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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

我和她这样的女生,都不曾拥有一颗水晶般的心。

我从小妒忌世界上所有数学好的人。

被奥数折磨过的小孩往往都经历过一个自我怀疑的时期。成年人总是喜欢用“人人生而平等”来哄骗小孩子,小孩子又把这句本来用于阐释人权的名言理解到了天赋方面。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原来大家并不“平等”。同样圆圆的脑壳里发生着不同的风暴,我绞尽脑汁无法理解的鸡兔同笼,在某些人眼中像解开鞋带一样容易。

我第一次想要问“凭什么”,差点忘记了曾经我自己春风得意时,也一定有人对着天空默默地问,凭什么。

以前有个朋友说过,她觉得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值得被妒忌:智商和美貌。因为这是老天给的,出生前无法选择。大富之家会落魄,爱你的人会离去,只有与身体有关的资本一直完全属于你。

在学生时代,我们在审美上往往是蒙昧的,所以更容易引起注意的是成绩。但做过尖子生的人都知道,在尖子生的世界里,也有等级划分。你见过的所有“假装自己并不努力”的尖子生,内心都有一个最深沉的向往,那就是成为一个聪明的人。

努力本是可贵的优点,但是在肤浅的年纪里,它是我们伪装天才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伪装天才曾经是我的好戏码,甚至一度骗倒了真正的天才。

初二的时候我渐渐和班里的一对好朋友玩到了一起,两人结伴变成三人同行。那时候《流星花园》风靡全校,大家给这对姐妹花分别起名为大S和小S。

大S数学很好,小S人缘很好。我自然是先和小S成为朋友的,即使后来变成了三人行,中心人物也永远是小S。没有她,我和大S就只能围绕着边角料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但是如果小S在场,我和大S就能互开玩笑,聊天打闹,像是真的朋友一样。

回头想想,真是奇怪的关系。

在我几乎快把初中同学忘光了的今天,一闭上眼睛,仍然能清晰记得大S的样子。我们初中的校服难看得无以复加,肥大的藏蓝色上衣,红棕色西服领,难以想象的撞色,丧心病狂的款式,穿在她身上,却丑得很柔和。她并不算美人,却连这种校服都能够驯服。也许因为她总是脸色苍白,下巴尖尖,狭长的丹凤眼没有过多情绪,开怀的时候也不会流露笑意;鼻翼两侧有些淡淡的雀斑,却因此透着一股机灵劲,像刻板化的美国青少年电影里最聪明的那个,总是长着一点雀斑,仿佛智商满溢,洇透了面皮。

记忆里比她的外貌更清晰的是一个画面。我们三个前一秒刚因为一个八卦而哈哈大笑,小S忽然说要去买只水笔,转身跑进了文具店,而我和大S就这样默默地站在原地等她。一阵风吹过来,笑声被吹散,我们并排站着,看向不同的方向,中间总是隔着一大段距离。

学生时代我远没有现在这样自我,所以很害怕冷场,在各种朋友圈子里都尽职地扮演着谐星,从不曾像面对大S一样,别扭、尴尬、无言以对。

大S拥有很聪明很冷静的头脑,写一手漂亮的连笔字,数学成绩总徘徊在满分档。她是个腼腆的人,我不是,所以这沉默多半是我的错。

时至今日我终于能轻松地承认,我妒忌她。

这看上去是没道理的。在学生时代最简单粗暴的比较体系里,我是班里的第一名,比也是和紧咬着我的第二名去比较,还轮不到大S;性格上我比她开朗活泼,人缘也更好;如果我说我羡慕乃至妒忌她,连大S自己也会和其他同学一起说,我这只是在假谦虚,不地道。

所以这反倒给了我一个机会轻轻松松地掩饰自己的妒忌和敌意——我干吗眼红你呢?我没必要嘛。

可是妒忌还是滋生了。在数学课的教室里,在老师抛出一道高难几何题并殷殷期待地巡视全班时,在我担惊受怕地低下头而大S被点名时,在她随随便便用了几种解法时……妒忌就这样生根。

然后每天每天汲取营养茁壮成长——有时候用她的聪慧,有时候用我的笨拙。

数学老师总是喜欢拿我们作比较,当着班级同学的面、办公室里只有我和她的情况下,无时不刻。她被夸奖了很多方面,而我只得一个字,稳。

稳就是笨,细心的笨。

我的虚荣心总是以各种面目搅乱我的生活,它时常伪装成上进心,在耳边悄悄地、不怀好意地提醒我:大家都觉得你只是努力,其实你不如她,你可怎么办?

我原应是个春风得意、心高气傲的第一名,却在内心被一个隐藏的黑马追赶得灰头土脸。

更糟糕的是,我短暂地喜欢过一个高高的男生,皮肤很白,笑起来带着一股邪气,对谁都嬉皮笑脸吊儿郎当,对谁都薄情寡义翻脸不认账,女朋友众多,从未长久,唯独对着大S,有种奇怪的耐心和温柔。

他们是同桌。

你看,我有这么多理由恨她。

但是我“良知未泯”,所以我有更多的理由,告诉自己,你这是在无理取闹。

所以我把所有燃着暗火的情绪都摁灭在了道德的海洋里,逼迫自己好好面对她,不敢流露一丝真实的阴霾。

朋友就这样以奇怪的方式做了下去。

也有过短暂温馨的瞬间。

初二下学期的春季运动会,我们一起跑400米,我们两个都是小组倒数,但好歹没有垫底。小S体贴地拉着我们在跑圈散步至心跳平稳,之后我们三个就再也没回到班级方阵去,而是偷偷溜到体育场外的花坛边,坐在树荫下聊天。中途小S又跑去买水,就这么剩下了我和大S。

沉默中,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说:“一起唱歌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开始哼起来了。是徐怀钰和任贤齐的《水晶》,很老的歌曲,旋律和歌词都很清新甜蜜。大S自己一个人唱对唱,万分认真。她的嗓音和徐怀钰不同,是一种略带清冷的沙哑,所以一首甜蜜到腻人的歌被她唱得很清新,很温柔。

我大概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么开心。跑400米时,她的同桌溜了出来,站在跑道内的草坪上为她喊加油。

她唱完就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笑得我心虚不已。我龌龊的心思像是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曝晒得干干净净。我也朝她笑了,说:“唱得真好听。”

从今天开始,也许能够真的做朋友了吧,我想。

然而就在几天之后,我们一起被数学老师抓去参加希望杯奥林匹克竞赛,考点在外校。

我放下了包袱,倒是很轻松,心知自己注定是重在参与了。数学老师的希望在大S身上,我们都知道。

进考场前,大S说她紧张,我笑着鼓励她,说:“你没问题,你很有天分的,聪明得让我妒忌。”

不知道是不是紧张情绪让她崩盘,这句十二万分真诚的、剖白内心的话,竟被她冷冷地打了回来。

她从来都对我客客气气的,那天却讥讽地笑着说:“我爸说过,有些人就是放屁带沙子,连挖苦带讽刺。”

说完之后她自己也尴尬了。我没有还击,但也没有解释或者圆场。我们就肩并肩,僵硬地随着人潮涌入考场。

谁也没进复赛。但只有她让数学老师失望了。

小S听说了事情的经过,觉得不可思议,两边说和了很久。对我,她说大S绝对不是故意的,而你也不要因为她口不择言而生这么大的气。

我说:“问题根本不在这简单的一件事上。”

小S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坐到我旁边说:“你都感觉到了?大S的确和我说过,她很讨厌你。她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妒忌你,可她就是讨厌你。”

原来她们竟然都被我伪装出来的“从不努力学习的永远笑嘻嘻的第一名”的样子骗住了。大S觉得我说自己妒忌她,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漂亮话,不过又是在假谦虚,骗取好感而已。

多有趣。我那么讨厌她的时候,行为无可指摘,放下了妒忌心后想要靠近她,却暴露了自己的丑恶嘴脸。

而真正让我释然的,却是小S说,她一直很讨厌你。

我无比感谢她的讨厌,她给了我一枚“被天才视为对手”的荣誉勋章,又给了我一面可以从此光明正大讨厌她的挡箭牌。

我很高兴,我们再也不必做朋友。

韩剧《大长今》里面有个我很喜欢的坏女配,她喜欢了男主角一辈子,男主角喜欢了女主角一辈子。坏女配拥有不输给女主角的天赋和远见,却命运不济,被家族使命紧紧捆绑,做了许多坏事。在大结局里,坏女配被赶出皇宫前,特意向女主角道别,一生的对手就此成王败寇尘埃落定。

我本以为她会说,“如果我是你,我得到了×××的爱,我师从×××,我也会拥有和你一样的命运,所以凭什么!”

然而她只是说:“这就是我。我不能完整地做一个崔家人,也没有能够坚持自己的想法;没有完整的自信,也没有完整的自卑;没有完整的才能,也没有完整的野心;没有完整的爱,也没有完整的被爱。”

一半拼搏进取,一半乏力回天。

对于自己落败的一生,她没有埋怨,只是诚实地说,我输在不纯粹。

然而这世界上哪里有真正纯粹的人。

当时我那位言情剧爱好者的美国室友看着《大长今》的结局,无比艳羡地说她喜欢女主角长今——clear as crystal。

她拥有一颗水晶般的心。

那么我们呢?我和大S这样的女生,拥有的又是怎样的一颗心?

初中毕业之后,班级同学一起出去溜旱冰,大S中考失利,只过来和班主任打了个招呼,没有参加后面的活动。

我进门的时候她正离开,我们在校门口相遇,都停下了脚步。

和以前无数次单独相处时一样,只有沉默。她用那双冷淡又冷静的眼睛看着我,正午的阳光下,苍白的面孔依旧像一捧清雪。

她对我来说至今是一个谜,正如我对她。

我武断地猜测,我们的存在对彼此来说又都是幸运的吧。成长终归是孤独的,然而在漫长的、和自己较劲的岁月里,幸而我们还有对方,这让那些自怜、自恋、妒忌和困惑,忽然都有了安放的位置。所有的得不到和为什么,都化为一张具体的脸。

我们有天赋却不安心,够努力却不甘心,永远在担忧,永远在寻找。就像两只井底的蛤蟆,困在小小的格局里,以为只要弄死对方,就是这世界的王。

直到跳出去,淹没在广阔的天地间,时隔多年,突然怀念起那种以为只要赢了一个人就能永远开心的年纪。

然而最好的事情是,我们长大了,我们跳出去了。

我和她这样的女生,都不曾拥有一颗水晶般的心。

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