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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郑州:有龙就有“新天子”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的腿出了点问题,一碰就痛。我决心戒掉自行车,至少在这趟黄河之旅接下来的行程中是不会再骑了。洗过热水澡,我躺在床上休息,心想不到最后一分钟,我是不会离开这个饭店的——腿痛得我几乎不能动弹。但开封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了,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吃罢午饭,我打车到长途汽车站,三十分钟后车开了,往西去河南省的省会郑州。郑州的东南西北四郊都设有长途汽车站,从开封到郑州东郊,不到九十分钟,下了车必须换当地公交去市里。我又累又有伤,实在不想坐公交,就打车来到金水路的“郑州饭店”( “郑州饭店”即“郑州大酒店”,该饭店不在金水路,作者可能记忆有误。——译者注),它紧挨着新建的“国际饭店”,但房费只有“国际饭店”的一半。这家饭店建于四十年前,从外观看,像是当年的中苏合营企业。

在房间里安顿好行李,我打开窗户,俯瞰楼下的小花园,里面种满了正在开花的樱桃树。我快速下楼,买来两瓶啤酒、几袋锅巴,以及一根像热狗一样的腊肠。带着这些,我迈出窗户,来到一米宽的水泥平台上(饭店大楼外沿设有一圈平台),坐下来享受春天。楼下的花园里,三个小女孩在捉迷藏。每次经过樱桃树,花瓣缤纷地落在她们的头发上,她们便像小鸟一般地欢笑起来。当我喝完第二瓶啤酒的时候,落日残霞将花园变成了“光明殿”。终于,看园子的人出现了,女孩们的游戏戛然而止,她们穿上外套背上书包连蹦带跳地回家了,一路上笑声依然不绝。即使是郑州这样晦暗沉闷的城市,依然有春天的脚步声。

郑州这个城市,游客专程来的不多,顺路来的不少。它北有北京,南有武汉,东有上海,西有西安,郑州正好位于一个中点,它宽敞的水泥街道提醒人们,它本身也在中国的一流城市之列。郑州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四千年以前,古城遗址离我不远,过几个街区就到,那里还有一个小博物馆,它将是我郑州之行的第一站。

第二天,我安步当车,不久就来到了古城遗址处,但博物馆那天关门了,说是在重新装修。事实上这对我说不上有多大损失,我更感兴趣的,是另一座博物馆,名叫“黄河博物馆”。这座博物馆就在省博物馆对面的一条巷子里,而我在街上转悠了半个小时,才误打误撞地走进了那条巷子。我之所以对这座博物馆如此感兴趣,是因为它是中国唯一一座以黄河为主线的博物馆。它有丰富的黄河资料, 其中一些音像展品尤其好。在那儿我遇到了副馆长,他帮我修正了我接下来黄河之旅的行程,还介绍给我几个值得一看的地方,其中包括一个奉祀黄河水神的神庙——嘉应观,俗称庙宫。他自己也没去过,但他告诉我这座神庙在黄河对岸、郑州以北,大约需要一两个小时的车程。这些正是我需要的信息。

黄河博物馆

走回饭店,在服务处租了辆出租车,但司机说他也没去过嘉应观,结果一过黄河,我们不得不在乡间绕来绕去,多走了好些冤枉路。两小时后,我们终于找到了这座神庙,它就在通往武陟县城的公路边,一个叫二铺营的村子附近,与黄河南岸的邙山遥相呼应。一下车,我和司机都被嘉应观的气势给镇住了。本来这巨大的庙宇建筑群耸立在辽阔空旷的地方就够宏伟了,现在又只有我们两个游客,就更显出了这建筑群的宏伟气势。这里平时少有人来,因此大门紧闭。我们敲了足有五分钟的门,看庙人才出现。他看到我们,一脸惊奇,他说,这是唯一的一次假期有人来参观。

看庙人介绍说,嘉应观建于二百多年前,它在中国的寺庙里,已经是非常年轻的小字辈了。它选址在黄河北岸,我猜想一定是为了让黄河水神高兴,少发洪水祸害中原大地。但是据看庙人的说法,真正的原因,是皇帝的风水师说要出新天子了,换句话说,就是要改朝换代了,而那个“新天子”将在这一带出生。禳解的办法,就是把黄河水神供奉起来。这可把皇帝吓坏了,为了阻止“新天子”出生,他亲自来了这儿四趟。

嘉应观的建筑风貌极佳。它的天花板是精细艺术的杰作,上面雕的龙特别多。听看庙人说,黄河的这一河段,是龙图案的发祥地,他给我看了几张考古遗址的照片,成千上万的贝壳,组成了龙的图案,可以追溯到六千年前。其实,我觉得中国人相信黄河里有龙这事很好理解。黄河流过的地方,曾经发现了海豚的骨骸。古人自然会对着这骨骸生发想象,于是就有了龙。为了表明我与黄河龙的关系和谐吉祥,同时表明我尊重它们内在的神性,我敬完香,又上了钟楼撞了钟。

嘉应观

把想看的都看了,我对看庙人领着我们转悠表示了感谢。车过黄河大桥,我吩咐司机先不忙回郑州,改道西行。我想去看看邙山。邙山矗立在黄河南岸,与嘉应观南北呼应。从青藏高原一路流过来的黄河,到了邙山,开始甩掉峡谷和高山的拘束,变得不老实了。因此洪水灾害大多发生在郑州与开封之间,为此中国人给了黄河一个别称:苦难之河。

在邙山的北坡,有一座奉祀千古治黄第一人禹帝的神祠,但是这座神祠现在变成了一个大型游乐园的一部分,我顿感兴味索然,决定不去了。我让司机把车停在山的东面,那里叫“花园口”。或许是嫌老天爷的水患还不够多,蒋介石在1938年炸毁了这里的黄河堤坝。那时日军正在这一地区挺进,蒋委员长想用洪水阻挡他们的脚步。如果你是个不关心本国人民死活的军事战略家,那么这一想法确实伟大。事实上,蒋委员长的这一伟大举措,唯一的结果是弄丢了一百万国民的生命,弄丢了一千二百万国民的家园。而日本人却轻易绕过了黄泛区继续挺进,将蒋委员长赶出了中原大地。后来战争结束,国民党重回中原,但蒋介石却依然拒绝堵上堤坝的缺口,原因是那一带有大量同情中国共产党的人。直到1947年,在国际压力下,他才不得不重修了堤坝。因此,从1938年到1947年这段时间,黄河是从山东半岛的南边而不是北边流入大海的。站在花园口重修的堤坝上,我唯有叹息,叹息那人与人之间的残忍。

回到饭店,我又一次来到窗外的水泥平台上,享受着啤酒和锅巴。樱桃树的花枝依然在风中摇曳,徒劳地摇曳。昨天来这里玩耍的小女孩们再也没有出现。美丽是如此的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