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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八音盒

  ONE

  国会大厦,这座有四十五年历史的俄式建筑上站立着高加索民主共和国国父的一百英尺青铜雕像。他像是古罗马的神祇那样手指天空,扛着沉重的突击步枪。

  凌晨,阴雨不息。

  林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往外望去,这个古老的城市像是被笼罩在一层纱幕中。

  “西奥多·林先生,我们又见面了。”门响了一声,有人在他背后说。

  林转过身,首先看见那部轮椅,然后是那个眉毛低垂的老人。他坐在轮椅中,对林扬了扬手中的军帽。

  “非常高兴看见你平安地回来,”议长转动着轮椅向他靠近,并伸出了手,“我不像他那样信仰上帝,但是如果有神,请赐给彭·鲍尔吉灵魂的安宁。”

  林没有动,也没有表情。他直直地看着议长的眼睛,“我想你才是鸽派的真正领导者吧,所以最终受命组阁的是你,即使那日松没有死,也轮不到他。”

  轮椅缓缓地停下了,两个人隔着数米的距离。议长慢慢地把手放回了扶手上。

  “你是怎么发现的?”议长忽地笑了笑。

  “你在电话里说了一句话,我记得你的声音,我记得我听过的任何人的声音。”

  “真没想到电话里面失真的声音也会被你察觉。”老人点了点头,“内森·曼提醒过我,不要小看他最优秀的学生。”

  “为什么要保护将军?”林的声音平静,没有起伏,“或者从开始就是一个骗局?”

  “那时候他对我们还有用。”老人缓缓地说,“在全民公决没有出来之前,彭·鲍尔吉始终是我们向西方阵营要价的筹码,我要给他更多的时间。可是最终结果出来了,我已经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这时候彭·鲍尔吉就反过来变成了我的威胁。我能够留这样一个强有力的人在我的监狱里么?审判他的时间可能长达数年,而引渡他到海牙的国际法庭,他甚至还有翻案的机会——如果西方阵营对我的政策不满意,他们不是不可能重新扶植彭·鲍尔吉。”

  “你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

  “感谢你的理解,”议长扬了扬手中的军帽,“不要以为彭·鲍尔吉是民族英雄而我们是出卖高加索利益的叛国者。只不过彭为了他的理想而生活,我们为了我们的利益而奋斗。”

  林笔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老人也毫不退缩,整个屋子里一片寂静,气温仿佛骤然降了下来,老人身后的保镖把手按在了西装里的枪柄上。

  林向前走了一步。

  整齐划一的金属响声,所有保镖在同一瞬间抽出枪来,有的挡在老人面前,有的蹲地瞄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人员,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保持高度的警觉,而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他们中的许多人没来由地觉得心跳加速。

  老人挥手阻止了他们,“不必这样,林先生不会做傻事。他已经清楚了我们的立场,我们是同一个战壕里的兄弟。”

  “同一战壕里的兄弟?我不这么想。我只是有些疲倦了,想尽快找个地方休息。”

  “可是我们和L.M.A.是朋友,否则你也不会被送到这里来。我接到曼博士的电话,他说从那一刻开始,他最优秀的学生,也就是你,将寸步不离地保护我。”老人微微笑着。

  林沉默地看着地面。

  “你杀死了那日松,杀死了我的儿子。”过了一会儿,老人轻声说。

  “你的……儿子?”林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

  老人把轮椅转到了窗边,默默地看着铺天盖地的雨丝洒落下来,“那日松的母亲是我的同学,他生下来的时候我还在高加索第一军事学院读我的学位,那个女人后来离开了我,因为我不愿娶她。那日松十岁之前我没有见过他,但他知道我的名字。那时候我是高加索政局最显赫的新人,就像后来的彭·鲍尔吉。那日松崇拜我,十岁那年,他的母亲在病死前,请求他的舅舅送他来找我。而我无法收养他,我的夫人是我前任的女儿,我有很大的压力。”

  “但是我决意让他成为像他父亲一样的男人,那日松也答应了我。于是我送他去美国留学,让他受最好的教育,我告诉他不要轻易回高加索,如果他要回来,得等到他有把握把这个国家变成他自己的。而我后来明白我需要他,我需要一个能够绝对信任的人代替我掌握一些权力,站在前台。我不能自己站出去对抗彭·鲍尔吉,我没有他的热情,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没有他的才干。那日松再次答应了我。”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本来当我赢得大选,他将通过一些复杂的程序重新成为我的儿子。”

  “我没有告诉那日松我已经请来了L.M.A.的客人,也就是你,我认为他不需要知道,而当他发现你时,他误以为是敌人,急于反击。他还是太年轻了。”老人喃喃地说,“这是整个计划中唯一的一个漏洞。当我发现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巨大的玻璃窗中映出他的身影,他伸手抚摸自己鬓边花白的头发,微微摇头。

  他转过头看着林,“还有,林先生,您的估计错了。那日松没有权力签署对鲍尔吉的暗杀令,他虽然强行签署了,却不会生效,你根本无需赶去救鲍尔吉。杀死鲍尔吉,必须我亲自落笔。那日松是为了我签署的,他预感到形势危急,他要确保100%的成功,这个孩子就是太心急了,大概是等得也太久了吧?”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想免去我的罪责,他是一个好儿子,但是他并不明白他父亲的罪责没有人可以赦免。”

  “为了你的权力和地位,牺牲了那么重要的东西,不觉得悲伤么?”静了很久,林低声问。

  “悲伤?”老人低低地笑了笑。

  他的笑声中没有悲伤,但也绝不欢愉。

  他伸手出去,手中是一只手机。

  林接过打开,放在耳边。博士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议长先生所说的都是最高委员会的决议,请保护他的安全。”

  电话挂断了,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雨停了,我们出发吧。”老人转过轮椅,去向门口,“今天是我的就职典礼,和我们一起来,西奥多·林先生。”

  保镖们跟了上去,而后林也跟了上去。

  TWO

  库拉滨河路。

  年轻人哼着快乐的歌走进了一栋居民楼。楼前的道路被带有戒严标志的栅栏封闭起来,他友好地对栅栏边的武装警察打了招呼。警察们从钢盔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幽深的楼道里没有灯光,年轻人缓步登上13楼,走进卫生间反手锁上了门。而后他手脚轻快地卸下了螺丝早已被松开的铁窗,清晨的冷风扑了进来,远处是仿佛笼罩在雾气里的国会大厦。他打开了随身的旅行袋,里面是嵌在海绵泡沫里的金属配件。这些配件一件一件组合起来,一柄造型古怪的狙击步枪在他的手中成型。

  他把光学瞄准镜卡入插槽,里面映出了巍峨的建筑,门前矗立着高举旗帜的大理石战士雕像。

  年轻人深深吸了一口冷气,把一只耳机塞进了右耳孔里。耳机里传来高低变化的铃声,叮叮咚咚,清脆悦耳,像是在极远处,有风撩拨着风铃。

  他看了看自己的表,凌晨6∶30。

  “是个风很大的早晨啊。”他小心地矫正着姿势,低声嘟哝。

  林走出大厦,经过那些扛着胜利旗帜的大理石战士雕塑,清晨的冷风扑面而来。刚下过雨,老人的轮椅下溅着极细的水花,保镖们簇拥在他的前后左右。

  林停了一步,仰头看着那个要把胜利旗帜插上山顶的战士,他的胸口已经中弹,他的神情痛苦而坚毅。他想起许多年之前为了建立这个国家进行的战役,感谢艺术家的执著努力,战士的吼声和旗帜的红犹然鲜明。而光荣到此为止,新的一章将会在今天翻开。

  风中像是有细微的风铃声,让他觉得头脑里面像是冻着一块冰。

  那颗头颅已经被纳入了瞄准镜的十字星,枪口跟随轮椅极缓慢地平移。

  年轻人用尽全力控制他的枪口,他全身的肌肉如同一具精密的机床在运作,枪像是架在了平滑的轨道上推移,每一分力量都被使用得恰到好处。他很谨慎,他知道即便一丝肉眼难以察觉的移动,也会使着弹点在3000米的距离上偏差超过一米。

  保镖们的身影在闪动。绝大多数时间,他们的黑衣占据了视野,黑衣后一颗花白的头颅偶尔闪现。

  年轻人转过目光,他的手表放在窗台上,凌晨6∶39∶35。

  细碎的铃声在他耳边宁静馨远,有时候又凌乱仓惶,始终不息。

  “快一些,再快一些。给我一个瞬间,只要,一个瞬间!”这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

  他已经不能说话,不能呼吸。

  “风铃?”林的身体忽然一震。

  为什么会有风铃?

  他的目光迅速移动,最后一点银光拉住了他的视线。那是距离大约100米的地方,电线杆的高处悬挂着一枚细小的银色铃铛,像是孩子的玩具。

  铃声消失了。在林发现铃铛的瞬间,风停了。

  战栗像是电流那样穿过他的脊柱。

  “趴下!”林咆哮起来。

  凌晨6∶40。

  低轨卫星墨丘利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耳机里,银铃的音乐结束。

  枪口的火光闪灭,瞬息间那颗子弹旋转着脱离了枪口。时间如同被放慢了数十倍,射击的人甚至可以亲眼看见那颗子弹脱离枪口。完成发射的同时,他闭上了眼睛,嘴角带起一丝极淡的笑。

  “西奥,这是我们的不同。”

  他站起来,看也不看那枝改造的狙击步枪,迅速地摘掉了上唇的假胡子,把外衣脱下来整个地翻了过来,他的形貌在一瞬间被改变了。他匆匆地出了门,反手用一把锁封闭了卫生间。他知道这样会为他争取几十秒钟,即便对方发现了射击的位置,至少还需要砸开这个锁才能确认。

  林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想往前扑去,他明白那颗不知道来自何方的子弹还需要两秒钟才可以到达。可是他被保镖们挡在了最后,他已经完全没有机会了。

  议长惊诧地回过头来。他是一个经过良好训练的军人,可是他的双腿已经在多年前的一场战斗里被炮弹的碎片无情地切去。他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一颗子弹从他的后脑射入,自额前穿出。

  林看见一泼巨大的鲜红在眼前泼洒开来。议长的颅骨里像是藏了一颗微型炸弹,整个面部的血肉都被枪弹的冲击力绞碎后喷洒出去。那具血肉淋漓的尸体在轮椅里痉挛着抖了一下,失去控制,前扑出去,顺着大理石的台阶滚出很远很远。

  排雨系统还在工作,水冲刷着大理石的台阶,合着血一起流下。

  保镖们举着枪茫然四顾。林默默地看向子弹射来的方向,在他视线所不能及的远处,他知道有一个人的背影在消失。

  当警笛的呼啸声在库拉滨河路上横穿而过的时候,年轻人正在离去的公共汽车上读着一本书。他戴着一顶青灰色的呢子鸭舌帽,一身简约的猎装,有着一张亚洲人线条分明的脸,眼睛里像是总带着一点笑。

  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他和年老的司机。

  “真吵!他们还要怎么样?警察和军人就像是强盗!不是和平了么?他们还要怎么样?”老司机大声抱怨。

  年轻人微微笑笑,继续翻书,远处的噪音完全不影响他似的。

  “这个年头难得还有看书的孩子。你是外国人么?看的什么书?”老司机喜欢这家伙。

  年轻人把书的封面翻过来,上面写着书名——《我的祖国》,作者是——彭·鲍尔吉。

  “满本都是天真的梦想,”年轻人笑笑,“可是,真好看。”

  THREE

  西伯利亚红松林的深处。

  内森·曼博士手持一份打印出来的电文大踏步地进入会议室。

  “从高加索共和国传来的最新消息,新选举出的总统在组阁前被刺杀,目前还没有组织宣布对这起刺杀负责。应该是我们棋盘上那颗变子,它又动了一步。”博士把电文放在桌面上。

  “见鬼,它每一步都走在我们前面。”4号的声音显得激动。

  “这些人想要干什么?把世界推到战争的边缘去么?高加索又要陷入混乱了。真不明白,东西方阵营对射毁灭性武器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么?”7号说。

  会议室里各个位置上的灯光一齐闪动。

  “好了!没有人能从这种局面中获得好处。但是,不要忽略权力的因素。我们掌握了过大的权力,总会受到来自诸方的挑战。他们未必想把那只钟的指针推到尽头,不过他们肯定不满意这只钟掌握在我们手里。从来神话里就没有绝对统治的神,奥丁有那些巨人敌人,还有诸神的黄昏,亚当也会受到蛇的引诱,路西法会背叛天主。他们是为了权力而来。”13号终止了这个渐趋混乱的讨论。

  “17号特工西奥多·林今天从姆茨赫塔返回,他的任务已经失败。”13号声音冷漠。

  “那不是他的责任。”博士补充。

  “我们明白。以他目前的身份,他在高加索不可能获得任何信任。”11号说。

  “跟他好好交流,这次在将军的行动中他的犹豫令人担心。”13号声音低沉,“曼,我们培养的是神使,但是也可能是魔鬼。你读过《神曲》,要记得路西法堕天之前也曾是天国的副君,晨星般荣耀的主宰。”

  “我明白最高委员会的担心,我会保持清醒。”博士起身行了军礼。

  “那么我们不会知道是谁在11年前泄漏了消息了,即便是彭·鲍尔吉本人,他也已经死了。”

  “现在再问谁泄漏了消息真的还有必要么?错误已经犯下。”

  “但是我们必须给基金会提交一份完整的报告。”

  “好吧,曼,我们最终决议,支持你的意见。费尔南斯事件的整个卷宗将被关闭,该事件没有结论,我们会给它设置最高的保密级别,75年不得降低保密等级,也不希望在我们之间再讨论这件事了。”

  “基金会那边如何应对呢?”

  “L.M.A.和基金会,毕竟是互相依存的两个部门,它们也不能没有我们,总有些筹码可以用来谈判和拖延。”13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我们会去沟通。”

  “曼,为什么这么笑呢?你是在嘲笑、鄙夷我们么?”

  “不,我在鄙夷自己。我记得按下启动擎摧毁费尔南斯的那个日本人对我说,他至死都相信L.M.A.的正义,如果他知道我们的正义会被用来在肮脏的谈判桌上讨价还价,他那时候……”

  “内森·曼!”

  “曼,真好。”

  “真好?”

  “你虽然已经老了,却不像我们,你还有愤怒,真好。”13号的灯缓缓地熄灭了。

  L.M.A.新闻综合简报(2056年11月29日):

  送达:S.C.C.全体委员

  来源:公共媒体新闻网CNN

  报告人:鲁纳斯

  高加索民主共和国的最新消息,CNN记者亨利·福特在姆茨赫塔为您播报。

  高加索全民公选如期结束,和平民主同盟成功当选的次日,同盟主席和高加索总统腾格尔先生在国会大厦前遭遇不明身份的枪手刺杀,当场身亡。

  此前一日,高加索保密局拘捕高加索军政府前领袖彭·鲍尔吉时,遭遇武装抵抗,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枪战。结果死伤29人,彭·鲍尔吉本人也死于枪击。

  今天下午,高加索民主议会召开临时特别会议,讨论新总统的人选事宜。截至目前,该会议尚未结束,也没有任何消息公开发布。据信,将一同讨论的议案包括南部少数民族自治领问题、西方联军的驻军问题以及战略导弹基地的租赁问题。

  今天姆茨赫塔的街头局势混乱,支持彭·鲍尔吉的民众自发游行,和民主和平联盟的支持者发生了暴力对抗事件,当场死伤53人,目前伤亡人数统计还未结束。

  FOUR

  林把棋盘上的车推到了底线。桌面上横着一只白色的泡状塑料手,像是卡通片里人物的手,巨大可爱,它也移动了一枚棋子。

  “我知道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输。”林盯着盘面思考。

  “并非这样。我把我的棋力上限限制住了,我会偶尔犯几个错误,陪你练习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少年棋手的水准。”鲁纳斯的声音从那只手上的扩音器里传出来。

  “那是你故意犯的。”

  “确实是如此,但是我已经说过了国际象棋对于我而言是一个已经完全没有悬念的游戏。”

  “鲁纳斯,愿不愿意换一个游戏?”林忽然说。

  “乐意效劳,西奥。”大手招了招,像是点头。

  “你能够同时监测多少个数据?”

  “不一定,也许在几百亿这样的级别,看你对于‘数据’这个概念的定义。”

  “你觉得这间房间里有多少个数据,会有几百亿么?”

  “没有这么多,我可以监测这间房间里的绝大部分变量,推测最大的可能性。”

  “嗯,我这里有个苹果,你说我会吃掉它,还是不吃它呢?”林伸出手,他的手心里握着一个苹果。

  鲁纳斯笑了起来,“你给我出了一个难题,西奥,我所不能监测的,是单个个体的思维。也就是我不能判断一个人他独立的思维,但是我可以判断一个群体的最终走向。这个就像一瓶空气里的分子们在做无规则的布朗运动,但是它们的速度矢量的加合还是零。不过我愿意和你打这个赌,你不会吃这个苹果,你会把它递给一个人。”

  “哦?”林愣了一下。

  门忽然被打开了,伊瑞娜一手拿着一柄小刀,围着围裙。

  她对着林大声地说:“嗨,西奥,把你手上的那个苹果给我,我要做沙拉。”

  “哦,这个是……做沙拉用的么?”林有些措手不及。

  “当然是做沙拉的,我特意挑的,没人叫你拿来自己吃。要吃苹果的话在冰箱里自己去拿!”

  林沉默了一下,把苹果递了过去。

  “快到吃饭时间了,还没有跟那个有趣的大手下完棋?”伊瑞娜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好像输了。”林闪避着她的手。

  “那快些,派对马上要开始了,它可是庆祝你成功从高加索回来,不要作为主宾却自己缩在里面下棋!”

  门关上了,大手比出了胜利的“V”字。

  “你赢了。”林笑笑,“有时候你真是一台喜欢搞笑的电脑。”

  “不,我也不算赢,我其实无法猜测你下一步的判断。如果我猜你会吃掉它,你可能抵死不吃,反之也是一样,如果你要决定让我的推算落空,我是没有办法的。”鲁纳斯的声音轻快,“刚才只是一个小伎俩,我知道今天的菜谱,也知道我们漂亮的‘凤凰’要做苹果沙拉。而整个屋子里目前只有一个苹果,我从外部监视器上看见伊瑞娜拿着切水果的刀向这边走来,这样就不难推测了。”

  “是这样。”林点了点头。

  “我也知道为什么你要和我玩这个游戏。你开始怀疑我的判断,我判断说高加索的文明没有未来,它注定会是东西方阵营绞杀中的牺牲者,最高委员会采纳了我的判断,决定放弃彭·鲍尔吉,而人人都知道,他是你们的牧师,你们称他为父亲。”

  林默默地点头。

  “但是这种怀疑是没有必要的。今天的鲍尔吉就像多年之前的恺撒。恺撒因为他不可抗拒的权力和身穿皇帝才能穿着的紫袍而被元老院怀疑将破坏罗马的民主,所以他们杀了他。至于恺撒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成为意大利的皇帝,我们今天已经不可考证。但是以他掌握的巨大的权力,他会变成一个被历史洪流裹在其中的人,并没有太多的选择机会,为了维持他的地位,他可能必须称帝,即使他自己不想。元老院并非一帮庸人,如果恺撒不死在布鲁图的刀下,他有极大的可能成为罗马城的狄克维多!”鲁纳斯的声音急厉起来,“彭·鲍尔吉可以选择自己的死,但是已经不能选择高加索的未来!”

  “我……”林推开了棋盘,“我有些混乱了。”

  “人无法对抗历史的潮流,这就是命运。你大概会因为那个杀手杀死了议长而觉得一种欣慰吧,至少他代替你改变了高加索的历史,你内心希望的是鲍尔吉那样的人去建立英雄的共和国。但是,就在你背后的抽屉里有一份今天早晨打印出来的文件,你不妨抽出来看一下。”

  林打开了抽屉,那里面躺着一张纸,上面只有一行字。他扫了一眼,全身颤抖。

  “这是我在刺杀的前一夜做出的预测。在彭·鲍尔吉死后,我们的对手有很大可能采取对新当选总统的刺杀来搅乱局势,最好的时间是就职典礼之前,最好的方式是远距离点杀。”鲁纳斯说。

  林沉默了。

  “当鸽派领导人被不明变因杀死的时候,高加索的鸽派将在短期内陷入混乱。全民公决的新执政党将会分崩离析,各个派系的领导人会因为不同的政治利益而争执,他们有很大的可能宣布分裂和建立新党,而鹰派——彭·鲍尔吉将军的追随者——将获得一次反扑的机会。”鲁纳斯继续着,“但是结局不会改变,很快鹰派的努力会因为西方联军态度的进一步强硬而遭遇阻碍,当鸽派发现他们的混乱只是给鹰派造成机会的时候,他们会首先集中力量除掉鹰派的核心人物。这其中最大的可能是政治狱和暗杀,我猜测第一批暗杀名单已经开始起草了。”

  “你已经预计到了……”林深深吸着气,像是疲惫不堪。

  “西奥,”鲁纳斯放缓了语气,“不要怀疑,也不要因为思考历史进程而困扰。没有人能决定未来,彭·鲍尔吉不能,你也不能。”

  “抗拒不如接受,对么?”

  “虽然是让人绝望的答案,但是我依旧要告诉你,是这样的。”

  林缓缓地坐回椅子里,很久都不说一句话。

  “此外,关于对方的杀手。戒严的范围是直径5公里左右的圆形地区,他是在戒严区外开的枪。从开枪的地点到达国会大厦的直线距离是3016?24米,这是一次超远距狙杀,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呢?”

  林抬起眼睛,看着那只可爱的卡通大手,他感觉到那只手传来的压力了,压得他无法喘气。

  “现场发现了金属质的小铃,在预计好的弹道上每隔50到100米安置一枚,每只小铃的音高都不同,微型发射器把它们的声音传递到一只耳机里。开枪的人通过聆听这些声音可以判断弹道中风的强弱,前提是他能够同时监控数十个不同音高的铃声。最完美的开枪瞬间,所有的铃声停息,空气的流动也暂时地停止了,所以那些不稳定的、会因为风的流动而翻滚的弹头忽然变得极其可靠,足以穿越3000米的距离而保持它的弹道,一击命中。”

  “间距3000米的超远距射击,‘长刀战术’;利用铃声监视风向,‘八音盒’。这两个名词你不陌生吧?都是学院的创造,整个世界上有几个人受过这样的训练?”

  “真是完美而准确的时刻,6∶40,墨丘利从地平线上升起,将能监测到姆茨赫塔。而就在那前一刻,他动手了,所以我根本没有捕捉到他任何信息。子弹从26名特工和保安组成的人墙缝隙中穿过,命中目标,一击致命。我猜想那也是唯一的一个缝隙,这个世上还有人能够抓住,除了你,林,还有谁能够抓住那或许只有1/20秒的机会?我们知道谁回来了,你也知道。”

  林木然地坐着,冷汗布满他的额头。

  “变子同样有可以追溯的命运轨迹,只是它还没有被纳入我们的棋盘中。他以为他改变了我们的蓝图,其实他自己都已经被标注在我们的蓝图上了。”鲁纳斯的声音像是金属般铮然。

  长久的沉默。林俯下身体,用双肘撑在膝盖上,像是无法负荷身体的重量。

  “林,我知道你并不想背叛学院,但是你不能接受服从一个一切都设计好的未来,”鲁纳斯放轻了声音,“可是你不想看见未来,它却已经在那里了。”

  “鲁纳斯,为什么人类不能设计自己的未来,你却可以计算它?”林抬起头。

  “因为人类畏惧。你们曾像是迷恋巫术那样迷恋星相学,希望感知未来。可是他们往往只会因为好的预测而欣喜鼓舞,坏的预测就完全弃之不顾。可是中国人在很久远的古代曾说,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只有一个公正的预测者才能接近神的国土,洞穿混沌做出预测。人类不可能,因为你们畏惧,而对于我,这一切只是一个算术题,并无所谓好的结局,或者坏的结局。”

  “伊瑞娜的沙拉做好了。”门自动打开了,鲁纳斯低声说,“西奥,忘记这些吧,尝一尝可口的食物,抓住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