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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关雪樱站在街边,遥望着前方那座据说年费就需要二十万、入会还有资本门槛的高档会所,心里有些兴奋也有点惴惴不安。来到北京快一年了,虽然也经历过几次被绑架被盯梢的经历,但她从来没有主动在“大事”上为冯斯提供过帮助。这一次,自己不但提出了一个好主意,还能亲身参与其中,想想还有些许小小的激动呢。她在心里一次次地排练着范为琳出现时自己应该做出的动作和伪装出的表情,生怕到时候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让路晗衣的手下看出了破绽。

  但等啊等啊,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范为琳一直没有现身。即便关雪樱这样一向淡定而有耐心的人,也会感到有些焦躁,左顾右盼之间,她注意到一个陌生人走近了她。那是一个脸上戴着黑框眼镜、面相斯文的中年男人,腋下夹着一个陈旧的公文包,穿着一身朴素的廉价西服,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个上完课准备买菜回家的中学老师。

  但这个中学老师模样的男人却径直来到了关雪樱身边,笑眯眯地对她说:“别等了,那位姓范的小姐在今天早上就已经落入我们路家的手里了。”

  关雪樱心里一沉,明白这一番筹划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路晗衣的法眼。范为琳曾说过,她的蠹痕大约就等于隐身加穿墙,但那么厉害的人还是被路晗衣抓起来了,显然自己也别想逃了。

  她看着对方,意思是询问对方准备怎么处理自己。眼镜男人笑了笑:“放心,我不会为难你,事实上今天我们家少爷根本就不打算对你怎么样。只不过,出了一丁点意外,我希望你能够帮帮我们的忙。”

  “我?帮你们的忙?”关雪樱虽然不能说话,眼神里的诧异已经表达了她的疑问。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伸手指了指会所的方向:“那里面出现了一点小状况,你去了或许能有点用。”

  关雪樱想了想,在手机上打字:“虽然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我能帮忙,但是我去。”

  她跟随着中年男人走进会所。从外面看起来,会所并无异样,只是大门上挂着当日下午因故暂停营业的通知。但进门之后,她就发现,一楼的大堂里站满了人,其中有几个她还见过。从那几个见过的人来判断,这群人都是前来参加婚礼的守卫人。然而,四大高手都不在其中,冯斯也不在。

  她朝着和她最熟的何一帆挥挥手,何一帆走向她,神色间充满了不安:“出事了。”

  关雪樱自己也感觉到了。在她的脚底,明显可以感受到地板的轻微震颤,就像一场局部的地震。而且她还注意到,会所里的灯全都处于熄灭状态,这里的电力系统好像也损坏了。看上去,在这座会所的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简单地说,四大高手、林静橦、路晗衣的姐姐,还有冯斯,这些人现在全都在这座会所的地下了,而且处境很危险。”何一帆说,“估计他们现在都处在某个幻域里,所以没有办法利用守卫人的一些常规手段传递出信息。但是,最后传递出来的信息是梁野的一句话。梁野说,要我们找到你,把你带过来。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需要你。”

  “我下去。”关雪樱没有多问,用手势表达出这个意思。

  中年男人点点头,领着关雪樱走向楼梯。关雪樱边走边扫了一下,发现所有的守卫人都显得十分紧张,甚至稍带惶恐。她明白,地底下发生的事情绝对小不了。

  下了两层楼之后,应该是到达了地下二层。但前方却已经是楼梯的尽头,没有路了。关雪樱正在诧异,中年男人不声不响地捏紧拳头,猛地一拳砸在了地面上,地上出现了一个大坑,下方是空的。

  这间会所的地下并不只有两层,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第三层。

  “唉,这回修理费用又少不了了……”中年男人喃喃地说。

  关雪樱有些吃惊地看了一眼对方,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紧要关头他还关心着金钱上的损失。中年男人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抱歉,职业习惯,我是这里的经理。守卫人也要在俗世里活着,钱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唉,现在不说这个了,我先送你下去。”

  他先跳到那隐藏的地下三层的地面,然后小心地把关雪樱接了下来:“你躲在我背后。虽然他们应该不会伤害你,但万一打起来了,可能就顾不上注意到你的存在了。”

  “那你呢?”关雪樱在手机上打出这三个字。

  “无所谓,我的命本来就是路家的。”中年男人轻轻一笑,点亮了一个大号手电筒,当先向前走去。关雪樱紧跟在他背后。

  前方是一道长长的走廊,看得出来曾经精心装修过,但现在却是一片狼藉,墙上全都是又长又深的裂痕,无数墙皮和砖块掉落在地上,真的像是遭遇了一场地震。除此之外,关雪樱还隐隐感到一些头晕,就像是有一些看不见的射线穿透了身体一样。

  “我从来没有在魔仆之外的人身上感受到过那么强的蠹痕的力量,”中年男人感叹说,“他已经极力抑制自己的力量了,但就是那么稍微小小的一丁点波动,就达到了这样的效果……真的未必比魔仆差啊。”

  “他是谁?”关雪樱问。

  中年男人摇摇头:“身份所限,这个问题我无权回答,你还是进去亲自问吧。”

  两人继续前行,关雪樱只觉得头晕的感觉越来越强,甚至于有些轻微的眼花了。但她生性坚强,只是默默地一直跟在男人身后,一步都没有拉下。倒是男人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抱歉,你只能忍忍,我的能力有限,没有办法帮你抵御这种精神震荡。”中年男人说,“我只能尽快把你带进去,四大高手和小姐一定可以帮到你。”

  关雪樱点点头示意自己无碍。她一路走一路数着,发现自己前后穿过了三道铁门,不过这些门都已经被砸烂了,旁边还各自倒卧着一具尸体。

  好厚的门,关雪樱看着那些被砸烂的钢板,这样的门竟然有三道,是为了关住什么东西啊?

  最后,两人来到了第四道门前。这道门照例也被砸碎了,但门里透出一片幽蓝色的诡异光亮。仔细一看,可以看出那是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蓝色光球。在光球下方的地面上,散落着许多亮闪闪的玻璃碎片和一些断裂的金属锁链。那些锁链每一根都比关雪樱的胳膊还粗。除此之外,地上还流淌着一种黑色的液体,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味。

  伴随着光亮和臭味的,是中年人所说的“精神震荡”,让关雪樱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一阵阵的恶心想吐。

  “你知道守卫人所使用的幻域吧?”中年男人问。

  关雪樱扶着墙,勉强点点头。中年人来到她身边,不费什么力气就把她的身体横抱了起来。

  “他们现在都在幻域里。我送你进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也无法预料了。”

  他站到蓝色光球旁,身上泛出淡淡的紫光。紫色的蠹痕在蓝色光球上切割开一个大洞,关雪樱的身体被送入了洞里。光球把她吸了进去。

  短暂的黑暗后,眼前重新亮了起来。但还没有看清楚周遭的一切,她的脑子里就嗡的一声,像是有一个蜂巢被打翻了,马上天旋地转地摔倒在地上。

  一只有力的手掌扶住了她的后背,随即,她感到手背上一烫,好像有什么灼热的液体滴在了上面,随即头脑一阵清明,眩晕感完全消失了。定睛一看,扶住自己的是梁野,而手背上多出来一点血迹。她想起文潇岚曾经和她讲过,这是一种守卫人用来保护“外人”的秘术。

  “自己小心。”梁野说着,放开了手,向着前方走去,红色的蠹痕徐徐展开。

  关雪樱慢慢站起来,看清了周围的情状。和她之前想象的种种或恐怖或离奇的场景大相径庭,这一片幻域实在太过平凡,平凡到不像是能在守卫人的黑暗世界中见到的。

  ——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风格的大杂院,挤在一起的陈旧平房,破损的青石板,到处堆放的杂物,磨得光光亮亮的竹椅,窗台边的葱和蒜,轮胎上很多补丁的永久自行车……这样的地方关雪樱虽然没有住过,但也在杂志画册里翻到过。

  大杂院的中央一共有八个人,其中六个关雪樱都认识,分别是四大高手和冯斯、林静橦。剩下的两个人她却从没见过,一个是一个身段婀娜、相貌却异常可怕的女人,就像是被毁过容;另一个人比这个女人还骇人。

  这是一个身上只围着几片破布的男人,浑身的肌肉发达到简直不正常,头却小得可怜,而且一张脸上几乎没有肉,紧绷的皮下全是骨头。

  这一男一女鬼怪一般的相貌看得关雪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稍微镇定下来,开始留意观察八个人的情状。那个骷髅一样的男人处在核心位置,四大高手与林静橦分别占据着五个不同的方位,对他呈包围的态势。五个人身上都有明晰可见的蠹痕,骷髅状的男人身畔也有着一圈蓝色的蠹痕。六个人的蠹痕并没有相互碰撞,但看得出来,其余五人都显得有些紧张,这个骷髅脸男人却相当平静。

  冯斯和被毁容的女人站在外围,身上都没有蠹痕。看到关雪樱走近,冯斯连忙跑了过去。

  “别靠近,躲远点,”冯斯说,“有点危险。”

  不等关雪樱发问,他就开始讲述先前发生的事情:“范为琳一直没有出现。既然你能被带到这儿,可能已经有人告诉你了,她被路晗衣抓起来了。”

  关雪樱点点头,冯斯接着说:“我没有办法,只能先参加完婚礼再说。婚礼结束后,我刚刚准备坐电梯下到一楼,突然停电了。等我撬开电梯门翻出去之后,整个会所已经被紧急封闭了。会所的经理告诉我,路晗衣一直在会所隐秘的地下三层关着一个人。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就在婚礼的这段时间里,那个人突然挣脱了束缚,引发了一场骚乱。那个人力量很强,单凭路晗衣根本制不住,于是连同伤没好利落的范大头,四大高手带着林静橦一起下去了,路晗衣的姐姐——就是那位女士——也一同前往。”

  关雪樱指了指冯斯,冯斯会意:“我本来是没打算下去的,在守卫人面前,我根本只能当活靶子。但我也很好奇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就留在会所里没有离开。结果没过一会儿,大头怪就跑上来,二话不说把我揪了下去……”

  冯斯一脸的愤愤不平,关雪樱咧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似乎是一想到冯斯被范量宇像抓猪仔一样抓走的既生气又无可奈何的场景就觉得可乐。

  “你还笑得出来!真不仗义……”冯斯嘟哝着,“我被他揪到这里来,他才告诉我说,这里出了大状况,如果让这位仁兄跑出去,北京城说不定都要被他毁掉一半。”

  关雪樱惊诧莫名。冯斯摇摇手指:“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可能是夸张,大头怪都那么说了,那就是事实了。所以我也跑到这儿来了,如果有需要的话,至少我可以帮那几位大佬充当一下催化剂。”

  关雪樱伸手指了指骷髅脸的男人,意思是询问此人的身份。冯斯微微犹豫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奇怪:“啊,这个人叫路钟旸,是路晗衣的大哥。没错,就是我上次和你说过的,路晗衣把自己的大哥关在地底,关了很多很多年。大家都以为他早就死了,其实并没有。另外……另外……”

  冯斯抓耳挠腮,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有些为难。不过,还没等他说出口,这个大杂院的中心忽然起了一些变化。那个骷髅脸的男人、路晗衣的大哥路钟旸身上的蠹痕陡然间急剧扩大了范围,一下子把身边的五个人都卷了进去。范量宇等人的蠹痕被压制到了最小的范围,只能刚刚好护住自身。

  这个人好厉害啊,关雪樱想,就算是贵州山区里的老祖宗,好像也不能把四大高手逼到这个份上。当然了,此刻的范量宇力量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多了一个和四大高手差不多的林静橦,此消彼长,并不比那时候弱。

  “等会跟你说,我得去演催化剂了。”冯斯好像有点如释重负的样子。他近乎狼狈地逃离关雪樱身边,来到蠹痕碰撞的边缘,用自己的蠹痕创造出一把小刀,然后割破手臂让血流出来。

  这个蠹痕还真方便,关雪樱想,至少不用咬破手指头了,那样可太疼了。不过,冯斯到底想跟我说什么话呢?

  不过现在顾不上想这个,她仍旧关注着几位守卫人的动向。冯斯曾经和她讲过,他的血虽然能对旁人的蠹痕起到催化作用,却并不是每次都灵,有点像段公子的六脉神剑,需要碰运气,不知道这次的运气如何。

  她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范量宇等人的蠹痕上泛出更加闪亮的光泽,范围也有所增长,似乎是有了反击的力道,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看得出来,尽管冯斯这一坨人形催化剂起效了,路钟旸的力量仍然占据着上风。从表情来看,他甚至有几分悠然自得。

  难道他能取得这样压制性的优势,却仍然未尽全力?那他出全力会是什么样的呢?

  关雪樱目不转瞬地盯着战局的变化。突然之间,她的耳中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震得她连忙伸手捂住耳朵。随着这一声响,路晗衣的哥哥所释放出的蠹痕消失了,其余五人也缓缓地收回了蠹痕。看得出来,路钟旸依然气定神闲。

  “天选者果然是与众不同,这种催化剂一样的能力,过去虽然也存在过,但没有谁能达到你发挥出的效果。”路钟旸微笑着说,“至于晗衣和静橦,你们几位的力量也比十多年前强了很多,尤其是静橦,你移植了附脑吗?”

  林静橦看着路钟旸,脸上的表情复杂之极,最后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关雪樱注意到,在场的几个人当中,冯斯和范量宇相对表现得淡漠一些,梁野对路钟旸十分关注,但也并没有太多情感的波动。

  但剩下的三个人就不一样了。路晗衣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恨意,这样的神情在一向城府极深的他身上甚为罕见;林静橦的眼神里则既带着悲伤,也包含着一种炽烈的感情,让关雪樱立马判断出,这两人之间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过去。

  而路晗衣的二姐、路钟旸的妹妹,那个面容被彻底毁掉的女子,则始终低垂着头,身子在微微颤抖,虽然看不见表情,也能看出她此刻的情绪一定是激动到了极点。

  这帮人之间,看来有着错综复杂的纠葛过往,关雪樱想。

  “小颜,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了。”路钟旸的视线从人们身上逐一扫过,最后停留在了路晗衣的姐姐路颜的脸上。看着那张鬼怪一般的仿佛被上帝所遗弃的面庞,他的目光里饱含着痛楚。

  “没什么委屈的,家族的责任,总是需要有人承担。”路颜的语气很平淡,“晗衣那时候还小,虽然也抢着想要代替我,但是我终究是做姐姐的,所以赶在他之前唤醒了血脉。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到这句话,路晗衣狠狠地握了一下拳头,看得出来愤恨已极。

  “我只后悔没有能在事情发生后第一时间找到你,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所以姐姐才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命运!”路晗衣咬牙切齿地说。

  路钟旸轻叹一声,并没有回答,又看向了关雪樱,关雪樱有些害怕,但还是勇敢地和他对视着。她惊奇地发现,这个骷髅脸的肌肉怪物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居然包含着一种明白无误的亲切。

  “很像,确实很像她,也很像我。”路钟旸用近乎温柔的语调说。

  像她?像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关雪樱莫名其妙。但路钟旸所说出的下一句话,却像一道霹雳一样,一下子劈得她傻在原地不知所措。

  “真没想到,我还能在临死之前见到我的女儿。”路钟旸说。

  关雪樱眨巴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冯斯,似乎是在希望冯斯解释这突然从天而降的叫她“女儿”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冯斯叹了口气,重新走回到她身边。

  “这个人,路晗衣的大哥路钟旸,确实是你的亲生老爸。”冯斯说,“我也是刚听他们说起的。而且我之前对你妈妈所代表的神秘组织的性质判断也有误。”

  “有误?”关雪樱用眼神发出询问。

  “他们所掌握的科技力量,比我们之前想象的都还要大得多,绝不仅仅是可以抑制附脑那么简单。”冯斯说,“具体是怎么回事,你爸爸还没来得及说,路晗衣就忍不住对他动手了,然后就是你先前看到的场景,好在他手下留情了。唉,路晗衣原本是我所认识的最冷静的一个守卫人,看来他是真的恨死了自己的哥哥。”

  “好在晗衣最后还是杀不死我,我总算还能把过去的一切先讲出来。”路钟旸的语声有些凄然,“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关雪樱又是一愣,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路钟旸已经继续说下去:“很抱歉,我的女儿,我很想像一个正常父亲那样抱一抱你,但是我浑身都是剧毒,没法让你靠近。我唯一能做的,是在一切终结之前,把我和你母亲的过往讲给你听,发生在十八年前、你出生之前的那些过往。”

  关雪樱咬着嘴唇,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