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郊外,宪章局中。
崔聚冬今年四十二岁,联邦宪章局局长助理,在这个联邦最神秘也是最特殊的机构里已经呆了二十年,头上华发已生,眉上皱纹渐多。宽松的工作环境本不至于让他如此迅速地衰老,只是那位姓邰的老局长总习惯将所有的事情都扔给他做,那份沉重的压力与繁琐的事务,快要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坐在办公桌前,看着光屏上那个家伙冷到极点的话语,不禁轻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额头上的皱纹又多了几丝,白发又多了几根。虽说这些年在宪章局里经历过无数大事,那些联邦公民或许永远无法知道的大事,但今天听到这个回报时,他依然止不住觉得心头有些寒冷。
这宇宙这么大,联邦和帝国却偏偏撞到了一起,大概是造物主的意愿,让两个极为近似的碳基生命社会,在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就猛烈地开始互相撞击。
哲学家和人类学家,一直在试图寻找出联邦人类与帝国人类之间的生理血缘关系,甚至已经将怀疑的目光,指向了无数年前的蛮荒时代。
大部分的学者已经得出了一个共识,只是暂时没有找到证据,他们认为在近百年前忽然与联邦相遇的那个人类社会,应该是联邦当年的一个分支,不然根本无法说明,为什么宇宙间会忽然出现了一个帝国,这帝国里的生命,并不像电影中的外星人般长着八条腿、生着天然虫类外壳,还会不停地喷酸液,却像联邦里的人一样,会走路,会思考,会恋爱,会愤怒,会憎恨……
崔聚冬局长助理怔怔地看着手中那份档案,看着档案上面麦德林议员的照片,觉得身体如同堕入北极冰坑之中一般,无比寒冷。
双方交战数十年,早已结下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根本无法化解,然而谁能想到,早在数十年之前,帝国那边居然就已经做出了一个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局!
崔聚冬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大厅里忙碌的工作人员们,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西林军区去百慕大的人还没有传回消息,六十几年前的人口买卖记录,确实可能早就被毁了,而第二军区特种小队从青龙山里冒险挖坟取回的生物样本,却依然还在旅途之中。
在S2宪章局直接命令下派出的那个特种小队,已经对双方的生物样本做了初步的对比,基本上可以确认宪章局对那位议员先生的怀疑,可问题在于,此事事关重大,就算以宪章局在联邦中的超然地位,如果不能拿到铁一般的证据,也很难说服政府做些什么。
大厅里面一片慌乱景象,为了应对联邦有史以来最不可思议的序列事件之一,宪章局第一次成立了专案小组。那位姓邰的老局长之所以要瞒着政府成立这个专案小组,正是因为他们所要调查的目标,无论是在政府内部,还是在下层机构中,都拥有着数目难以想像的合作伙伴与狂热支持者。
为了保密,宪章局的暗中调查甚至瞒着总统官邸与联邦管理委员会,也正是因为保密的需要,一向只负责信息收集,从来不执行具体事务的宪章局,此次没有了联邦调查局的全力支援,竟露出了难得的生涩与慌乱。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名专案组成员急促地走了进来,慌乱地翻着手中的案卷,说道:“目标确定今日离开S2,前往西林前线看望军队。”
“去西林?只怕路上就要跑了。”崔聚冬的心里生起一丝寒意,挥手示意那名工作人员退了出去,然后拿起了手中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
……
首都特区议会山前,联邦总统的就职仪式开始没有多久,帕布尔总统十分钟的演讲还在继续,石阶上下的观礼宾客与普通民众们,怀着激动或平静的心情,认真地倾听着每字每句。
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丝异样的气氛已经笼罩在观礼台上。这些联邦上层的大人物们,似乎被某个消息弄得有些心神不宁,虽然他们马上便平静了下来,但那些苍老的面容,幽深的眼眸里,却闪着意味不同的光芒。
最先知道S2和平基金会大楼遇袭的大人物,是联邦调查局局长,在联邦内部,这个机构收集情报的速度最为迅速,就在基金会大楼内部警报响起两分钟后,站在观礼台第二排的联邦调查局局长,便收到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在这时候,他无法分析是谁胆大包天到敢在总统就职仪式当天,做出这样一件耸人听闻的恐怖事件。局长拿着电话,偶尔抬头看一眼台上正在演讲的帕布尔总统,眉头微皱,强行压抑着心头的愤怒,低声对下属们做出了指令,然后悄悄地走到国家安全顾问先生的身后,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国家安全顾问此时正满面含笑望着石阶之上的总统阁下,希望帕布尔总统能够看到自己真诚的感情投射,他虽然是席格总统的老师,却依然希望能够在新政府中挥余热。忽然间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他的脸色马上阴沉了下来,回头压低声音说了几句什么。
这两位大人物的动作,顿时落到了很多人的眼中,观礼台上的宾客们忍不住在心中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让这两位大人物不顾帕布尔总统还在进行最重要的演讲,也要凑到一起议论。
紧接着,一直沉默守在石阶上总统身后的特勤局局长,忽然按了按耳中的金属粒,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变,然后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两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观礼台上的宾客毫无疑问都是联邦中最聪明,最能察言观色的一群人,特勤局局长的异色落入他们的眼中,和先前注意到的那幕结合起来,他们确定,肯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观礼台倒数第二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穿着黑色大风衣的邰夫人,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电话,她那双惯常平静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怒意,旋即便变成了冰冷。
紧接着,安静站在人群中的利缘宫以及联邦七大家的家主们,都通过各自的情报渠道,知道了S2上正在发生的那一场暴烈暗杀事件,所有知道内情的人脸色都微微变了变。
他们或许不知道刺客是谁,他们也不关心麦德林议员的死活,但他们关心的是,眼下联邦的局势是他们一手操控,一手营造,但此时有些不听话的小人物,试图想要破坏他们已经议定好的一切,所以他们震惊而且愤怒。
石阶上帕布尔总统的演讲还在继续,观礼台上那丝异样的气氛却是越来越浓。在这个联邦最重要的日子里,却因为远方发生的一件刺杀事件,而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国家安全顾问悄无声息地走到石阶上,来到当选副总统先生的身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指了指帕布尔总统的背影,副总统先生焦虑地摇了摇头。
还有更多的人望向了观礼台第一排的显眼位置,事发突然,他们很想知道联邦宪章局那位老局长有什么反应。
宣誓台后的帕布尔总统,也注意到了下属和宾客们的异样,他眯着眼睛,沉稳地继续着自己的施政演说,眼角的余光却在宪章局局长的身上扫了一眼。
在众人的目光之中,满头白发的邰局长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其实他很清楚此时总统就职仪式上的异样因何发生,事实上,他是首都特区里第一个知道S2刺杀事件的人。
便在此时,他怀里的电话震动了起来,他拄着拐棍,老态龙钟地离开了观礼台,在下属的陪伴下,向着台后走去,竟是丝毫不顾忌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此时不是总统就职仪式,帕布尔总统阁下并没有在演讲。
老局长拿着电话,沉默地听了一会儿,然后缓声说道:“许乐进去多久了?”
“十四分钟……二十七秒。”电话那头,崔聚冬局长助理给出了一个无比精确的答案。
“嗯,看来不能再指望他了。”老局长听到了回答,微垂眼帘,说道:“你认为他会逃?”
“他原定今天就要离开S2,问题是现在不知道他准备的太空飞船在哪里。”崔聚冬在电话那头沉声说道:“而且他身份特殊,局里现在还没有证据,不方便直接发出指令。”
老局长沉默了很久,说道:“我们宪章局说的话,就是证据。”
电话那头的崔聚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听着。
“梳理今日S2出港的所有飞行器,如果麦德林真的要离开,”老局长苍老的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直接把他打下来。”
电话挂断,老局长回头看了一眼寒冬里的议会山,目光缓缓落到了观礼台上那位夫人的身上,然后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台上那些所谓的大人物们。
这些喜欢玩政治的大人物们,只知道麦德林遇刺,却根本不知道麦德林这个人对于联邦来说意味着什么。老局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嘲讽之色。
对于他来说,只要宪章局开始注意,这个联邦中没有谁能够避开宪章的光辉,那个深谙联邦政治弊端的麦德林议员也是如此。
所有军方大员和重要人物都聚集在S1首都,麦德林趁着总统就职仪式离开,真是一个聪明到骨子里的家伙。没有军方的命令,谁敢阻拦麦德林的离开?如果真让那人进入到了茫茫宇宙深处,谁又能阻拦麦德林的回归?
邰局长轻轻地叹息着,摇了摇头,向着联邦舰队司令洪予良三星上将走去,宪章局如果要强行夺下舰队的临时指挥权限,打下麦德林乘坐的飞船,至少要和这位女强人打声招呼。
当然,邰局长也很清楚,在未经审判的前提下,宪章局杀死一位议员,一位深孚民望的副总统候选人,事后必然也要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这代价大抵便是他的提前退休。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帝国那位皇帝陛下用那位议员先生玩弄了联邦这么多年,身为宪章局局长的他感到无尽的耻辱,如果今日还能让麦德林活着离开,他干脆自杀好了。
……
……
联邦第二军区橡树州警备区指挥部。
“基金会大楼第三次来电,请求紧急支援,敌人攻击速度太快,而且拥有大火力。”一名中尉参谋快步跑到了警备区司令的身后,脸色难看地说道:“司令,要不要派个作战小队过去?”
“派个屁!”
警备区司令根本没有理会下属的紧急请求,双眼微红盯着光屏上的全息成像地图,看着地图上那些清晰可见的热成像痕迹,看着旁边一直闪动的分析数码,再听着另一边参谋部无比嘈杂的声音,心头的所有情绪全部发泄了出来。
他回头狠狠地瞪了那名参谋一眼,说道:“青龙山军队全面出动,整个军区都在部署防御,你这时候要我派人去保护一个狗屁议员,是想让我上军事法庭?”
那名参谋无言以对。今日凌晨,几年来都没有大的军事动作的青龙山反政府军,忽然间一反常态,派出了四路军队,沿着山中那些弯曲的山路,向着山外开进,气势极为逼人。
虽然反政府军的军事行动,此时尚没有突破双方的实际控制线一侧,但这种高压态势,却让驻守在环山四州周边的联邦军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难道真的要开战了?
在这种关键时刻,和平基金会大楼遇袭的消息,被联邦第二军区由上至下的所有军官们选择性地遗忘,事有轻重缓急,大战在即,谁会理会这种事情?对于第二军区的人来说,像麦德林这种反政府军养出来的老狼,死的越早越好,反政府军的忽然出击,刚好给了他们这种心安理得的借口。
正是因为青龙山反政府军忽然间摆出来的战斗准备姿态,让此时正处于枪林弹雨中的基金会大楼,遇袭至今已有近二十分钟,第二军区却没有丝毫前去支援的意图。
“山里这帮狼崽子们究竟想做什么?”警备区司令冷冷地盯着地图上那些越来越多的红点,心头无比阴冷。他的顶头上司第二军区司令,今天正在首都参加总统就职大典,偏在这个时候,青龙山却忽然倾巢而出,事态颇为可疑。
……
……
一声剧烈的爆炸,响彻于环山四州某处山野之间,这里并不是政府军与反政府军的战斗前线,而是一处没人注意过的废弃工厂。
“报告,任务成功。”一名穿着迷彩军服的反政府军军人来到林间,对那名戴着草帽的中年男人沉声说道。
他笑着拍了拍那名下属的肩膀,回头望向那处青烟升起的地方。此时山里的同志们应该已经摆出了全面进攻的姿态,第二军区想必在这种高压态势下,不会注意到麦德林那边的动静。
废弃工厂里有一个临时太空飞船起降基地,麦德林所准备的后路,应该便是这里。他望着那处的青烟,想到此生与麦德林的相识相遇相争,心情竟是变得微微冰凉起来。
他虽然号称是三十七宪历最出名的情报领袖,但毕竟不是联邦宪章局这种机构,所以他并不知道麦德林的真实身份,他无法理解,为什么麦德林要急着离开。
但既然查到了这一点,他便做出了自己的反应。
他与麦德林争斗了很多年,到最后也不知谁胜谁败,但至少在今天,他断了麦德林在政府内的支援,又断了麦德林的后路,他已经做到了他所有能做的事情。
……
……
和平基金会大楼西南方的山顶上,一个黑色的工作台在落叶之中孤苦伶仃,四周有几具尸体,鲜血顺着红色的叶子缓慢流着,而本应该守在工作台旁,为许乐提供技术支援的那个秀气男人,却已经消失无踪,不知去了哪里。
……
……
基金会大楼内部,已经有很多人死去,还有一些人活着。子弹尖啸的声音时骤时疏,但从来没有停止过。楼内建筑墙体上的弹痕与碎片,充分地证明了从开始到现在,这个故事是何等样的惨烈。
时不时有沉闷的声音响起,有墙壁被轰穿,有伙伴被轰成碎片。鲜血与烟雾之中,大楼的安全人员们心都快要被冻结了,他们不知道第二个潜入大楼的入侵者是谁,虽然这个人或许不像前面那个人一般如鬼魅不可捉摸,但那种绝对专业的军事素养和他手中那件可怕的武器,却像是一道死神的黑墙,拦在了他们的面前。
浑身是血的施清海,叼着一根三七牌香烟,端着那把ACW,守在东三区最后一个通道口前,身前身后全都是亮晶晶的弹壳,还有一个随身的箱子。
ACW猛烈地颤抖,喷吐着枪火。
他叼着香烟的嘴唇有些发白,有些颤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只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鲜血顺着那些弹孔,正在不停地往外流着。
……
……
玻璃门上又多了些密集的弹痕,高硬度的材料并没有破碎的征兆,先前被许乐击出了一个圆圈的弹痕中间,又多出了三条整齐的线条,就像是一个圆中立写着一个大大的“人”字。
头发缭乱的麦德林议员,透过这些轻微的弹痕,眯着眼睛,注视着玻璃门外的许乐。
直到此时,他依然坚信,只要自己在安全屋里再呆一会儿,那些忠于自己的力量便会前来支援,就算忠于自己的人全死了,联邦政府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而引发骚动,第二军区的人也会来救自己。
只要离开了基金会大楼,他便能够赶到那个没有人知道的基地,乘坐飞船离开S2,在去往西林的漫漫旅程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于百慕大,然后回到自己的家乡。
这将是漫长的归家之旅,迎接他的将是前所未有的功绩与亲人们热情的欢迎。
然而这位议员先生却没有想到,有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却依然因为那些在他看来其实很无稽的原因,拼尽了所有的力量,想要把他留在此地,或者杀死。比如房间外浴血作战的施清海,比如此时玻璃门外的许乐。
就算他能离开大楼,也无法离开S2,就算他离开了S2,迎接他的也将是宪章局无情的权限下,来自太空舰队的炮火。
当然,如果不是许乐今天沉默地杀进来,或许在宪章局开始动作之前,麦德林就早已经消失在了茫茫的宇宙之中。
……
……
玻璃门没有打碎,许乐低着头,没有失望,他取出一根营养棒,大口大口地嚼碎吃了,然后就在玻璃门前的空地上,坐了下来,闭上了双眼,就像是要入睡一般。
麦德林议员眯着眼睛,看着他古怪的动作,心里生出了强烈的不安,却不知道这种不安来自哪里。
忽然间他明白了,自己的不安来自对方的冷静,门外的年轻人一直保持着绝对的冷静,这种冷静显得相当可怕。
麦德林轻轻地转动着手中的那只笔,眼瞳微缩,这只笔里藏着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有晚蝎星云和加里走廊两个通道的具体数据,还有一个极细微的芯片。
如果不是大选失败,他或许不会想到要回家,但他已经获得了足够珍贵的东西,回家也应该能理直气壮了。在这一瞬间,麦德林那股思乡的情绪,竟是压倒了对当前局势的隐惧。
在先前麦德林曾经隔着门对许乐说过,虽然你是个天才的工程师,却无法打开这道安全门。坐在地上的许乐,此时睁开了双眼,看着门后的议员,开口说道:“我的物理学的很好。”
话音落处,调息完毕的他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脸色发白,眼瞳却是格外明亮。
他跨步向前,暴喝一声,将体内所有的力量,瞬间传递至右臂之上,如同闪电般一拳击出!
不需要工具,人类是第一机器,许乐只相信自己的拳头。
这一拳恰好击在那些弹痕线条集合的地方,那个人字的正中央。一声闷响,似乎整个房间都开始颤抖起来。
随着纸被撕裂般的声音,坚硬到极点的玻璃门,子弹都无法打穿的玻璃门上,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