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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午夜,紫寰宫听政殿。

  拓跋山月雕塑般站在大殿中央,手紧握着貔貅刀的刀柄。值夜的两个内监看他那副神情,忐忑不安,却又不敢近前,只是彼此递着眼色。三军统帅在这里已经站了半个晚上,全然没有退去的意思。

  胆子稍大一些的内监轻手轻脚地捧了一盏茶上去:“将军饮一口茶解渴。”

  拓跋山月摇了摇头:“不是饮茶的时候。”

  内监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将军啊,不是我们下人多嘴,不过国主的性情,将军也该知道。国主定下的事情,就是大臣们排着队在这里跪上一年,也不会有用。将军求见的帖子,我们已经递进去三道了,国主没有一道旨意出来,这是不可挽回的意思啊。将军留在这里,也只是让我们这些下人为难而已。”

  拓跋山月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内监微微一哆嗦,倒像那一瞥里面有锥子似的。

  “国家的事,不容你们说,也不容我退!”拓跋山月说得斩钉截铁。

  内监犹豫了一下,还想再劝,外面却传来了喧哗声。

  他疾走几步来到殿门外:“什么人敢在听政殿前喧哗?”

  远远的几只灯笼过来,他还没有看清对方的模样,已经被当胸推了一把:“闪开!”

  “你!”听政殿里伺候的内监都是有身份的内臣,刚刚瞪大了眼睛要呵斥,话却无法出口。

  百里煜疾步进殿:“我要见父亲!我要见父亲!”

  后面追来拦阻他的几个内监跌跌撞撞地赶上,却不敢去拉扯世子,只能跟在后面疾走,其中一个不小心绊倒在门槛上,“哎哟”一声,竟然摔断了两颗门牙。拓跋山月一回头,和百里煜的目光对上。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各退了一步行礼。

  “将军来这里是……”百里煜问。

  “煜少主是为尘少主求情来的么?”拓跋山月直接点破了。

  “是!”百里煜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而立,“我想了许久,下了决心。虽然我是个没用的储君,也不曾听政管事,但是父亲这个决定,实在是太草率了。我不能不劝!”

  拓跋山月侧头打量这个年轻人,看见那张柔腻俊秀的脸上竟然有一分决然的神色,不禁微微点头:“煜少主为了这件事不惜深夜入宫拜谒,是为了国政,还是为了和尘少主的私交呢?”

  百里煜没有料到他这么问,犹豫了一刻,低头下去:“国政我不明白,但是我读圣人之书,学天下大道,无非是依照律法行事,善赏恶罚,这个我还是懂的。雷云孟虎死在北陆,金帐国断交和淳国结盟,我们就该兴师讨伐,尘少主那么多年在南淮,和北陆的音讯都不通,他和这事没有关系。无论尘少主和我是不是朋友,我不能看着他死!”

  拓跋山月叹息一声:“煜少主说的这些都是理由,其实还是为了朋友而来的吧?以煜少主的性情,下这个决心想必很不容易。”

  百里煜知道多说也是没有用的,深深吸了口气:“容易不容易,我也已经站在这里了,和将军一起找父亲辩个是非。”

  “不管是为国事还是为朋友,能有这样的坚持,就是做人的根本了!”拓跋山月低低地说,“好!”

  百里煜自幼就是储君,可是他不听政,也很少接触大臣。息衍以下唐军武第一人的身份,有时接见来使,百里煜还有些机会拜会,和三军统帅拓跋山月说过的话却可以一句一句数出来。他从小听说拓跋山月治军极其严谨,心里先有了敬畏,往往是没有说话先胆怯了,却没有料到在此地能获得他的嘉许。

  百里煜退后一步,整理袍袖,行了一个大礼。

  “煜少主还是回去吧。”

  百里煜一惊:“将军怎么……”

  拓跋山月摇了摇头:“煜少主不清楚这里面的关节。我在这里,以军国大事劝说国主,或许还可以挽回。煜少主在这里,倒像是借着人多势众逼国主收回成命了。”

  “可是……”

  “煜少主,还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拓跋山月瞥了他一眼,“所谓圣人大道,善赏恶罚,在这个世上,是从来没有的。尘少主是金帐国的人质,他就代表金帐国,背盟就该被斩决!你跟我站在这里,也不过冒险去触怒你父亲而已。”

  百里煜被他冰冷的话噎了一下:“既然尘少主该当斩决,将军为什么还……”

  “我这么做,只是不甘心我们那么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现在金帐国初和淳国结盟,盟约未必多么稳固,还有挽回的机会。可是斩了尘少主,从此两国就是死敌!国主是明白的人,不该看不透这些,这个决定,做得草率了。”

  “那……父亲肯听将军的话么?”

  拓跋山月摇了摇头:“国主若是肯听我的进言,早已经坐在这里了。我现在等的,其实是息衍。”

  “息将军?”

  “如果下唐国内还有什么人能够挽回这场局面,那个人一定是息衍。他是御殿羽将军,皇室册封的伯爵,尘少主是他的学生。他站在这里,国主应该会出来见他一面。我已经派人送信去有风塘,以息衍的性格,大事上他拿得准,不该无动于衷。”

  “对对!”百里煜忽地振作起来,“将军说得是,息将军我是知道的,他若是知道,绝不会不管尘少主!”

  他的话音还没落,听政殿外传来了沉重急促的声音。

  拓跋山月脸色微微变化,疾步走到门边。一名亲兵满脸热汗,半跪在拓跋面前,呼吸急促:“将军!有风塘那边的消息……息将军因为勾结朋党获罪,已经被囚禁在家中……鬼蝠营已经封锁了有风塘附近的半条街,我们的人根本进不去!”

  “什么?”百里煜呆住了。

  拓跋山月愣了一下,逼上一步:“获罪?这时候获罪?你们看到了国主的手令么?鬼蝠营出动的是谁?”

  “鬼蝠营出动的是副将雷云伯烈,我们确实看到他持有国主亲笔的手令,加盖国玺!”

  拓跋山月默然,百里煜如同被一道雷劈在顶门。

  “息衍获罪……”拓跋山月低声说,“谁要绝我?”

  他猛然抬头,百里煜禁不住退了一步。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拓跋山月的脸上横过一道狰狞,而后回复到面无表情。拓跋山月走到殿脚,那里陈设着巨大的铜制云板。

  “将军不可!”内监慌了。

  拓跋山月拾起木槌,用力敲击在云板上。云板轰然鸣响,声音贯穿了整个大殿,在暗夜之中遥遥地传播出去,只怕整个紫寰宫都会被这巨大的声音惊醒。内监来不及阻拦,只能狠狠地跺脚。云板是在前方战事紧急时臣子求见国主用的,历来下唐平安,这东西很少动用,只是陈列着作为礼器。内监记得最近的一次还是一个言官进谏,不得采纳,悲愤之下一头撞死在云板上。为此国主大怒,说言官的血玷污庙堂,下令把尸体抛在荒郊让野狗撕咬。

  拓跋山月已经敲响了云板,结果谁也猜不出。百里煜觉得身上微微发凉,他隐约有种感觉,那一瞬间,他在拓跋山月脸上看到的并非对于国事的焦急,而是张牙舞爪的愤怒,和不甘!

  拓跋山月用力敲击,一阵阵声如雷鸣。

  通往后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紫衣的掌香内监捧着托盘,疾步来到拓跋山月背后,躬下腰,把托盘高高地举了上去。

  拓跋山月从托盘里拾起一角信笺,缓缓打开。他微微抖了一下,而后呆呆地站在那里,持着木槌的手无力地低垂下去。百里煜凑上去看,那角信笺是从一封信上撕下来的,上面只有三个字:“斩,立决。”

  三个字上押着一枚小章,是“三蠹”两个字,印泥红润如血,仿佛还在纸上缓缓地流动。

  “将军……”他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已经被绝望占据了。

  拓跋山月不再说话,摆了摆手,转身出门,只把茫然无措的百里煜留在听政殿里。

  “主人!”年老的仆人巴察牵着马在宫墙的阴影里候着。

  拓跋山月缓步走来,目光平视远处,手持一角信笺。

  “主人,回去么?”巴察正了正马鞍,迎了上去。

  拓跋山月站住了,没有回答,沉默得像是雕像。

  巴察不再说话,低头静静地候在一旁。

  拓跋把那角信笺扔在夜风里,用最冷漠也最森严的声音说:“百里家以妖魔治国,九州偌大,将成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