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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告诉了詹姆士

    在他那个有双层窗子的房间里着了点凉,詹姆士就弄得狼狈不堪;平时房间的空气和看望他的人可以说都要滤过才能进来,而且从九月中旬起他就没有出过房门。就是着了点凉,他的一点点体力,撑持不住,迅速就进入他的肺部。医生曾经关照过他,“切不能着凉,”可是他偏偏就着了凉。开头时他感到喉咙不舒服,就跟着护说——他现在用看护了——“你看,我早知道坏事,哪有这样透空气的!”一整天他都在疑神疑鬼,而且一切的预防和治疗全用到了;呼吸极端小心,每一小时都要量一下热度。爱米丽并不慌。
    可是第二天早上她进房时,看护小声气说:“他不肯量热度。”
    爱米丽走到他躺着的床边,轻声说:“你觉得好些吗,詹姆士?”
    把温度表送到他嘴边,詹姆士抬头看看她。
    “量了有什么用?”他嘎声说;“我不想知道。”
    爱米丽这才慌了起来。他呼吸很困难,一张脸看上去非常消瘦、苍白,隐隐有几块红斑。他过去也跟她闹过“别扭”,天晓得;可是他究竟是詹姆士,差不多五十年一直是詹姆士;她无法回忆或者想象什么生活里没有詹姆士的——詹姆士虽则表面上那样的唠叨,那样的悲观,那样的顽固,可是家里个个人他都疼爱,待他们的确很慈祥,很宽厚!整整那一天和第二天他简直不说话,可是从眼睛里看出,人家服侍他,他也知道,而且脸上的神情显出他是在挣扎着;所以爱米丽仍旧存着希望。他的身体一动也不动,以及那种储备一切零星力量的派头,说明他正在顽强搏斗。爱米丽看了深为感动;虽则在病室里时她脸上神色很镇定,很给人安慰,出了房门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
    第三天吃茶时分,她刚给他换了衣服,而且,因为什么事情都逃不出他眼睛,为了怕他惊慌,脸色装得很自如;在这时候,她看出情形大变。那张苍白的脸上说得很清楚:“没有用;我不行了。”她走到他跟前时,他说:“叫索米斯来。”
    “好的,詹姆士,”她温和地回答;“好的——立刻去叫。”她吻了他的额头。一滴眼泪落在他额头上,她揩掉时看见他眼睛里显出感激。爱米丽这时心乱如麻,而且已经没有指望,就打给索米斯那个电报。索米斯从刮着狂风的黑夜里钻出来,进了门;一所大房子正象坟墓一样静。瓦姆生的一张阔脸看上去简直变得又狭又长了;他加倍小心地接过皮大衣,一面说:
    “你要不要来杯葡萄酒,少爷?”
    索米斯摇摇头,抬起眉毛询问地望着他。
    瓦姆生的嘴唇颤动了一下。“他要找你呢,少爷;”忽然擤起鼻子来。“我服侍福尔赛先生多年了;少爷,”他说,“——多年了。”
    索米斯丢下他折自己的大衣,走上楼梯。这所他出生和居住过的房子在他的心目中从来没有这一次他最后朝拜他父亲房间时显得这样温暖、富丽、舒适过。房子并不合他的胃口;可是单就它本身的那种坚固的油布板壁风格而言,这房子却称得上百分之百的安适。而夜晚是这样黑,风这样大;坟墓里又是那样冷,那样孤寂啊!
    他在房门外面逗留了一下。里面一点声音没有。他轻轻转动门钮,在没有人觉察下走进房间。灯上加了罩子。他母亲和维妮佛梨德都坐在床对面;看护正从床这边走开去,让出一张空椅子来。“给我坐的!”索米斯想。她母亲和妹妹看见他进来都站起来,可是他做了个手势,两个人又坐下去。他走到椅子面前,站着望他父亲。詹姆士的呼吸就象有人扼着脖子似的,眼睛闭着。索米斯看见自己父亲这样消瘦、苍白、憔悴,听见他呼吸这样困难,心里不禁对造化涌起一阵激烈的愤怒,残酷而无情的造化,跪在这样一个瘦条子身体的胸口,缓缓地把他的呼吸挤出来,把他这个世界最亲近的人的生命挤出来。在所有的人类中间,他父亲是一个一生最最小心谨慎、处世中和、食用有节的人,然而这就是他的报酬——要把他的生命缓缓地、痛苦地挤掉!他连自己也不知道就喊了出来:“太残忍了!”
    他看见母亲两手蒙上眼睛,维妮佛梨德头朝着床低了下来。女人!她们处理这类事情比男子要好得多。他向父亲靠近一步。詹姆士已经有三天没有刮脸,嘴唇上、下巴上长满了胡子,简直跟额上的白发一样白。胡子使他的脸变得柔和,已经有一种不属于尘世的古怪神情。詹姆士的眼睛睁开。索米斯拢近床边,弯下身子。嘴唇动了一下:
    “我来了,爹。”
    “哼——有什么——什么消息?他们从不告诉——”声音没有了,一阵悲痛的心情使索米斯苦着一副脸简直说不出话来。告诉他?——对了。可是告诉他什么呢?他使劲忍着悲伤,合拢嘴唇,说道:
    “好消息,亲爱的,好的——安耐特,生了个儿子。”
    “啊!”极其古怪的一声,又丑陋,又轻快,又可怜,又得意——就象个婴儿满足自己愿望时发出的声音一样。詹姆士眼睛闭上,窒息的呼吸又开始了。索米斯退到椅子跟前,木然坐下。这句使他父亲死后也不会知道真相的慌言就好象发自他天性的最深处似的;这话一说完,他所有的感情力量一时都消耗尽了。他的胳臂扫过一样东西。原来是他父亲的一只光脚。在挣扎着呼吸时,詹姆士把脚从被里蹬了出来。索米斯把脚握在手里,一只冰冷的脚,又轻、又瘦、又白,冷得厉害。这只脚不久就要变得更冷,所以又何必送进被里,把它盖起来呢!他机械地用自己的手使它暖一点;心里不由得又涌起一阵悲痛。维妮佛梨德发出了一声呜咽,赶快又忍住,可是他母亲坐着一动不动,眼睛紧盯着詹姆士望。索米斯向看护招招手。
    “医生呢?”他低声说。
    “去请了。”
    “有什么办法使他的呼吸好一点呢?”
    “只有打针;可是他恐怕受不了。医生说,他在挣扎时——”
    “他不在挣扎,”索米斯低声说,“他是慢慢阻塞起来。太难受了。”
    詹姆士不安地动一下,就象知道他们说的什么。索米斯站起来,弯下腰看他。詹姆士无力地举起双手,索米斯握着。
    “他要拉了坐起来,”看护轻声说。
    索米斯就拉他起来;自己以为拉得很轻,可是,詹姆士脸上显出一种几乎是愤怒的神情。看护拍拍枕头。索米斯把两手放下来,弯腰在父亲额上吻了一下。当他直起身子时,詹姆士的眼睛抬起来看着他,那种神情就好象是把他全身剩下的力量全部使用出来似的。那意思象说:“我不行了,孩子,你要照应他们,照应自己,照应——我全留给你了。”
    “是的,是的,”索米斯低声说,“是的,是的。”
    看护在他身后不知做些什么,使他父亲来了一个微弱的抗拒动作,就象厌恶她扰乱似的;几乎就在同一时候,他的呼吸松下来,变得平静了;人躺着一动不动;脸上的紧张神情消失了,变为一种古怪的苍白的静谧;眼皮抖动一下,就不动了,整个的脸也不动了,安静的神气。只有唇间轻微呼气声音使人知道他还在呼吸。索米斯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又去弄暖那只脚;听见看护靠火坐着在轻轻啜泣;奇怪的是她这样一个外人,会是他们之间唯一哭出来的一个!他听到炉火的轻轻毕剥声。福尔赛老一辈子里又有一个要永远安息了——他们真了不起——他这样撑着真了不起!他母亲和维妮佛梨德正伛着身子看詹姆士的嘴唇。可是索米斯却斜靠着床摸两只脚,使它们暖一点;这样使他觉得舒服,虽则脚上变得愈来愈冷了。忽然他站了起来;他父亲的唇间发出一声,一种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可怕的声音,就象一颗心遭到暴力而破裂时发出的长长呻吟。好一个坚强的心,道出这样的告别!它停止了。索米斯看看那张脸。没有动作了;没有呼吸!死了!他在额上吻一下,转身出了房间;上楼跑进自己卧室,那间仍旧给他留着的卧室;伏在床上呜咽起来,一面用枕头堵着自己?
    过了一会,他下楼又进了父亲的房间。詹姆士一个人躺着,神情极其安详,看不出一点忧伤和焦虑,一张毁灭的脸上带着高年的庄严,就象古钱币上被岁月消磨了的美丽庄严。
    索米斯紧紧盯着那张脸看,又盯着炉火看,盯着室内的一切看;室内窗子已经完全打开来,向着伦敦的深夜。
    “永别了!”他低低说了一声,就走出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