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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铁面人

  深夜,涿鹿城,士兵甲和士兵乙一身酒气,站在空寂寂的街头。

  “其实我蛮想念质子们的……这样子的涿鹿城,安静得让人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士兵乙叼着烟卷说。

  “当你总是想起年轻时给你惹麻烦的男人时,你就该娶个女人了。”士兵甲说。

  “可我已经娶妻生子了啊。”士兵乙把烟头扔在路边的排水沟里。

  排水沟,这是风后的新发明,自从有了这东西,涿鹿城再也不怕下雨天,天上降下来的雨水都会顺着排水沟流走,雨停了路面上不会有什么积水,行人车马立刻可以上街。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每场大雨过后,涿鹿城里路面上都是一掌深的积水,混着黄泥,想要出门的人只能在水里扔上几块石头,在石头间跳来跳去。

  风后说很快涿鹿城的新东西就会出现在黄帝统御下的每个城市里,有平坦的路、上下水道、每隔五十步一口井,井上还有木头井盖。风后说一切一切会越来越好,那些试图和伟大的轩辕部落作对的人,什么炎帝、大夸父、共工,他们只能充当阻挡历史进程的小丑,而不能担当建设世界的伟大责任,很显然他们不修路,不懂下水道对于一个城市的重要,更不会把武器铸成凿井的铁钎。

  士兵乙也蛮喜欢排水沟的,不过他还是怀念没有排水沟时的涿鹿城。那时逢着雨后,街面上一层黄泥水,女孩们就提着裙子在石头之间跳来跳去,士兵乙就抽着烟卷儿缩在屋檐下,看着泥点子高高地溅在那些纤美的小腿上,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春光灿烂而湿润的味道。

  那时候的天似乎更蓝一点。

  “如果你已经娶妻生子可还是会想到年轻时给你惹麻烦的男人,”士兵甲忧伤地说:“那么是你的婚姻质量出了点问题。”

  “你怎么知道的?”士兵乙说。

  “因为我忽然也很想念那些质子……”

  远处的黑色的雾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穿着铁甲的人骑在马上奔跑,铁甲一层层地起伏,又像是一场哗哗的铁雨打在石头上。

  士兵甲看着眼前漆黑的一条直路,那条路通向玄天神庙,几个月前那里坍塌了,里面埋了一个人。

  “到点该换班了。”士兵乙很有把握地说。

  “我们是值后半夜的吧?”士兵甲看着天空,“难道我真的喝多了?难道马上就要天亮?”

  黑暗里叮叮当当的声音消失了。

  “作为一个老兵,我清楚地知道好奇害死兵。”士兵乙转身,“所以我们现在就要相信自己什么都没听到,立刻转身回家,洗洗睡了。”

  “不会是贼吧?”士兵甲问。

  士兵乙没有回答。

  “喂。”士兵甲说。

  他扭过头,看见士兵乙僵硬地微笑着,士兵乙的面前,士兵甲的背后,一个人影站在那里,歪着头,和士兵乙对视,面孔相距不过半尺,身上流动着金属的微光。月亮从云层里移了出来,银色的月光慢慢铺满涿鹿城,光明和黑暗的分界在那个人影的身上扫过。士兵甲心里悚然,头皮发麻。那个人穿着一身铁甲,密密实实地从头盖到脚,不露一寸皮肤,连手指都被灵活的铁手套罩着。只是从那头盔上的两个眼洞看进去,里面是一片没有光的、纯粹的黑暗。

  三个人就这么站着,士兵甲只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像是擂鼓。

  “你们好。”铁甲人有礼貌地说,那声音从他的胸铠里透出来,带着嗡嗡的共鸣。

  士兵甲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涿鹿城里的人太闲了,总喜欢搞点花样出来。

  “有户口本么?”士兵甲问:“没有抓起来要拉砂子的!”

  铁甲人愣了一下,把头歪向另一边,“户口本?拉啥子?”

  “一定是外地来的盲流了。”士兵甲很有把握地对士兵乙说,又转向铁甲人,“现在出入涿鹿城要凭户口了,风后丞相说,没户口盲目流动的,就是盲流。盲流要拉砂子,拉够了路费就送你回家,上次一个从载日之山过来投亲戚的家伙,身小力薄家又远,算起来要拉上六十多年砂子才凑得够路费呢。今晚上我们兄弟心情好,不跟你为难,走吧走吧。”

  “你们真好。”铁甲人说:“我要找一个朋友,你们认识她么?”

  “一个朋友?什么朋友?涿鹿城里十几万人,你找的人高矮胖瘦,什么血型,体貌特征,你当我们云师的人都是包打听,你说找个人就一定能找到?”士兵甲不耐烦了。

  “我忘记了,”铁甲人想了想说:“她说过,如果我需要帮助,就去找她。”

  “你需要什么帮助?没路费回家了?”

  “我想知道我是谁。”

  “傻子!”士兵甲对士兵乙说:“原来是个傻子。”

  士兵乙泥塑木雕般站在那里,呆呆地张大嘴巴。

  士兵甲上下打量铁甲人那身光鲜耀眼的行头,“卖了这身甲不就够路费回家了么?你死脑筋啊你?诶?不对,你要是外地来的难道一路上穿着一身铁甲?不可能不可能,你是偷的?你一定是偷的!”

  士兵甲忽地瞪大了眼睛,“说起来你这身甲我就眼熟……我在哪里见过……”

  “你认得我么?”铁甲人声音里透着欢喜,看看士兵甲,又看看士兵乙。

  “你是……你是……”士兵甲长大了嘴巴,同时恐惧就像森冷的匕首那样扎进了他心里。

  那个名字几乎就要从他嘴里跳出的时候,士兵乙一把捂住他的嘴,满面微笑,“不认得,不认得,你不是新来的么?我们兄弟都是本地人,没有外地亲戚。”

  “是,我是新来的。”铁甲人粗重地笑,“我来找一个朋友。”

  “外地人都不住在城里。”士兵乙非常友善地说,继续捏着士兵甲的嘴。

  “他们都在哪里?”

  “他们都在城外的树林住,住在城里的人都要户口本的,所以外地人都去树林住了,他们有的会在树上跳来跳去,有的会收集松果,有的长着一对长角……你去那里问问看。”士兵乙满面含笑。

  “谢谢你。”铁甲人有礼貌地说:“我只会跳舞,跳个舞谢谢你。”

  他满身的关节缓慢地转动起来,甲片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真的开始跳舞了,是一支欢快的舞蹈,是春社时候大家开怀畅饮后的舞蹈。他跳着跳着,向士兵甲和士兵乙深深地鞠躬,之后慢慢走远了。他用脚尖旋转、向着四面八方行礼、哼着一首古老而快乐的歌,周身的铁甲叮叮作响。月光照在他的身上,背后留下长长的影子。

  士兵乙慢慢地松开了手,士兵甲终于喘过一口气来。

  “你要憋死我啊?”士兵甲说:“那个是……”

  “听过一个古老的传说没?”士兵乙把自己的半边面孔对着月光,脸上浮起诡秘的神情。

  “什么传说?你的样子好像鬼!”士兵甲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别喊鬼的名字,他会醒来……”

  圆月,鹰在巨大的月轮中滑翔。

  一只不知好歹的小飞鼠学着大鹰的样子张开了四肢,借着腿间的皮膜在树梢间滑过。它灵巧的小爪子一探,差了几分没有勾住古松的小枝,远古时代的动物飞行家忽然失去了平衡,它竭力张开皮膜却无奈地坠落。

  一个跳闪的黑影在树枝间唰唰唰地掠过,打了个旋子停在一根老松枝上。惊魂未定的小飞鼠松开蒙眼的小爪子,看见绿头发的圆脸孩子对着它笑,露出两个雪白的小犬牙。

  魍魉伸出他短短胖胖的手指,点了点小飞鼠的脑袋,把它放回树枝上,受惊的小家伙哧溜哧溜地钻进了密密的松叶里,“下次要小心哦。”魍魉对着它的背影挥手。

  他想也许应该使一个落叶的妖术,让这片树林的地下铺满厚厚的松针叶,这样爱飞翔的小家伙就可以安全地练习,松鼠也可以在针叶里找到松球,冬天的时候兔子还可以把针叶收集起来,给小兔子们做一个温暖的窝。

  月亮升到中天,无暇的寒光笼罩着一个纤细的影子,她站在古松的最高处。

  这是树林里最高的树,只有在这里,才可以没有遮蔽地眺望地平线尽头的涿鹿城。它的点点灯火在极浓重的夜色中是一个空灵的诱惑,虚幻不真,像是一群萤火虫短暂地聚集在一起,如果萤火虫散去,那城市也就消失了。

  而萤火虫总是要散去的。

  就像聚集起来的人有一天会一个个离开。

  魍魉的圆脸忽然挡住了魑魅的视线,“魑魅,你还想回人类的城市去么?”

  “闪开,我只是在看风景。”魑魅拍皮球一样把这个跳起来的小家伙拍了下去。

  “可你一天到晚都在看那个地方,你对那边风景的渴望已经胜过了树林外面那株渴望太阳的向日葵。”

  “好吧好吧,我只是春天来了有点悸动,想着去找一个人类男人来乐上一乐,被你发现了,可以了吧?”魑魅开始暴躁起来。

  “首先现在是秋天,其次你如果说要找个人来吃吃我还可能相信。”

  “师兄,你能理解一个女人么?一个女人,生活在一片树林里几百年了,过去的几百年里她已经试着像猴子那样在不同的树之间跳跃,像松鼠那样搜集无数的松果再剥出松子来堆成一座宝塔,还尝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采集一片松树叶子标本做一个叫做‘松树的一年’的艺术品……她已经尝试过这树林里所有的事情,而在未来的几百年里,她还依然要在这个树林里做这些感性而幽默的事,重复重复再重复。她唯一没有尝试过的就是和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岁大的师兄生一下小孩……她憧憬一下外面的生活有什么不对么?”魑魅一把揪住魍魉脑袋上的绿毛,“我已经接受了在我和这个世界一起毁灭的时候还是个老处女的现实!你还要禁止我心理出轨一下么?”

  “你是个妖精,你不会成为老处女的。”

  魑魅深深吸了口气,死死盯着魍魉那双无辜的眼睛,“这个不是我的重点,好么?我就算是老处妖精我也不会和你结婚的!你的,理解?”

  “你的重点是蚩尤。”小妖精再次说了坦率的实话。

  魑魅想要暴跳,“可笑!我为什么要想他?”

  她还想继续吼叫,但是她忽然觉得疲倦了,于是也不想再否认。该死的,为什么又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不是早就被她挖了个坑埋了起来还在上面踩了千万脚么?为什么还要蹦出来让她不舒服?

  “滚开!”她对着魍魉喊。

  魍魉想了想,摘下一枚松针顶在脑门上,双手合十,“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搞什么啊?”魑魅一把从他头顶拍去了松针,“你以为你真的七岁啊?”

  “可我想在这里看着你,我看着你你看不见我,我们就都好了啊。”魍魉说。

  “不会好的,这就是你七岁的智力导致的局限性。”魑魅下了断言。

  一只松鼠沿着树枝蹦蹦跳跳地过来,攀到魍魉的肩膀上吱吱地一边叫一边点头。

  “它说什么?”魑魅听不懂松鼠的语言,只得看师兄。

  “它说树林里面来了一个奇怪的人啊,他的全身都是铁的啊,他喜欢跳舞啊,他的铜头盔闪闪发亮啊。”

  “你为什么老是啊啊啊的,你结巴了么?”

  “没有啊,但是这只松鼠比较喜欢感叹啊,所以我学给你听。”魍魉说:“魑魅,我们去看跳舞的铁皮人吧。”

  “我不看,铁皮人有什么可看?”

  “会跳舞啊。”

  “我也会跳。”魑魅把脑袋背了过去。

  “魑魅你不理我了。”

  “我没有不理你,我只是鄙夷你枯燥的生活方式而已。你这样的妖怪,活一千年一万年,还不是只能在这个树林里和松鼠猴子说话?”

  “能活着就不枯燥啊,”魍魉说:“如果死了,就再也听不到松鼠和猴子说话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魑魅觉得身上微微发冷,她咬着嘴唇不说话,看着夜幕下那座仿佛萤火虫汇聚的城。

  “魑魅,你就那么想去树林外面么?”魍魉小心翼翼地说:“那里很危险的。”

  “不,我不想,我一点都不想!”魑魅忍不住跳了起来,“你到底以为我是什么啊,我是一只妖精啊,我能忍受住在屋子里么?我能和那些庸庸碌碌活五十年的人混在一起么?我回到树林以后非常开心……哈哈哈哈……你看,开心吧,你听过那么无忧无虑的笑声么?”

  “魑魅,那我就赶快长大,长大了我就娶你。”

  “娶我?你言情小说读太多了吧?你为什么要娶我?你这个模样当宠物最合适!你连不穿衣服的姑娘也没见过吧?自卑去吧你,一头撞死吧你,需要我资助你一块豆腐么?”

  “那样我就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了啊。”

  “永远和一个人在一起……很烦的,你会永远只跟一只猴子说话么?”

  “如果是魑魅……就不烦了。”

  “我是说我会烦,猴子师兄!”魑魅跳起来要走。

  魍魉跟在她屁股后面,摇着她的袖子,“魑魅,我不是猴子……我不是猴子……”

  这个晚上树林里是欢乐的,所有动物都像是过节那样开心,它们向着一个方向汇聚,猴子骑在麋鹿的角上,松鼠吊在猴子的尾巴上。

  月光下就要有一场盛大的聚会。

  魑魅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沿着那条柔软的草路走向树林的中央,她的身边各种动物川流而过。她听见不远的地方叮叮铛铛地作响,像是一种特殊的乐器再被奏响,又像是铁的雨滴打落在石板上,动物们各种各样的欢笑声前所未有,魑魅走在这条路上觉得这不是她所熟悉的树林。

  “魑魅你跟我去看铁皮人啦。”魍魉还拉着她的袖子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她。

  “闭嘴,是你在跟着我好吧?不要总摆出在这个树林里你才是一家之主的架势!”魑魅呵斥。

  他们走到了树林中央,那里一片柔软的黄色草甸,周围的古松上垂下古老的烟萝,松鼠、猴子和麋鹿围成一个圈子,草甸上,有个人跳舞,浑身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月光照在他身上,反射着狰狞如剑的光芒,但那个人的舞蹈滑稽可爱,有时候在头顶挥舞双手,有时候蹲下去摇摆屁股,倒像是个学人样的猴子,他沉重的脚步踩得地面微微颤抖,松果噼噼啪啪地打落在他的身上,松鼠趁机上来剥开来分给周围的动物。

  “嘿,你们看他重得就像大象,他跳舞的时候树上的松球都会往下掉。”一只猴子说。

  “他是铁的么?他是铁的么?”一只松鼠站在猴子肩膀上问。

  “我去帮你试试。”一只勇敢的啄木鸟从树洞里探出脑袋。

  它以一个漂亮的弧线飞到了那个人的肩膀上,用厚重有力的喙敲了敲那家伙的脑壳儿,传出砰砰的空响。

  “他是个铁家伙!”啄木鸟宣布。

  铁皮人扭头看肩膀上的啄木鸟,脚下一滑,失去平衡,旋转着就要倒地。啄木鸟慌神了,使劲挥动着翅膀却没有飞起来。

  “天呐啄木鸟要被压死了!”猴子捂上眼睛。

  动物们都捂上眼睛。一会儿,胆子最大的那只猴子慢慢地松开爪子,它发出吱吱的欢笑,所有动物也都松开了爪子,看见铁皮人两只胳膊撑着地面,像是在做俯卧撑,那只勇敢的啄木鸟惊魂未定地在他的胸口下转着脑袋看来看去。

  铁皮人胸腔里发出沉重的声音:“别害怕。”

  最老的那只猴子窜上了树枝的顶端,举起胳膊对着所有动物吱吱大叫,所有动物也都以欢乐而振奋的声音回应它。

  “它在说什么?”魑魅问。

  “它说欢迎我们树林里来了新朋友。”魍魉回答。

  铁皮人慢慢地抬起头,看见了魑魅和魍魉,在满满一圈动物里这个长腿的妖精和扯着她袖子的绿头发小妖精是那么的亮眼。铁皮人坐在地上和魑魅对视,他两个黑漆漆的眼洞里,没有光,更没有眼神,只有绝对的黑暗。他嘴上的护套微微地打开,似乎是礼貌地笑了。

  魑魅觉得自己的心停止了跳动,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气息,看不见的阴影正在降临这个欢乐的聚会,而她的心底有什么正在破土而出。

  “你从哪里来?”她的声音颤抖。

  “我想找一个朋友,”铁皮人说:“她说过会帮我的,只要我愿意。”

  他看着魑魅,那礼貌的笑忽的消失了,他开始一步步后退,似乎面前美貌的少女是个异常可怕的怪物。他微微颤抖,全身甲胄叮叮作响。所有动物都觉得世界正在周围正在慢慢变得寒冷,魍魉望着天空,云飞快地从四面八方卷集而来,仿佛汹涌的潮水,就要吞噬月亮。

  “可是你想做什么呢?”魑魅一步步逼近。

  “我……记不起来了。”铁皮人捂着自己的头,“头痛,头痛,头好痛!”

  “我记得……我还记得。”魑魅踩着满地的松球,一步步靠近他,“你忘记的……我都还记得!”

  “我……不记得了,我不找人了……你们让我走!”

  “你是……”魑魅说。

  “不要……不要喊我的名字……”铜面铁甲的人跌跌撞撞退了几步,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怪,不再是那种金铁摩擦般的涩响,变得空洞而遥远,像是有另外一个声音从他铁甲下的胸腔中传来,沉雄而凶恶。

  仿佛什么人在黑暗的铁狱深处说话。

  魍魉的小手死死地扯着魑魅的裙带,千年的精怪忽然感觉到宿命将临的恐慌,像是什么东西他就要永远地失去了……“不要喊……我的名字……”那人双手抱住了头,弯下腰去。

  “不要喊我的……名字!”仿佛是在被撕裂般的痛苦中一般,他的声音变作了呜咽。

  他抱着头不顾一切地逃去。满抱的松球落在地下,他践踏着那些如同宝塔花穗般的漂亮松球,只是逃、逃、逃。

  一个怕被惊醒的灵魂。

  猴子们惊恐地爬上了树,梅花鹿缩进灌木丛中,旅鼠的脑袋缩进坑里颤巍巍地哆嗦。只有魑魅和魍魉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

  “蚩……尤……”

  这两个字终于从魑魅颤抖的双唇中脱了出去,低低的,轻轻的,像是梦呓,只有在最深的沉睡中你才会提起的那个名字,它根植在你的记忆中,像是太古的幽灵。

  并不为什么,你就是要唤那个名字。只为唇间吐出那个名字的时候,那一丝温暖悄悄地回来。说这个名字的时候,你知道你还是自己,不曾遗忘,也不曾放弃。

  你要说这个名字,证明自己还活着。

  铁皮人忽地站住了。他的身体以一个奔跑的姿势姿势忽然停滞在那里,仿佛时间终止了,一切都停住不动,奔跑的鹿、上树的猴子、洞里的松鼠,都在同一刻静止,战栗着回头,看着这天地间最可怖的一幕无声降临。

  魍魉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天空,月亮被乌云吞没。他觉得虚空中有一扇可怕的门洞开了,成千上万看不见的妖魔呼啸着涌向大地。他们在虚空中嘶声厉吼,磨牙吮血。

  铁皮人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将幽深的眼洞对着魑魅,声音萧瑟而森寒,“谁?在喊我的名字!”

  无声的闪电将天空撕裂,密雨瞬息间笼罩了整个世界。

  树林的动物忽然间少了很多。它们结伴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因为那一夜之后,云再也没有散开,雨一直下,铁皮人站在雨里,再不跳舞。他看着最高的古松,那里有一个树洞,树洞里住着魑魅和魍魉。他在等待,雨从他的甲胄上滴落。

  魑魅在树洞里,轻轻梳理着自己的七尺青丝,浓烈的妖瘴仿佛一面青旗在半空里摇曳。魍魉拉着她的袖子,摇晃着。

  “那好,”魍魉做了决定,“我跟你一起去。”

  魑魅继续沉默着,梳头。

  “魑魅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曾经想也许我们有一次机会,回到树林里来,忘记外面的一切,继续活一千年。”魑魅轻轻地抚摸着小妖怪的头,轻轻地吻他的额头,“可是我错啦,你有那个机会的,可我没有,自从遇到蚩尤,我就没有了。不要跟我来,不要失去你的机会。”

  “魑魅,你不要这么说话,”魍魉用胖乎乎的双手搂住她的脖子,“我有不好的感觉,我很害怕。”

  魑魅轻轻地把他抱起在胸前,抚摩着他圆圆的脑袋。

  “不要怕,”她亲吻魍魉的额头,“对于我们这样的妖怪,这不是最好的事么?我们从不缺时间,我们可以活千年或者万年……只是不知为什么活着。”

  她走出树洞,看着树下的铁皮人,“你准备好对这个世界复仇了么?”

  “世界?什么是世界?复仇?什么是复仇?”铁皮人说:“我只是觉得很烦躁,我想一切东西都从我眼前消失,这样我心里就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