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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行刑日

三月十五,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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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韦好客已经穿上他的官服,来到了刑部大牢后的这个阴暗小院。
    他的官服也是订制的,上好的丝绸,合身的剪裁,精美的缝工,无论任何地方都绝没有一点差错。
    错的只不过是他这个人而已。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认为他错了。班沙克、酒、女人,往事的欢乐,地狱般的地牢,慕容秋水、死、丁宁。
    新愁旧欢,恩怨交缠,缠成了一面网,他已在网中,提着这网的人也是他。
    他一夜无法成眠。
    自己提着网的网中人,怎么能挣得脱这面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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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阴暗如昔,韦好客也依旧坐在他那张颜色已旧得变成深褐色的竹椅上。
    他在等姜断弦,他知道姜断弦一定很早就会来的,来看丁宁,看丁宁是不是已经能够站得起来。
    ──丁宁的人不能动,姜断弦的刀就不动。
    韦好客并不担心这一点,对于这件事他已经有了很好的安排。
    他安排的事永远是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这一次的安排更是精彩绝伦,简直精彩的让人无法想像。
    最妙的一点是,等到别人想通其中的奥妙时,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任何人都无法补救。
    想到这一点,韦好客笑得就好像是条刚抓住兔子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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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的执事,名额通常保持在八个人和十二个人之间,每一位执事都是经过多年训练法定的刽子手,他们的刀法当然没有姜断弦那么精纯曼妙,可是杀起人来却一样干净利落。
    如果姜断弦不肯动手,他们也一样可以把丁宁的头颅砍下来。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是每个人都想得到的。令人想不到的是──
    慕容秋水这次为什么一定要选姜断弦来执行,而且还不惜答应姜断弦各种相当苛刻的条件。
    这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
    这个原因无疑是个极大的秘密,除了慕容秋水和韦好客之外,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等到别人发现这个秘密时,不但来不及补救,连后悔都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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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断弦来得果然很早。
    他走入刑部大牢后的小巷时,看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看见诸葛大夫被两个人搀扶着,从大牢后院的边门走出来。
    破晓时分,积雪初溶,冷风如刀。
    诸葛大夫脸上却冒着汗,而且在不停的喘着气,就好像刚刚做过一种最激烈的运动一样,看起来已经累得半死。
    姜断弦已经想到他是被慕容秋水请到这里来医治丁宁的,所以就让开路让他们先走。
    诸葛大夫当然也看见他了,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要告诉姜断弦一件事,却又没有说出来,好像要呼喊挣扎,却又忽然很快的走了。
    直到很久之后,姜断弦才知道他要说的什么话,要做的什么事。

一张连油漆都没有涂的小桌上,摆着一碟半肥瘦的白切羊肉,一碟羊脸子,一碟葱,一碟酱,一大盘子火烧,一大锅热乎乎的羊杂汤,另外再加上两大壶刚摆在胺灰里温过的上好高梁酒。
    这几样东西都是姜断弦每天早上都想吃的,样样俱全,一样不少。
    韦好客带着最殷勤的微笑招呼姜断弦。
    “这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而且特地从西四胡同马回回的羊肉床子上切来的。”他说:“我知道你今天还没有吃过早点。”
    姜断弦看着面前这个身材虽然畸小,其他部分却全部十分优雅的人,忽然觉得对这个人很佩服。
    一个天生有缺陷的人能做到这一点,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早就知道你不但是刑部六司官员中仪表服装最出众的一位,你在刑部里权力之大,也是别人很难想像得到的。”
    姜断弦看着韦好客。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你居然会对我知道的这么清楚。”姜断弦说:“你不但知道我早上喜欢吃什么,而且连我今天早上有没有吃过早点你都知道。”
    韦好客用一种非常优雅的姿势提起酒壶,为姜断弦斟酒。
    “姜先生,你应该知道我对你仰慕已久,而且朋友们都知道我是个好客的人。”韦好客说:“像姜先生这样的贵客临门,我当然要在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对姜先生的生活起居当然多少都要了解一点。”
    这句话说的也让人不得不佩服,轻描淡写的就把他那些刺探别人隐私的行动都盖过去了。
    可是只要想到这位好客的韦好客先生招待贵客们用的是什么方法,无论任何人都会忍不住要从嘴里冒出一股凉气来。
    “韦先生,我也久仰你的好客之名,只可惜我今天不是来做客人。”姜断弦淡淡的说:“我今天是来杀人的。”
    “你要杀的人,我也替你准备好了。”
    “我知道。”姜断弦说:“刚才我看到了诸葛仙。”
    “哦?”
    “他看起来好像累的要命的样子,好像已经累的随时都可能昏死过去。”姜断弦说:“我是一点儿都没有觉得奇怪。”
    “为什么?”
    “因为我看见丁宁的时候,他的人和一个死尸已经没有太大的分别了。”姜断弦说:“要让这么样的一个死尸站起来走路走到法场,当然是件非常累人的事,不但要有技巧,而且要有体力。”
    诸葛大夫善于医人,却不善医己,总是劝人节制,自己却很放纵。
    所以他的体力一向很不好。
    “我也知道诸葛大夫这一次一定累惨了。”韦好客在叹息:“这几天他非但吃不好睡不好,连他最喜欢的一件事都戒绝了。”
    韦好客好像还生怕姜断弦不知道诸葛大夫最喜欢的是什么事,所以又强调:“这几天他非但没有碰过女人,连看都没有看过一个,因为他决心要做一件从来都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到的事。”
    “我相信。”姜断弦说:“如果诸葛仙连女人都不要了,当然是为了要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韦好客在他的贵客面前经常保持着的微笑,忽然变得好像很神秘的样子。
    “可是我相信你永远都想不到他做出来的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韦好客说:“他做出来的这件事简直就是个奇迹。”
    奇迹绝不是时常都会出现的,时常出现的就不是奇迹了。
    可是有很多人都相信,在这一年的三月十五这一天,确实有过奇迹出现。
    柳伴伴是绝对相信的。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天有奇迹出现,她至今犹在与鬼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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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常出现的奇迹,当然也是很少有人能够看得到的,所以韦好客觉得很奇怪。
    因为他问姜断弦“你想不想看这个奇迹?”的时候,姜断弦的回答居然是──
    “我不想。”姜断弦说:“我只想看看丁宁。”
    韦好客的回答也很绝:“如果你真的不想看这个奇迹,就不要去看丁宁。”
    “为什么?”
    韦好客眼角的笑纹更深:“因为你看到丁宁,就看到了这个奇迹。”

姜断弦终于还是看到了韦好客所说的这个奇迹,因为他看到了丁宁。
    这个奇迹就是在丁宁身上出现的。
    看到了丁宁之后,连姜断弦都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上的确会有奇迹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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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韦好客并没有把姜断弦带到“雅座”去,丁宁当然已不在那里,因为有洁癖的诸葛大夫无论为了任何原因都不会踩人雅座一步的。
    后院长廊的尽头有一扇门,推开门,是一间非常干净幽雅的小屋,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人,背负着手,看着窗外的一树梅花,仿佛已看得痴了。
    可是姜断弦一走进来,他立刻就有了警觉,姜断弦当然也立刻就发觉他是个反应极快的高手。
    ──这个人是谁呢?韦好客为什么要安排他们在这里相见?丁宁为什么反而不见人影?这其中是不是又有阴谋。
    就在这一瞬间,姜断弦已经把自己可以退走的出路和对方可能会发动的攻击都计划好了,而且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势和角度。
    对方的身份和来意他完全不知道,当然不能先出手。
    他只有等。
    白衣人背对着他站在窗口,是在痴痴的看着那一树梅花,仿佛也算准了他绝不会先出手。
    两个人的判断力都极正确,显见得都是身经百战的绝顶高手。
    这个神秘的白衣人居然也隐隐有一股可以和姜断弦匹敌的气势,这样的高手并不多,他究竟是谁?姜断弦竟然想不出。
    在他的记忆中,似乎完全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出现过。
    又过了很久,白衣人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用一种异常悲伤的声音说:“看梅花开得这么好,春天恐怕又要过去了。”他说:“为什么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总也是在它快要凋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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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断弦忽然觉得有什么事不对了。因为他忽然又有了那种奇异的感觉。
    他对这个神秘的白衣人连一点印象都没有,可是这个人说话的声音他却仿佛听过。
    他正要静下心来再想一想,白衣人却已慢慢的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淡淡的对他说:“彭先生,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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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这个人,姜断弦的瞳孔突然收缩,连他的心脏和血脉都似已跟着收缩。
    他这一生也不知看见过多少让他吃惊的事,却从未有一件能让他如此震慑。
    这个神秘的白衣人赫然竟是丁宁,竟是那个姜断弦前几天还亲眼看见他像猪犬般在暗狱中挣扎,连求救都不可得的丁宁。
    姜断弦当然想不到是他。因为这种事根本就不会发生的。
    这简直是奇迹!

丁宁的脸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经年看不见阳光,使得他的脸色看来在苍白中仿佛带着种奇异的淡蓝色。
    在遥远的西方,这是种贵族们独有的肤色,也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但是在丁宁的脸上看起来,却显得说不出的悲惨哀伤,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他静静的看着姜断弦,一双眼睛深得好像连底都看不见了,当然更看不见昔日那种明朗愉快,意气飞扬的表情。
    可是现在他又是以前的丁宁了,他的眼睛又可以看得见,他的手又可以伸直,他的舌头又可以说出他想说的话。
    最重要的是,现在他又可以像一个人一样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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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大夫究竟用什么方法使这个奇迹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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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一直到现在还不相信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我?”丁宁淡淡的说:“我不怪你,因为这种事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你是不是早已知道我会来?”姜断弦问。
    “我不知道。”
    “可是你还没有回头,就已经知道来的是我。”
    “那只不过因为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丁宁说:“十天前你到雅座去的时候,我只不过觉得你的脚步声很熟而已,可是今天我一听就知道来的是你。”
    “为什么?”
    “因为今天你有杀气。”丁宁说:“你一走进来,我就已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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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遇到对手时,杀气才会迸发。
    十天前姜断弦看见的丁宁非但不是一个值得提防的对手,甚至不能算是一个人。
    “我答应替你做的事,已经替你做到了,我们昔日的恩怨,现在已了清。”丁宁说:“所以如果你想和我再一决胜负,我还是随时都可以奉陪。”
    姜断弦没有再说什么,很突然的就转身走了出去,因为他不愿让丁宁看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他看来就像是刚吞下一块老鼠的臭肉,只想赶快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呕吐。
    他走出门的时候,韦好客正好走进去,接着,他就听见丁宁用一种又愉快又感激的声音说:“班沙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想法子救我的,可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一直等到今天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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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断弦也想不通。
    直到现在为止,丁宁还不知道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他的死既然已是无法避免,韦好客和慕容秋水为什么还要瞒着他?
    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还要被人隐藏欺骗,岂非是件很不公平的事。
    还有一点让姜断弦想不通的是,他对韦好客提出的条件只不过是“要让丁宁像一个人一样走进法场,”并没有要求他们把丁宁完全复原。
    丁宁既然已必死无疑,他们为什么还要诸葛大夫在一个快要死的人身上花费这么多心血?
    诸葛大夫为什么肯做这种事?
    这其中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和秘密?丁宁既然已经要死了,死人当然不是陷害的对象,那么这一次阴谋要陷害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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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断弦走出刑部后院的小门时,天已经完全亮了,而且有了这两个月难得看见的阳光。
    可是这时候距离午时至少还有两个时辰,还来得及到诸葛大夫那里去走一趟。

诸葛大夫是世家子,世代都是极负盛名的儒医,他在铁帘子胡同里的这一座宅第,虽然是在两百多年以前建造的,却丝毫看不出一点陈旧残破之处,让人只觉得它的建筑雄伟气象宏大。
    可惜支持这栋巨宅的大梁已经断了。
    “姜执事,小人当然知道您的身份,如果不是老爷真的有重病,怎么会挡您的驾。”诸葛大夫的老管家对姜断弦说:“这一点千万要请您老人家包涵,等老爷的病一好,立刻就会到府上去回拜。”
    他说得不但客气,而且诚恳,只可惜姜断弦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一向都很明白事理的姜断弦,今天居然好像变得有点不讲理,不管怎么样,都非要见诸葛一面不可,甚至还暗示那位老管家,必要时他不惜用武力硬闯。
    老管家慌了,这一类的事他当然是应付不了的,在诸葛大夫家里,出面应付这种事的通常只有一个人──诸葛的如夫人,也就是大家都称为“二奶奶”的诸葛小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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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小仙本来当然不姓诸葛,本来她姓什么根本就没有人知道,可是大家都知道八大胡同里头的一号红姑娘,就是小仙。
    “你是诸葛仙,我是小仙,我好像天生就是你的人。”
    这就是她第一次见到诸葛大夫时说的话,所以她很快就变成了诸葛家的二奶奶。
    这位二奶奶当然是位极精明厉害的角色,姜断弦是在第三进院子中的花厅见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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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姜断弦的脸色,她立刻就发现这位恶客是谁也挡不住的了,所以她立刻就说:“姜执事,如果你一定要见我们家老爷,我可以带你去见他,我只希望你以后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把见到他之后的情况告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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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非常奇怪的要求,其中显然又藏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姜断弦虽然觉得奇怪,却不能不答应,等到他见到诸葛大夫之后,才发现这个要求居然是非常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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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断弦见到诸葛大夫时,他已经死了很久,连尸体都已僵硬冰冷。
    每个人都要死的,死人并不奇怪,这位二奶奶为什么要姜断弦保守秘密?
    “姜执事,我知道你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我想你一定能看得出我们家老爷是怎么死的。”
    姜断弦当然看得出。
    各式各样的死人他都看得多了,致死的原因如果很特别,死后通常都会有特别的征兆。
    诸葛刚才看起来虽然好像很累很累的样子,但却绝不是累死的,他的脸已痉挛扭曲,而且呈现出一种诡秘的暗青色。
    姜断弦一眼就已看出,他是被一种极厉害的毒液所毒死的。
    “我们家老爷在刑堂呆了九天,一回来就死了,而且是被毒死的,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我们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恐怕就没有一个能活得下去了。”
    二奶奶很平静的说:“昕以我刚刚才会求姜执事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我想姜执事现在大概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现在姜断弦不但已明白她的意思,而且已经对这位二奶奶开始有点佩服起来。
    “诸葛大夫和刑部里的人以前有没有什么恩怨?”姜断弦问。
    “没有。”二奶奶断然回答:“绝对没有。”
    “这次谁请他到刑堂去的?”
    “本来我一直以为是刑部里一位姓王的司官,可是后来我就知道绝不是他。”
    “为什么?”
    “姜执事,你大概知道我们家老爷的脾气,凭一位司官,怎么能把他请到刑部去,而且一呆就是八九天。”二奶奶把条理说得很明白。
    “现在你是不是知道是谁请他去?”姜断弦又问。
    “是慕容公子,慕容秋水。”二奶奶说:“他要我们家老爷去救治一个犯人。”
    “你知道这个犯人是谁?”
    二奶奶迟疑着,终于承认:“我听老爷说起过,这个人姓丁,叫丁宁,不但他自己在江湖中的名头极大,家世也很显赫,所以……”
    “所以怎么样!”姜断弦追问。
    二奶奶又犹豫很久,才下定决心:“姜执事,我信任你,所以我才把这件事的始末都告诉你。”她说:“可是我也有些事要问你,我希望你也不要隐瞒我。”
    她立即就问姜断弦:“听说韦好客这次是特地请你来处决一个江洋大盗的,不知道这个大盗是否就是丁宁?”
    “是。”
    “你认得他了”
    “我认得。”
    “他进了韦好客的雅座之后,你还有没有见过他?”二奶奶问姜断弦。
    “我见过。”
    “那么你当然知道,这位本来很英挺的年轻人,后来已变得不成人形了,不但眼睑被缝合,舌头被截短,连手足四脚的关节都已软瘫。”
    二奶奶又问姜断弦:“你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
    “是诸葛大夫?”
    “是的。”二奶奶叹了口气:“我跟他多年夫妻,一向很了解他的为人!我相信他本来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何况这位丁公子和他还有点渊源。”
    “可是他已经做出来了。”
    “虽然做了出来,却没有做得很绝。”二奶奶说:“每一部分他都替丁公子留了后路。”
    她又解释:“他虽然缝合了丁公子的眼睛,却没有损伤到他的眼睛,只要用同样精细的手术将缝线拆除,丁公子立刻就会像以前一样看得见。”
    这种手术虽然复杂精细,却不是做不到的。所以姜断弦只问:“他的舌头呢?”
    “他的舌头也没有被截短,只不过是被折卷之后又缝合到他的下颚去,只要拆除缝线,也立刻就可以恢复如前。”
    姜断弦没有再问丁宁的手足关节是如何复原的,如果连这两种手术都能精确完成,别的事还有什么是诸葛仙做不到的?
    “我们老爷这么样做,本来就是为了日后还可以把丁公子救治复原。”二奶奶说:“可是慕容来请他的时候,他却很不愿意去!”
    “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这件事里面有一点极大的可疑之处,其中必定暗藏阴谋。”
    “哦?”
    “丁公子既然已必死无疑,慕容为什么还要在他身上花这么多心血。”
    关于这一点,姜断弦的想法是和诸葛大夫完全相同的。他只问:“诸葛大夫既然已经对这件事有了怀疑,为什么又要去做这件事?”
    二奶奶叹息:“那当然是迫不得已,一个人只要活着,总难免要去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
    她的言词很闪烁,其中显然还别有隐情,对声色一向很放纵的诸葛仙,总难免有些把柄被慕容秋水掐在手里,所以姜断弦并没有追问下去。
    他只杀人,从不刺探别人的隐私,他一向认为后者的行为远比杀人更卑贱可耻。
    “诸葛大夫从刑堂回来之后,还说了些什么?”姜断弦问。
    二奶奶神色黯然:“他一回来,就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
    “什么话?”
    “他要我赶快替他准备后事,好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二奶奶说:“然后他又再三叮咛我,绝不能把他真正的死因说出去。”
    她极力控制住自己,才能使声音保持平静:“我想那时候他一定已经看出了慕容秋水的阴谋!”
    “他没有说出来?”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他死得太快。”
    二奶奶勉强笑了笑,笑得那么凄凉,那么令人心酸:“不管怎么样,他总算死得很平静,连一点痛苦都没有,他这一辈子,也可以算是活得很开心,痛苦的只不过是一些现在还活着的人。”
    只不过人还是要活下去,该挑的担子还是要挑起来。
    “所以我们家老爷是因为暴病而死的,和慕容秋水完全没有丝毫关系。”二奶奶说:“我只希望慕容公子也能从此忘记我们这一家人。”
    姜断弦看着这个曾经在风尘中打过无数次滚的女人,态度远比对一个世家的淑女和贵妇更尊敬。
    “二奶奶,”他很诚恳的说:“诸葛家有了你,实在是一家人的运气。”
    直到他离开这地方,始终都没有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颗眼泪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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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距离午时已很近了,姜断弦穿小路回刑部,经过一个大酒缸时,又喝了三大碗。
    诸葛大夫的死使得他心里很难受,慕容秋水做的这件事又让他觉得有点发闷。
    他一定要喝点酒来提神,免得神思恍惚,一刀砍错地方。
    这一刀是万万错不得分毫的,否则他必将痛悔一生。

慕容秋水这一天起得特别早,一早就在韦好客的房里等着。
    这天早上他的脸色看来比平常更苍白,而且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连韦好客特别为他准备的一樽很难找到的葡萄酒,他都没有碰。
    这位平时连天塌下来都不在乎的贵公子,今天心里仿佛也有件很不对劲的事,甚至已经变得开始有点暴躁起来。
    幸好韦好客总算及时赶回来了,慕容秋水立刻就问他:“姜断弦是不是已经见过了丁宁?”
    “是的。”韦好客说:“丁宁的样子看来好极了,谁也看不出他曾经在雅座里呆过那么久。”
    “姜断弦呢?”
    “他还是阴阳怪气的沉着一张脸,谁也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什么。”韦好客说:“可是我保证他也绝对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不对。”
    “丁宁对你的态度如何?”
    “他对我当然感激得要命,他本来就相信我们一定会想法子把他救出来的,对这件事当然更不会有丝毫怀疑。”
    慕容秋水笑了笑,笑容中又露出了他独有的那种讥消之意。
    “他当然不会怀疑你,你岂非一直都是他最好的朋友。”
    韦好客的眼神冰冷,冷冷的看着他,冷冷的问:“你难道不是他的好朋友?”
    “但是我并没有要把他送到法场去。”慕容秋水说:“把那根用牛筋和金线绞成的绳子绑到他身上去的人,好像也不是我。”
    韦好客的脸色更阴沉,却又偏偏带着笑。
    “不错,这些事都是我做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饮酒吟诗,调弦奏曲,这一类风雅的事,才是慕容公子应该做的,要杀人,怎么能让你出手?”
    “那倒一点都不假。”
    慕容秋水用一种很愉快的表情看着他那双修长洁白的手,悠然道:“我这双手上,的确从来都没有染到过一点血腥。”
    “你当然也不会去见丁宁。”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神色又变得很黯淡:“相见不如不见,见了也只不过唯有徒乱人意而已,又何必去见?”
    “有理,”韦好客也淡淡的说:“你的话为什么总是有道理的。”
    慕容秋水大笑,用一种非常优雅的手式,为自己斟了杯酒对空举杯,一饮而尽。
    “丁宁,你要记住,你的大好头颅,是被姜断弦的手中的刀砍落的,关于这一点,我保证他推托不了。”慕容说:“我也可以保证,我一定很快就会让丁老伯和伯母知道这件事,所以姜断弦的死期当然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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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人,睚眦必报,战败之辱,更必报不可,姜断弦要杀丁宁,绝对是天经地义的事。
    优胜劣败,胜者生,败者死。这本来就是江湖人一向奉行不渝的规则,就算死者的亲人朋友要报仇,也不会牵连到第三者。
    可是丁宁死的时候如果已经是个受尽了百般折磨,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残废,情况就不同了。
    在那种情况下,要替丁宁报仇的人,要找的就不是操刀的刽子手,而是把丁宁折磨够了才送去挨刀的人,追根究底,那么因梦、韦好客、慕容秋水都脱不了干系。
    所以丁宁一定先被治愈,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曾经遭受过一段非人的经历,也不是被人绑上法场的。
    这一段日子里发生的事,一定要被全部抹煞,就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那么丁宁的死,就只不过是他和姜断弦私人之间的恩怨了。
    一战决生死,生死俱无话说。
    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保密,绝对保密。
    幸好知道这秘密的人并不多,除了因梦、韦好客、慕容秋水外,只有诸葛大夫。
    因梦当然不会说,韦好客和慕容秋水当然更不会说。
    所以诸葛大夫就非死不可了。
    为了卷入一件漩涡而被人杀死灭口的人,他绝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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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宁绝不会白死的,要替他复仇的人,绝对比任何人想像中都要多得多。被他们追杀寻仇的人,上天人地都休想逃得过。
    所以姜断弦一刀砍落丁宁头颅时,就等于已经判了自己的死刑。
    一石两鸟,两个人都死定了,谁也不会把他们的死和慕容、因梦,好客牵涉到一起。
    这一点才是这个计划中最巧妙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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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日正当中,无论谁都不会期望再有奇迹出现了。
    这时候丁宁已到了法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