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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不带刀的人

 (一)

他没有佩刀。
    他一走进来,就看到了傅红雪!
    这里本已有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可是他这种人,却本不该来的。
    因为他不配。


    × × ×

这里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现在已是残秋,但这地方还是温暖如春。现在已是深夜,但这地方还是光亮如白昼。
    这里有酒,却不是酒楼。有赌,却不是赌场。有随时候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却也不是妓院。
    这地方根本没有名字,但却是附近几百里之内,最有名的地方。
    大厅中摆着十八张桌子。
    无论你选择哪张桌子坐下来,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只有酒菜,你若还要享受别的,就得推门。
    大厅四面有十八扇门。
    无论你推哪扇门走进去,都绝不会后悔,也不会失望。
    大厅的后面,还有道很高的楼梯。
    没有人知道楼上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上楼走过。
    因为你根本不必上楼。
    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楼下都有。
    楼梯口,摆着张比较小的方桌,坐着个服装很华丽、修饰很整洁的中年人。
    他好像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一个人在玩着骨牌。很少有人看见他做过别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见他站起来过。
    他坐的椅子宽大而舒服。椅子旁,摆着两根红木拐杖。
    别的人来来去去,他从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头来看一眼。
    别的人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跟他全无关系。
    其实他却正是这地方的主人。
    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通常都有个很奇怪的主人。

× × ×

傅红雪的手里握着刀。
    一柄形状很奇特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正在吃饭,吃一口饭,配一口菜,吃得很慢。
    因为他只能用一只手吃。
    他的左手握着刀,无论他在做什么的时候,都从没有放开过这柄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
    黑得发亮。
    所以他坐的地方虽然离大门很远,但叶开走进来的时候,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手里的刀。

× × ×

叶开是从不带刀的。

(二)

秋已深,夜已深。
    长街上只有这门上悬着的一盏灯。
    门很窄,昏暗的灯光照着门前干燥的土地,秋风卷起满天黄沙。
    一朵残菊在风沙中打着滚,既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
    世人岂非也都正如这瓣残菊一样,又有谁能预知自己的命运。所以人们又何必为它的命运伤感叹息?
    菊花若有知,也不会埋怨的,因为它已有过它自己的辉煌岁月,已受过人们的赞美和珍惜。
    这就已足够。
    长街的一端,是无边无际的荒原;长街的另一端,也是无边无际的荒原。
    这盏灯,仿佛就是荒原中唯一的一粒明珠。
    天连着黄沙,黄沙连着天。
    人已在天边。
    叶开仿佛正是从天边来的。
    他沿着长街,慢慢地从黑暗中走过来,走到了有灯光的地方。
    他就在街心坐了下来,抬起了脚。
    脚上的靴子是硝皮制成的,通常本只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这种靴子。
    这种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样,经得起风霜,耐得起劳苦。
    但现在,靴子的底布已被磨穿了个大洞,他的脚底也被磨出血来。
    他看着自己的脚,摇着头,仿佛觉得很不满意──并不是对这双靴子不满,而是对自己的脚不满。
    “像我这种人的脚,怎么也和别人的脚一样的会破呢?”
    他抓起一把黄沙,从靴子的破洞里灌进去。
    “既然你这么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
    他站起身,让沙子磨擦自己脚底的伤口。
    然后他就笑了。
    他的笑,就像这满天黄沙中突然出现的一线阳光。
    灯在风中摇曳。
    一阵风吹过来,卷来了那朵残菊。
    他一伸手,就抄住。
    菊瓣已残落,只有最后几瓣最顽强的,还恋栖在枯萎的花梗上。
    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该送到垃圾箱里去的衣裳,将这朵残菊仔仔细细地插在衣襟上的一个破洞里。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个已打扮整齐的花花公子,最后在自己一身价值千金的紫罗袍上,插上一朵最艳丽的红花一样。
    然后他对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满意。
    他又笑了。
    窄门是关着的。
    他昂起头,挺起胸,大步走过去,推开了门。
    于是他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和他的刀!

× × ×


    刀在手上。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叶开从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
    苍白的脸,漆黑的眸子。
    叶开目中又露出笑意,仿佛对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觉得很满意。
    他大步走过来,走到傅红雪对面,坐下。
    傅红雪的筷子并没有停,一口菜,一口饭,吃得很慢,却没有停下来看他一眼。
    叶开看着他,忽然笑道:“你从来不喝酒?”
    傅红雪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来。
    他慢慢地将碗里最后两口饭吃完,才放下筷子,看着叶开。
    叶开的微笑就像是阳光。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却连一丝笑容都没有,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
    叶开笑道:“你不喝,请我喝两杯怎么样?”
    傅红雪道:“你要我请你喝酒?为什么?”
    他说话很慢,仿佛每个字都经过考虑之后才说出,因为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他就一定完全负责。
    所以他从不愿说错一个字。
    叶开道:“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你很顺眼。”
    他叹了口气,又道:“这地方除了你之外,简直连一个顺眼的人都没有。”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
    他不愿开口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表情。
    叶开道:“你肯不肯?”
    傅红雪还是看着自己的手。
    叶开道:“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你若错过,岂非很可惜?”
    傅红雪终于摇摇头,缓缓道:“不可惜。”
    叶开大笑,道:“你这人果然有趣,老实说,除了你之外,别人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喝他的一滴酒的。”
    他说话的声音就好像将别人都当做聋子,别人想要不听都很难。
    只要听到他的话,想不生气也很难。
    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站起来,动作最快的,是个紫衣佩剑的少年。
    他的腰很细,肩很宽,佩剑上镶着闪闪发光的宝石,剑穗也是紫红色的,和他衣服的颜色正相配。
    他手里端着杯酒,满满的一杯,一转身,竟已窜到叶开面前。
    手里一满杯酒,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看来这人非但穿衣服很讲究,练功夫的时候必定也很讲究。
    只可惜叶开没有看见,傅红雪也没有看见。
    紫衫少年脸上故意作出很潇洒的微笑,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他。
    他轻轻拍了拍叶开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好不好?”
    叶开道:“不好。”
    紫衫少年道:“你要怎么样才肯喝?跪下来求你好不好?”
    叶开道:“好。”
    紫衫少年大笑,别的人也笑了。
    叶开也在笑,微笑着道:“只不过你就算跪下来,我还是不喝的。”
    紫衫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叶开道:“不清楚,我连你究竟是不是个人,都不太清楚。”
    紫衫少年的笑容冻结,手已握住了剑柄。
    “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但他手里拿着的还是只有个剑柄。
    剑还留在鞘里。
    他的剑刚拔出来,叶开突然伸手一弹,这柄精钢长剑就断了。
    从剑柄下一寸处折断的;所以剑柄虽拔起,剑身却又滑入剑鞘里。
    紫衫少年看着手里的剑柄,一张脸已惨白如纸。
    屋子里也没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连呼吸都已几乎停顿,只剩下一种声音。
    推骨牌的声音。
    刚才发生的事,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没看见。
    傅红雪虽然看见了,但脸上却还是全无表情。
    叶开看着他,微笑道:“你看,我没有骗你吧,别人想请我喝酒都困难得很。”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没有骗我。”
    叶开道:“你请不请呢?”
    傅红雪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请。”
    他站起来,转过身,似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但却又回过头来看了那紫衣少年一眼,缓缓道:“你应该用买衣服的钱,去买把好剑的;但最好还是从此不要佩剑,用剑来做装饰,实在危险得很。”
    他说得很慢,很诚恳,这本是金石良言。
    但听在这紫衣少年的耳朵里,那种滋味却是不太好受的。
    他看着傅红雪,惨白的脸已发青。
    傅红雪正在慢慢地往外走,走路比说话更慢,而且很奇特。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原来他是跛子。”
    叶开仿佛觉得很惊奇,也很惋惜。
    除此之外,他显然并没有别的意思。
    紫衫少年紧握着双拳,又愤怒,又失望──他本来希望叶开将傅红雪一把揪回来的。
    叶开的武功虽可怕,但这跛子却不可怕。
    紫衫少年使了个眼色,本来和他同桌的人,已有两个慢慢地站了起来,显然是想追出去。
    就在这时,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个很奇怪的声音:“你不愿别人请你喝酒,愿不愿意请别人喝酒呢?”
    声音低沉而柔和,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说话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畔,却又偏偏看不见。
    最后才终于有人发现,那服装华丽、修饰整洁的中年人,已转过头来,正在看着叶开微笑。
    叶开也笑了,道:“别人请我是一回事,我请不请别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中年人微笑道:“不错,那完全不同的。”
    叶开道:“所以我请,这屋子里每个人我都请。”
    他说话的神情,就好像已将自己当做这地方的老板似的。
    紫衫少年咬着牙,突然扭头往外走。
    叶开缓缓道:“只不过我请人喝酒的时候,谁不喝都不行,不喝醉也不行。”
    紫衫少年胸膛起伏,突又回头,道:“你知不知道请人喝酒要银子的?”
    叶开笑道:“银子?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带着银子的人?”
    紫衫少年冷笑道:“你的确不像。”
    叶开悠然道:“幸好买酒并不一定要用银子的,用豆子也行。”
    紫衫少年怔了怔,道:“豆子?什么豆子?”
    叶开道:“就是这种豆子。”
    他手里忽然多了个麻袋,手一抖,麻袋里的豆子就溜了出来,就像是在用什么魔法似的。
    他撒出的竟是金豆。
    紫衫少年看着满地滚动的金豆,怔了很久,才抬起头,勉强笑道:“我只有一样事不懂。”
    叶开道:“你不懂的事,我一定懂。”
    紫衫少年道:“你不要别人请你喝酒,为什么要请别人,那又有什么不同?”
    叶开眨眨眼,走到他面前,悄悄地道:“若有条狗要请你去吃屎,你吃不吃?”
    紫衫少年变色道:“当然不吃。”
    叶开笑道:“我也不吃的,但我却时常喂狗。”

× × ×

傅红雪走出门的时候,门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两盏灯。
    两个白衣人手里提着灯笼,笔直地站在街心。
    傅红雪带上门,慢慢地走下石阶,走过去,才发现这两个提灯笼的人身后,还有第三个人。
    灯笼在风中摇荡,这三个人却石像般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灯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头发衣褶间,已积满了黄沙,在深夜中看来,更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他们。
    他走路的时候,目光总像是在遥望着远方。
    是不是因为远方有个他刻骨铭心、梦魂萦绕的人在等着他?
    可是他的眼睛为什么又如此冷漠,纵然有情感流露,也绝不是温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怆?
    他慢慢地穿过街心,那石像般站在灯笼后的人,突然迎上来,道:“阁下请留步。”
    傅红雪就站住。
    别人要他站住,他就站住,既不问这人是谁,也不问理由。
    这人的态度很有礼,但弯下腰去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盯在他手中的刀上,身上的衣服也突然绷紧,显然全身都已充满了警戒之意。
    傅红雪没有动,手里的刀也没有动,甚至连目光都还是在遥视着远方。
    远方一片黑暗。
    过了很久,这白衣人神情才松弛了些。微笑着,问道:“恕在下冒昧请教,不知阁下是不是今天才到这里的?”
    傅红雪道:“是。”
    他的回答虽只是一个字,但还是考虑了很久之后才说出。
    白衣人道:“阁下从哪里来?”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刀。
    白衣人等了很久,才勉强一笑,道:“阁下是否很快就要走呢?”
    傅红雪道:“也许。”
    白衣人道:“也许不走了?”
    傅红雪道:“也许。”
    白衣人道:“阁下暂时若不走,三老板就想请阁下明夜移驾过去一叙。”
    傅红雪道:“三老板?”
    白衣人笑道:“在下说的,当然就是‘万马堂’的三老板。”
    这次他真的笑了。
    居然有人连三老板是谁都不知道,在他看来,这的确是件很可笑的事。
    但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好像天下根本就没有一件可笑的事。
    白衣人似也笑不出了,干咳两声,道:“三老板吩咐在下,务必要请阁下赏光,否则……”
    傅红雪道:“否则怎样?”
    白衣人勉强笑道:“否则在下回去也无法交代,就只有站在这里不走了。”
    傅红雪道:“就站在这里?”
    白衣人道:“嗯。”
    傅红雪道:“站到几时?”
    白衣人道:“站到阁下肯答应为止。”
    傅红雪道:“很好……”
    白衣人正在等着说下去的时候,谁知他竟已转身走了。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右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他这条右腿似已完全僵硬麻木。
    白衣人脸色变了,全身衣服又已绷紧,但直到傅红雪的身子已没入黑暗中,他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
    一阵风沙迎面卷来,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提灯笼的人忍不住悄声问道:“就这样放他走?”
    白衣人紧闭着嘴,没有说话,却有一丝鲜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转瞬间又被风吹干了。

× × ×

傅红雪没有回头。
    他只要一开始往前走,就永不回头。
    风更大,暗巷中一排木板盖的屋子,仿佛已被风吹得摇晃起来。
    他走过这排木板屋,在最后一间的门口停下。
    他脚步一停下,门就开了。
    门里却没有人声,也没有灯光,比门外更黑暗。
    傅红雪也没有说什么,就走了进去,回身关起了门,上起了栓。
    他似已完全习惯黑暗。
    黑暗中忽然有一双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这是双温暖、光滑、柔细的手。
    傅红雪就站着,让这双手握着他的手──没有握刀的一只手。
    然后黑暗中才响起一个人的声音,耳语般低语道:“我已等了很久。”
    这是个温柔、甜美、年轻的声音。
    这是少女的声音。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的确等了很久。”
    少女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傅红雪道:“今天,黄昏。”
    少女道:“你没有直接到这里来?”
    傅红雪道:“我没有。”
    少女道:“为什么不直接来?”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来了。”
    少女柔声道:“不错,现在你已来了,只要你能来,我无论等多久都值得。”
    她究竟等了多久?
    她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没有人知道,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世上绝没有别的人知道。
    傅红雪道:“你已全部准备好了?”
    少女道:“全都准备好了,无论你要什么,只要说出来就行。”
    傅红雪什么都没有说。
    少女的声音更轻柔,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知道……”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着了傅红雪的衣纽。
    她的手轻巧而温柔……
    傅红雪忽然已完全赤裸。
    屋子里没有风,但他的肌肤却如在风中一样,已抽缩颤抖。
    少女的声音如梦呓,轻轻道:“你一直是个孩子,现在,我要你成为真正的男人,因为有些事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她的嘴唇温暖而潮湿,轻吻着傅红雪的胸膛。
    她的手在索引着……
    傅红雪倒下,倒在床上,可是他的刀并没有松手。
    这柄刀似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已永远无法解脱。

× × ×

曙色照进高而小的窗户。人在沉睡。刀在手上。
    一共只有两间屋子,后面的一间是厨房。
    厨房中飘出饭香。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正用锅铲小心翼翼地将两个荷包蛋从锅里铲出来,放在碟子里。
    她的身子已佝偻,皮肤已干瘪。
    她双手已因操作劳苦,变得粗糙而丑陋。
    外面的屋子布置得却很舒服,很干净,床上的被褥是刚换过的。
    傅红雪犹在沉睡。
    但等到这老太婆轻轻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已张开。
    眼睛里全无睡意。
    两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昨夜那温柔而多情的少女呢?难道她也已随着黑夜消逝?
    难道她本就是黑夜的精灵?
    傅红雪看着这老太婆走出来,脸上全无表情,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
    他为什么不问?
    难道他已将昨夜的遭遇当作梦境?
    蛋是刚煎好的,还有新鲜的豆腐、莴笋,和用盐水煮的花生。
    老太婆将托盘放在桌上,赔着笑,道:“早点是五分银子,连房钱是四钱七分,一个月就算十两银子,在这地方已算便宜的了。”
    她脸上的皱纹太多,所以笑的时候,和不笑时也没有什么两样。
    傅红雪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我住三个月,这锭银子五十两。”
    老太婆道:“多出的二十两......”
    傅红雪道:“我死了后替我买口棺材。”
    老太婆笑了,道:“你若不死呢?”
    傅红雪道:“就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

× × ×

走出这条陋巷,就是长街。
    风已住。
    太阳照在街上,黄沙闪着金光。
    街上已经有人了,傅红雪第一眼看见的,还是那白衣人。
    他还站在昨夜同样的地方,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雪白的衣服上已积满了沙土,头发也已被染黄,可是他的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全无一丝血色。
    他在忍受。
    到处都有好奇的眼光在偷偷地看着他,这种眼光甚至比秋日的骄阳更灼人,更无法忍受。
    忍受虽是种痛苦,但有时也是种艺术。
    他很懂得这种艺术。
    懂得这种艺术的人,通常都能得到他们期望的收获。
    傅红雪已向他走过来,但目光却还是凝视在远方。
    远方忽然扬起了漫天黄沙。
    密鼓般的蹄声中,七匹快马首尾相连,箭一般冲入了长街。
    马上的骑士骑术精绝,冲到他面前时,突然自鞍上长身而起,斜扯风旗,反手抽刀,整个人挂在马鞍上,向他扬刀行礼。
    这是骑士们最尊敬的礼节。
    从他们这种礼节中;已可看出这白衣人的身份绝不低。
    他本不必忍受这种事的,但却宁可忍受。
    无论谁如此委屈自己,都必定有目的。
    他的目的是什么?
    刀光闪过他全无表情的脸,七匹快马转瞬间已冲到长街尽头。
    突然间,最后的一匹马长嘶人立,马上人缰绳一带,马已回头,又箭一般冲了回来。
    人已站在马鞍上,手里高举着一杆裹着白绫的黑铁长枪。
    快马冲过,长枪脱手飞出,笔直插入白衣人身旁的地上。
    枪上白绫立刻迎风展开,竟是一面三角大旗。
    旗上赫然有五个鲜红的劈巢大字:
    “关东万马堂”!
    大旗迎风招展,恰巧替白衣人挡住了初升的阳光。
    再看那匹马,已转回头,追上了他的同伴,绝尘而去。
    一人一马,倏忽来去,只留了满街黄沙,和一面大旗。
    旭日正照大旗上!
    街上几十双眼睛都已看得发直,连喝彩都忘了。
    突听一个人放声长笑,道:“关东万马堂!好一个关东万马堂!”

× × ×


    窄门上的灯笼已熄灭。
    一个人站在灯笼下,仰面而笑,笑声震得灯笼上的积沙,雪一般纷飞落下,落在他脸上。
    他不在乎。
    无论对什么事,叶开都不在乎。
    他身上穿的还是昨夜那套又脏又破又臭的衣服──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立刻就会充满一种仿佛混合着腐草、皮革,和死尸般的臭气。
    可是他站在那里,却好像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很欣赏他身上这种臭气。
    他衣襟上的破洞中,还是插着朵花,但已不是昨夜的残菊,而是朵珠花。
    也不知是从哪个女人发鬓上摘下来的珠花。
    他从不摘枝上的鲜花,只摘少女发上的珠花。
    傅红雪的目光忽然从远方收回来,凝视着他。
    他却已走到街心,走到那白衣人面前,脚步踉跄,似已醉得仿佛要在水中捉月的太白诗仙,但一双眼睛张开时,却仍清醒得如同正弯弓射雕的成吉思汗。
    所以他眯着眼,看着这白衣人,道:“昨天晚上,你好像已在这里。”
    白衣人道:“是。”
    叶开道:“今天你还在。”
    白衣人道:“是。”
    叶开道:“你在等什么?”
    白衣人道:“等阁下。”
    叶开笑了,道:“等我?我又不是绝色佳人,你为什么要等我?”
    白衣人道:“在三老板眼中,世上所有的绝色佳人,也比不上一个阁下这样的英雄。”
    叶开大笑,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原来是个英雄,但三老板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白衣人道:“一个识英雄、重英雄的人。”
    叶开道:“好,我喜欢这种人,他在哪里?我可以让他请我喝杯酒。”
    他要别人请他喝酒,却好像是已给了别人很大的面子。
    白衣人道:“在下正是奉了三老板之命,前来请阁下今夜过去小酌的。”
    叶开道:“小酌我不去,要大喝才行。”
    白衣人道:“万马堂藏酒三千石,阁下尽可放怀痛饮。”
    叶开拊掌大笑道:“既然如此,你想不要我去也不行。”
    白衣人道:“多谢。”
    叶开道:“你既已请到了我,为什么还不走?”
    白衣人道:“在下奉命来请的,一共有六位,现在只请到五位。”
    叶开道:“所以你还不能走?”
    白衣人道:“是。”
    叶开道:“你请不到的是谁?”
    他不等白衣人回答,突又大笑,道:“我知道是谁了,看来他非但不愿请别人喝酒,也不愿别人请他。”
    白衣人只有苦笑。
    叶开道:“你就算在这里站三天三夜,我保证你还是打不动他的心,这世上能令他动心的事,也许根本连一样也没有。”
    白衣人只有叹气。
    叶开道:“要打动他这种人,只有一种法子。”
    白衣人道:“请教。”
    叶开道:“你无论想要他到什么地方去,请是一定请不动的,激他也没用,但你只要有法子打动他,就算不请他,他也一样会去,而且非去不可。”
    白衣人苦笑着道:“只可惜在下还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打动他。”
    叶开道:“你看我的。”
    他忽然转身,大步向傅红雪走了过去。
    傅红雪好像本就在那里等着。
    叶开走到他面前,走到很近,好像很神秘的样子,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他苍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握着刀的一只手青筋却已凸起。
    叶开笑了笑,道:“你若想知道,今天晚上到万马堂去,我告诉你。”
    他绝不让傅红雪再说一个字,掉头就走,走得很快,就好像生怕傅红雪会追上来似的。
    傅红雪却动也没有动,只有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刀,瞳孔似已渐渐收缩。
    叶开已走回白衣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现在你已可以回去交差了,今天晚上,我保证他一定会坐在万马堂里。”
    白衣人迟疑着,道:“他真的会去?”
    叶开道:“他就算不去,也是我的事了,你已经完全没有责任。”
    白衣人展颜道:“多谢!”
    叶开道:“你不必谢我,应该谢你自己。”
    白衣人怔了怔,道:“谢我自己?”
    叶开笑道:“二十年前就已名动江湖的‘一剑飞花’花满天,既然能为了别人在这里站一天一夜,我为什么不能替他做点事呢?”
    白衣人看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过了很久,才淡淡道:“阁下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叶开笑道:“幸好也不太多。”
    白衣人也笑了,长身一揖,道:“今夜再见。”
    叶开道:“一定要见!”
    白衣人再一拜揖,缓缓转身,拔起了地上的大旗,卷起了白绫,突然用枪梢在地上一点,人已凌空掠起。
    就在这时,横巷中奔出一匹马来。
    白衣人身子不偏不倚,恰巧落在马鞍上。
    健马一声长嘶,已十丈外。
    叶开目送着他人马远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万马堂当真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
    他伸长手,仰天打了个呵欠,回头再找傅红雪时,傅红雪已不见了。

(三)

碧天,黄沙。
    黄沙连着天,天连着黄沙。
    远远望过去,一面白色的大旗正在风沙中飞卷。
    大旗似已远在天边。
    万马堂似也远在天边!
    无边无际的荒原,路是马蹄踏出来的,漫长、笔直,笔直通向那面大旗。
    旗下就是万马堂。
    傅红雪站在荒原中,站在马道旁,看着这面大旗,已不知道看了多久。
    现在,他才慢慢地转过身。
    漫天的黄沙中,突然出现了一点红影,流星般飞了过来。
    一匹胭脂马,一个红衣人。
    傅红雪刚走出三步,已听到身后的马蹄声。
    他没有回头,又走了几步,人马已冲过他身旁。
    马上的红衣人却回过头来,一双剪水双瞳,只盯了他手中的刀一眼,一双纤纤玉手已勒住了缰绳。
    好俊的马,好美的人。
    傅红雪却似乎没有看见,他不愿看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
    马上的人明眸却在盯着他的脸。忽然道:“你就是那个人?连花场主都请不动你。”
    她的人美,声音更美。
    傅红雪没有听见。
    马上人的柳眉扬起,大声道:“你听着,今天晚上,你若敢不去,你就是混帐王八蛋,我就杀了你拿去喂狗。”
    她手里的马鞭,突然毒蛇般向傅红雪脸上狠狠地抽了过去。
    傅红雪还是没有看见。
    鞭梢一卷,突然变轻了,“吧”的,只不过在他脸上抽出了个淡淡的红印。
    傅红雪还是好像全无感觉,但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却又凸起。
    只听马上人吃吃笑道:“原来你这人是个木头人。”
    银铃般的笑声远去,一人一马已远在黄沙里,转眼间又只剩下一点红影。
    傅红雪这才抬起手,抚着脸上的鞭痕,身子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全身都抖个不停,只有握刀的一只手,却仍然稳定如磐石!

× × ×

叶开还在打着呵欠。
    若有人注意,他今天至少已打过三四十次呵欠了。
    可是他偏偏不去睡觉。
    他东逛西逛,左瞧右看,好像无论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
    就是对睡觉没有兴趣。
    现在,他刚从一家杂货店里走出来,正准备走到对面的小面馆去。
    他喜欢跟各式各样的人聊天,他觉得这地方每家店的老板好像都有点奇怪。
    其实,奇怪的人也许只不过是他自己。
    他走路也不快,却又和傅红雪不同。
    傅红雪虽是个残废,走得虽慢,但走路时身子却挺得笔直,就像是一杆枪。
    他走路却是懒洋洋的,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脱了节,你只要用小指头一点,他就会倒下去。
    他穿过街心时,突然有一匹快马,箭一般冲入了长街。
    一匹火红的胭脂马。
    马上人艳如桃花──一种有刺的桃花。
    人马还没有冲到叶开前面,她已扬起了马鞭,喝道:“你不要命了吗?快避开!”
    叶开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连一点闪避的意思都没有。
    她只有勒住缰绳,但手里的马鞭却已狠狠地抽了下去。
    这次她比对付傅红雪时更不客气。
    但叶开的手一抬,鞭梢就已在他手上。
    他的手就好像有某种神奇的魔法一样,随时都可能做出一些你绝对想不到的事。
    红衣女的脸上已红得仿佛染上了胭脂。
    叶开只不过用三根手指夹住了鞭梢,但随便她怎么用力,也休想将鞭梢抽回来。
    她又惊又急,怒道:“你……你想干什么?”
    叶开用眼角瞟着她,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道:“我只想告诉你几件事。”
    红衣女咬着嘴唇,道:“我不想听。”
    叶开淡淡道:“不听也行,只不过,一个大姑娘若从马上跌下来,那一定不会很好看的。”
    红衣女只觉得突然有一股力量从马鞭上传过来,只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从马上跌下去,忍不住大声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叶开笑了,道:“你不应该这么凶的。不凶的时候,你本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但一凶起来,就变成个人人讨厌的母老虎了。”
    红衣女忍着怒气,道:“还有没有?”
    叶开道:“还有,无论胭脂马也好,母老虎也好,踢死人都要赔命的。”
    红衣女脸又气白了,恨恨道:“现在你总可以放手了吧?”
    叶开忽又一笑,道:“还有一件事。”
    红衣女道:“什么事?”
    叶开笑道:“像我这样的男人,遇见你这样的女人,若连你的名字都不问,就放你走了,岂非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你。”
    红衣女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把名字告诉你?”
    叶开道:“因为你不愿从马上跌下来。”
    红衣女的脸似已气黄了,眼珠子一转,突然说道:“好,我告诉你,我姓李,叫姑姑,现在你总该松手了吧?”
    叶开微笑着松开手,道:“李姑姑,这名字倒……”
    他忽然想通了,但这时人马已从他身旁箭一般的冲过去。
    只听红衣女在马上大笑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就是你这孙子王八蛋的姑奶奶。”
    她还是怕叶开追上来,冲出去十来丈,身子突然凌空跃起,燕子般一掠,飞入了路旁一道窄门里。
    好像她只要一进了这窄门,就没有任何人敢来欺负她了。

× × ×

窄门里十八张桌子都是空着的。
    只有那神秘的主人,还坐在楼梯口的小桌上,玩着骨牌。
    现在是白天,白天这地方从不招呼任何客人。
    这地方的主人做的生意也许并不高尚,但规矩却不少。
    你要到这里来,就得守他的规矩。
    他两鬓已斑白,脸上每一条皱纹中,都不知隐藏着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秘密,但一双手却仍柔细如少女。
    他穿着很华丽,华丽得甚至已接近奢侈。
    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泽柔润如宝石。
    他正在将骨牌一张张慢慢地摆在桌上,摆成了个八卦。
    红衣女一冲进来,脚步就放轻了,轻轻走过去,道:“大叔你好。”
    一进了这屋子,这又野又刁蛮的少女,好像立刻就变得温柔规矩起来。
    主人并没有转头看她,只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坐。”
    红衣女在他对面坐下,仿佛还想说什么,但他却摆了摆手,道:“等一等。”
    她居然很听话,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等。
    主人看着桌上用骨牌摆成的八卦,清癯、瘦削、饱经风霜的脸上,神情仿佛很沉重,过了很久,才仰面长长叹息了一声,意兴更萧索。
    红衣女忍不住问道:“你真的能从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
    主人道:“嗯。”
    红衣女眨着眼,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主人端起金杯,浅浅啜了一口,肃然道:“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红衣女道:“若知道了呢?”
    主人缓缓说道:“天机难测,知道了,反而会有灾祸。”
    红衣女道:“知道有灾祸,岂非就可以想法子去避免?”
    主人慢慢地摇了摇头,神情更沉重,长叹道:“有些灾祸是避不开的,绝对避不开的……”
    红衣女看着桌上的骨牌,发了半天呆,喃喃道:“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
    主人黯然道:“就因为你看不出来,所以你才比我快乐。”
    红衣女又呆了半晌,才展颜笑道:“这些事我都不管,我只问你,你今天晚上,到不到我们家去?”
    主人皱眉道:“今天晚上?”
    红衣女道:“爹爹说,今天晚上他请了几位很特别的客人,所以想请大叔你也一起去;再过一会儿,就有车子来接了。”
    主人沉吟着,道:“我还是不去的好。”
    红衣女撅起嘴道:“其实爹爹也知道你绝不会去的,但还是要叫我来跑这一趟,害得我还受了一个小鬼的欺负,差点被活活气死。”
    只听一人笑道:“小鬼并没有欺负姑奶奶,是姑奶奶先要踢死小鬼的。”
    红衣女怔住。
    叶开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正懒洋洋地倚在门口,看着她笑。
    红衣女变色道:“你凭什么到这里来?”
    叶开悠然道:“不应该到这里来的人,却不是我,是你。”
    红衣女跺了跺脚,转身道:“大叔,你还不把这人赶出去,你听他说的是什么话。”
    主人淡淡一笑,道:“天快黑了,你还是快回去吧,免得你爹爹着急。”
    红衣女又怔了怔,狠狠一跺脚,从叶开旁边冲出了门。
    她走得太急,差点被门槛绊倒。
    叶开笑道:“姑奶奶走好,自己若跌死了,是没有人赔命的。”
    红衣女冲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忽又把门拉开一线,道:“多谢你这乖孩子关心,姑奶奶是跌不死的。”
    这句话没说完,门又“砰”的关起,只听门外一声呼喝,就有马蹄声响起,在门口停了停,一瞬间又消失在街头。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喃道:“好一匹胭脂马,好一个母老虎。”
    主人忽又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
    叶开道:“哪一半?”
    主人道:“附近的人,替她们一人一马都取了个外号,人叫胭脂虎,马叫胭脂奴。”
    叶开笑了。
    主人接着道:“她也就是今夜东道主人的独生女儿。”
    叶开失声道:“她就是万马堂三老板的女儿?”
    主人点点头,微笑道:“所以你今天晚上最好小心些,莫要被这胭脂虎咬断了腿。”
    叶开又笑了,他忽然发现这人并不像外表看来那么神秘孤独,所以又问:“三老板究竟姓什么?”
    这人道:“马,马芳铃。”
    叶开笑道:“马芳铃,他怎么会取这样一个女人的名字?”
    主人道:“父亲名字是马空群,女儿是马芳铃。”
    他一双洞悉人生的眼睛,正看着叶开,微笑着又道:“阁下真正要问的,定然不是父亲,而是女儿;在下既闻弦歌,怎会听不出阁下的雅意。”
    叶开大笑,道:“但愿今夜的主人,也有此间主人的同样风采,叶开也就算不虚此行了。”
    主人道:“叶开?”
    叶开道:“木叶之叶,开门之开……也就是开心的开。”
    主人笑道:“这才是人如其名。”
    叶开道:“主人呢?”
    主人沉吟着,道:“在下萧别离。”
    叶开说道:“木叶萧萧之萧?别绪之别?离愁之离?”
    萧别离道:“阁下是否觉得这名字有些不祥?”
    叶开道:“不祥未必,只不过……未免要令人兴起几分惆怅而已。”
    萧别离淡淡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生本难免别离,将来阁下想必要离此而去,在下又何尝不如此;所以,若是仔细一想,这名字也普通得很。”
    叶开大笑,道:“但自古以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阁下既然取了个如此引人忧思的名字,就当浮一大白。”
    萧别离也大笑,道:“不错,当浮一大白。”
    他一饮而尽,持杯沉吟,忽然又道:“其实人生之中,最令人销魂的事,也并非是别离,而是相聚。”
    叶开道:“相聚?”
    萧别离道:“若不相聚,哪有别离?”
    叶开咀嚼良久,不禁叹息,喃喃道:“不错,若无相聚,哪来的别离?……若无相聚,又怎么会有别离?……”他反反复复低咏着这两句话,似已有些痴了。
    萧别离道:“所以阁下也错了,也当浮一大白才是。”
    叶开走过去,举杯饮尽,忽又展颜而笑,道:“若没有刚才的错,又怎会有现在这杯酒呢?所以有时错也是好的。”突然间,车辚马嘶,停在门外。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刚说别离,看来就已到了别离时刻,万马堂的车子已来接客了。”
    叶开笑道:“但若无别离,又怎会有相聚?……”
    他放下酒杯,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萧别离看着他走出去,喃喃道:“若无别离,又怎有相聚?只可惜有时一旦别离,就再难相聚了……”


    (四)

一辆八马并驰的黑漆大车,就停在门外。
    黑漆如镜,一个人肃立待客,却是一身白衣如雪。
    车上斜插着一面白绞三角旗:“关东万马堂”!
    叶开刚走过去,白衣人已长揖笑道:“阁下是第一位来的,请上车。”
    这人年纪比花满天要小些,但也有四十岁左右,圆圆的脸,面白微须,不笑时已令人觉得很可亲。
    叶开看着他,道:“你认得我?”
    白衣人道:“还未识荆。”
    叶开道:“既不认得,怎知我是万马堂的客人?”
    白衣人笑道:“阁下来此仅一夕,但阁下的豪华,却已传遍边城,何况,若非阁下这样的英雄,襟上又怎会有世间第一美女的珠花呢?”
    叶开道:“你认得这朵珠花?”
    白衣人道:“这朵珠花本是在下送的。”
    他不让叶开说话,忽又叹息一声,苦笑道:“只可惜在下虽然自命多情,却还是未曾博得美人的一笑。”
    叶开却笑了,拍着他的肩,笑道:“我以前也被人恭维过,但被人恭维得如此开心的,这倒还真是平生第一次。”

× × ×

车厢中舒服而干净,至少可以坐八个人。
    现在来的却只有叶开一个人。
    他见着花满天时,已觉得万马堂中卧虎藏龙,见到这白衣人,更觉得万马堂不但知人,而且善用。
    纵然是公侯将相之家的迎宾使者,也未必能有他这样的如珠妙语,善体人意。
    无论谁能令这种人为他奔走效忠,他都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叶开忽然想快点去看看,那位三老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角色,所以忍不住问道:“还有别的人呢?”
    白衣人道:“据说有一位客人,是由阁下代请而来的。”
    叶开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人一定会去的,而且一定是用自己的方法去。我问的是另外四位。”
    白衣人沉吟着,道:“现在他们本已该来了。”
    叶开道:“但现在他们还没有来。”
    白衣人忽又一笑,道:“所以我们也不必再等,该去的人,总是会去的。”

× × ×

夜色渐临。荒原上显得更苍凉,更辽阔。
    万马堂的旗帜已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白衣人坐在叶开对面,微笑着。他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疲倦。
    马蹄声如奔雷,冲破了无边寂静。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夜若只有我一个人去,只怕就回不来了。”
    白衣人仿佛听得很刺耳,却还是勉强笑道:“此话怎讲?”
    叶开道:“听说万马堂有窖藏的美酒三千石,若只有我一个人去喝,岂非要被醉死?”
    白衣人笑了,道:“这点阁下只管放心,万马堂里也不乏酒中的豪客,就连在下也能陪阁下喝几杯的。”
    叶开道:“万马堂中若是高手如云,我更非死不可了。”
    白衣人的笑容仿佛又有些僵硬,道:“酒鬼是有的,哪有什么高手?”
    叶开淡淡地说道:“我说的本是酒中的高手,那么多人若是轮流来敬我的酒,我不醉死才是怪事。”
    白衣人展颜道:“三老板此番相请,为的只不过是想一睹阁下风采,纵然令人劝酒,也只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阁下之理。”
    叶开道:“但我还是有点怕。”
    白衣人道:“怕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怕的是你们不来灌我。”
    白衣人也笑了。
    就在这时,荒原中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歌声。
    歌声凄恻,如泣如诉,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经文咒语!但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无光。
    一入万马堂,
    刀断刃,人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