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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闹了半天,魏老头儿是从你们这儿叛逃出来的。”冯斯说,“怪不得他那么奸猾,那么能隐忍。”冯斯说。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好了。”王欢辰依然不以为意,“他原本就是个很聪明的人,在这里也积累了很多有用的知识,遗憾的是,他的头脑够用了,身体终究只是凡人。有的时候,当我们去追求超越能力极限的欲望的时候,光有头脑是没有用的。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

  “没错,看他老人家混得那么惨,恐怕还真不如继续呆在这里呢。”冯斯表示赞同,“好歹这里有饭吃有网上,对于宅男来说就够了。”

  “如果人人都是宅男,世界早就和平了。”王欢辰说,“他逃出去之后,我们也曾尝试把他抓回来,但他毕竟聪明,藏匿得很好,后来又找到了梁野这个靠山。我们毕竟都不能打,没办法去和梁氏家族硬拼。但后来我还是想办法成为了梁野的手下,至少可以暗中关注他的动向。据我判断,魏崇义把我们的知识和守卫人的能力结合在一起,可能对于魔王真相的揣测又进了一步,甚至于……”

  “甚至于有可能直接摸到了魔王的本质。”王欢辰说。

  冯斯一下子站了起来:“真的?”

  “只能说很有可能。”王欢辰回答,“我甚至怀疑近期的所有异动都和魏崇义的发现有关——魔王势力可能沉不住气了。这次巴丹吉林庙的事情,多半也和此事有关,它们已经不在乎会不会被我们观测到了。”

  “这算是狗急跳墙吗?”

  “从双方的实力对比来说,可能我们更接近跳墙的狗。”邵澄说,“也许是魔王终于打算收割了。”

  “收割”这个词让冯斯禁不住心里微微一颤。他正想再问王欢辰一些更深入的问题,却忽然感觉到脚底下有些轻微的颤动。自从唤醒了附脑之后,他的感觉倒是越来越敏锐了。

  门被推开了,刚才送茶水的年轻喇嘛急匆匆地跑进来,看神情有些惶急。王欢辰问:“怎么了?”

  “出事了。”年轻喇嘛说话很简短,“观测点异动。”

  王欢辰的神色瞬间变得肃穆。冯斯忙问:“观测点?这里也是观测点?”

  “而且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观测点,”王欢辰说,“没时间解释了,你和邵先生赶紧离开,另外,这个东西你拿着。”

  冯斯接过王欢辰递来的东西:“这是什么?U盘?”

  “里面装着的是我们历年来累积的重要资料,虽然大致结论你已经知道了,但这些资料以后还能有学术上的用途。”王欢辰说,“希望你也能和魏崇义那样,结合着守卫人的特殊能力,尽快找出魔王的真相。”

  “那你们呢?为什么不一起走?”冯斯说。

  “因为只有你和邵先生才有能力走掉。”王欢辰提高了声调,“你们俩快走!上到地面后也不能停,尽量走远些!”

  “好,我们走。”冯斯没有犹豫。从王欢辰的眼神里,他已经看出了形势的紧迫性,隐隐猜到这里可能会发生和巴丹吉林苗相仿的事件。而如果说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从魔王世界里学到了很多经验教训的话,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当机立断,不能矫情。

  邵澄自然也十分果断。两人离开房间,穿过大厅,按照喇嘛的指点快步跑向大厅另一侧的出口。那里有一台机械升降机,无疑就是为了紧急情况而预备的。

  冯斯踩上了升降机的踏板,身体开始随之上升。事情发生得如此仓促,他甚至来不及和王欢辰多说两句话。他只能扭过头,大吼一声:“我会尽力的,死胖子!”

  灯光很快从脚下消失,升降机进入了一段黑暗的上升通道,顶端的出口处隐隐可以见到晨光。已经快要天亮了。

  然而,距离那一缕最初的晨光还有几十米的时候,升降机停住了。

  “看来是下面的供电系统已经失效了,”冯斯说,“你有办法吗?”

  “我是个没有什么本事的人,好处在于,总算有那么一点点笨力气。”邵澄回答。

  邵澄身上绿色的蠹痕激发出来。冯斯注意到,邵澄的手脚似乎微微伸长了一些,脸型也有一点向外凸出,除此之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来,我背你。”邵澄说。

  冯斯会意,趴到邵澄背上去。邵澄脚下一蹬,看似没有用什么力气,冯斯却忽然感到身体悬空,竟然向上窜出了好几米。在蠹痕的作用下,邵澄一瞬间拥有了超越凡人想象的可怕的力量。

  “所以你的蠹痕的作用就是强化自身的基础能力?”冯斯问。

  “是的,没有任何特异之处,平凡的蠹痕。”邵澄回答。

  “武侠小说里早就说过了,一切最平凡的招式,只要拥有足够的力量,都会拥有石破天惊的效果。”冯斯说。

  邵澄笑了笑,没有回答,继续向上攀爬、或者说纵跃。冯斯在他背上就像没有分量的空口袋一样,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不断上升,就像在游乐场里玩某些追求失重感的高空器械。但这个过程没有持续太久,整个山体都开始晃动,而且越来越剧烈。这个人工开凿出来的上升通道的洞壁很快出现了明显的裂缝,并且开始有大大小小的碎石落下来。

  “小心那些石头,”邵澄说,“它们伤害不到我,但可能会把你砸得头破血流。”

  话音刚落,前方正巧坠下来一块带有明显尖锐的棱角的石头,足有拳头大小,向着两人的头顶砸下来。邵澄正想要分出一只手去挡开这块石头,但忽然间眼前一花,石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倒是从自己的背后多出来一根长长的金属杆——似乎是握在冯斯手里。

  “我虽然废柴,也不能拖累你拖累得太厉害。”冯斯说,“我现在有了一些操纵时间的小技巧,当那些石头靠近的时候,我有从容的时间打掉它们,而且是在它们没有动能的情况下。”

  “物质和时间,很了不起。”邵澄的语声里充满了敬佩。

  几分钟后,两人顺利地跃出出口,来到了地面上,但按照王欢辰最后的指点,邵澄并没有停步。在平地上,邵澄的奔跑更加迅速,让冯斯恍惚觉得自己其实是坐在一辆高速奔驰的越野车上。

  大约在雪地上跑出两公里的路程后,地面突然一阵剧烈的颠簸,邵澄立足不稳,摔倒在地上。但他和冯斯都没有忙着起身,而是索性伏身在地上,聆听从远处传来的声响。两人都具备强大的附脑,感知能力比常人更为敏锐,此刻全神贯注地感知着那个地下秘密基地所发出的最后动静。

  冯斯的脑袋又开始疼起来了,毫无疑问,尽管已经离开中心点直线距离超过两公里,那里所产生的蠹痕波动仍然很强大,以至于他的附脑又产生了共鸣。他已经很有经验,毫不抗拒这样的痛感,反而努力去捕捉和加强,以期待获取更多的信息。

  这果然是一种过去从未感受到过的异动。仿佛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在狠狠地撕扯着空间,但又并没有造成任何损害,而是带来了某种——极致的形变。简直就像是在头脑里体会到拓扑学的实例,冯斯莫名其妙地想。

  但这样的拓扑学变换并不仅仅涉及到空间,仿佛还和时间有关。来自于刘岂凡的那个移植附脑开始极大地不安分起来,一些诡异的幻象也开始在脑海中升腾。那些幻象飘渺模糊,看不清具体的形象,但冯斯能从中嗅出危险的气息。

  十分钟后,震动停止了。在熹微的晨光下,冰川深处显得寂静安宁,仿佛刚才的地震完全未曾发生过。

  “我们还是赶紧离开比较好,”邵澄说,“地震之后冰川结构不稳,滑坡或者雪崩都很容易发生。”

  “但我想回去。”冯斯说。

  “回去?”邵澄先是愣了愣,随即很快地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回去。”

  “辛苦了。”冯斯也不多客气,回到了邵澄背上。邵澄全力奔跑,很快重新回到升降平台的出口处,但两人向着下方一看,都愣住了。

  “时间,果然是时间。”冯斯喃喃地说,“时间发生了变化,和巴丹吉林庙发生的一切多半是一样的。”

  ——那条原本供升降机垂直升降的、人工开凿出来的通道不见了。如今呈现在两人视线里的,是一道幽深狭长的天然裂缝,一望而知是由大自然的伟力经由千万年的时光而自然形成的。就在十来分钟之前,这里体现出的科技,是一个隐忍坚强的人群的艰苦创造,但这样的创造在顷刻间被抹去了全部的存在痕迹,被完全吞入时光的黑洞。

  “我想,下面的人也已经不在了。”邵澄说。

  “但我们还是得下去看看。”冯斯说,“我觉得有可能会找到些什么。”

  “没问题。”邵澄答得很干脆,然后开始向下攀爬。他的身手灵活矫健,而且力道十足,这一路顺着地缝下行看起来充满风险,实际上很顺利。两人很快就落到了裂缝的底部,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天然洞窟。

  没有光亮,不管是现代的照明灯还是古代的烛火。没有人工装修的痕迹,没有办公桌和电脑,没有勤奋工作的喇嘛们,也没有王欢辰那张油光可鉴的脸。先前看到的一切都在这短短的几十分钟内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古老而空旷的地洞。

  “真的和巴丹吉林庙一模一样。”邵澄说,“所有的东西都回到了过去的样貌,人也都不见了。”

  “有一点区别,”冯斯说,“巴丹吉林庙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变旧了。考虑到它的修建时间,说明发生在那里的时间的倒退最多也就是三百多年。但是这里……存在的时间比巴丹吉林庙长得多,也就是说,这里倒退的时间也比那里多。”

  “两个地方蠹痕的力量不一样。”邵澄明白了冯斯的意思,“这里更强。”

  冯斯创造出两盏手提式照明灯,两人在地洞里仔仔细细地巡视了一圈。从地质结构来看,这里确实是王欢辰和喇嘛们所藏身的那座洞窟,只是做了一些人工改造,但那些人工的痕迹现在都已经完全消退。

  在确定光凭肉眼观察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之后,冯斯在洞窟的中央一屁股坐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尝试着调动来自于刘岂凡的那个可以操纵时间的附脑,来寻找蠹痕残留的特殊气息。邵澄守护在一旁,不敢去惊扰他。

  时间……时间……为什么会和时间有关?为什么时间要倒流?

  附脑在感知,大脑在思考,冯斯全神贯注,渐渐进入了一种近似老僧入定的忘我状态。

  “时间这种东西,很难依靠人类的日常逻辑去理解。”刘岂凡过去曾经对冯斯这样解释过,“就像你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小小的时间碎片可以包含一整个世界一样。不过你是天选者,说不定什么时候你的附脑就能觉醒出操控时间的力量,到了那会儿,你就能自然而然地明白了。”

  没想到,就在说完这番话后没多久,刘岂凡去世了,把他自己的附脑移植给了冯斯。但对时间的掌控本来就是守卫人世界中最高深的技能之一,和冯斯所拥有的创造物质的能力差不多,他用了几个月时间,虽然能玩一些简单的把戏了,却很清楚自己掌握得还远远不够,尤其是还根本没有摸到时间本质的皮毛。

  好在此时他的心态已经比以前平和许多,而且越来越在潜意识里接受一种叫做“宿命”的东西,明白某些事情强求不得,不如顺其自然等待机遇。所以此时此刻,虽然内心对找出冰川密窟与巴丹吉林庙的消失真相充满了渴望,他也并不急于求成。

  找不到就算了,冯斯对自己说,在这个世界里,着急是毫无卵用的。

  这反而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和敏锐,一点一点地,他开始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蠹痕的气息。这气息挑动着他的神经,让他又开始沉浸入那种古怪的欣快感。根据过去的经验,他对这样的欣快感不再加以抵抗,而是引导着自己去接受和适应。

  我和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体的。

  冯斯渐渐觉得身体仿佛漂浮了起来,又好像是沉浸在了无边的海水中,但一点也不憋闷,反而十分的舒服,似乎已经和某些事物融为一体了。那种过去曾经经历过的全知全能的体验再次出现,但却又有所区别。

  因为这一次,他体会的并不是地域的无限宽广,而是时间,属于这个地下洞窟的所有时间。时间在他的感知里不再是一种无法回头的单向度路线,而是变成了一幅长长的画卷,他可以在画卷中信步游走,停留在任何一处。

  他看见那座曾经见过的21世纪的地下“办公室”,喇嘛们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工作着;然后他看到了电脑时代之前,另外一批年纪更大的喇嘛正在样式陈旧的台灯下整理着古老的纸质卷宗,颜色斑驳的木桌上还放着算盘,那画面活像是老会计们在办公;再往前,连电灯都还没有的年代,人们在忽明忽暗的油灯火光下对着一具尸体祈祷,那或许是在经年累月的守候之后默默死去的先辈……

  这座洞窟的历史在冯斯的脑海里毫无保留地展现着。他看到了这里的每一次生死,每一次别离,所有的挣扎和坚持,所有的绝望与希望。这里只是地球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角落,藏着一群完全不为人所知的人,但这里所发生过的一切,都在时光中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

  遗憾的是,由于残留的蠹痕太过微弱,感知的范围没有办法进一步扩大,冯斯无法看到那条工程量巨大的隧道的开凿过程,更加无法看到地表之上曾经发生的事情。但即便是这一丁点的微小感知,也足以让他感到震撼,甚至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动。

  但不久之后,他发现了一个麻烦的问题:他无法退出那种状态了。时间仿佛成为了一股涡流,把他裹夹在其中,无法脱身,而且那股舒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似乎带有某种不能抗拒的诱惑,要让他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融为一体吗?冯斯在迷迷糊糊中想着,好像有点什么不大对劲,但又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天选者,是拥有魔王血脉的人,和魔王遗留的蠹痕融为一体倒也合情合理。或许那样才能找到我的本源。

  冯斯越来越放松,感受到了越来越强烈的畅快感,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要脱离身体飞扬于天际,一切的束缚都即将消失,他会获得完全的自由。

  放松……脱困……抽离……摆脱束缚……

  正当浑然忘我之际,他突然感到左手手掌一阵剧痛,这突如其来的剧痛狠狠地刺激到了他的神经,让他的自我意识终于重新清醒。

  他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地下洞窟里。但随着意识的复苏,刚才那股微弱的蠹痕也完全消失了,一丁点都没有留下。

  然后他发现了那剧痛的来源是什么:自己的左手看上去略有点变形,似乎断了好几根指骨。即便他颇有毅力不怎么怕疼,毕竟十指连心,这一下也痛得他倒抽凉气,忍不住呻吟出声。

  “抱歉,用力稍微大了一点。”邵澄在一旁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