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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芮城:神仙们的新家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昨天上岸的渡口,一排电动三轮摩托正在等客,等从对岸过来的渡船。我出了十块钱,一辆摩托放弃排队,拉着我到了以北二十公里的芮城。

我请司机穿过实在不怎么样的芮城县城,在城北的永乐宫把我放下。永乐宫是全中国最著名的道观之一,可我却未见到一个道士。它原来就在大禹宾馆的下方,因为建三门峡大坝,原址已经被水淹没了。当时,文物工作者小心翼翼地把画满壁画的墙体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运到芮城,重新拼装成完整的墙体和壁画。“文革”时红卫兵破坏了成千上万的宗教场所,但这里却被政府费大气力保了下来,原因就在于那些世界上最古老、最精美的道教壁画。这些壁画绘于十四世纪早期,那时,元朝的皇帝正在大都的那座逍遥宫里,统治着他的中央汗国。

在入口处,我要了十块钱的导游服务,然后在主殿里见到了这位导游。当时,她正拉着奇妙的道士腔调唱歌,真是余音绕梁啊。这只是我的想象,也没准她唱的是一首流行的爱情歌曲呢。我希望她继续唱下去,她却带我参观起壁画来。

永乐宫

在主殿的墙上,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画的,三百位天上的神仙正在朝拜元始天尊。正如宣传的那样,这些壁画真的是美。第二殿的壁画还是一样的美,绘的是十世纪的道教祖师吕洞宾的传奇故事。他是八仙之首,此前我在沿海小城蓬莱见过他们八位。第三殿也不逊色,绘的是十二世纪的道教祖师王重阳。他是道教主要宗派全真教的创始人,也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道士之一。我兴奋地边走边看,它们是全中国最好的道教壁画,而我是那天唯一的游客。

永乐宫不仅道教神仙壁画有名,它的建筑也有名。它是整个中国道观建筑最古老的实例。建筑学界对它很熟悉。它的大殿屋顶的曲线既高古宏伟又简约流畅,屋脊上镶着黄、绿、蓝三色琉璃。向上微翘的飞檐,两只高达三米多的大鸱吻仰望天空,整体像一条腾空飞升的巨龙。看完壁画和建筑,我意犹未尽,又走进一间偏殿。那里展出一些照片和其他资料,记录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壁画和建筑的切分、搬运、复原的全过程。整个工程耗时七年,终于避免了因水位上涨而给这些重要文物带来的灭顶之灾。今天,这座重修的道观看起来跟原来的一模一样,完美无缺。

旁边还有一个较小的祠堂,里面是吕洞宾与他的两名侍者的塑像。吕洞宾出生在芮城,这是永乐宫迁建选址时首先考虑芮城的原因。吕洞宾科考落第后,遇见了一位道教神仙,后者将长生不死之法传授给他。在长安以南的终南山中修炼之后,他返回故乡,最终在芮城以北二十公里的九峰山得道成仙,长生不死。实际上,现在的这些神仙塑像,是在永乐宫迁建后,从九峰山的一座道观中搬来的。

临走前,我来到永乐宫另一侧的吕洞宾墓(神仙还是死了?),驻足凭吊。而后,凝视着墓后方巍巍的中条山脉,心想哪一座山才是吕祖与其他七位神仙会合的九峰山呢。中条山脉犹如一堵未经粉刷的墙,而且锯齿般参差不齐。我的下一步就是“翻墙”,墙那边另有风景。那天就我一个游客,因此永乐宫大门外没有等客的出租车或摩托。我只得步行回到横贯芮城县城的高速路上,等候下一辆巴士。问一位水果小贩,这里有没有巴士开往中条山那边。他说大约一小时一班。果不其然,不到一个小时,我就上了车。巴士翻过中条山光秃秃的山肩,那边就是汾河平原了。

车子下山驶向平原的时候,我看到了远处庞大的解池(运城盐湖)的轮廓。四千七百年前,就在这一带,黄帝打败了苗族部落联盟的首领,控制了解池。这一战,是中国历史上意义最为深远的一战。盐是最重要的一类物资,是新石器时代的聚落向早期城镇转型的原动力。有了盐,就可以腌制并保存食物。这样一来,人们就可以在固定的地方过冬而不必迁徙,还可以组建军队离家征战,距离可以很远,时间可以很久。解池是黄河中下游流域唯一的产盐重地。胜利者黄帝控制了那里的盐,才使得汉人成为中国北方乃至整个中国的决定性族群。考古学家认为,在解池岸边发现的盐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盐场,有六千多年的历史。

车下到平原之后,我们距离解州镇就只有四公里了。我之所以“翻墙”而来,意在解州镇,而非解池。解州是战神关羽的故乡。在洛阳关帝庙中,我见过关羽的塑像。我还在他的首级墓前燃过一炷香。因为他的忠义和英雄气,他在死后赢得了“关帝”的美名。实际上,他不仅是“忠”和“义”的化身,也是“勇”和“武”的化身,是名副其实的战神(中国人叫武圣)。在中国,到处可以看到红脸长髯的关帝像,关帝庙的数量也许超过了其他庙宇的总和。解州是关帝故里,我想来看看他的童年伙伴和邻居的后人是怎样纪念他的。巴士司机把我放到一个最近的路口,给我指了路,然后继续驶向烟囱林立的临汾。

中国成百上千的关帝庙中,据说解州这座是最大最好的。从巴士下来五分钟,我就进了它的大门。中国人诚不我欺,这绝对是中国最大最好的关帝庙。它始建于关帝去世后约四百年的隋朝。此后在历代帝王的财力和人力支持下,又经过多次重建。因此它拥有一流的建筑和工艺,在某些方面,甚至独步天下。

不幸,也没准更幸运的是,关帝庙建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看庙人说,这里除了当地想躲开别人视线的情侣外,几乎没有人光顾。事实上,在我造访的时候,唯一的另外两位游客,正是一对手拉手走过花园的情侣。看庙人清闲,就带我四处转。他先带我去看一座塔。关帝年轻时急公好义,爱打抱不平。有一次,他杀死了一个坏人,不巧此人与县令是一党。县令传令,要将关羽及其亲族都处死。看庙人说,因为这事,关羽的亲族都逃走了。所以直到今天,解州都没有姓关的。但是关羽的父母年纪大了,无力逃走,便双双跳井而亡。为纪念他们,在井上建了这座塔;而为纪念他们的儿子,则在塔周围建了这座庙。

解州关帝庙

塔后面是一个大花园,种满各种观赏性的植物花草。花园那边是一座神殿,收藏有我在中国看到的最精美的木雕作品。神殿的后面是一座更宏伟的大殿,那真是一个建筑杰作。屋顶两边的飞檐凌驾于那些巨柏之上,而巨柏又护卫着大殿入口。两边的飞檐像极了一只飞翔鸟的双翅。这令我想起了《庄子》寓言的开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座大殿的屋顶,我感觉随时会化为一只真正的大鸟消失在天际,抛下那些站立了近两千年的长松巨柏——那是在关帝死后不久,人们为纪念他种下的。总而言之,依我看,有这样一座大庙来纪念他,我们的战神一定会高兴的。

在洛阳时,我在安葬关羽头颅的土丘前,已经燃了一炷香。在这里我要再燃一炷。毕竟,关帝不仅是战神,他一定也是以诚实、忠诚和公正为价值观的那些职业的守护神。这当中也包括作家。未等香燃完,我谢过看庙人,回到主路等候下一班巴士。我要折回黄河岸边去。

几分钟后,我竟然招停了一辆开往西安的巴士。真是太棒了!这意味着我无需折回芮城县城,可以从中条山的西麓绕过去了。走了一小时,车过首阳县。首阳最初是县城外一座小山的名字,后来城以山名。三千多年前,小山上来了一对隐士兄弟,名叫伯夷和叔齐。他们认为以周代商是不义之举,因此拒绝吃周朝的粮食,渴了喝鹿奶,饿了采野蕨。但是, “干净”的食物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最后两人双双饿死在首阳山中。历史学家说,直到明朝,伯夷叔齐的墓前还有一座神祠,以及一只母鹿的塑像。如果时间富余,我会停一下,去看看到底有没有这些东西。但是,我还得赶路,希望能在更远的城市过夜,只好放弃首阳山,任它缓缓地滑出我的视野。

又过了几分钟,车子上了黄河大桥。在这里,黄河从北来,突然向东拐去。

这里是黄河诸多弯道中最著名的一个,它的名字叫风陵渡。在中国古代,它也是黄河诸多渡口中最著名的一个。

我又一次发现,我跨的不是桥,我跨的是省!千真万确,我又跨省了,从山西“跨回”陕西。而对于普通美国人来说,他们不会有跨省的感觉,这不仅因为美国不是中国,还因为他们(也包括我)分辨不出山西和陕西在发音上有任何区别。这时候公路向西拐,通往西安。前面就是中国古代著名的军事要塞潼关了。和永乐宫一样,因为三门峡大坝,潼关也迁到了更高的地方。现在的潼关在峭壁上,它一边俯瞰黄河,一边仍然扼守着这条去长安的千年古道。

太阳正向峭壁上落去。在潼关我又想下车,但又一次忍住了。今天多走一点,明天就省事一点。又过了一个小时,到了渭南。汉语的意思就是渭河之南。渭河是黄河的最大支流,它在潼关以北流入黄河。在看到貌似是渭南城里最高的一幢楼时,我终于下车了。这幢楼果然是宾馆,有五层高,不过感觉还是比解州的关帝庙小。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不会变成鸟飞走。这一点很好,稳定压倒一切。它稳定,我才睡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