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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楚天骄

  乙炔灯的微光中,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不急不缓地吃着一份卤大肠,沉重的箱子就搁在他的脚边。

  “我说师妹,也不必那么沮丧,小路疯了也好,小路疯了就说明我们都很正常,我们只要关心爱护小路就行了。”芬格尔语重心长地说,像那种上了年纪的教导主任。

  叔叔家的小卧室里,芬格尔和诺诺对坐,桌考上摆满了啤酒。两个人都把脚翘在桌面上,不小心就会踢到那些空啤酒罐。

  窗外下着雨,天空是铁灰色的,街上积水深的地方可没膝盖,积水上漂着落叶。

  厨房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那是婶婢在剁铰子馅儿。客厅里传来铿锵有力的对白,那是叔叔在追某部抗日神剧。

  眼下路明非是回不了家了,诺诺和芬格尔给出的理由是学院忽然派路明非去上海面试一个很有潜力的申请者,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叔叔说明非不错嘛!三年级就在学校里当面试官啦!婶婶则抱怨了几句说要走也不提早说,今天的菜都买好了,这不是又得浪费么?芬格尔乖巧地笑着说婶婶没事我正在长身体,明非那份我都帮他吃了丨婶婶就很愉悦地决定了要包荠菜饺子给芬格尔吃。

  诺诺买了两瓶啤酒回来,关起门和芬格尔对饮,倒像是当年芬格尔和路明非在宿舍里喝劣质红酒的模样,只是桌子对面换成了诺诺。

  事到如今他们不得不承认路明非是有些问题的,他疑神疑鬼,随时随地会扑倒诺诺,神情惊恐,好像被什么恶鬼追踪,再加上老专家的诊断,精神分裂无疑。

  他们被一个精神分裂患者忽悠着,满世界地找楚子航,但真正的楚子航或者说鹿芒已经死了好些年,那个超A级屠龙者楚子航只是路明非的幻想。

  也不好对学院交代,难道说我们被一个精神分裂的家伙骗了?

  “顶多我们写份检讨,你回家跟恺撒道个歉,我让执行部把我也埋烟草地里。”芬格尔又说,“他们还能杀了我们不成?校长又不是我俩捅的。”诺诺只是喝酒,不说话,越喝脸色越白,像个独自发狠的女杀手。

  “既然确认小路发了疯,剩下的问题就是校长到底是不是他捅的,龙骨是不是他偷的。”芬格尔继续絮叨,“你说他会不会是装疯骗我们?其实心里很清醒?也许他根本就是龙王派来的奸细!”

  “奸细为什么要带着我们满世界疯跑?”诺诺抬起眼帘,冷冷地看了芬格尔—眼,“如果是他偷了龙骨,就该人间蒸发!”

  “没准小路是想人财两得呢?”

  “人财两得?”诺诺一愣。

  “师妹你居然没有觉察?”芬格尔痛心疾首地说,“小路这个人啊,内心里卑鄙淫贱得很啊!私下里一直很觊覦师妹你的美貌!我劝过他好些次我说你这癞蛤蟆还想吃夭鹅肉?你也不想想师姐是谁的人?加图索家,那可是屠龙世家,高高在上的贵族,世界的拯救者啊!你竟然敢觊覦加图索家的新娘子?可这小子一直都贼心不死,蠢蠢欲动!是我这个师兄没起好带头作用!”

  诺诺怔怔地看着这个神经病,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这是想拐跑你!在逃命的旅途中让你对他产生好感!”芬格尔深沉地说,“这就是他的贪婪和可怕之处!”

  “滚!打昏拐带我的人不是你么,兄台?”

  “我那是被坏人蛊惑,现在已经改邪归正。”

  诺诺闷头喝酒,不再说话。

  抗日神剧的那铿锵有力的对白忽然换成了女播音员严肃的声音,“近日来本市连降暴雨,给市民们的出行带来了很多困扰,导致了部分市民的恐慌情绪,一些商场超市的食物和饮用水被抢购一空。市政府今天早晨发出特别公告,公告指出,从地理水文状况分析,本市不存在水灾的可能性,请各位市民保持冷静。目前经过本市的高速公路有一半已经关闭,但进出通道依旧通畅,市政府将全力保障食物和商品供给。从今日起,学校、厂矿、企事业单位开始放假,各级机关全员待命,解决暴雨可能给市民带来的生活问题。”

  “老婆!我们单位估计要放假啦!你们单位放不放啊?”叔叔的声音听起来喜气洋洋。

  “你放不放假有什么区别?上班你也是摸鱼!我这辈子嫁了你真是倒了霉了!一点出息没有!”婶婶气哼哼地说着,刀在砧板上砰砰作响。

  “我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诺诺打破沉默。

  “什么不对?”芬格尔又打开一罐啤酒。如今他也是有薪水的人了,可是碰到不要钱的酒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放开肚子喝。

  “看看这个家,再看看这间卧室,想想客厅里和厨房里的人,还有桌上那台旧电脑……这个房间满是孤独的味道。”诺诺直直地盯着芬格尔,“住在这间房里的男孩,不该是仕兰中学的男神,他应该和这个房间一样孤独。”

  “师弟岂不就是这样外表光鲜、内心孤独的闷骚汉子?”芬格尔耸耸肩。

  “有些事情我记不清楚了,但我记得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诺诺使劲按着自己的额头,“他坐在地下,背靠着一扇门……那是在一间女厕所里,他误入了女厕所。”

  “师妹你为什么忽然回忆第一次见小路的囧事?”

  “不,我回忆的是他当时的脸。”诺诺轻声说,“别的我都记不淸了,但我很确定那时候他在哭,不知道为什么哭,总之哭得像个傻子……我觉得我看见了一只被踢出家门的小狗。”

  “捡到一条小野狗,但家里没有狗粮,就连夜去给它买狗粮……那种感觉?”芬格尔耸耸肩,“师妹你真有爱心。”

  “你也对他不错。”

  “我跟那条小野狗认识是在芝加哥火车站,他没剩几毛钱了,还帮我买可乐。”芬格尔难得地没开玩笑,且语气沧桑,“男人就是这样,没酒喝的时候喝了人家一杯酒,将来没准要拿命来还!”

  “真中二啊。”诺诺点点头,“可是说得蛮好。”

  “炎之龙斩者的台词,他在第十六章节说的,此处应有掌声。”

  “我从没问过他那次是为什么哭,可那小野狗一样的家伙绝不是苏晓樯、陈雯雯她们以为的那个路明非师兄!这里面逻辑不通!这里面有些东西无法解释!好像一切都乱掉了!”诺诺说。

  芬格尔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师妹,你就是不想承认小路疯了,对吧?即使你亲眼看见他失控的样子,你还是不愿相信他是疯掉了。你在找理由说服自己说,小路没疯,这里面有内情。”

  诺诺仰头灌下大半罐啤酒,用力把空罐子顿在桌上:“那我该承认什么?承认那家伙真的疯了?把他押送回学院受审?他们会向对待罪犯,不,对待死侍那样对待他!他会死的!”

  她的神情憔悴,声音嘶哑,眼球表面布满血丝。她整夜未睡,从医院回来一直在喝啤酒。

  “见鬼!那家伙总是能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诺诺抓起一罐新的啤酒打开。

  她的手腕被芬格尔摁住了,否则整罐啤酒都会被她一口喝干。

  “听着师妹,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在这么下去你和我也会受牵连。”芬格尔的眼神认真,“秘党那帮疯子,他们认真起来是很可怕的,我们不可能一直这么逃下去。”

  “你真想……把那家伙送回去?”诺诺呆住了。

  “听着师妹,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好么?现在回去抱你未婚夫的大腿还来得及,他现在是校董了不像我们这种小喽啰,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会照顾路明非的,顶多也就是把他吊起来打,不会强制洗脑逼供什么的。”芬格尔好像很有把握,“放心吧,小路是个贱命,跟我一样,死不了的!我们要是继续这样逃下去才有麻烦,试问有哪个未婚夫愿意自己的未婚妻为了帮另外的男人满世界奔跑呢?即使那个男人也勉强算他的兄弟吧!”

  “你……”诺诺说不出话来了,呆呆地望着芬格尔。

  那本该是最挺路明非的人啊!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在全世界都背叛你的时候,偏偏是那个平时你都看不上的废柴还跟你做好兄弟……怎么现在连废柴都要反水?

  “是时候了,我们回去吧。”芬格尔叹了口气,“我去把机票给订上,下那么大雨,好歹机场还在正常运转。”

  “你让我……把路明非带回去交给恺撒?”诺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交给恺撒,是交给校董会啦,只是拜托你未婚夫稍微照顾他一点。”芬格尔说,“这样对每个人都好,有人会照顾小路,恺撒也会很高兴,未婚妻帮他把秘党的头号敌人捆回来了,这他妈的难道不是爱情的证明?放心,我绝对咬死了说是我绑架你的,作为报答,你只要给我求求情就好啦。你去当你的贵夫人,我回古巴跟我的古巴妞团聚,这场闹剧到此为止啦。”

  “放开你的手!你让我恶心!”诺诺怒吼。

  “有槽你就吐,恶心你就吐。”芬格尔松开手,“你当这世界真是中二小说啊?你牛逼你改变世界啊?别逗了,那只是我写给炎之龙斩者的台词而已。”芬格尔慵懒地挥挥手,“幼稚!不过谁没幼稚过呢?”诺诺愣愣地看着芬格尔,那种感觉很奇怪,因为芬格尔说出了本该由她来说的话。

  本该是她说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跟学院联系吧,路明非确实是精神上有问题,但我会拜托恺撤照顾他的……然后芬格尔哭着说不要啊不要啊师妹你怎么能那么绝情呢?小路回去会死的啊!然后诺诺说别幼稚了!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其实她也想过是不是要跟恺撒联系,她已经累了,那种累是从骨头深处沁出来的,他们茫然地寻找着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个原本死在15岁那年的鬼魂,世上还有什么目标比这更愚蠢的么?

  她应该早点跟恺撤说的,她的未婚夫可是加图索家的继承人,代理校董,恺撒可以解决很多很多的问题,她可以是傲娇的小公主,就算她把天捅出一个洞来也不要紧,恺撒会帮她补上……

  可她的台词被芬格尔说出来了,她忽然觉得那么恶心那么下贱,贱到不能忍!她能想到她捡来的小野狗被捆在学院的铁床上,他的眼神惊恐,全世界对他大呼小叫!

  她忽然觉得不能忍!死都不能忍!

  “你要放弃是你的事!”她霍然起身,像只炸毛的小猫那样面目狰狞,“我会接着査下去!就算他是只小狗也是我的狗!是我从女厕所捡回来的!你敢跟学院联系……我会要你好看!”

  她翻出窗户,沿着路明非出入这间卧室的“秘密小道”消失在雨幕中。她离开的时候是那么惶急,看背影恰似那晚逃离图书馆的路明非。

  “知道那是你的狗就好咯,”芬格尔慢悠悠地打开一罐啤酒,一饮而尽,“我不知道你什么脾气,总之谁要是敢动我的狗,我就会把我手边的一切冲那家伙砸出去,无论那是烟灰缸还是汽车!”

  “芬格尔,家里没有葱姜啦,出门去买点葱姜!”婶婶的穿脑魔音透墙抵达。

  “好嘞!我这就去!”芬格尔欢快地回答,好像一只打鸣儿的小公鸡。

  游戏关卡“昆古尼尔之光”,第46次Load……任务失败。

  路明非缓缓地跪下,冒着硝烟的沙漠之鹰枪口点在高架路的路面上。他的正前方,法拉利爆炸,诺诺没能来得及从爆炸范围内逃离,涌动的火焰和车身残骸正翻滚着逼近她的后背,但时间停滞了,这一幕被锁死在了诺诺死亡的前一刻。

  现实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里在强效安眠药的作用下他反复地做梦和作战,22次受重伤,其中包括12次骨折、7次贯穿伤和1次被断指,失血总量应该不少于50000cc。

  刚开始受伤他还会痛得吱哇乱叫,看见自己狂喷血也会惊慌失措,后来习惯了好像也没那么痛了,某次被利爪刺穿了肺部他还感慨地骂了一声妈的又玩砸了,然后狠狠地搂住那个偷袭的黑影,一枪崩掉了它的脑袋!

  诺诺更惨,死了又死。开始时她每死一次路明非都揪心般的难受,后来渐渐地习惯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心好像是木头做的。

  有一次诺诺不小心打穿了迈巴赫的油箱,把他们唯一的逃生工具给废了。路明非气不打一处来,冲到诺诺面前跟她嚷嚷说师姐你在那个什么淑女学院待得退步了!连个小怪你都搞不定!这一把我们原本打得不错,现在又得从头来过了!

  诺诺呆呆地看着这个忽然霸气起来的小弟,搞不懂这家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怎么回事居然敢批评自己……不过路明非很快就闭嘴了,因为背后的黑影一爪把他和诺诺一起贯穿了。

  第45次Load的结局也很糟糕,他和诺诺上了迈巴赫,但没能把车开走,黑影们把整辆车抬了起来,任凭发动机怎么吼叫,轮胎怎么疯转一点用都没有。

  其他的黑影疯狂地撕扯着铝合金车身,玻璃破碎,渣子飞溅,仿佛世界末日,他们待在最后的藏身小屋里,而这个小屋正分崩离析。

  他表情木然而诺诺表情惊恐,他们呆坐在车里等待结局,直到时间停滞,他们都没有相互说过哪怕一句话。

  “哥哥,你累了。”路鸣泽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打着一柄漆黑的伞,“休息一会儿吧。”

  “别废话!快重置!重置完我就不累了!”路明非挥舞着沙漠之鹰。

  “重置之后你的体能会恢复,但心还是会累,”路鸣泽说,“重复46次了,还是没打出完美结局,任谁的心都会累,甚至怀疑完美结局根本就不存在。”

  “是你跟我说有完美结局的!所以我才这么玩命地反复玩!”路明非大怒,强撑着站了起来,“你可别蒙我!”

  “我没说,哥哥你记错了。”路鸣泽耸耸肩,“我的原话是如果你不喜欢这个结見,要不要试着改变它呢?游戏是我的特殊能力,我所能做的就是无限次地帮你重置,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完美结局。《天地劫》有隐藏的完美结局,是因为它有个变态但是还算善良的设计师,设计命运的人可未必那么善良啊。可你太在乎你师姐了,所以你一厢情愿地相信会有完美结局存在。”

  路明非一把揪住小魔鬼的衣领:“别跟我废话!完美结局到底存不存在?”他原本就心累得不行,这下子更是急火攻心。

  路鸣泽叹口气:“我只知道历史上确实是有人能从‘昆古尼尔’下逃脱,至于怎么逃脱,那就得看哥哥你的本事了。”

  路明非没好气地推开他,颓然坐倒在地,然后千脆躺在了雨里,呼哧呼哧喘气。衣股脏了湿了在梦境里根本不算事儿,反正重置了全都会回复原状。

  他身上还有好些伤口呢,有一道深可见骨,他连包扎都懒得弄,重置后伤口也会消失,留下的只是疼痛的记忆。

  路鸣泽在他旁边蹲下,举着伞为他挡雨:“还来不来?看你这么辛苦我都不忍心了?让陈墨瞳死掉好了,反正她也是加图索家的人,人家的新娘子,咱哥俩玩什么命啊?”

  “滚!当然是继续来!我什么时候在打游戏这件事上颓过?我玩的什么游戏不是完美结局?”路明非没好气地说。

  “何苦呢?师姐对你真有这么重要么?”

  “你不是很懂我么?你居然会不知道?不知道就猜猜看啊。”路明非皱皱眉,伤口疼得简直要人命。

  “你没有听过那句话,说其实这个世界上有20000个女孩是你会一见钟情的,只是很多人的一生中连她们中的一个都遇不到。”小魔鬼似乎很有闲心,准备和他聊聊人生。

  “听说过,那本名叫《上海堡垒》的书里说的,鬼知道是不是真的。”路明非也愿意跟他扯几句,在下一场战斗开启前,在静止的时空中休息—会儿也好。

  “陈墨瞳应该算是那20000个女孩中的一个吧?可还有其他的19999个呢,她们分布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等着你去找她们呢。比如小怪兽,她原本也是那20000个人中的一个,可你却没有真正动心。”小魔鬼哎了口气,“她为你买了10万张花票,想要留你在她的生活里,说真的连我都想为她哭一哭呢,可在你心里,她还是没法跟陈墨瞳相比,哥哥你可真是个狠心的人啊。只是因为你认识陈墨瞳认识得更早么?那你认识陈雯雯还要更早啊,你却已经放下了陈雯雯。也许有一天你连陈墨瞳也会放下,遇见剩下的19998女孩中的某一个,然后一见钟情。”

  “你懂个屁。”路明非懒得跟他说,或者说他不想提及绘梨衣这个名字,那个名字让他觉得疼痛,那份疼痛是他心里的一个硬结。

  “哥哥你最近的语言风格可真是越来越暴躁了,”路鸣泽轻声说,“你很忧虑。”

  “我能不忧虑么?我已经玩这个该死的游戏玩了足足46次,连—次都没有成功过。而且我每次进入游戏的时候师姐都会傻呵呵地说‘跟着我’,然后自己往敌群里猛冲,”路明非喃喃地说,“我从没想过有—天她在我眼里也会是个笨蛋!”

  “你的忧虑是从你跟师姐重逢的那天开始的,不是因为这个游戏。据说世界上有两种女人是让你爱的,一种是让你最快乐的,一种是让你最困扰的。”

  “哪里看的心灵鸡汤?”

  “微博。”

  “你还上微博呢?”路明非的心情很差,但还是意外地笑了出来。

  “嗯,我还是个微博红人呢,好多女孩崇拜我说愿意为我生猴子。”路鸣泽说,“我没事干的时候就写点心灵鸡汤啥的,比如‘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你不得不离开,像河流总会离开山涧奔向大海’,再比如‘我觉得我已经很努力了,可世界还是那么孤单’。”

  “听起来还蛮有味道的,想不到你也有那么多人生感悟。”路明非咀嚼着那些话,“说起来你真是魔鬼么?你既没有一身硫磺味也没有长着角。”

  “其实都是我伪造出来的情绪,然后我看着那些小女孩在我的微博下哭哭笑笑地留言,就能更多地理解人类。”

  “你真是个多愁善感的魔鬼。”

  “不不,我一点都不多愁善感,我只是想了解你对你姐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你找到答案了么?”

  “错误的感情。”

  “废话。”

  “我写过一篇晚安故事,用你和你师姐作为原型人物,可红了,上了那天的热搜榜。可你猜怎么着,好些女孩都讨厌那个故事里的女主角。”

  “见鬼!你可别乱来啊!给老大或者师姐看到,我就完了!”路明非惊得坐起。

  “别傻了,你师姐的能力是侧写,她怎么会看不懂你的心呢?”路鸣泽幽幽地说,“她只是不愿意揭穿你让你尴尬。”

  路明非沉默了好一会儿:“是啊,我其实是知道的。”

  “那些女孩不喜欢你师姐,因为觉得你师姐在感情上太不干净利落了,她既然不喜欢你,就应该干净利落地拒绝你,灭了你这条心,放你一条生路,要是她对你说路明非我俩没戏,你别老纠缠我了,你会死心么?”

  这一次路明非沉默得更久,而后沉沉地点头:“也许反而会觉得轻松吧,就像被宣判了死刑一样,默默地等死,死前吃顿红烧肉。”

  “所以你师姐可说不上什么完美的女孩,她在处理感情问题方面是个笨蛋。既然她没法给你带来快乐,那就不该来困扰你。她自以为很仗义很照顾你,其实却是你的负担。如果陈墨瞳不曾出现在你的生命里,那你今天还活得没心没肺。陈雯雯给你带来的阴影远没有陈墨瞳给你带来的阴影大,陈雯雯只是一个小湖,你沉在里面自己能游上岸来,陈墨瞳却是一个漩涡,你掉进去了,就被吸进海底。”

  “你今天废话特别多,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在海底了!你要我怎么办?我游不上来!”路明非又烦躁起来。路鸣泽说得对,自从他和诺诺重逢,脾气是变得急躁了。

  “你自己游不上来,可以找人帮你嘛。比如小怪兽,那其实也是个威风凛凛的女孩哦,她能劈波斩浪去救你,只要你说你在哪里,你被困住了。”路鸣泽说,“可你从不呼救,你就安安静静地呆在漩涡里。”

  “别废话别废话别废话……”路明非轻声说,气焰一下子低落了,越发觉得疲惫。

  “你觉得对不起小怪兽。”

  “嗯。”

  “但如果倒回去让你选择,你还是会屁颠屁颠地跟在师姐后面?”

  “嗯。”

  “哥哥你这是不是犯贱?”

  “是。”

  “明知道是犯贱你还再接再厉?”

  这一次路明非沉默了很久很久:“你不会懂的,师姐出现之前,我的世界是黑的,看不到光,我的身边都是黑影,他们都比我高,他们遮挡着我,让我看不见光。我就要在黑暗里过一辈子了,那时候师姐来的,她就是光,光照在我脸上,剌得我眼睛都要瞎了……”

  “所以就喜欢上了光?可以后你还会有第二束第三束光啊,小怪兽不也是光么?还不刺眼,很温暖,像蜡烛。”

  “你看过一个叫《最游记》的漫画么?”

  “巧了,还真看过?”

  “漫画开始的时候,孙悟空一个人待在水帘洞里,他不知道自己在等谁,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庸三藏走进水帘洞说,是你呼唤我么?孙悟空说我没有呼唤谁啊。唐三_沉默了很久说,那你跟我走吧。然后他拉了孙悟空的手,孙悟空就跟他走了。在那个故事里,唐三藏是个使左轮枪的大帅哥而孙悟空是个傻猴子。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猴子,有的猴子被唐三藏从水帘洞里领出来之后,就变成聪明猴子了,翻着跟头就跑掉了,而有的猴子就只会跟着唐三藏走。我就是后面那种猴子,我在水帘洞里待得太久了,待傻了。”路明非说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很啰唆,摆了摆手说,“行了行了,说多少你都是不会懂的,你一个上微博研究人性的魔鬼你懂什么?”

  “还真巧,你说的这些我都懂,”路鸣泽微笑,他的眼睛仿佛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因为我也曾在水帘洞里,待了很多很多年……”

  “水帘涧?”路明非一愣。

  “泛指那种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吧,静得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路鸣泽轻声说,“这个世界上的傻猴子,并不止你一只。傻猴子就该走傻猴子的路啊,跟着前面那人的背影,管别人说什么呢。”

  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就像风吹过灌木,叶底露出藏着的繁花。

  路鸣泽大力拍拍路明非的肩膀:“怎么样?休息好了么?准备上了!第47次Load?”

  “上就上!打游戏这件事上我输给过谁?我玩的游戏哪个不是完美结局?”路明非一跃而起,伤口破裂,鲜血横流。

  他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不过还是象征性地豪笑三声,反正疼不了几秒钟,难得有这么个英雄主义的机会。

  “不愧是我哥哥!拉风!不过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召唤我哦。”路鸣泽狗腿地帮他整理风衣和衬衫的领子,“我可垂涎你最后的1/4条生命呢!放心,绝对值得,在游戏领域奥丁可玩不过我,我是金手指啊!”

  “你不是说这次卖命也没用么?”

  “对‘昆古尼尔’我确实没办法,不过我可以帮你爆掉奥丁啊。”小魔鬼微笑着说,“这世上只有我和哥哥是一党,凡我们恨的都该死,—个都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这家伙,跟我说这么多是想鼓励我么?”路明非拍拍他的脑袋,“总劝我放弃师姐,又老给我制造机会。”

  “我才不在乎陈墨瞳呢,我们魔鬼不喜欢那种文艺疯丫头,我们喜欢大胸细腰长的,还得够风骚!”路鸣泽耸耸肩,“我是不想你输给奥丁,奥丁算个屁!它就是个傻逼!我哥哥怎么能输给那种货色?”

  路鸣泽打了个响指,一切都在眼前淡去,只剩下绝对的黑暗,黑暗中仿佛有古老的野兽嘶吼。

  游戏关卡“昆古尼尔之光”,第47次Load,黑夜,暴风雨,高架路。

  路明非的伤势瞬间恢复,力量灌注全身,小魔鬼打着黑伞冲他微笑,伸出大拇指比了个祝你好运的手势,转身就要隐没在风雨中。

  “谢啦。”路明非说。

  这是句真诚的道谢,刚才那次任务失败后路鸣泽陪他聊天让他感觉放松很多,既然你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只傻猴子,那就走傻猴子的路。

  “不谢!随时准备着当你的走狗,我亲爱的哥哥!”路鸣泽潇洒地挥挥手,“记得帮我猛揍奥丁啊!”

  “喂喂!既然那么仗义能不能再帮一个小忙?”路明非鬼头鬼脑地跟在路鸣泽背后。

  “什么小忙?”路鸣泽脸色一变往后一缩,“小忙可以大忙免谈!我不能总是搞友情赠送啊!我的营业额可怎么办?”

  “你刚才说,在游戏领域你就是金手指,”路明非直勾勾地盯着小魔鬼,“既然是金手指,给我改点重武器出来行不行?妈的光凭沙漠之鹰和短刀打那么多怪有点难。”

  “哥哥我们不是靠实力取胜的硬派玩家么?金手指那种邪道功夫会有损你在游戏界的地位啊!”路鸣泽哭丧着脸。

  “可是任何正常的游戏也不会让一个刚出新手村不久的家伙去打神级怪物对不对?何况还带着一个不要命猛冲的师姐,那纯粹就是个包袱啊!”路明非抓着他的胳膊不松手,“你也希望我赢过奥丁对不对?帮点小忙?给点重武器,我会好好干的!”

  “哥哥你就是个癞皮狗……魔鬼都给你缠死!好吧,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你想要什么重武器?”

  路明非烧烧头:“豹式坦克或者阿帕奇武装直升机可以么?”

  路鸣泽捂脸:“原来只是要豹式坦克和阿帕奇直升机这种小玩意啊,我还以为你想要EVA和髙达呢!”

  “我噻!”路明非惊喜,“幻想中的兵器也能改出来?太棒了!不过EVA和高达我不会驾驶,你变出来也没用,还是豹式坦克和阿帕奇吧!如果还能配置些队友的话就更好了,《Fate》里的吉尔伽美什怎么样?他的‘神之锁’不是对神明类的对手有封印效果么?”

  “滚蛋!你想得美!你怎么不问我要超人、钢铁侠和绿巨人呢?”路鸣泽无奈地伸手往雨中一抓,一件沉重的金属武器出现在他手里,“就一支德国造‘长矛’火箭筒,要就要不要拉倒!”

  “那再加一箱子火箭弹!就一发我玩什么啊?”路明非抓着火箭筒的背带,继续讨价还价。

  路鸣泽无奈地伸出双手,整整一箱24枚火箭弹凭空出现在他手中:“哥哥你可真是传说中的穷亲戚啊,上门就连吃带拿……”。

  “别那么小气好么?从豹式坦克缩水到箭筒我还没有抱怨呢。”路明非满意地拍拍火箭筒,“这件武器之后能保留么?”

  他原本也不信小魔鬼真会给他豹式坦克之类的重型装备,不过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而已,他要是要求一门迫击炮,没准到手的就只是一支96式冲锋枪了,小魔鬼可是个奸商。长矛火箭筒他玩过,大杀器,对付成群的敌人超一流。

  “能能能。”小魔鬼唉声叹气,“以后每次场景重置你都会扛着这支火箭筒。”

  路明非还想多扯几句,世界微微额动起来,悬浮的雨滴摇摇欲坠,长发的发梢轻轻摆动,枪火缓慢地膨胀,死寂中传来悠长而沉雄的马嘶声。

  战场轰然开启,诺诺旋转起来,风车般切入黑影中间……

  奥丁提枪立马在远处,“昆古尼尔”上,金色光芒涨落……

  “跟着我!保持射击!”诺诺扭头大吼,接着她惊呆了,“你从哪里摸出来的火箭筒啊兄台!”

  “这个……说来话长!”路明非踩在一箱火箭弹上,向着四面八方射出道道火流,黑影们被爆炸的气流冲散。

  打着一柄大伞,蹬着高筒雨靴,诺诺踏过几乎没到小腿肚的积水,走进寰亚集团的办公楼。

  这是一座灰白色的三层小楼,多数办公室的门上都贴着法院的封条,只剩下一楼尽头那间办公室开着门,门外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寰亚集团破产清算小组办公室”。

  小楼的背后是成排的车间,锈迹斑斑的铁门敞着,隐约可见里面沉默的机床,同样锈迹斑斑。沉重的雨点打在厂房的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

  诺诺推开办公室的门,径直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趴在桌上打瞌睡的中年人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这个闯入的女孩。

  深红色的修身长裤,深红色的短皮衣,深红色的马尾辫,高领白衬衫,还有凌厉的眼风,这女孩真是亮眼,应该只会在CBD区的高级购物中心里看到,怎么会出现在这片铁灰色的厂区里?

  这是市区的边缘,市政府原本把它规划为“高精尖重工业区”,但开发得不太好,轰轰烈烈开起来的企业如今基本都停运了,连野猫都不来这边晃悠,因为垃圾桶里扒不出吃的。

  寰亚集团就是这些企业中的“领头羊”,拉风的时候最拉风,倒闭的时候最干脆,十年前这片厂区建起来的时候,外地老板牛皮哄哄地号称要在本地打造亚洲第一的特种金属基地,从银行骗了无数的贷款,可厂子的效益奇差无比,等到银行觉得不对劲想来调查这家企业的时候,老板已经卷款外逃了,至今没有抓到。破产清算小组已经在厂区驻扎了一年多了,还没清算完这个烂摊子。

  “您是?”中年人问。

  诺诺把一张名片推到中年人面前:“黑太子集团的邵公子介绍我来的,想请问您几个问题。”

  中年人拿起名片看了一眼,肃然起敬。

  黑太子集团在本地人尽皆知,跟寰亚集团不同,黑太子集团是真正的纳税大户。据说连市领导要见黑太子集团的董事长都得提前几天预约。

  而这位邵公子,则是黑太子集团的大少爷,喜欢投资拍影视剧,经常和女明星传绯闻,是本地最抢眼的风头人物。

  邵公子的名片是一张薄薄的铂金片,上面用激光雕刻着名字和电话,却没有标任何头衔,邵公子有很多头衔,但他又不需要头衔,邵公子这三个字就够了。凭着邵公子的名片,在本地多数高档餐馆吃饭都可以挂账的,事后就算客人不来付钱,邵公子也会派秘书把钱付了。这张铂金片就是邵公子的面子,邵公子很在乎自己的面子。

  这女孩年纪轻轻,怎么能结交到那种级别的公子哥儿?莫非也是邵公子的什么绯闻女友?中年人看诺诺的眼光里透着八卦之气。

  邵公子经常干这种事儿,女孩要是有求于他,他又看得上眼,就轻描淡写地丢张名片过去,拿着这张名片去办事,不必邵公子亲自出面打招呼,很多麻烦都会迎刃而解。

  诺诺能看懂中年人的眼神,不悦地皱皱眉,心说这姓邵的什么人品?真他妈的烦。

  邵公子给她这张名片的时候可不是轻描淡写,而是死皮赖脸,说诺诺我陪你去嘛,那里好远好荒的,你一个人去我怕你出危险,我新买了一辆奔驰G55,爬山涉水很好,我自己开车带你去嘛……

  诺诺冷冷地说我自己会开车,邵公子愣了几秒钟,可怜巴巴地摸出G55的车钥匙送上,诺诺从他的钱包里摸了一张名片出来,把法拉利的钥匙和钱包一起丢还给他,起身出门。

  邵公子跟她在英国上同一所幼儿园。邵公子从小就爱显摆,诺诺就隔三差五揍他,揍的多了,就揍出了斯德哥尔摩情结,邵公子长大之后自称是诺诺在幼儿园的男朋友,跟他传绯闻的女明星长得都有点像诺诺。

  邵公子是诺诺在本地唯一靠得住的“人脉”,当年那辆法拉利、如今这辆法拉利,她都是问邵公子借的,邵公子很想同时自献充当司机,但诺诺总是拿了车钥匙就走。

  “你以前是寰亚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对吧?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诺诺打断了中年人的胡思乱想,“你们以前有个开迈巴赫的司机,姓楚,是不是?”

  中年人一愣,点点头:“你说的是老楚,楚天骄吧?以前是有过这么个人,后来那辆迈巴赫出了事故,老楚也没了。”

  诺诺也愣了一下,心说那个楚子航,或者说鹿芒的亲爹,居然有如此龙傲天流的名字。

  “你跟他同事过么?”诺诺又问。

  “何止同事,我俩的关系不错呢,以前经常一起喝点小酒啥的。”中年人说。

  “跟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诺诺说。

  她来这荒郊野地就是想要了解这个叫“楚天骄”的男人,这是关于楚子航的最后的线索了。当年那场交通事故怎么想都很可疑,而正是以那场交通事故为分界点,他们认知的世界和路明非认识的世界不同了。

  在他们认知的世界中,那个叫楚子航的15岁男孩和他的父亲一起出了车祸死了,而在路明非认知的世界中,楚子航活了下来,后来加入卡塞尔学院,成了他们的朋友。

  “老楚是个好人,以前结过婚,老婆是个好漂亮的舞蹈演员,还生了个儿子,”中年人说,“后来离婚了。他以前是给税务局领导开车的,后来想多赚点钱,就辞职出来给我们老板开车了。”

  他说的老板就是那个卷款潜逃的老板,当年老板为了显示实力,花了差不多一千万买了那部迈巴赫,号称本地第一豪车。襄亚集团最风光的时候,老板整天坐着这部车,带各种关系户出入娱乐场所,开车的就是楚天骄。

  “说具体点。”诺诺说,“我是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问他的经历,他的经历我知道。”

  中年人张了张嘴,却愣住了。他跟楚天骄是老同事,本该有很多可以说的,可真要说起来,他又觉得那个男人很虚幻。

  楚天骄根本没什么特点,是个乏善可陈的中年人,除了喝点酒他没什么爱好,除了吹点牛他也没什么话说,除了当舞蹈演员的前妻和那个跟别人姓了的儿子他也没任何家人。

  那个男人天天在他面前活蹦乱跳,可是如今想起来,才惊觉自己根本不了解那个男人。

  “就是那么个人吧。”中年人只好说,“人挺好的,后来没了,挺可惜的。”诺诺皱了皱眉,这种表述太模糊了,对她没有一点用处,连用这些信息来侧写都做不到?

  “再想想,一个大活人,就没点可说的么?”诺诺说。

  中年人搜肠刮肚地想了很久:“他喜欢吃卤大肠……”

  “还有呢?”

  “吃烤鸡翅的时候总喜欢加双倍辣,辣得我都受不了……”诺诺心说拜托!你跟楚天骄真的很熟么?你对他的印象就只有卤大肠和烤鸡翅么?你们是在夜灯下一起喝小酒的卤大肠和烤鸡翅兄弟么?

  “真没什么可说的。”中年人无奈地挠挠头,“老楚没什么大意思,就那么个人,老板叫他出车就出车,没事干的时候他就待在厂子里,他要么在车上,要么在厂子里。”

  诺诺微微一怔:“你是说他住在这间工厂里?”

  “是啊,他那点薪水也买不起房,离婚的时候估计是净身出户,当然只有住在厂子里了,厂子里给了他一间单身宿舍,现在那间宿舍还锁着呢,他的东西都在里面。”

  “带我去看!”诺诺腾地站了起来。

  一个人生活过的空间对于会侧写的人来说太重要了,那里富集着跟这个人有关的信息,空气中似乎都残留着那个人的味道和身影。

  “带你去看倒是没问题,不过那里好多年没打开过了,估计都是灰尘,”中年人说,“没准生霉了都难说,那可是个地下室。”

  “带我去!”诺诺的语气不容拒绝。

  “行行,我找找钥匙带你去。”中年人不愿意得罪这位邵公子介绍来的贵客,黑太子集团也算是寰亚集团的债主,这种人得罪不起。

  他们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一侧是一间间的办公室,另一侧是成排的玻璃窗,中年人拎着一大串钥匙,边走边叨叨:“说真的有时候我还蛮想老楚的,可是他走了那么多年,没一个人来问他,好像这个人没了对谁都没什么影响,人混到这分上也蛮後的……”

  诺诺心里微微一动,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路明非的脸和他那疲倦的声音,他说:“要是世界上真有师兄那么一个人呢?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等着人去救他,可大家都把他忘记了,他说救救我啊我是楚子航,可大家都说你是谁楚子航又是谁……所以我不能忘了他,忘了他就再也没人能回答他了。”

  她忽然有点难过,原来是那样一种情绪在推着那个怂孩子满世界地找楚子航啊,那是一种骨子里沁出来的孤独,满世界想要找个跟他同病相怜的人,找到了就跟他做好兄弟。

  跟你同病相怜的人不见了,你当然会满世界地寻找他,因为你对他的孤独感同身受。如果是你被囚禁在世界尽头的监狱里,你也不想大家都忘了你,继续过幸福的生活,所以你不能让他在世界尽头孤独地呼救……

  你要去找他,要去救他,万山无阻。

  她怔怔地想着,雨点打在窗上噼里啪啦……她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看她,于是下意识地回头……

  背后并没有人,可是一扇打开的窗倒映着火焰般的光芒,光芒中隐约有个骑马的人。那一眼连半秒钟都没有,下一刻那扇窗就被风吹着撞上了,失去了那个角度,诺诺也就看不到反射的人影了。

  诺诺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记起那夜在图书馆里,路明非将她扑倒的那一刻,他的瞳孔中似乎也倒映出金色火光和一个……骑马的人!只不过她那时太过吃惊,没有太留心。

  她猛地推开最近的那扇窗看向风雨里,却只有没膝深的长草飘摇。

  他们来到地下二层,楼梯和走廊都阴暗细长,空气中充着空调压缩机的嗡嗡声,角落里堆着废旧的机械零件。

  “这地方原来是空调机房和临时仓库,老楚来上班那天说没房子住,老板就说在地下室里给他临时安排一间住着,还是我带他出去买的被褥。本以为住个十天半月就搬走,谁想到他一住就是几年。”中年人还在絮絮叨叨。

  “好呛人的煤油味。”诺诺说。

  “这还算呛人呐?厂子运转起来这里的味道才叫呛人,跟烧煤油锅似的。”

  “这里连扇窗户都没有。”

  “可不是么?当初我们也跟老楚说,说你薪水也不算少,我们老板虽然卷款跑路,可对下面人还是蛮慷慨的,你何不在附近找个出租屋住着,—月也就大几百块钱。”中年人又叹上气了,“可老楚说要攒点钱啊,他那跟人家姓的几子结婚那天,亲爹总得出点礼金。”

  听着听着,诺诺的心里有些苦涩。她一步步前进,一步步逼近那个神秘的、名叫楚天娇的男人?

  “就是这里啦。”中年人在一扇铁皮包裹的门前停下脚步,眯着眼睛挑出一把钥匙,在锁孔里试了很久,“啪嗒”一声,门开了。

  “姑娘你往后退几步,我怕这门几年不开,老鼠都在里面做窝了,或者有霉菌什么的,对身体不好。”中年人摸出一张纸巾捂住口鼻,慢慢地推开房门。

  出乎意料,扑面而来的空气反倒比通道里的空气清新一些,只是有股子尘土的味道。出现在诺诺面前的是间干干净净的小屋,一张双人床、一个床头柜、一个写字桌加一把椅子,还有一台小冰箱,这就是楚天骄的全部家具。

  屋子的一角拉了几根钢线,应该是用来晾衣服的,因为现在上面还挂着一件夹克外套。水泥地面和墙壁上也没有任何的装饰,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被褥也整整齐齐,更没有随手乱丢的泡面碗,真不像是个男人独居的地方。

  “还好还好,老楚这人蛮爱干净的,从来不在房间里放吃的,老鼠都不稀罕进来。”中年人说,“你随便看,有什么东西有用随便拿,我说姑娘你莫不是公安吧?”

  此刻诺诺正沿墙角缓慢地行走,感受着这间屋子的每个细节,那种审慎和敏锐的感觉让中年人产生了新的猜想。

  “不是。”诺诺轻声说,“我是他儿子的……同学。”她说了假话,但她实在无法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身份。

  “哦哦。”中年人心想老楚的儿子还蛮有人缘,当年的女同学还代他来拜祭父亲。

  “我可以单独待会儿么?”诺诺说。

  “行啊行啊,”中年人点点头,“我正好去设备间看看,下来了就顺便干点活儿。”

  门关上了,小屋里只剩下诺诺一个人,风不再流动,压缩机的声音也被隔绝在门外。

  诺诺缓缓地踱步,审视着小屋里的每件东西。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照片,毫不意外地是张全家福,女人明艳照人,男孩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男人穿着白衬衫和毛呢裤子,梳着油头,面带骄傲地搂着女人的腰。

  女人是苏小妍,男人就该是楚天骄了吧?从那张还算英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就是那种二线城市里生活还算凑合但没什么成就的男人,楚天骄是这种男人,叔叔也是这种男人。

  那男孩就是楚子航么?四五岁的楚子航?诺诺凝视着照片中男孩的小脸,试图唤醒自己的一些记忆,但她想不起来。她不认识这个男孩,他们从未见过。

  找到几本杂志,都是最常见的《知音》《故事会》之类,在这种一线城市里人人都看这种杂志。

  桌子上有几张发票,都是吃饭捏脚洗桑拿什么的,想必是跟老板出门帮老板买的单。其中一张上写着“阿里巴巴捏脚城”,十足的二三线城市气息。

  诺诺在床边坐下,缓缓地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构建着楚天骄这个人……什么样的人能够在地下室里住那么多年呢?与世隔绝,听着单调的压缩机声,爱吃卤大肠和超级辣的烤鸡翅,给“嫁入豪门”的儿子攒着结婚的礼金。

  很矛盾,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身上有很多特质是相互冲突的,无论诺诺怎么集中精神,他的感觉都很模糊。事隔多年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可他留下的信息还是在跟诺诺玩捉迷藏的游戏。

  诺诺不得不进入更深度的侧写,这种体验并不好,有点像做噩梦,侧写者在半清醒半模糊的状态下思索,有时候那个人那件事会忽然清晰起来。如果控制得不好,会看到侧写者自己很恐惧的景象,这就是通常所说的“走火入魔”。

  诺诺的意识半浮半沉,隐隐约约听到了雨声,雨声、黑夜、长途大巴……车上下来的人。

  对的,多年之前,某个没有过去的男人坐着大巴来到这座多雨的城市,他来的时候正是雨夜……那是楚天骄,他独自行走在雨中,拎着沉重的箱子……对的,他来的时候拎着一个很大的箱子!

  他穿着什么呢?也许是一件长长的黑色风衣,对……黑色风衣!

  秋天,落叶,湿透的枯叶落在黑色风衣的肩膀上……他在这座城市的深夜中漫步,在卖小吃的路边摊前坐下,要了一份小菜……卤大肠,对!他要了一份卤大肠!

  乙炔灯的微光中,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不急不缓地吃着一份卤大肠,沉重的箱子就搁在他的脚边。

  诺诺的眼角微微抽搐,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这是脑力过度消耗导致的,这种半梦半醒的深度侧写之后,侧写者总会筋疲力尽头痛欲裂。但沉浸在其中的诺诺仍在试图逼近楚天骄,想要看清那个模糊的影子。

  这种感觉就像是她沿着时间线回到了多年之前,跟踪着初到这座城市的楚天骄,所有的细节看似都是她幻想出来的,偏偏又无比真实,唯有楚天骄的身影,仍然是模糊的,带着一点点晕开的边。

  雨越下越大,乙炔灯的火苗摇曳,天上地下都是哗哗的水声,“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倒像是在一个大湖的深处……这么想着,诺诺就真的看见了那座大湖,但不是在湖面上看,而是在湖底往上看。

  她觉得自己正向着湖底沉去,湖面上荡漾着火光,很多人在喊她的名字,可她离火光、离温暖、离那些呼唤她的人越来越远,独自沉向永恒无尽的深渊。

  糟糕!侧写失控了!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可她自己也无法从这种幻境中挣脱,除非有外来的人叫醒她。

  记忆纷至沓来又飞速离去,这是濒死体验的一种,她想自己就要死了。死亡的感觉居然是这样的,孤独,整个世界离你而去,你竭力想要抓住什么,却无能为力。

  她想哭,想妈妈,想拉住谁的手,可谁的手她都触不到。

  就在这时,上方传来巨大的咆哮声,一张狰狞恐怖的脸强行冲破了湖水,像是狂怒的斯芬克斯。那怪物狠狠地抱住了她,以万钧之力带着她上浮,它以君王般的愤怒大吼说,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诺诺骤然惊醒,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浑身都是冷汗。她无力地躺在那张极不舒服的床上,大口地喘息着……时间过去那么久,她还在做这个噩梦。

  对于自己到底怎么从三峡水底生还的,诺诺一直抱有怀疑。

  根据恺撒和路明非的描述,拼在一起形成了这么一个故事:龙王诺顿逼近潜水钟,诺诺受袭晕了过去,但诺顿随即被水面上的摩尼亚赫号吸引,转而去攻击摩尼亚赫号,恺撒巧妙地用鱼雷炸死了那位龙王。路明非随后把昏迷的诺诺托出水面,醒来的时候,诺诺见到的是恺撒。

  但诺诺隐约记得自己当时受了重创,所谓的重创是一根白色的骨刺贯穿了她,然后她就晕了过去。在昏迷中她产生了缓缓沉入深渊的错觉,但在最后一刻,一张愤怒而狰狞的面孔破开无边的水,从上方降落。

  那怪物对她咆哮,说“不要死”!她是被那个怪物救回来的,那怪物用了某种违背规则的力量,把她从死亡的深渊中强行捞了出来。

  那怪物至高至大,肆意而疯狂,可那一晚他的脸上带有泪痕,恐惧不安?

  诺诺无法说清那到底是她受伤后的幻觉还是真的有这么个怪物出现过,事后她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巨大但是愈合很好的伤痕,她在水下所受的伤应该不止是被龙王“抽晕了”这么简单,可如果自己真的是被剌穿了胸膛,又怎么能那么快痊愈呢?

  自那以后她就总做这样的噩梦,不过这倒也不是绝对的噩梦,她并不很害怕那个梦,在梦中她拼命地想要看清那张脸,就像她现在拼命地构想楚天骄。

  但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小屋猛地震动起来,灯灭了,压缩机的声音也停了。

  “大叔,外面怎么了?”诺诺大声询问,她莫名地有种不安感。

  无人回答,诺诺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地面上有厚厚的一层水?水是从门缝下方渗进来的,水势还在增大,在她走火入魔的几分钟里,地下室好像灌满了水。

  诺诺猛地拉开房门,就看见奔腾的白浪转过楼梯拐角扑了下来,水中卷着各种垃圾,甚至包括一台小型柴油机!

  她猝不及防地被这波白浪冲向了走廊尽头,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怎么回事?地下室开始灌水了,就算外面是倾盆大雨,也不该这么剧烈地灌水啊。

  这种程度的灌水毫无疑问会摧毁楚天骄小屋中的陈设,那是楚天骄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痕迹!她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来,却不能多一点时间待在那间小屋里,也许再多做一次深度侧写她就能洞察楚天骄的秘密!

  比这更糟糕的是她陷入了极大的危险中,地下室一旦开始淹水,很快就会被灌满,而且电灯会因为电线短路而熄灭,黑暗中很难从地下二层游到地面上去。

  她是游泳健将,但在三峡水库的行动之后,她就不太敢在光线昏暗的地方游泳了,会没来由地紧张。

  不过这个时候不上也得上了,她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脱去雨靴、皮衣和长裤,把白衬衫的两角在腰间打个结,过多的衣物会限制她的行动。

  灯果然像预料的那样熄灭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功底毕竟还在,诺诺高速地游着,像是一条矫健的鲭鱼。

  她的憋气时间长达三分钟,必须在三分钟内找到路游到水面上去。她努力地回忆着进入地下室的路,还好脑中的地图非常清晰,黑暗中摸索着游出去应该不是问题。

  她很快就进入了地下一层,这里也被灌满了,水中漂浮着各种各样的垃圾,好几次她被大件垃圾擦到,浑身都是血痕。再转过一个弯就能上到地面一层了,这时候诺诺迎头撞到了什么东西。

  她心里一凉,最麻烦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栋小楼的地下室里存放了太多的东西,这些漂浮垃圾往往会堵塞通道,从地下一层去往地面的通道被堵塞了!

  她试着在黑暗中拆解那团垃圾,感觉那是几根沉重的木头、一张破床还有几块石棉瓦,如果有光的话可能几下子就挖出一个通道来了,但黑暗中这件事变得很难很难。

  她像是被困在了一座水牢中,她的指甲在那些石棉瓦上刮擦,断了好几根修剪得很好看的指甲,但是根本拆解不开,她用力去砸,也只是发出空空的声音。

  肺里的氧气明显不够了,她开始耳鸣眼花,心跳和血压都快到极限了,她的身体素质在混血种中只是中等水准,这样下去毫无疑问会坚持不住。

  她试着上浮,想去呼吸那些残留在屋顶凹陷处的空气。按道理说在通道被灌水的情况下,总会在某些凹陷处保留着一些空气,但她发现屋顶的每个空隙都被淹没了,她甚至连一口空气都找不到。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还是一座建在陆地上的小楼么?这简直是一艘正在沉入海底的船!

  错误的判断是致命的,她的氧气已经耗尽,大脑开始麻木,肌肉失去控制,她吐出空气的同时吸入大量的污水。一旦出现这个情况就彻底完了,她会吸入越来越多的水,最后肺里灌满水,慢慢地沉入水底。

  她痛苦地挣扎着,向着黑暗中伸手出去,却摸不到任何东西,真可笑……这是她陈墨瞳的死法么?她最终还是死在了她最恐惧的水中。而这一次,那个怪物并没有来救她。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好像灵魂无边地弥散开去,这时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诺诺猛地坐了起来,剧烈地咳嗽着。

  她躺在一辆救护车上,车外听上去着很多人跑来跑去。她身上只有内衣和那件衣角打了结的白衬衫,湿漉滴的,盖着一条白色的被单。

  “你醒啦!你可真是命大啊!”护士凑过来用小手电简照她的眼睹。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诺诺惊魂未定。

  “下雨把地基给泡软了吧,一栋楼沉到地里面去了?”护士说,“大家正在救灾呢,看看能从楼里抢出点什么来。好在这间工厂早都破产了,事发的时候楼里就你和一个大叔,要是还在开工,那得死多少人啊!”

  诺诺抓过旁边的病号服套上,光着脚跳出了救护车。没错,刚才并不是幻觉,她刚才差点死了,死于一场奇怪的地下室淹水。直到现在她已经做过肺部排水了,嘴里还是一股浓重的泥腥味让人想要呕吐,那水太脏了。

  她踩着淤泥,越过封锁带来到那个坑边,不久之前的白色小楼,眼下几乎整个陷入了地面,只剩最上面一层还能露出来,而且还在缓缓地下陷,雨水灌入坑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泥泡。

  难怪灌水那么严重,这种情况就像是把整栋楼丢到海里去了。

  抢险救灾的人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背着手站在坑边看着,嘀喃咕咕地说“这可真太奇怪了”或者“一定是当时找的施工队没好好打地基”。

  其中最拉风的是那位中年的办公室主任,此刻这家伙一改无聊中年男人的形象,只穿一条苹果绿的游泳裤,外面披一件雨衣,站在水坑旁边指点江山,后面还有人给他打伞。

  “到底怎么回事?”诺诺冲过去喝问。

  “我也不太淸楚,你没事就好,可能是施工队之前没有打好地基,地基被这几天的大雨泡软了,整个楼都陷到地下去了。”大叔无所谓地说,“不过楼里都给搬空了,损失倒是也不大。”

  诺诺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以确认对方有没有说谎。这个中年人刚刚把她带进地下室不久,地下室就灌水了,还几乎把她淹死在里面,这怎么想都有些古怪。

  但即使以一个侧写者的敏锐她也没看出什么,大叔看着很坦荡,还有些小得意,不知是为什么。

  “谁把我救出来的?”诺诺又问。

  最后的记忆是某人髙速地逼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但她还是没能看清那人的样子。难道说三峡水库里救她的人又出现了?那个人始终都跟在自己身边?

  “我啊!”大叔得意洋洋地竖起大拇指点点自己的心口,“你可别看大叔现在就是帮人看个厂子,以前大叔可是省游泳队的健将呢,差点进了国家队!不信你看大叔这八块腹肌!”

  周围的人都鼓起掌来,想来赶来救灾的都是住在附近村里的、工厂的老雇员,谁都知道大叔的风光往事。

  只有诺诺默默地低头看着那个冒着泥水泡的坑,看着小楼缓缓地陷了进去,冥冥中似乎有人跟她开着玩笑,在她即将能感觉到楚天骄的时候,这条线索又断了。

  游戏关卡“昆古尼尔之光”,第53次Load,黑夜,暴风雨,高架路。

  路明非把新弹匣拍进枪里,对准法拉利连续射击,轰然巨响,火风卷着各种各样的碎片横扫了整条髙速路,路明非大踏步地穿越火风,风衣飒飒,没有一片碎片能伤到他。

  他来到诺诺身边,把她拉了起来——法拉利爆炸的时候,诺诺本能地趴下了。因为是脸着地,蹭了好些沥青,灰头土脸的,反观路明非,器宇轩昂镇定自若,拉起诺诺的同时回身扫射,没有一颗子弹是浪费的。

  “太神勇了吧?帅得没有天理啊!”诺诺惊呼。

  路明非一脚踢飞凌空扑下的黑影,心说这不废话么?惟手熟尔,这关老子打了五十多遍,菜鸟也熬成高手了。

  他一把把诺诺推进迈巴赫,双枪左右连发,挡住潮水般扑上来的黑影,神勇得就像《英雄本色》中的小马哥……可惜任务失败。

  游戏关卡“昆古尼尔之光”,第62次Load,黑夜,暴风雨,髙架路。

  “你从哪里摸出来的火箭筒啊,兄台?”诺诺惊呼。

  路明非不回答,踩在一箱火箭弹上,向着四面八方射出道道火流……火箭弹在膛内爆炸……

  路明非横飞过整条高速略,慘叫:“路鸣泽!你给的火箭筒怎么还带炸膛的啊?”

  “总有些劣质品嘛,你都换了那么多支了,难免遇上一支。”路鸣泽含笑的声音从雨中传来?

  任务失败。

  游戏关卡“昆古尼尔之光”,第77次Load,黑夜,暴风雨,高架路。

  迈巴赫带着两道一人高的水墙,撞断了前方的横杆,即将从两个收费岗亭中穿过……但不幸撞在了隔离用的水泥墩子上。

  爆炸,火光,骂娘声……任务还是失败。

  路明非缓缓地睁开眼睹,视野还未清晰就喊:“护士姐姐我要打针……”

  他在安眠针的帮助下已经连续睡了五六天,一醒来就找护士要求再来一针,两针之间把病号饭吃了,跟半仙、党员还有三轮叔聊聊天。当年他玩游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劲头,几乎能做到不眠不休,全靠营养快线和辣条补血。

  小护士有点怀疑他是安眠针上瘾,不太愿意给他打,路明非就给她编说自己的脑袋里意大利贵公子和面瘫杀胚怎么争论,一会儿高叫说贵公子要出来啦,然后扮恺撒说话,一会儿高叫说杀胚要出来啦,扮楚子航说话。

  小护士被他吓得不轻,跑去请示医生,医生说据我们所知这种安眠针并没有什么成瘾性,既然他要你就给他打好了,小护士这才放开了安眠针的供应,有时候干脆留—针在床头,解放路明非的双手,深更半夜让他自己打。

  几天下来路明非单手静脉注射已经颇为熟练,新来的实习护士都跟他请教如何能亳不犹豫地把针头扎进自己的静脉里。

  路明非心说打针算什么?睡着之后我还要被扎、被炸,开车冲下山崖呢!

  视野渐渐淸晰起来,脑袋上方好一张大脸,胡子拉碴,喜气洋洋。

  “师弟你醒啦,我来看你啦!”芬格尔说,“你恢复得怎么样?”

  “你个混蛋还知道来看我?妈的是你们把我送进来的吧?”路明非怒骂,“还买苹果,我这样子现在连苹果皮都没法削!”

  “我帮你削啊。”芬格尔严肃地说,“你现在是病人,怎么能让你自己动手呢?要不要给你切成块?”

  “有这闲工夫你不如去给我办个出院手续,吿诉那个医生我没病!我正常得很!”路明非快被这家伙气哭了。

  “没人说你有病,观察期嘛,观察你有没有病,没病咱们就出院。”芬格尔大手一挥,很有领导派头,“入院手续可是你师姐签的字,现在她是你的监护人,我可做不了主啊。”

  “师姐……也觉得我疯了?”路明非难过了一下子。

  “看你那样子谁都有点担心嘛,不过放心吧,你师姐很关心你的,昨天她还出去帮你査楚子航的事呢,”芬格尔说,“可积极了。”

  路明非心里一喜:“査到什么了吗?”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说来话长也要说!别废话!快说!你还等打赏啊?”

  芬格尔摸了个苹果开始削:“楚子航他妈那边呢,我们也去査过了。他妈这病不是最近刚起的,好几年了。楚子航15岁那年出了车祸,他妈就抑郁了,老想着怎么我儿子就这么没了呢,出现幻觉说自己怀孕了,心理学上说这是一种补偿心理,她这是想把楚子航再生出来,这样就不会失去那个宝贝儿子了……唉!是可怜又伟大的女性啊!”

  路明非吃着芬格尔给他削成块喂到嘴里的苹果,默然地想着苏小妍的模样和那晚的对话。

  “你师姐就去査他老爹那边。他老爹呢,是个司机,给一个叫寰亚集团的私营企业开车,当年那个企业在郊区开了一大片工厂,做合金的。但后来发现那个老板其实是用建厂的名义骗银行贷款,事发之后老板就卷款潜逃了。”芬格尔说。

  “寰亚集团?”路明非想了想,“我记得这个工厂。”

  “你师姐去了一趟寰亚集团,它已经破产了,就留了一个以前的办公室主任在善后。办公室主任以前跟楚子航他爸还是同事,办公室主任说楚子航他爸在厂里住的小屋就在他们楼下。你师姐就去小屋里看了看,结果就遇上事儿了!”

  “什么事儿?”路明非一惊。

  “大概是下雨下得太久了,地基给泡软了,那座楼整体沉陷到地下去了,差点把你师姐埋在地下室里。幸亏那位办公室主任原来是省游泳队的高手,真正有八块腹肌的奇男子,把你师姐从淹水的地下室里救了出来。没什么事儿,你就放心吧!”芬格尔感慨,“不过你师姐很沮丧就是啦,说要是多给她点时间,对那间小屋用侧写,没准就能推想出楚子航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说楚子航他爹是超级混血种么?”

  路明非心里一动,明白了诺诺为何要去追査楚子航父亲的身份,眼下他们已经山穷水尽,各方面证据都说明是路明非疯了而楚子航死在了15岁那年,诺诺只能任何不放过,把不可能当可能。

  说起来怎么就那么晦气呢?所有的线索都中断了,有好几次分明觉得看到了曙光,可接下来还是无尽黑夜。

  冥冥中似乎有股力量把楚子航包裹起来,让他远离这个世界,不能被任何人接触到、调查到。

  “您是小路的朋友吧?”三轮叔腆着肚子过来跟芬格尔握手,“小路在我们这里很好,你们放心吧!”

  半仙也跟着过来凑热闹:“皇上夜夜安睡,只可惜没有贵妃陪伴,甚是孤独啊。”

  “贵妃査案去了,还差点被水淹了,很辛苦啊,这两天就让皇上自己睡吧。”芬格尔频频点头,“您就是半仙老师吧?我经常听护士说起您,我师弟在这里多亏你们照顾。”

  路明非说你滚你滚……还半仙老师……

  “意志有时候不够坚定,但是现在每天能打四五针不哭了,作为年轻同志还是很不错的,可造之材啊!”党员感慨地说。

  “还不是几位前辈的关照和提携么?吃苹果吃苹果,大家吃苹果。”芬格尔热情地分着苹果,跟病友们唠嗑。

  他跟党员畅谈国民党反动派的狠毒和英特纳雄奈尔一定会实现,大家都会过上土豆烧牛肉盖饭放开吃的好日子;跟三轮叔畅谈三轮摩的取代出租车的可行性;跟半仙聊了几句之后,半仙已经认定他是文曲星降世,是专门来辅佐路明非皇帝的好汉子。

  路明非心说大哥你可以啊!你才是应该住在这里的人吧,各种神经病你都应付得驾轻就熟!

  过会儿连小护士也来凑热闹,芬格尔对小护士就换了另外一番嘴脸,畅谈自己在伦敦金融街的风光人生,小护士听得两眼放光,照那个架势再谈俩小时,小护士绝对会被芬格尔泡上。这家伙在古巴有无限桃花运这件事,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路明非趁机休息,听这帮神经病凑在一起絮絮叨叨也蛮好,让他有暂时回到人世的放松感,但很快他就要重新回到那场题梦中去了。

  “针对今天上午发生的飞机滑出跑道的恶性事故,市委领导做出了严肃指示,责成各级单位严査、详査事情经过,提高对航空安全的保障,做好对受伤乘客的救助和赔偿工作,并宣布机场无限期关闭,请近期有外出需求的市民考虑其他出行方式。”

  不知是谁把电视机打开了,正播放午间新闻。

  “机场也出事故了?唉,这场雨下得真是烦心,前几天不让坐船了,高速公路也封了好几条,现在飞机也不能飞了,这不是把我们都困在城里了么?”小护士噘着嘴抱怨。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新闻吸过去了,芬格尔也跟着探头探脑。画面上一架支线客机正在等待起飞,跑遒上大片积水。

  路明非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啃苹果的间隙瞄了一眼,可看了那一眼他就再也挪不开目光。他清楚地看见,积水中映出了骑马的人,浑身被金色的光焰笼罩!积水相当于镜子,奥丁借助那面水镜挡在了飞机前,手持铁灰色的弧形重剑。

  他恐惧得说不出话来,就像小魔鬼说的那样,奥丁正在试图挤进现实世界!他已经可以利用镜子影响现实世界了,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小魔鬼打碎了镜子,昆古尼尔已经剌穿了诺诺的心脏!

  镜子可以打碎,积水该怎么办?奥丁正对着那架即将起飞的客机,客机上有上百名乘客!

  “报警!报警!快打电话报警!不能起飞!不能起飞!”路明非尖叫。

  这话把所有人都吓到了,连三个神经病都给吓到了,半仙一溜烟地往外跑,大喊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我们这屋新来的家伙好像出状况了!

  路明非忽然意识到只有他能看见积水中的奥丁,对于其他人来说,屏幕上根本就没有那个骑马的影子,跑道尽头没有,积水倒影里也没有。

  客机开始加速,机翼在风雨中微颤,一切都很正常,这本该是一次平稳的起飞……这时候积水中的奥丁遥遥地挥剑,挥剑的时候他距离飞机还有上百米,但剑落下带出的铁光就像一道飓风那样横扫了机场。

  正在收起的起落架忽然折断,准确地说是被那道无形的剑风切断,一侧的机翼也平滑地断开,本已昂起的机头忽然往下栽,飞机不受控制地从跑道尽头滑出,几秒钟之后引擎爆炸,熊熊烈火。平静的机场整个乱套了,救火车救护车倾巢而出。

  医生护士们冲进病房把路明非摁倒在床上,二话不说就把镇静剂注入他的身体,多加两条皮带死死地捆住了他。

  进门的第一时间他们就判断这个病人是发病了,他的眼神惊恐又疯狂,好像他面前站着什么魔鬼似的。可实际上他眼前就只是一台电视机屏幕上正播着午间新闻,播音员说客机严重受损部分乘客受伤,事件的原因正在调査中。

  路明非这才想起这件事其实已经发生过了,新闻只是重播事故过程,奥丁一次挥剑就摧毁了这座城市的机场。

  那恐怖的剑风,神之君临般的威严,那不是人类能够对付的东西,绝不是!而这座城市,可以说是他的领地,也可以说是他的玩具。

  奥丁就要来了,八足天马斯莱普尼斯的马蹄声滴滴答答……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带着诺诺逃亡么?他不停地Load,奥丁不停地尝试侵入现实,大家都在抢时间,可他失败了又失败。

  医生护士们忙着给他打针穿戴仪器,芬格尔帮着忙活,谁都没有注意到病人本身,路明非微微地颤抖着,眼中泛起可怕的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