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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剑飞雪

古老的宅邸,重门深锁,高墙头已生荒草,门上的朱漆也已剥落。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所宅院昔日的荣耀已成过去,就像是一棵已经枯死了的大树一样,如今已只剩下残破的躯壳,已经不再受人尊敬赞美。
    可是,如果你看见今天从这里经过的三个江湖人,就会觉得情况好像并不一定是这个样子的,你对这个地方的感觉也一定会有所改变。
    这三个江湖人着鲜衣,骑怒马,跨长刀,在雪地上飞驰而来。
    他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事能够阻挡得住他们的路。 
    可是到了这所久已破落的宅邸前,他们居然远在百步外就落马下鞍,也不顾满地泥泞冰雪,用一种带着无比仰慕的神情走过来。
    “这里真的就是小李探花的探花府?”
    “是的,这里就是。”
    朱漆已剥落的大门旁,还留着副石刻的对联,依稀还可以分辨出上面刻的是: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
    三个年经的江湖人,带着一种朝圣者的心情看着这十个字。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一个最年轻的年轻人叹息着说,“我常常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没有跟他生在同一个朝代。”
    “你是不是想和他比一比高下?”
    “不是,我也不敢。”
    一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居然能说出“不敢”两个字,那么这个年轻人的心里对另外一个人的崇敬已经可想而知了。
    可是这个心里充满了仰慕和崇敬的年轻人忽然又叹了口气。
    “只可惜李家已经后继无人了,这一代的老庄主李曼青先生虽然有仁有义,而且力图振作,可是小李飞刀的威望,已经不可能在他身上重现了。”
    这个年轻人眼中甚至已经有了泪光,低声道:“小李飞刀昔日的雄风,很可能已经不会在任何人身上出现。”
    “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不通。”
    “什么事?”
    “曼青先生从小就有神童的美名,壮年后为什么会忽然变得消沉了?”
    一个看起来比较深沉的年轻人沉吟了很久,才压低了声音说。
    “名侠如名士,总难免风流,你我又何不是这样子的。”
    “你是说,曼青先生的消沉是为了一个女人?”
    没有回答,也不用再回答。
    三个人牵着马默默地在寒风中伫立了许久,才默默地牵着马走了。
    李坏和铁银衣也在这里。
    他们都看到了这三个年轻人,也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他们心里也都有一份很深的感触。
    ──小李飞刀的雄风真的不会在任何人的身上重现了吗?
    ──为了一个女人而使曼青先生至如此,这个女人是谁?
    李坏眼中忽然有热泪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忽然想到他的母亲,一个多么聪明多么美丽又多么可怜的女人。
    他忽然想要走。
    可是铁银衣已经握住了他的臂。
    “你不能走,现在你绝不能走。”铁银衣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你的父亲现在是多么的需要你,不管怎么样,你总是他亲生的骨肉,是他血中的血,骨中的骨。”
    李坏的双拳紧握,手臂上的青筋一直不停地在跳动,铁银衣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更要知道,要想重振李家的威风,只有靠你了。”
    积雪的小径,看不见人的亭台楼阁,昔日的繁华荣耀如今安在?
    李坏的脚步和心情同样沉重。
    不管怎么样,不管他自己心里怎么想,不管别人怎么说;这里总是他的根。
    血浓于水,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他又要见到他的父亲了,在他还没有生出来的时候,就已把他们母子遗弃了的父亲。
    可是他不能背弃他的父亲,就好像他不能背弃自己一样。
    “你知不知道你的父亲这次为什么一定要我找你来?”铁银衣问李坏。
    “我不知道。”
    李坏又说:“我只知道,不管他要我去做什么事我都会去做的。”
    又是一年了。
    又是一年梅花,又是一年雪。
    老人坐在廊檐下,痴痴地望着满院红梅白雪,就好像一个孩子在痴痴地望着一轮转动的风车一样。
    人为什么要老。
    人要死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死? 
    老人的手里有一把刀。
    一把杀人的刀,一把例不虚发的刀,飞刀。
    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重量、形式和构造。就正如天下没有人能躲过这一刀。
    可是这把刀已经有许多年许多年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了,因为他已经没有出手一击,例不虚发的把握。
    他是李家的后代,他的父亲就是近百年来江湖中独一无二的名侠小李飞刀。
    而他自己已消沉二十年,他的心情之沉痛有谁能想像得到?
    他是为什么?
    白雪红梅间仿佛忽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一个白衣如雪的女人。
    一段永难忘怀的恋倩。
    “庄主,二少爷回来了。”
    曼青先生骤然从往日痴迷的情怀旧梦中惊醒,抬起头,就看见了他的儿子。
    ──儿子,这个这么聪明,这么可爱的年轻人真的是我的儿子?我以前为什么没有照顾他?为什么要让他像野狗一样流落街头?为什么要离开他的母亲?
    ──一个人为什么要常常勉强自己去做出一些违背自己良心,会让自己痛苦终生的事?
    他看着他的儿子,看着面前这个强壮英挺充满了智慧与活力的少年,就好像看到他自己当年的影子。
    “你回来了?”
    “是。”
    “最近你怎么样?”
    “也没有怎么样,也没有不怎么样。”李坏笑笑,“反正我就是这个样子,别人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好,反正我也不在乎。”
    “不在乎?为什么我就不能不在乎?”
    老人的心里在滴血,如果他以前也能像他的儿子这么样不在乎,那么他活得一定比现在快乐得多。
    李坏的心里也在滴血。
    他也知道他的父亲心里在想什么,他父亲和他母亲那一段恋情在江湖中已经是一件半公开的秘密。
    他的父亲遇到他的母亲时,他们都还很年轻。
    他们相遇,相爱,相聚。
    他们有了他。
    他们年轻、未婚、健康,而且都非常成功,非常有名,他们能结合在一起,本来应该是一件多么让人羡慕的事。
    只可惜这一段美丽的恋曲,到后来竟然成了哭声。
    错不在他们,错在一件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一段永远无法忘怀的仇恨。
    ──他父亲的父亲,杀了她母亲的父亲,一刀毙命。
    她的母亲复姓上官。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就连威震天下的金钱帮主上官金虹也未能破例。
    “这是我平生做的第一件错事,”老人说:“因为我明明知道这么做是不可原谅的,是会害人害己的,可是我还要去做。”
    他黯然良久:“我扪心自问,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就是这一点。”
    李坏不开口,他根本无法开口。
    他一直为他的母亲悲恨愤怒不平,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在他心底深处,对他的父亲也有一份无法形容的悲伤和怜悯。
    不管怎么样,他和他的父亲之间,毕竟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毕竟同样是男人。
    老人又对李坏说。
    “今天我找你来,并不是为了要对你解释这件事,这件事也是永远无法解释的。”
    李坏依旧沉默。
    “我生平只做错过两件事,两件事都让我痛苦终生。”老人说,“今天我找你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空寂的庭院中,几乎可以听得见落叶在积雪溶化中破裂的声音。
    老人慢慢地接着说。
    “多年前,我初出道急着要表现自己,为了要证明我的声名,并不是靠我祖先的余荫而得来的。”他说,“那时候,武林中有一位非常成功的人,战无不胜,几乎横扫了武林。”
    老人说:“这个人你大概也曾听说过的。”
    二十年前,“一剑飞雪”薛青碧挟连胜三十一场之余威,再胜雁荡三鸟,再胜饱宝之鹰,再胜刚刚接任点苍掌门的白燕道人于七招间,声誉之隆,天下无人能与之比肩。
    但是后来的那一战,他却败给曼青先生了,败后三月,郁郁而终。
    这件事,这个人,李坏当然是知道的。
    “我一战而胜举世无双的名剑,当然欣喜若狂。”
    这本来也的确是一件让人得意欣喜的事,可是曼青先生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却更悲观。
    “因为后来我才知道,一件我当时所不知道的事情。”老人说,“当时我如果知道这件事,我宁可死也绝不会去求战。”
    他又说:“后来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件事,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
    李坏知道。
    当时李曼青向薛青碧求战的时候,薛青碧已经因为连战之后积劳伤痛,而得了一种没有人可以治得了的内伤。那个时候,他的妻子也刚刚离开了他。
    他的积伤和内伤已经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和江湖传说中那位“一剑飞雪”完全不同的人。
    可是他的血管里流着还是他自己的血,他的性格还是不屈不挠的。
    所以他还是负伤应战。
    他没有告诉李曼青他已经不行了,他死也不会告诉他的对手他已经不行了。
    他就真砍断他的头颅,切断他的血脉,斩碎他的骨骼,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这一类的话。
    所以他战,欣然去战。
    所以他败。
    所以他死,死于他自己的荣耀中。
    “所以我至今还忘不了他,尤其忘不了他临死前那一瞬间脸上所流露的尊荣。”老人说,“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死得那么骄傲的人,我相信以后也永远不会看到。”
    李坏看着他的父亲,眼中忽然也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尊敬之意。
    他也在为他的父亲骄傲。 
    因为,他知道只有一个真正的热血男儿,才能够了解这种男子汉的情操。
    要做一个人,要做一个真正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做一条真正的男子汉,那就不是“不容易”这三个字所能形容的了。
    老人又沉默了很久,甚至已经久得可以让积雪在落叶上溶化。
    李坏听不见雪溶的声音,也听不见叶碎的声音,这种声音没有人能够用耳朵去听,也没有人能听得到。
    可是李坏在听。
    他也没有用他的耳朵去听,他听,是用他的心。
    因为他听的是他父亲的心声。
    “我杀了一个我本来最不应该杀的人,我后悔,我后悔有什么用?”老人的声音已嘶哑,“一个人做错了之后,大概就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
    “什么事?”李坏终于忍不住问。
    “付出代价。”老人说,“无论谁做错事之后,都要付出代价。”
    他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说:“现在就是我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日期:元夜子时。
    地点:贵宅。
    兵刃:我用飞刀,君可任择。
    胜负:一招间可定胜负,生死间亦可定。
    挑战人:灵州。薛。
    这是一封绝不能算很标准的战书,但却无疑是一封很可怕的战书。字里行间,却仿佛有一种逼人的傲气,仿佛已然将对方的生死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李坏只觉得一阵血气上碧。
    “这是谁写的信,好狂的人!”
    “这个人就是我。”曼青先生说。
    “是你?怎么会是你?”
    “因为这封信就和我二十年前写给薛青碧先生的那封信完全一样,除了挑战人的姓名不同之外,别的字句都完全一样。”
    老人说:“这封信,就是薛先生的后人,要来替他父亲复仇,所下的战书。也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
    李坏冷笑。
    “代价?什么代价?薛家的人凭什么用飞刀来对我们李家的飞刀?”
    老人凝视远方,长长叹息。
    “飞刀,并不是只有李家的人才能练得成。”
    “难道还有别人练成了比我们李家更加可怕的飞刀?”
    这句话是李坏凭一种很直接的反应说出来的,可是当他说出了这句话之后,他脸上的肌肉就开始僵硬,每说一个字,就僵硬一阵。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脸就已经好像变成了一个死灰色的面具。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一道可怕的刀光。
    ──月光如刀,刀如月光。
    在当今江湖中,这句话几乎已经和当年的“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同样可怕。
    老人又问。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李坏默认。
    “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老人黯然说,“因为我现在的情况,就正如我当年向薛先生挑战时,他的情况一样。我若应战,必败无疑,败就是死。”
    李坏沉默。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败。”老人又说,“我能死,却不能败。”
    他苍白衰老的脸上,已因激动而起了一阵仿佛一个人在垂死前脸上所发生的那种红晕。
    “因为我是李家的人,我绝不能败在任何人的飞刀下,我绝不能让我的祖先在九泉下死不瞑目。”
    他盯着李坏说:“所以我要你回来,要你替我接这一战,要你去为我击败薛家的后代。”老人连声音都已嘶哑,“这一战,你只许生,不许死。只许胜,不许败。”
    李坏的脸已由僵硬变为扭曲,任何一个以前看过他的人,都绝对不会想到他的脸会变得这么可怕。
    他的手也在紧握着,就好像一个快要被淹死的人,紧握着一块浮木一样。
    ──只许生,不许死。只许胜,不许败。
    李坏的声音忽然也已变得完全嘶哑。
    “你的意思难道说是要我去杀了他?”
    “是的。”老人说,“到了必要时,你只有杀了他,非杀不可。”
    李坏本来一直都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好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就好像一个已经失去魂魄的死人一样。
    可是他现在忽然跳了起来,又好像一个死人忽然被某一种邪恶神奇的符咒所催动,忽然带着另外一个人的魂魄跳回了人世。
    没有人能形容他现在脸上的表情。
    他对他父亲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没有看他的父亲,而是看着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充满了悲伤与咀咒的世界。
    “你凭什么要我去做这种事?你凭什么要我去杀一个跟我完全没有仇恨的人?”
    “因为这是李家的事,因为你也是李家的后代。”
    “直到现在你才承认我是李家的后代,以前呢?以前你为什么不要我们母子两个人?”李坏的声音几乎已经哑得听不见了,仍道:“你的那一位一直在继承李家道统的大少爷呢?他为什么不替你去出头?为什么不去替你杀人?为什么要我去?我为什么要替你去?我……我算是个什么东西了”
    没有人看见他流泪。
    因为他眼泪开始流出来的时候,他的人已经冲了出去。
    老人没有阻拦。
    老人的老眼中也有泪盈眶,却未流下。
    老人已有多年未曾流泪,老人的泪似已干枯。
    已经是腊月了,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冻得麻木,就像是一个失意的浪子的心一样,麻木得连锥子都刺不痛。
    李坏冲出门,就看见一个绝美的妇人,站在一株老松下,凝视着他。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女人,无论谁只要看过她一眼,以后在梦魂中也许都会重见她的。
    此刻站在松下向李坏凝睇的妇人,就是这种女人。
    她已经三十出头,可是看到她的人,谁也不会去计较她的年纪。
    她穿一身银白色的狐裘,配她修长的身材,洁白的皮肤。配那一株古松的苍绿,看起来就像是图画中的人,已非人间所有。
    可是李坏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再去多看她一眼。
    李坏现在只想远远地跑走,跑到一个没有人能看见他,他也看不见任何人的地方去。
    想不到,这位尊贵如仙子的妇人却挡住他的去路。
    “二少爷。”她看着李坏说:“你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有个人一定要见你一面,你也非见他一面不可。”
    松后还有一个人,也穿一身银白色狐裘,坐在一张铺满了狐皮的大椅上。一张已经完全没有血色苍白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院子已经被冻得完全麻木的冰雪。
    “是你要见我?”
    “是,是我。”
    “你是谁?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因为我就是刚才你说的那个李家的大儿子。”
    他说:“我要见你,只因为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能去接这一战。”
    他的脸色虽然苍白,可是年纪也只不过三十出头。一双发亮的眼睛里,虽然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但却还是清澈而明亮。
    李坏胸中的热血又开始在往上涌。
    这个人就是他的兄长,这个人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手足。
    只不过也就是因为这个人和这个人的母亲,所以他自己的母亲和他自己才会被李家所遗弃。他才会像野狗一样流落在街头。
    李坏双拳紧握,尽力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变成一种最难听最刺耳的冷笑。
    “原来你就是李大少爷,我的确很想见你一面,因为我实在也很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能去替李家接这一战。”
    李正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李坏,然后慢慢地从狐裘中伸出他的一双手。
    他的一双手已经只剩下四根手指了。
    他左右双手的拇指、食指、中指都已被人齐根切断。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认为自己已经练成了李家天下无敌的飞刀。”
    “你,也经历过十四岁的阶段,你当然也知道一个年青人在那个阶段中的想法。”
    “等到我知道我那种想法错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那时候,我一心只想替我们李家捞一点能够光宗耀祖的名声,想以我那时自以为已经练成的飞刀,去遍战天下一流高手。”
    “你的结果是什么呢?”
    李正看着他自己一双残缺的手:“这就是我的结果,这也是我替我们李家付出的代价。”
    他忽然抬头盯着李坏,他忧郁的眼神忽然变得飞刀般锐利强烈。
    “你呢?”他一字字地问李坏:“现在你是不是也应该为我们李家做一点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