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草浪在风中起伏,涿鹿之野大得与天际相连。一条河水蜿蜒西去,清澈冰凉,自蚩尤的脚下流过。
一棵老树仿佛是被天空的沉重压弯了腰,横斜在水面上近乎倒伏。蚩尤坐在一根微微晃悠的树杈上,提着自己的鞋子,晃着脚丫。一尾游鱼“哧溜”一声在他脚下滑过,忽地就不见了踪影,蚩尤抬起头,看见粼粼细碎的水波去向远方,阳光仿佛碎金一样随着水波跳跃。
不远处的草坂后面升起一缕带着油香的炊烟,有人在那里烧烤。
此外整片茫茫的原野空旷得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晃着光脚丫,树杈在他身下咿呀咿呀地一起一伏。
雨师觉得蚩尤有点奇怪,并不太适合混黑社会。
首先是心太软,比如一只鸭子,如果蚩尤喂过它,蚩尤就绝不会喝这只鸭子做的鸭子汤,虽然他非常喜欢喝鸭子汤。雨师觉得这简直愚不可及,在雨师眼里,鸭子还在蹒跚走路的时候,已经是一道美味的鸭子汤了。至于喂鸭子,纯粹是给这道汤增辉添彩,和加盐差不多。
更糟糕的是蚩尤喜欢问为什么。
“天上为什么要下雨呢?”
“大河为什么向东流?”
“人为什么会死?”
蚩尤并非拿这些白痴的问题来打发时间,雨师觉得他是真的想弄清这些问题。雨师觉得世界上根本不该有那么多为什么,并不一定总是有因才有果的,为什么每件事都要有为什么?
雨师想到这里每每觉得头大如斗,他想长此以往蚩尤只有两个结局,一是变成疯子,二是变成哲学家。
蚩尤后来终于验证了雨师的预言,他同时是疯子和哲学家——他变成了狂魔。
一个脑袋从草坂后面探出来,正好看见蚩尤呆呆地坐在树枝上。如果不计较衣着,那是一个非常狂野英俊的男人——他穿着一只铜盆。
他叫刑天。
蚩尤觉得刑天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雨师和风伯也都承认蚩尤有一个近乎奇迹的侍卫。今天早晨蚩尤遇见刑天的时候,同样地出人意料。那时候满大街的人都在叫嚷着抓淫贼,三人被人流冲散了,蚩尤茫然四顾,看见有人掀开鸡笼,有人翻过水缸,有人钻进狗洞。这些人似乎要把涿鹿城掘地三尺,找出淫贼来。
蚩尤想他们只是抢劫了一点腊肉,并非淫贼,更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非常幸运的,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于是蚩尤踮着脚尖跑到一条小巷里,藏在一面凹陷的土墙后。那是他的风水宝地,每当酸枣成熟了,蚩尤就用衣襟兜上很多跑到那里靠在土墙上吃,没人会找到那里去打搅他。
不过他忽然看见了刑天。刑天全身上下只有两件东西,一是遮住屁股的铜盆,二是嘴里的烟卷。蚩尤说刑天你怎么在这里?刑天嘬了一口烟说:“太阳真不错,我晒晒。”蚩尤仰头看了看雨蒙蒙的天空。
直等到人声都散去了,蚩尤才和刑天小心翼翼地出来。那时雨师和风伯都不见了,刑天就提议出城来烤腊肉。
“少君,又在想事情?不要再想了,你的脑袋看着越来越大了。”刑天对蚩尤倒是很关心。
“可是你的脑袋也不小啊?”蚩尤反驳说:“我没觉得你用过它。”
“我小的时候也很喜欢思考的,”刑天抓了抓脑袋,“后来……”
蚩尤很好奇地睁大眼睛。
“后来我觉得我最吸引人的地方还不是智慧,而是外形。”
很多年以后,刑天以“猛志”成名,有诗为证说:“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不过蚩尤所知道的刑天,只是涿鹿城鼎鼎有名的少妇杀手。
像所有良知未泯的少年那样,蚩尤并不觉得自己加入雨师和风伯那个黑道性质的小团伙有什么不对,但是勾搭满城的少妇就显得非常地没有英雄气宇而且龌龊。雨师说神山上的好汉们也是最忌讳这一条,整日里只是练习枪棒打熬身体,并不对女色有什么兴趣。
不过刑天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刑天说人生总得有乐趣吧,要不然你为什么不去死?涿鹿城这个地方我觉得只有这件事比较有趣啊,少君你觉得我该放弃唯一的乐趣去跳河吗?
蚩尤说若是你住的地方一个女人都没有,难道你就去跳河啊?刑天说是啊,那样我的人生就太灰暗了,到时候谁也别拦着我。
人一旦认死理儿就没办法了,蚩尤可不想刑天去跳河,所以不再以少君的身份过问他和寡妇之间的来往。刑天是涿鹿城里日子过得最开心的人之一,男人们对他恨得牙根发痒,却又学他的装束。大街上随处可见提着一面盾牌腰间插着一把斧头的人,自从刑天来到涿鹿,涿鹿城就变成了一个很大的斧头帮。
蚩尤想人生际遇真是变幻莫测,完全是一个又一个的偶然组成的。
如果没有那场声势席卷整个南方的夸父族叛乱,那么他现在还留在九黎,作为神农部的少君,生活算得安逸,至少不必去抢劫熟肉铺子。而假设爷爷不是坚持要派一个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刑天来看护他,那么蚩尤或许正和某个清秀沉毅的将军对坐,以天为幕以地为席,说着天地玄黄太古洪荒的浩瀚与苍茫。这样他就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哲人,而非一个打家劫舍的好汉。
他深感生命是一幕可笑的戏剧,命运是他的命运,偏偏他却无力去改变,只能坐在那里等着,看看什么将会降临在他的身上。就像一朵蒲公英的小伞,它能否落土发芽,是发芽在花裀上或者茅坑边,都完全取决于那年的春天吹什么样的风。当然一朵大蒲公英总是有后代,因为它会结许许多多的小伞,然后把它们统统交给风去选择。
蚩尤想神农部总是有将来的,因为此时此刻世界上就有很多蚩尤这样的孩子。即使他是落在茅坑旁,毕竟还有好运气的孩子落在花裀上。
只不过对于那朵落在茅坑旁的小伞,是否有些太过残酷?纵然不能长成参天大树,它也有过在清风中摇曳的梦想。
穷极无聊的时候,蚩尤喜欢幻想。有时候他会想爷爷在下个月的初一就会驾着马车来接他回家了,有时候他会想他生来就该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某一年生日的时候会托梦给他,让他成为旷古绝今的英雄。很多很多的初一过去,可是爷爷并没有派马车来接他,从六岁到十二岁,他还是手无缚鸡之力。
蚩尤不再理刑天,暗暗地憋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看着茫茫苍苍的涿鹿原,想看看下一个改变他人生的机遇到底的从那个角落“嗖”地蹦出来。
云锦侧坐在她的小马上,静静地仰望涿鹿之野的天空。
她想象自己是一只燕子乘着风滑过天空,人们只能用目光追逐她而不是弓箭。她渴了就去东方的澧泉中饮上几口水,饿了就吃些晶莹的竹米,这些都是凤凰喜欢做的事情,但是云锦不喜欢凤凰,因为她觉得凤凰太花哨,再怎么不过是一只披红挂绿的傻鸟。所以云锦决定不像凤凰那样栖息在桐树上,当她觉得困倦的时候,她就要努力地飞向天空,飞到天空的最高处。她张开双翼在极高的天空里安睡,随风带她去未知的地方。
没有人可以找到她,也没有人可以伤害她。
云锦从远方的穷桑而来,穷桑是少昊部的都城,距离涿鹿有上千里。云锦非常高兴自己离开了穷桑,但是云锦却不喜欢去涿鹿。云锦最喜欢的是路上的时光,最好永远都走不到头,因为这时候她既不属于穷桑,也不属于涿鹿,是自由的。
小马转过一个草坡,云锦看见了小河,一个呆呆的孩子坐在歪脖树上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远处,拿一柄锈刀“梆梆梆”地敲着树干。
“喂!树上的呆子,哪条路才往涿鹿城去呢?”云锦说。
蚩尤惊讶地扭过头去,看见那个小女孩骑在一匹小矮马上,穿一件漫如云雾的白衣,手指玩弄着裙带,仿佛真的坐在天上云端。
她的眼睛并不很亮,却深得特别,仿佛古镜。
“呆子?”蚩尤不满地嘟哝。
这个白衣小女孩忽然出现在面前说话的时候,蚩尤正四下张望,集中精力去观察这个世界,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在推动他的人生。
此时云锦出现了,打断了他的观察。虽然蚩尤在成魔前确实是个很好说话的孩子,但是他还是觉得很不高兴,他本来是在做一件洞察宇宙苍生的很有意义的事情,但是这个小女孩却打断了他,令他很扫兴。
“喂,听见了吗?我说去涿鹿城怎么走。”
“你回答我三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好啊,呆子,你想知道什么?”
“天上为什么会下雨,大河为什么往东流,人为什么会死?”
蚩尤并不知道斯芬克斯这个名字。那家伙住在埃及,喜欢让路人猜谜语,猜不出他的谜语,他就把那个路人吃下去。后来有个叫奥德休斯的猜谜高手猜出了答案,斯芬克斯就羞愧地从山上跳了下去。
斯芬克斯确实应该对自己的愚蠢表示羞愧,因为谜语总是有答案的,有答案的东西就一定会被猜出来,所以他让路人猜谜,纯属活腻了自己找死。
他应该像蚩尤这样以三个哲学命题提问,这样他就立于不败之地了——事实上多数哲学命题根本就没有答案。也许是因为它们太深奥,古往今来的哲学家寿命又都太短,还没有找到那个答案,他们就都死了。
蚩尤一次把这三个问题全部扔给了云锦。他当然没有兴趣吃掉这个有如一朵白云的小女孩,他只是想恶心她一下。
蚩尤记得自己上次把这三个问题提出来问刑天的时候,刑天脸色“刷”地就白了,像是秋霜打过的一只茄子,然后自己掐着喉咙干呕了几声,显得非常难受。这令蚩尤深深惊诧于这三个问题的杀伤力。
云锦沉默了。
这种沉默令蚩尤觉得很不安。他本来想云锦一定会脑袋发晕,然后面色惨白地大喊说:“呸!真是个呆子!”
不过一切都是沉默。云锦垂头看着草地,仰头去看天空,视线追着流水去向天边的云彩,一种奇特的光彩在那双古镜般眼睛里闪烁。
她喃喃地说:“原来有人也会想这些啊……”
十岁的云锦,这一声叹息好像等待了上千年。
云在天边舒卷。
“下雨,是因为云在哭。大河东流,因为它要去找太阳的家。人会死……”云锦转过头看着蚩尤,“可是人又为什么活着呢?”
蚩尤张着嘴。他一时间蒙了,仿佛一个武林高手发出全力以赴的一掌,结果被对手的功力完全地反弹了回来。
“人为什么活着呢?”
蚩尤觉得一片茫然。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如果不是为了吃饭的话。
云锦惊讶地看着那个小呆子的眼睛中忽然满是迷惘,仿佛凌云山上升起的渺渺云雾。他坐在那个树杈上默默地看着远方,以手中那柄锈刀梆梆梆地敲着老树的枝干,像是一尊思考者的雕塑。
“啊!呆子!你在砍什么?”云锦忽然喊了起来。
已经晚了。蚩尤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全身都没有了重量,而后“扑通”一声,他就落在那片碎金跳跃的河中了。
雨师家的菜刀当然并不锋利,不过已经蚩尤稳健有力地在自己所坐的那根枝条上跺了几百下,更糟糕的是他居然还坐在靠树梢的那一侧,最糟糕的是他还不会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