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若稽古足迹能够遍天下者,唯有帝王。舜的巡狩,大禹定九州,穆王周游,都是其例。降及东周春秋,乃有诸公子的周游列国,其显例即有重耳、季札。春秋末世,儒家的祖师孔子乃开一介布衣周游列国之传统,后来战国纵横方术之士横行,务以言辞耸动人主,不仅有攻城略地之功,亦有周流天下之实况。苏秦、张仪之说六国,纵横迭变,苏秦至配六国相印,位极一时之重,说客犀首(公孙衍)亦曾周游列国,佩五国相印。纵横之风汉初不止,但天下一统,消却周游之名而已。其后至武帝时期乃有司马迁作史家之漫游,发思古之幽情,备观往者之遗迹,退而论列群雄,成太史公书百三十篇,综核群伦,通古今之变。其后数百年之间竟无能踵其后者。六朝天下分裂,周游竟成空谈,郦道元考察水地,足迹不履南国,水经注论列南方河道,以耳食代目测,多有舛失。盛唐江山一统,周游天下之传统再度复兴在诗人们有意或无奈的足下。少年去游荡,中年遭流放,老来避寇仇,辗转思故乡。或许如此。
太史公司马迁二十而南游江淮,北涉汶泗,尚是翩翩少年。是时六国史记不备*,而遗迹尚存,风气可观。史公所瞻之上古遗迹,不过“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登箕山”而已,外仅于孔子三致意焉,可知史公之意,专在战国秦楚之际。史公之书于六国绝灭之状书写甚详,其意亦在此。史公所瞻之战国秦汉遗迹,齐鲁梁楚之中,所可具体考据者,一为大梁之墟,二为孟尝君之薛地,三为春申君故城,四为屈原所自沉渊,五为蒙恬北筑之长城,六为韩信故地淮陰,七为丰沛萧曹樊滕之故家,余则皆不可考。据此可知,秦汉将相除外,史公所特别注意者,即为战国四公子。而其中史公最歆慕者则为信陵公子无忌,故至大梁之墟而详问夷门所在。虽然如此,与六国绝灭关系至钜的人物实为平原君赵胜,史公评为:“利令智昏,贪冯亭邪说,使赵陷长平兵四十余万众,邯郸几亡”,是时,信陵君、春申君皆引兵救赵,邯郸乃存,而其后数十年间六国陷于土崩瓦解以至于绝灭,如大厦之倾,狂澜之倒也。长平一战的陷败,虽有用人方面之失误,究其质,实为三晋内部之自毁所致。局势如此,圣贤亦无可奈何。史公观往古之迹,亦往往只有唏嘘而已。
又齐鲁梁楚,民风可观。史公货殖列传,叙货殖,兼叙民风,窃以为“叙民风”更为史公所重。齐太公世家:“吾适齐……其民阔达多匿知”,苏秦列传:“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孟尝君列传:“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皆是观风之例。季札使鲁而观乐,中原盛衰一览无遗,前贤有之矣。史公周游六国而观风,善暴之俗瞭若指掌,差堪继美焉。许慎说文:“观,谛视也”,谓耳目之所接求深入而持久,非草率浮泛可比。易有观卦,潘雨廷先生所言甚好:“世有盛衰,道有隆替。以隆盛观衰替,势将哀悼之,惋惜之,痛定思痛,垂戒也深。以衰替观隆盛,则将遐想之,渴慕之,切肤之痛,其言也悲。易曰“观我生进退”,此之谓乎。”且太史公自序明悬“原始察终,见盛观衰”之旨,又多于盛衰迭变之处致慨,孟子亦尝有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观”之时义大矣哉!
读史记•儒林列传,至辕固生诫公孙弘,固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心中未尝不一震。史公适齐,亦未尝不嘉太公之美,桓公之盛,至于儒生,不知其时辕固生尚健在否,或其人已逝,风骨尚存否?
*参考《秦始皇本纪》、《六国年表序》。始皇焚书之后果,所谓“诗书复见,史记独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