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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云中君

长安是古代中国的中心,是十一个朝代的都城,是一个北起朝鲜、南至越南,东起太平洋、西至波斯的大帝国的中心。直到后来,它的光辉才被洛阳、开封、杭州和北京这样的城市所遮蔽。公元七、八世纪,在长安的巅峰时期,它是当时那个时代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也是移民最多的城市。它是“大海”,中国所有的文化潮流和经济潮流都汇入其中,它也是中国最大的市场。长安位于丝绸之路的东端,也是中国第一个国际性的城市。公元前200年,长安刚一建好,就已经成为一个旅行者的城市。

西安是长安的现代化身,我对西安最持久的印象就是:成千上万的人戴着白帽子走来走去,就像朵朵白云,飘浮着,打着旋涡,流淌过街道。这个城市人口的很大一部分比例源自中亚,而白帽子就是在所有伊斯兰教文化中常见的头巾的另一种形式。这里还有规模很大的满族人、蒙古人和西藏人的团体。一本旅游手册中列出了三十八个少数民族。1990年,这个城市的人口是三百万。而六十年前则是不到二十万。

西安现在仍然是一个旅行者的城市,与此相协调的,它的城市标志是一只大雁。这是这个城市最著名的旅行家玄奘的遗泽。玄奘对佛陀“世界唯心”的教义心存疑惑,为了解决这个疑问,公元629年,玄奘离开长安,动身去印度。两年后,玄奘到达印度,开始向瑜伽宗最后一批大师学习唯识的教义。十五年后,即公元645年,玄奘回到长安,唐太宗用专门欢迎得胜还朝的将军的盛典,欢迎玄奘归来。

唐太宗想知道玄奘在旅途中见闻的所有事情,于是玄奘别无选择,只好满足太宗的好奇心。结果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和两人之间的一份独一无二的友谊。随着时间的推移,玄奘的记述被演绎成了《西游记》——《西游记》是中国最著名、最受人喜爱的小说之一。然而,玄奘对写小说或编撰旅游地名词典不感兴趣,他急着动手翻译从印度带回来的佛经。公元648年,太子邀请他在都城的慈恩寺建起了一个译经中心——慈恩寺是太子为了纪念他的母亲而修建的。

玄奘搬进去之后不久,他开始注意到这个问题:火灾或风暴有可能会毁掉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收集的无价之宝——佛经。他请求太宗同意建一座塔,用来储藏佛经,太宗恩准了。后宫的嫔妃们把自己的珠宝首饰布施出来,用以支付建这座塔的费用。公元652年,它竣工了。

这座塔建起来之后不久,进士们就开始在塔的高层拱廊附近签上自己的名字——从拱廊那里可以眺望四面八方的风光。这些名字排列在一起,使人们联想到雁阵,于是人们开始把这座建筑物称做“大雁塔”。公元752年,杜甫和其他人一起到那里去签名,他写了一首诗,以纪念此事。在此诗的结尾,杜甫写道:

黄鹄去不息,

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

各有稻粱谋。

这个名字被叫开了,从那以后,这座塔就一直被称做大雁塔。现在它仍然在城市的东南角——方圆六十四米。但是雁群已经不见了。我所能找到的唯一的名字,都不早于两百年前:清朝的信笔涂鸦。在外面,我停住脚,去读门两侧的两块石碑,石碑上是玄奘译经的序言。这两篇序言是太宗和太子拟制、褚遂良书写的。褚遂良是中国最伟大的书法家之一。我练习书法的时候,有好几年,都是用这两篇碑文做临摹的范本。在这里看到它们,就好像遇见了一位昔日的老师。

在唐朝,这座寺庙还因为牡丹而闻名。牡丹四五月份开花。现在,在大殿的下面,沿路排列着几十丛牡丹。一位和尚告诉我,花期的时候,这些牡丹仍然能吸引到很多游人——尽管寺庙的庙基已经缩小到过去的十分之一,尽管住在那里的三十位和尚看起来像一座纪念馆的管理人员。其中一位和尚告诉我,玄奘的舍利在终南山附近的另外一座寺庙里。于是我雇了一辆车和一个司机,向山里开去。

路从慈恩寺北开始,我们沿着这条路向东南方向开去。一公里后,我们路过一个名叫曲江池的村庄——在古代,曲江池是长安最著名的风景名胜地。

开始的时候很简单,那是在秦朝和汉朝,那时候曲江池只是一个由一眼天然泉供水的池塘,周边种满了树木花草。在此后的朝代里,这个池塘被扩浚得规模很大。公元七、八世纪期间,它变成了一条曲曲折折的水路,包括瀑布、河流和池塘等各种水文景观,东西占地两公里,南北四公里。为了保证曲江池的水源供应,人们修建了一条水渠,把水从终南山一直引到这儿来。沿岸亭台别墅林立。春天,皇室成员都到这里聚会,来观赏西岸的杏花。夏天,他们来观赏沿着东岸盛开的荷花。

一个饮酒游戏(曲水流觞)也是在这里起源的。玩这个游戏要依赖水和风的变化。游戏开头是用一壶酒放在一个木头器皿(觞)上,然后让它沿着水池漂流,一直漂到某位参加者的面前,这位参加者就得给自己斟一杯酒,在一卷准备好的条幅上匆匆题上一行诗,然后把那个木头器皿(觞)再推出去。当所有的人都醉得题不成诗,或者酒喝光了的时候,这个游戏就结束了。当水枯竭了的时候,这个游戏则永远地结束了。10世纪到过长安的旅行者们说,那些亭台楼阁已沦为废墟,曲江池已经种上了庄稼。但是记忆还存留着,人们仍然把这个地方称做长安八景之一。

刚刚经过这座村庄,我们拐上一条土路。一分钟后,这条土路在一个叫寒窑的地方终止了。寒窑是一条沟,向黄土高原深处蜿蜒几百米。王宝钏就是在这里等待她丈夫的,一等就是十八年。

王宝钏是唐朝一位丞相最小的女儿。这位丞相急着要给她安排一桩政治婚姻。宝钏拒绝嫁给她父亲提议的任何人,于是她被迫去爬大雁塔,向下面扔绣球。谁抓到那个绣球,她就得嫁给谁。前一天夜里,她曾经见过一位贫穷的流浪者,当她看到他的时候,就把绣球扔给了他,他抓住了它。他的名字是薛平贵。然而,宝钏的父亲拒绝承认薛平贵,把他打发走了。宝钏却不肯接受父亲的决定,于是她也被赶走了。年轻的夫妇无处安身,只好搬进一座废弃的窑洞里,这座窑洞的黄土墙上刻着“寒窑”二字。

之后不久,唐朝与北方的游牧民族东胡之间爆发了战争,薛平贵从军了。很不幸,军队是由王丞相的一位女婿所领导的。他给薛平贵设了一个圈套,导致薛平贵被敌人俘虏了。

尽管有人向宝钏报告了薛平贵的死讯,可是她还是继续待在寒窑里,忠贞不渝地等待丈夫的归来。十八年后,唐朝与东胡和解了,薛平贵被释放了。当他回到长安的时候,他在他们的窑洞外面发现了自己的妻子,她正在采摘一种叫荠菜的野菜——荠菜又被称做“羊倌的钱包”。薛平贵不在的这些年里,她一直靠它维生。

参观了宝钏的窑洞之后,我们停在寒窑这条沟入口处的一个小食摊前,早早地吃了午饭——煮饺子。饺子馅儿是新摘的“羊倌的钱包”,味道有点儿辣。我想象着,至少王宝钏没觉得它单调乏味。

我们回到主路上,再次向东南进发。但是没有开多久。一分钟后,我们向右拐上一条土路,这条土路穿过长满了粟苗和谷子的田野,经过两座砖窑,向上经过凤栖原的土坡,来到胡亥长满了刺藤的小坟墓前。

胡亥是秦始皇的儿子。公元前210年,秦始皇驾崩了。作为第二个皇帝,胡亥统治了三年。这三年都是按照太监赵高的意愿行事的。有一次,赵高把一头鹿带到年轻的皇帝面前,说它是一匹马。没有人敢驳斥这个太监,于是皇帝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两个星期后,赵高安排了另一次“幻觉”事件,他命令士兵们装扮成强盗,“袭击”宫殿。皇帝迅速地自杀了,被另一位傀儡所取代。

毫无疑问,尽管盗墓者们做了他们该做的工作,但是胡亥的坟墓一直没有被掘开,而且也很少有游客参观。它位于一度是曲江池的那个盆地的南端。我仍然能够辨认出坟墓下面的那一块高地,在那里,皇帝们在紫云楼款待进士。御宴后,进士们会沿着曲江池岸,缓步徐行到大雁塔,签上他们的名字,然后变成大雁。

回到主路上,我们沿着古代黄渠的路线,继续向南行进。黄渠曾经给曲江渠供过水,将来也许会再次这样做的。胡亥墓的一位管理人员告诉我,政府已经拟定了计划,要修复曲江渠,建一座大型的公园。他说,为了这一目的,人们已经在终南山的大峪入口处修建了一座堤坝。

过了胡亥墓四公里,我们又一次停下来,恰巧停在东伍村前。我们的左方杜陵原上,坟冢累累。其中的一座离路不到二百米,于是我们穿过脚踝高的粟苗地,去考察那个地方。它包括一座中心坟墓,左右两侧是两座小坟墓,还有一条丹墀,两侧排列着十二座马和官员的石雕,欢迎着来访者。它们都是用整块的花岗岩雕凿的,所有这些东西都明显处于良好状态。同样引人注目的是,这个地方被撂给当地村民管理。我拾起一片屋瓦,把它给一个农民看。他说,历史学家们曾经来过这个地方,但是,不能断定这是谁的坟墓。后来,我找到了一张老地图,上面注明这是献帝墓。献帝是汉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公元220年驾崩。

从献帝墓向东走不远,有一座大得多的陵墓,它比这片平原至少要高出一百米。那个农民和那张老地图的说法是一致的,他们说这是宣帝陵——宣帝卒于公元前49年。我用望远镜浏览了一下周围的平原。到处都是坟墓。

我们回到汽车里,向东南开了十五公里,来到一个集镇——引镇。从这里开始,我们脚下的路和昔日的黄渠水道都向南延伸了六公里,一直通到大峪入口处的新大坝前。过了大峪是嘉五台,从唐朝起,嘉五台就因为山峰险峻、环境清幽而在佛教徒中享有盛名。我已经跟史蒂芬一起游览过两次嘉五台了,现在我想再爬一次。

但是首先,我想在引镇东面八公里处的兴教寺稍作逗留。几分钟后,我们到了兴教寺长长的红墙外。兴教寺位于少陵原的西部边缘。二十三米高的玄奘塔是它最主要的建筑。玄奘塔像一棵巨柏的主干,屹立在红墙后。公元664年,玄奘圆寂后,他的舍利被安放在都城附近白鹿原上的一座塔里。但是时时能看到玄奘塔,使皇上很悲伤。公元669年,它被迁到了这儿。从那以后,它就一直矗立在这儿——都城南面二十公里处,在终南山的注视之中——有一次,玄奘曾经把终南山形容为“众山之祖”。

玄奘塔比它的原型大雁塔要小得多,但是它却高高地凌驾于邻近的两座三层塔之上。那两座塔里是玄奘最著名的两位弟子窥基和圆测的舍利。很多个世纪以来,中国佛教唯识宗的三位创始人的舍利塔,成功地经受住了战争和自然灾害的考验,幸存了下来。殿堂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它们数度被毁,又数度重修。最近的一次是在1939年,是蒋介石为了纪念他的母亲而修建的。主要建筑的状况仍然相当良好——这要感谢周恩来,即使在“文革”期间,他也下令要保护兴教寺。

在大殿的门口上方,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兴教寺”三个字。这是诗人、哲学家康有为题写的。1898年,光绪皇帝委托康有为按照现代纲领来改革大清帝国,但是这个计划被慈禧太后和她的党羽破坏了,康有为不得不流亡日本。虽然最终康有为还是回来了,但是他却在幽居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他在这块匾额上的书法落款是1923年,即他去世之前四年。他是六十九岁的时候去世的。

大殿里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东西,但是后殿里却存放着一些令人难忘的珍品。在几幅明代的佛菩萨画像旁边,有三尊铜的唐代大悲观世音菩萨塑像。在玄奘的旅途中,每当他遇到困难,他都是祈念观世音菩萨圣号。我上了一些香,然后问侍者,我能不能跟方丈谈谈。

几分钟后,侍者回来了,把我领进方丈的卧室——也是他的办公室。他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桌面是一大块黄玛瑙板——那是蒋介石送给兴教寺的礼物。方丈的名字是常明。我向他作了自我介绍,解释说,我正在这一带参访隐士。

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我得知,常明七十四岁了,咸阳人——咸阳就在西安的西面。1937年,他出家后,搬到了终南山,住在南五台上的紫竹林。在那里,他与师父佛尘一起,待了将近二十年,直到政府开始驱逐和尚出山为止。1956年,他行脚到了北京,在首都的佛学院学习。两年后,重新回到佛尘身边。那时候,佛尘已经被任命为兴教寺的方丈。1981年,佛尘圆寂了,常明接任了方丈的职位;他也是陕西省佛教协会的副会长。我问他,开始修行的时候,他为什么选择了终南山。

常明回答:“自从佛教传到中国以后,人们一直就来终南山修行。甚至中国南方的和尚和尼师也来这儿修行。他们待上三五年,然后回到南方,建立自己的修行中心。这儿是为法出家的和尚和尼师来的地方。修行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事情。你要花费很多年时间,才能真正有所得。这不容易。但是来这儿修行的人都不怕苦。这正是他们来这儿的原因。他们中的很多人在这座山里开悟了,还有很多人继续修行,将来会成为大师。在现代,虚云和印法(音译)曾经住过嘉五台;印光和来果住过南五台。这儿是他们开悟的地方。每个人都知道这些山是修行的好地方。这就是我选择它们的原因。”

尽管常明很热心,却不太健谈。他领我参观了寺庙东厢的藏经楼。里面有很多重要佛经的翻印品,但没有一本是玄奘的原稿。后来,在寺庙流通处,我买了一张拓印的画,上面是玄奘,背着他精致的佛经袋。它是从寺庙的一块石碑上拓印下来的,这块石碑刻于1933年。

常明说,尽管他和佛尘都曾经在南五台上住过——南五台在兴教寺西南十五公里处,但是兴教寺却与嘉五台有着一种特殊的关系——嘉五台在兴教寺南面不到十公里处。他说,当嘉五台的隐士们病得很重,或者年纪大到无法照料自己的时候,他们就会到兴教寺来,而兴教寺的年轻和尚们也仍然去嘉五台,加深自己的修行。

常明让我在大殿外等一会儿。几分钟后,他带着一位老和尚回来了。他介绍说,这位老和尚是光善。他说,光善在嘉五台后山的一个茅篷里住了四十多年。他的茅篷在19世纪末虚云住过的那个茅篷的上面不远。光善九十八岁了,是前年下山的,那时候,他已经不能再种地了。我问光善,嘉五台上是否还住着其他的隐士。我几乎听不见他的回答,因此常明不得不重复一遍他所说的话。光善回答说,是有几个,但是不像以前那么多了。

问:您原来住在哪儿?

光善:在佛慧茅篷,就在狮子茅篷上面。

问:虚云过去的茅篷——狮子茅篷怎么样了?还有人住在那儿吗?

光善:自从虚云走了以后,有几位和尚住过那儿。但是我不知道现在那儿有没有人。路不好走。一位大学生曾经爬上去过,不久就下来了,他想搬进去住,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底住没住。

常明:大约一个月前,两个和尚搬到虚云的茅篷里去了,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想待多久。

问:如果路那么难走,你们为什么还要住在那儿?

光善:为了安静。禅和子喜欢安静。

问:嘉五台的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吗?

光善:它仍然很安静。出家人仍然到那上面去修行。已经有一些小寺庙和小茅篷修复起来了。人们仍然在修行。山脚下还住着一些出家人。

问:您住在那里的时候,诵的是什么经?

光善:我不诵经。我只念佛,阿弥陀佛。我还打坐,修禅。禅宗的和尚不诵经。

问:您是怎么得到足够多的食物的?

光善:每一个住在山里的人都自己种菜,种几种蔬菜,还采集野菜。我需要的一切都自己种。没有好理由,我就不下山。我有足够的食物。

问:您多长时间下一次山?

光善:不一定。有时候每两年下来一次。现在我太虚弱了,不能再住在那儿了。

九十八岁的老和尚光善

光善精疲力尽了,常明便搀着他回里面去了。

我已经跟史蒂芬去过两次嘉五台了。那两次,我们都是走的这条路线:从引镇的南面经大峪村,爬到一个小山上,来到一座大坝前——这座大坝现在封住了大峪的入口。然后乘渡船到水库的尽头,再沿着一条岩石路走到一座石头桥上。石桥附近就是五里庙的遗址。河对岸的一条路沿着大峪的一条岔谷而上,最后通到嘉五台的东坡。这一次,我想爬西坡。常明回到外面以后,同意给我带路。

我们开车回到主路上,穿过乡村,曲折前行。有两次,常明都不得不向农民问路。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们到达终南山麓。当山坡太陡、车上不去了的时候,我们便停了下来。

上嘉五台西坡的传统路线是取道北道峪,现在北道峪就在不到一公里处。回头望去,常明把新庵寺的旧址指给我们看——它就在我们刚刚路过的那座村庄的南头。他说,新庵寺曾经是终南山最重要的寺庙之一,直到1949年以前,里面住了几百位出家人,现在是村小学。常明转过身来,面朝着山说,这条路继续沿着北道峪再向上几公里,成了一条石阶。他说,在上面的一些岔谷里住着几位隐士,但是他们很难找到。而且,如果我想在日落时分到达嘉五台,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他估计我到嘉五台要花三个小时。

司机把车掉头回去的时候,常明在一张纸条上写了一些字。他说,也许我愿意把一位同修的隐士写的一首诗,收到我所搜集的资料中。这首诗是常慧(音译)写的,常慧也是佛尘的弟子。我们道别后,常明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我开始读常慧的诗:

独立高峰上,

白云去复还。

群山拥足下,

岚雾出岫间。

坐观天地阔,

静听古今闲。

无真亦无妄,

明暗落山前。

现在是四月上旬,北坡上还有一片一片的残雪。我沿路走进北道峪,大约走了两公里以后,来到一座冒充太白庙的石头堆前。它是根据8世纪的诗人李白的名字命名的——李白字太白。在庙里,我遇见了常花。常花是一位六十六岁的比丘尼,兰州人。她说,她出家四十多年了,最近的十年,她一直住在太白庙。她说,她刚来的时候,太白庙还是一片断墙残垣,然后又补充说,好地方对修行不好。墙现在有了顶,但是整个地方仍然是一片废墟。她告诉我,五年来,她一直穿着同一套衣服,不过她对她的茶和糖却很慷慨。我解了渴以后,给李白上了些香,向常花告辞,继续前行。

又走了一公里,在一个叫二天门的地方,我路过另外一座小庙。里面有一间新的大殿和一座新的小土房,但是没有人在家,于是我继续向前走。刚刚过了这座寺庙,山路在一个叫凉水泉的地方终止了。然后我开始爬一段长长的石阶。三十分钟后,我追上了一个和尚,他肩上正扛着一袋二十五公斤重的面粉。我们俩都停下来休息。他说他的名字叫遇缘,四十三岁,西安人。原来他就是虚云过去在嘉五台后山的茅篷——狮子茅篷的新主人。我问他多长时间能吃光一袋面。他说,一袋二十五公斤的面,两个和尚通常能吃四十天左右。

我说,我听说有两个和尚住在嘉五台的后山。他说另外一个和尚叫印慧,宝鸡人,也是四十三岁,是一个新茅篷的主人,这个新茅篷在狮子茅篷下面的几百米处。遇缘说,为了找一个合适的修行地方,他和印慧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最后终于决定在嘉五台的后坡落脚。他说,他们已经把卧具和一些其他的生活必需品背上去了,现在,他们正在贮存给养,这样他们就不必常常下山了。他们计划需要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们谈了几分钟修行,然后一致同意,我们最好继续往前走。

二十分钟后,我到了一个平顶的山岭上,它的名字是分水岭。上面有一座小关帝庙——关帝是战神。从分水岭的西坡向下望去,我能够看见遇缘正背着那袋面粉,艰难地爬着台阶——那袋面粉,他和印慧最终会把它变成馒头、煎饼和面条。从分水岭的东坡向下望去,我能够看见去年九月份史蒂芬和我所走的那条路。

去年九月,我们没有走通向分水岭的那条路。就在路最后一次从河上经过之前,我们向左走,来到山谷深处大约一百米处的一座农舍。农夫在家,同意给我们当向导,带我们到嘉五台后坡的虚云的狮子茅篷去。路就从他家的上面开始,然后沿着一条长长的山谷,向上而行。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左右,我们听到一阵金属的叮当声。几秒钟后,从遮蔽了小路的杂草丛中,闪出一个和尚。那阵叮当声就来自于他的木头拐杖。拐杖顶端有几个金属环,以驱赶恶神恶鬼,以及警告野生动物让路的。拐杖底部安了个小铁铲,是在爬比较滑的山坡时用的。他说,他叫果善,山阳县人——山阳在此地东南大约一百公里处。他六十七岁了,最近的十年,他一直住在大意洞。我问他住在山上的苦况。

果善:对我来说都一样。只是对你来说显得苦罢了。

问:你研究哪些经典?

果善:我不认识字。我从来没上过学。我只是坐禅。

问:你为什么住得离人群这么远?

果善:我是一个和尚。我已经看破了红尘。只要有足够的食物,我就待在山上。我一个人生活。当我没有食物的时候,我就下山。这就是我今天去村里的原因。我断炊了。

问:还有其他的人住在山这面的茅篷里吗?

果善: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个和尚。

问:他住在哪儿?

果善:就在那边的那个岩壁上面。(他指着顶峰南面的一个山洞。)

问:它离狮子茅篷有多远?

果善:沿着这条路往上走,过了这座岭,还要两个小时。你们为什么不待几天呢?今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就会带着粮食回来的。

我告诉他,我们的司机正在等我们回大坝。也许下一次。我们向他道别,然后爬上一个山坡。山坡上开满了黄色的野花,草木葱茏,路几乎看不见了。我和史蒂芬常常看不见对方。我们的向导时不时地消失在灌木丛中,重新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各种各样的野果:中国鹅莓,比我曾经见过的所有猕猴桃都大;还有一种像石榴或百香果的东西,它的种子含有甜甜的乳浆。

当时是初秋,我们一定是碰到了某种有毒的植物,当史蒂芬和我回到台湾的时候,我们的手上、胳膊上和腿上起了一串串的水泡。炉甘石和其他外用药水都没有用。最后,一位中医给了我一种软膏和一些草药丸,水泡消失了。在我第二次去那些山里期间,我了解到,我们碰上了一种有毒的野生漆树。这种漆树是原产于终南山的漆树的一个变种。它是制造漆制品的树脂原料,有剧毒。对它过敏的人能变成人球。在沣河河谷的一个村庄里,史蒂芬和我曾经见过一个男孩,他的脸因为漆毒而肿得看不见东西。

果善在嘉五台的山径上

山中问道

在艰难地往山上爬的途中,我们路过五六座茅篷的遗址。也许还有更多,但是葡萄树和茂草遮住了我们的视线——除了岩壁上凿的山洞以外,地面上的东西,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很显然,这座山上曾经住过很多隐士。

又爬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终于到了山顶,开始沿着山的另一面往下走。十分钟后,我们经过佛慧茅篷——光善一直住在那里,直到他太虚弱了,无法照料自己。他的旧菜园已经荒芜了,长满了杂草。

又过了几分钟,我们来到虚云的狮子茅篷。那是一座石头房子,背靠着一块巨大的石头,面朝南。据农夫说,屋顶的瓦是大约二十年前另一位隐士盖的。屋前有块空地,可以开个小菜园,但是从蔓生的杂草来看,这儿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住过人了。

在20世纪初,虚云曾在这里住过三年。1900年,义和团运动和八国联军的入侵,迫使皇室逃出北京,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在西安设立了临时都城。大约与此同时,虚云也到了西安。在《虚云和尚年谱》中,他对于1900~1903年之间发生的事情,作了下列记述,当时他六十几岁:

十月,上终南山结茅,觅得嘉五台后狮子岩,地幽僻,为杜外扰计,改号“虚云”自此始。山乏水,饮积雪,充饥恃自种野菜……

冬至,青山老人嘱赴长安市物。青山,湘人也,山众多尊之,与予住较近,多有来往。事毕,适大雪,上山至新茅篷,下石壁悬崖间,堕雪窟中,大号。近棚一全上人来,救予出;衣内外皆湿,且将入夜,念明日当封山,没径,乘夜拨雪归。诣青师处,见予狼狈,嗤为不济事。笑颔之,乃返棚,度岁……

昔日的虚云茅篷空无一人

岁行尽矣,万山积雪,严寒彻骨,予独居茅篷中,身心清净。一日,煮芋釜中,跏趺待熟,不觉定去……

山中邻棚复成师等,讶予久不至,来茅篷贺年,见篷外虎迹遍满,无人足迹。入视,见予在定中,乃以磬开静。问曰:“已食否?”曰:“未,芋在釜,度已熟矣!”发视之,已霉高寸许,坚冰如石。

几天后,虚云因为“厌于酬答”,离开了茅篷,到终南山一个更幽僻的地方去了。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剩下的岁月里,他从一座寺庙行脚到另一座寺庙,并且帮助修复了其中的很多寺庙。1959年,他在江西云居山圆寂,享年一百二十岁。他是当时中国最受人尊重的和尚。现在仍然是。

虚云离开嘉五台后八个月,佛教居士高鹤年也来到了嘉五台。在他的《名山游访记》中,高鹤年写道:

光绪二十九年癸卯(1903年)八月十二日,由长安经王莽村、刘秀村,八十里(两里相当于一公里),至北道屿,即终南山麓。上山十五里,破山石护国寺,俗呼嘉午台……是时本昌上人有茅篷,假与余住,名小梯,昔慈本上人休息处。山势壁削,上摩穹宵,下临绝涧。耳不闻鸡犬之声,目不睹尘俗之境,独居茅篷,清净异常。

中秋节(八月十五日,月圆日),余邀茅篷诸师及行脚僧,四五十众,普佛利孤,设上堂斋,供佛及僧、施食等事,仍回茅篷。将至门首,沿山一望,月朗如昼……余因于此山之后谷,结茅二处,定名曰“维摩”,曰“文殊”。维摩茅篷将成,供养慈筏、觉苦二师居住……余又邀诸师起七经冬……余负担经冬供养,并充当内外护七,当值、行堂、茶头、饭头、菜头、库头一切杂务等事,均以一身兼之……并助新棉被十条,供养诸师,接连七七四十九日,并留诸上善人度岁……

一日……由峰背下坡,异常崎岖,龙脊最险,稍不经意,即有堕坑落堑之虞。下面深不可测。约里许,五华洞,昔五华祖师成道处,今德安师住此(虚云则说道明住在这里)。问:“大师在此安否?”(双关语,师名德安,故作斯问)答曰:“此间堪避世,箕坐已忘年。”二里,观音洞。住者为江西僧,专求生西。

五里,清华山(显然是一个错误,作者一定是指“雪华山”)。山势陡峭,插入云表,怪石中起,积雪在林,道路欹侧。上有茅庵一处,访僧不遇。下山至维摩茅篷,觉苦、慈筏二师出迎,是晚畅谈。觉师曰:“若欲住山,必须忘山,方见其道。”慈师云:“若住山,见山不见道,被山所转,名守山鬼。”

次朝,下大禹洞,大方师专行苦行。定慧师同往后山。五里,踏雪履冰,异常险恶。诸师拟勿去,余答:“欲向蓬莱去,哪问路难行。”余先上,翻大岭下坡。是时天霁雪化,路滑如油。至修元师茅篷。师住此十余年矣。余问师在此寂寞否,师曰:“霁月光风同作伴,青山绿水共为邻。”

又至复成师茅篷……复师同至明道师茅篷。师住此已廿余载。余问再进深谷还有人否,答:“无他人。据闻内有隐僧,有时而现,须长过膝,不知几百年矣。时闻木鱼声,我屡屡觅访,无缘得见。”予问山中食粮如何?答:“在此住山,非比他方。每夏秋间,下山募化,无如山下居民太苦,托钵一二月之久,稍得芦秫小米而已。假臼舂熟,自负上山。另种洋芋,又有野兽滋扰。柴草自斫。山中水少,自围水井。天旱时,下山数里负水,非常之难。岭高奇寒,一片荒山,人迹罕至,道路险恶,种种苦境,若不具真真实实道心,决不能住。体弱之人,更不能居也。惟红尘远隔,真为办道者之圣处耳!”

天色渐渐晚了,史蒂芬和我决定不冒险深入到比虚云茅篷更远的地方。史蒂芬拍了几张照片之后,向导告诉我们,要到山顶,时间还够,只是我们得抓紧。我们回到山岭上,然后走上一条小径——这条小径只有我们的向导才看得见。在有些地方,我们不得不拽着葡萄藤往上爬。最后,大约一小时以后,我们终于到达顶峰长长山脊的南端。待我们喘过气来之后,向导领我们走上一条岔路,来到观音洞。观音洞建在东面的崖壁上,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隐修处。它包括一小块突出的、长满了草的岩石,和一个在崖壁上开凿的水池,那是用来贮积雨水的。我努力去想象在一个月夜坐在那里。我想象自己在太空中翱翔。

几分钟后,在顶峰的北端,我们敲响了兴庆寺的后门。等了很久之后,住持才来开门,然后他迅速地消失在斋堂里。我们看起来一定是像自己所感觉到的那样精疲力尽了。几分钟后,他重新出现了,手里端着两碗热面条。他叫志诚(音译),六十一岁,出家四十多年了。他原籍北京,20世纪50年代,与师父永明一起迁到了西安地区。后来我了解到,永明还活着,而且是西安慈恩寺和大雁塔的方丈。1981年,志诚搬到了嘉五台,接替了前任住持的职位。我向他请教兴庆寺的历史。

志诚回答道:“兴庆寺最初建于公元8世纪早期。大约一百年后,华严宗五祖宗密来到这里,用神通把建筑材料从后山搬运上来,扩建了殿堂。这座寺庙过去是非常雄伟的,但是“文革”期间被毁掉了。很多个世纪以来,好多大师都曾经在这里住过。”

问: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志诚:不,还有另外三个和尚也住在这里。今天他们不在这里。他们下山弄粮食去了。

问:您修哪个法门?念佛还是坐禅?

志诚:我只是随缘度日。

问:为什么在这里?

志诚:我自小就喜欢安静,而且一直喜欢山。我不喜欢平原。我也曾经在这里南面的山和东面华山附近的山里住过。那时候,永明是渭南佛教协会的会长。

问:这附近还有别的和尚住吗?

志诚:有一个五十岁的和尚,他是两年前搬到观音洞来的。但是他最近回福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

问:我们从后山上来的时候,路上经过你们的菜园。在一块菜地里,我们看到一种野生动物的足迹。

志诚:那一定是野猪或老虎。但是老虎通常待在这里南面的山里。它们不怎么常到这儿来。过去常常过来,现在不来了。

问:这儿南面的山里有隐士吗?

志诚:有,但是我只认识一两个。观音洞的另一面有一个。西面的山峰上有个洞。天然比丘尼三十五岁的时候,搬到上面去了,她在那里待了五十年,直到1919年圆寂。但是现在那里没有人住。

问:您有没有什么修复这座寺庙或者扩建的计划?

志诚:有,但是那要等到情况好转才行。也许等护法居士们境况好了的时候,我们会把两边的侧殿修一修,再把两间大殿修一修。下面的破山寺曾经住过多达五十个和尚。它现是一片废墟,只剩下一间偏殿。我也想帮忙把它修复起来。

问:这里的风很大吗?

志诚:是的,尤其在冬天。有时候,风把屋瓦都刮掉了。过去的屋瓦都是用铁做的。

问:我想这里也很安静。

志诚:如果人静,那么他们在哪里都能静下来;如果人不静,那么他们就是在这里也静不下来。什么事情都取决于你自己。生命是短暂的,就像一道闪电,或者一个梦。八十年如云掠过。我们出生了,然后又死掉。但是在我们得到人身以前,我们还有另外一副面孔——我们的本来面目。我们用眼睛看不到它,只能用智慧去了解它。经中说“离相即佛”。我们都有佛性,我们都注定要成佛。但是成佛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到的事情。你必须修行,然后才能觉悟到你的真性、你的本来面目。

问:人们来参观的时候,你教他们佛法吗?

志诚:不一定。每个人都不一样。要教他们,你必须了解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而且你得有些能力。如果有人要淹死了,而你不会游泳,那么你跳下去没有任何好处。而且如果一个人不想被拯救,你就救不了他。他必须愿意被拯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夕阳的最后一缕余光照亮了他的面庞。史蒂芬和我意识到该离开了。我们对志诚的面条和他的挽留表示感谢。他在寺庙的门口目送着我们离开,然后回里面去了。一分钟后,他又出来了,手上提着几盏灯笼。但是我们已经开始下山了,于是向后大喊道,我们没有灯笼也能行。我们挥手道别,然后沿着石阶飞奔而下,途中经过六个月后我现在所站的这个地方。

志诚在兴庆寺后门

这一次,我独自一个人往上走,途中经过几座小寺庙的遗址,爬上蹬云梯,来到那块裂缝的石头前——它把它的名字借给了破山寺(破山寺就是因此而得名的)。我向大门里望去,惊讶地发现了志诚。他笑了,说他正在为平日住在这里的一位比丘尼照看破山寺,她原定第二天回来的。他刚刚吃完晚饭,于是回到斋堂里,去给我热剩下的玉米粥和土豆。

我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饿,因此没有给看门狗留下任何吃的——刚才进来的路上,它差点把我的腿咬掉了。之后,志诚领我沿着一条石阶下去,这条石阶就在斋堂外面,它沿着悬崖的西坡延伸下去,经过一座木板桥,通向喇嘛洞。一百年前,一位著名的喇嘛曾经住在这里,他在墙上写了一个藏文咒语,志诚把它指给我看。他说,眼下住喇嘛洞的那个和尚现在在西安。悬崖上还有一段铭文,赞美嘉五台的幽静。那是一位名叫性空的和尚写的,落款是公元627年。它说明,至少在宗密来此之前二百年,这里就已经是一个修行场所了。

志诚还把修真宝洞指给我看,它紧挨着喇嘛洞。向里望去就仿佛望进了夜晚。他说,那是老修行住的,他们自己有照明的东西。回去往上走的路上,他向我指点怎样把木板桥吊起来,这样人们就无法接近那两个洞了。

太阳下山了,志诚让我去爬一段名叫朝天梯的石阶。它把我带回到上面的兴庆寺。晚上,我和他的弟子睡在同一铺炕上。他的弟子是一位二十岁的沙弥,他还没有剃度,但是在山上已经住了两年了。他说他喜欢生活在生活的边缘。他的炕上有足够大的地方,睡我们两个人绰绰有余。当时是四月份,人们早已停止烧炕了,可是天气依然很寒冷,所以我一在铺盖里安顿好,就再也没有动过,直到天明——那时我听到鸟儿在邻近的山岭上啼叫。

嘉五台顶的兴庆寺

至少我不用再穿衣服了。我穿上鞋,走出寺庙的后门。走过山顶的龙脊,我在一条小路前停下来。这条路向下延伸,经过几座杂草蔓生的塔,然后掉头向上,通到西面一百米处、邻近的雪华山的峰顶上。19世纪末,天然曾经在一座小石屋里住了五十年,现在我能够看见那座石屋的一角。我没有选择去她的石屋的路,继续向前又走了五十米,直到这条路在此分岔。主路继续向前,经过观音洞,最终向下消失在嘉五台的后坡。我走了另一条路,步行约三十米后,到了宗密过去的住处——五华洞(“五华”是“华严宗五祖”的缩语)。它包括一堵石头墙,这堵石头墙垒在一个突出物的前面。房子一直延伸到那个突出物的上面,就在那里,石头屋顶陷下去了。门向东,面朝着东南十公里处的太行(xíng)山的顶峰——此时朝阳正从那里冉冉升起。

我回到兴庆寺,沿着朝天梯向下爬回到破山寺。志诚正在斋堂里烧火、念诵。他说住在寺庙里的和尚吃的饭都是别人做的,但是住山的和尚却得自己动手做一切事情。我看着他做玉米粥,心想,也许有一天,我自己也有必要知道怎么做。他等水开了,撒了一些藕粉(1)进去,然后又撒了几把玉米面。

志诚说,住在寺庙里的和尚生活很容易。他们每个月有五六十块钱(大约十美元)单金,以供个人开销。他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说,永明一直试图让他下山,搬回到大雁塔去。他说他不喜欢平原,也无意用山换钱。他说:“我没有变成一个贪图钱和舒适的和尚。我有别的目标。自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起,苦难就不曾困扰过我。我生来就是受苦的。现在的和尚跟以前不同了。搬到嘉五台后坡的那两个和尚不会待过一个冬天。你是和尚,不意味着你就是佛。要开悟,很多和尚还得排在好多普通人的后面。当然了,我不应该说这个。”

他说话的时候,玉米粥溢出来了,于是看门狗被请进来,将之舔干净。志诚继续道:“只要你不受欲望的困扰,只要你的心不受妄想左右,那么你是出家人还是在家人,根本没有什么区别。一旦你的心很清净,你就能理解业。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如果你种下佛种,你就会得到佛果。重要的是要诚实。如果你不诚实,你永远也不会成就。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山人。我只是把话串在一起,它们并不一定有什么意义。给你的土豆来点儿热辣椒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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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疑为食用碱面。——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