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转目望去,只见铁娃仍扛着那匹马木立在道旁,小公主却在吃力地去拉那匹倒在路旁的马。
宝玉道:“铁娃,你在这里等着。”
铁娃道:“铁娃自会等着,但她呢?铁娃可看不住她。”
小公主头也不回,冷笑道:“你放心,我要走早走了。”
宝玉回首,蒋笑民道:“请!”
转身走人道旁林木之后,宝玉大步相随。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十丈开外,蒋笑民仍未回首,也未说话,宝玉几次待要开口动问,但瞧见蒋笑民凝重的脚步又只得忍住了。
秋风过林,黄叶满地,沉重的脚步踏在落叶上,发出一阵阵“沙沙”之声,更衬托出天地间的肃杀与萧瑟。
蒋笑民将步子渐渐放缓,口中道:“兄台今日已是天下武林第一人,当真可贺可喜。”
宝玉笑道:“不敢。”
蒋笑民道:“在下在此相候多时,所为何来,兄台可知道?”
宝玉道:“正要请教。”
蒋笑民道:“这只是为了……”
突然间“呛”的一声轻响,一道剑光如惊虹、如匹练斜飞而来,直刺方宝玉面目。
这一剑出手之快、部位之刁、落点之准,若非亲眼目睹之人,委实难以想象其万一。
宝玉眼中惊见剑光,身形已倒翻而出。他身形变换之急,几乎已和目光同样迅快,但饶是这样,衣袖仍不免被划破一条裂口──他自人江湖以来,竟是首次见着如此迅急狠辣的剑法,惊怒之余,仍不禁脱口惊道:“好剑法!”
蒋笑民身形半转,剑势斜举。方才那一剑乃是自他胁下飞出,此刻他 身形剑势仍丝毫未变,只是口中冷冷道:“扭转乾坤杀手剑,你听过么?”
宝玉动容道:“久已闻得‘海南剑派’中有此一招反手杀着,辛辣犀利, 天下无双,不想我竟在此地见着。”
蒋笑民道:“蒋某在此相候于你,便是为了要以这一剑取你性命,你知道么?”
仰天长叹一声,接口道:“不想这一剑竟也被你躲过。”
宝玉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骤下杀手?”
蒋笑民目光凝注宝玉,沉声道:“普天之下,每一剑派甚至每一个练剑之人,都会有一着追魂夺命的煞手,大多是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在普通比武时,自不会轻易使出,是以江湖中人虽闻其名,但却极少有人能见到……”
他冷冷笑了一笑,一字字缓缓接口道:“能见着此等杀手之人,便不能再活在世上了!”
宝玉叹道:“在你那反手一剑之下,还能活着的人委实不多。”
蒋笑民纵声笑道:“蒋某那反手一剑虽然不差,但普天之下辛辣狠毒胜过这一剑的煞手,更不知还有多少。”
宝玉颔首道:“不错!”
蒋笑民笑声突顿,厉声道:“此刻普天之下的剑术高手,每人正都以一招绝招煞手,在前面等着你,你若能避开这些杀手,只要能避过一次,便可知道它的破法,于你来日对东海白衣人之一战必定大有助益。”
宝玉变色道:“避不开又如何?”
蒋笑民叱道:“便如此树!”
回身一剑划去,剑光过处,一根树干立分两股。
蒋笑民厉声道:“你若避不开这些杀手,与东海白衣人之战定然必败,那么世上多了你方宝玉又有何用?”
宝玉呆了半晌,沉声道:“这些剑术高手与我素无冤仇,想必是盼我能一战而胜白衣人,是以不惜以绝招秘剑助我剑术成长。”
蒋笑民道:“不错。”
宝玉道:“但他们为何又要将我置之死地?”
蒋笑民狂笑道:“方宝玉,你此刻已是天下第一名剑,杀了你的人,便可取你之位而代之,立时便可名扬天下。天下的练剑人又有谁不想名扬天下……天下的练剑人,又有谁不想取你性命?”
宝玉忍不住心头一寒,道:“但……但……”
蒋笑民道:“这又如何?普天之下又有哪件珍贵之物是可以轻易得来的!别人以性命来博取名扬天下之机会,你以性命来博取别人不传之秘剑,这本就天公地道。‘生死之事在我辈眼里,又算得什么?”
宝玉默然半晌,长笑道:“这赌注当真不小。”
蒋笑民大喝一声,道:“方宝玉,我言已尽此。生死之搏,必须公平,蒋某一剑不能伤你,便该死于你手,蒋某决不逃避。”
喝声之中,长剑又白化为飞虹,直取方宝玉。
宝玉喝道:“住手,你何苦如此?”
蒋笑民再不答话,剑光点点,着着进击。他剑法纵非绝妙,但剑如其人,却是无情之极!
只见他每一剑刺出,俱是必取人命的杀手,每一着杀手,俱都令人难以还手,除非对方也立时取他性命。
他每一剑刺出,竟都以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而且这其中生死之间竟几乎绝无选择之余地。
宝玉既不愿取他性命,唯有决不还手,只是以轻灵绝妙的身法游走在缭绕的剑光中,连连闪避。
无情公子剑法虽无情,竟也再难以沾着他衣角。
秋日渐落,秋风更紧。
落叶在秋风与剑风激荡中漫天飞舞,斜阳、秋风、剑光、落叶……苍穹低黯,杀气重重。
突然蒋笑民纵声狂笑道:“好,方宝玉,你无意杀我,你要怎样?”
宝玉道:“你……你走吧!”
蒋笑民道:“走……我辈武人,哪有这般容易?但要死却容易得很!”
长剑一划,鲜血飞溅!
他回手一剑,竟刺人了自己的胸膛!
宝玉大骇道:“蒋兄……蒋笑民,你……你……”
长剑在蒋笑民胸膛里颤抖,血红的剑穗随风飘舞,但他的身子却如石像般屹立不倒。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死灰却染白了他面容。
他一字字缓缓道:“生死之搏,必须公平,是死是生,别无选择……”
突然咬一咬牙,拼命拔出了那柄长剑。
一股鲜血,剑一般射出。
他身子立即倒下,但双目却未曾阖起,犹自瞧着宝玉,颤声道:“方宝玉……你亦是武人,亦……当重我,我……我有一事求你,你必须……心中……勿忘……”
语声渐渐零乱、含糊,终于寂绝。
一阵风卷起落叶,也卷起方宝玉衣袂。
但方宝玉木立当地,却是寸步难移,难以动弹。
片刻之前,他还当江湖朋友都对他满怀期望、满怀爱护,如今他却已知道江湖中还有些人竟一心想将他置之死地。
如今他也已知道,江湖中有些事的对立竟是如此尖锐,而其中最最尖锐的便是生与死之间的差别。
他俯首凝注着蒋笑民的尸身,热泪盈眶,喃喃道:“你这样死了,可是值得的么?……除了死之外,你当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你对生死之事的看法,为何如此奇怪?……难道江湖中武人对生死的看法竟全都像你一样么?你……你又有什么事要求我?”
目光动处,突然瞥见蒋笑民袖中露出一片纸角。
蒋笑民的袖中除了张短柬外,还有封信。
那短柬是留给方宝玉的。
“抛却生死,与君一战,生则名成,死亦无憾,名不成则身毁,离家时本已无生还之望,求仁得仁,虽死亦欢。数十年间,弹指即过,十丈软红,本无依恋,唯痴情人犹自相候楼头,但盼君将死讯一传。”
寥寥数十字里,虽然充满了对人世之淡漠,对生死之轻贱,但字里行间却仍有一种纠缠的情思萦绕纸面。
宝玉唏嘘长叹道:“蒋笑民呀蒋笑民,你既对那痴情人之相候如此关怀,却为何又对自己生命如此无情?你虽抱必死之心而来,死亦无憾,但那在楼头相候之痴情人又将如何打发今后之春花秋月?”
是有情?是无情?只怕连蒋笑民自身也难以分辨。
那封信是密封着的,上面写着:“软红山庄星星小楼主人亲拆。”
宝玉喃喃道:“这软红山庄在哪里?星星小楼主人又是谁?但蒋笑民你只管放心,无论如何,我也会将信送到那里。”
他草草掩埋起蒋笑民的尸身,自也留下了那柄三尺青锋,在九泉与以身殉剑的蒋笑民为伴。
斜阳黯淡,秋林凄迷,在林隙微光中飞舞的落叶,像是正在向方宝玉诉说他前途仍有重重艰难。
但方宝玉还是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林外,道旁,又围着一群江湖豪杰。铁娃正在与他们谈笑,那匹曾失前蹄的马却已倒毙在路旁。
那匹马竟是被小公主击毙的,她此刻正斜坐在马尸上,面上有兴奋的红晕,嘴角有胜利的微笑,像是在说:“如今你可再也无法将我摔下去了吧!”
宝玉眼瞧着那匹倒毙的健马,心头忽然想起七年前在五色帆船舱中被小公主洗碎了的鲜花。
他心头不禁又泛起一阵寒意,喃喃道:“她还是这走极端的脾气,不是爱得发狂,就是要将之毁去。是爱是恨,这其间亦无选择之余地,这岂非正如蒋笑民对自己的生命一样?……而她对我……莫非亦是如此?……”
铁娃已大步赶来,兴奋地喘息道:“大哥,你瞧,这些人也都是风闻而来,等着见你一面的。江湖中人对你竟是如此爱戴,这一路上,大哥你想必都可过得快快活活的了。”
宝玉惨然一笑,道:“是么……但愿如此。”
平阴,黄河渡口,倒也繁华。那安平客栈临河而建,推开窗子,便可眺及滚滚江流一泻千里。
今夜,平阴城分外热闹,茶楼酒栈中生意兴隆,来客中十之有九俱是方自泰山下来的武林豪士。
但安平客栈却是安静得异于寻常,只因群雄都已知道方宝玉投宿其间,谁也不愿打扰他的安息。
深夜,月仍圆,圆月在天,清辉遍地。
宝玉独自凭窗,极目河流,心中思潮正也如那滚滚河水一般,波浪起伏,难有片刻安定。
突然间,一艘轻舟横截河水,破浪而来,来势急如箭,显然那操舟人不但水性娴熟,而且两臂至少也有三百斤气力。
河上船只虽多,但这艘轻舟却分外引人触目,就连正在出神寻思的方宝玉目光都不免被它吸引。
客栈外,河岸旁,有道残旧的渡台,数级石阶,也可算是个小小的渡口,轻舟竟直奔这渡口而来。
宝玉心念方自一动,轻舟上已抛起一条飞索,搭住了渡台上的木柱,于是轻舟靠岸,一个大汉跃上渡台。
月光之下,只见这大汉身法轻灵,行动矫健,闪闪的目光四下一扫,瞧见宝玉窗子的灯光,便大步奔来。
宝玉此刻已可断定,这大汉此来必定与他有关,只是犹自沉住了气,静观这大汉究竟所为何来。
大汉果然直奔到窗外,瞧见宝玉,身形微顿,上下打量了两眼,竟远远躬身──礼,沉声道:“可是方大侠么?”
宝玉道:“不敢,有何见教?”
那大汉也不答话,却大步步到窗口,自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奉到宝玉面前,恭声道:“小人特来送信。”
宝玉接过书信,方自瞧了一眼。
那大汉已再次躬身道:“小人告退。”
倒退三步,方待转身,宝玉已叱道:“慢着!”
大汉道:“方大侠还有何吩咐?”
宝玉沉吟道:“你且稍候,我或有回话。”
说话间,他已抽出了信,上面也只有着十个字:“四更渡黄河,红灯船来依。”
宝玉皱眉道:“你家主人为何不索性指明地点由我前去,如此再三传讯,难道他就一点也不嫌麻烦么?”
那大汉躬身道:“小人只知传讯,别的概不得知。”
宝玉道:“他如此做法,这其中难道又有何隐秘?”
那大汉还是躬身道:“小人不知。”
宝玉叹了口气,道:“好!你去吧!”
那大汉躬身道:“是!”
转身奔出,解开绳索,跃上轻舟,长竿在岸边轻轻一点,那轻舟便又破浪而去了。
宝玉目送轻舟离去,沉吟自语道:“火魔神行事为何至今还要如此诡秘,这其中又有何阴谋?”
突然间,只见大河之上一艘快艇满引风帆,顺着一泻千里的河水直冲而下,来势之急,更是惊人。
快艇之上影绰绰站着三条人影。此刻河上虽是月光明亮,但还是无法分辨出这三人的装束形貌。
快艇如矢,竟笔直向那大汉的轻舟撞了过去。
那大汉显见大是惊慌,一面全力闪避,一面大喝道:“你们疯了么?快转舵!”
呼声未了,快艇旁突然伸出两条长篙,篙头显然带着铁钩,一牵一引,便将那轻舟紧紧钩住。
那大汉抛却长桨,似待纵身入水,哪知快艇上的三条人影手中各自抛出一条飞索,套住了那大汉的身子。
那大汉放声惊呼道:“方大侠!……救命!”
呼声还未传来,宝玉已飞身而出,但这时那大汉已被拉上快艇,快艇又自顺流乘风而去,转眼便瞧不见了。
只留下那两条长篙挂着空舟在江水中打转──打了几个转后,也被湍急的河水远远冲走。
这一切变化的发生,只不过是片刻间事。
宝玉木立在河岸旁,心中的惊奇骇异更难形容。
快艇上这三条人影究竟是谁?
他们将这大汉掳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火魔神做事如此诡秘,难道就是为了要躲避这些人么?但若是如此,他为何不索性一次将地点指明,那岂非便可少却许多麻烦?
他舍易从难,又为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在宝玉心中打转,他委实百思不得其解。
猛回头,却见小公主已站在他身后的凄迷夜雾中。
河岸晚风吹得她那白色长袍有如河水般波浪起伏,也吹得她披散的长发零乱地掩住了她的花容。
月光、迷雾、白袍、乱发……绝世佳人,伫立在荒凉的河岸旁,如梦的双眸无言凝睇着满河月色。
这又是何等幽美而凄艳的图画!但不知怎的,在这幅图画中,竟又似含蕴着一种难言的诡秘之意。
这强烈而慑人的美以及这难言的诡秘,无疑又震慑了宝五的心神,一时之间,他仿佛也瞧得痴了。
小公主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在目中闪动,像是惊骇,又似是轻蔑。
这美丽而诡秘的静寂直延续了盏茶时分。
宝玉终于问道:“你几时来的?”
小公主道:“刚刚。”
宝玉道:“你瞧见了么?”
小公主道:“嗯!”
宝玉道:“你可知道了么?”
小公主直到此刻才抬起目光瞧了他一眼,缓缓道:“知道什么?”
宝玉沉声道:“火魔神为何要如此做法?那三人究竟是谁?是否火魔神的仇家?他们掳走那传讯的大汉,又为了什么?”
小公主淡淡一笑,转过头去,再也不瞧他。
宝玉一步掠到她面前,大声道:“这些事你想必全知道的,你为何不告诉我?你……你为何不说话?”
他浯声虽大,但小公主却似乎一个字也未听到,目光仍然痴痴地望着那粼粼金波满河月色。
她仿佛知道得很多,但也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宝玉瞪着她,良久良久,眼帘缓缓垂下,叹道:“四更时咱们便要动身了,你去收拾收拾吧!”
小公主茫然道:“四更……四更……”
缓缓回头,瞧着宝玉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那窈窕的白色人影在夜雾中瞬即淡去、消失,只留下那神秘而美丽的微笑,仍萦绕在宝玉心底。
夜更深,秋风中传来了远处的更鼓。
将近四更时分了。
宝玉、铁娃、小公主已伫候在河岸。
星群渐落,月光更是皎洁,河岸之旁停泊着几艘河船,河面之上已无帆影,天地间一片幽寂。
哪有什么灯光?哪有什么红灯?
铁娃睡眼惺忪,喃喃怨道:“那火魔神倒真会折腾人,四更时就叫咱们赶路,这样下去,还不到地头咱们已给累死了。”
他这话说得虽是孩子气,但却令宝玉心头一动:“呀!火魔神如此做法,莫非真的就是为了要折磨于我,使我精力消耗殆尽,再也不能与白衣人交战?”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免又多了一分疑惧、一分警惕。
这时风中又有更鼓传来,笃!笃!笃!笃……
小公主道:“是四更了。”
河面依然,哪有红灯船影!
宝玉皱眉道:“这倒怪了,怎的……”
突听铁娃道:“那是什么?”
宝玉立刻回头瞧去,只见荒凉的河岸那边踽踽行来两条人影,右面—人手里提着个篮子,左面一人手里赫然挑着盏红灯。
红灯在风中摇荡,闪烁的灯光映着这两人的黑衣、面容,也映着他们两双直勾勾瞧着道路的眼睛。
这两双眼睛中竟是微带惊恐之色,仿佛早已预见有什么不祥之事要在他们身上发生。
这两张面容苍白中带着铁青,铁青的面容被红灯一映,那模样更是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铁娃压低声音,道:“是他们么?”
宝玉沉吟道:“有红灯,但无船……”
只见两人走到他们面前,瞧了他们一眼,面上绝无丝毫表情,也再不瞧第二眼,竟转身走下河岸。
岸边泊着艘河船,两人头也不回走上了船,走入船舱,过了半晌,一个人又走出来,将红灯挂在舱外。
宝玉道:“是了!”
三人展开脚步,急奔过去。
那人这才开口,道:“可是方大侠?”
宝玉道:“正是。”
那人道:“请上船。”
说话之间,竟又取下红灯,“噗”的一口将灯光吹灭。
船舱中倒也甚是干净,却有三条短衣赤足、船家打扮的汉子倒在角落里,显然已被点了穴道。
一人在外撑船,一人在舱内点起了油灯。
宝玉瞧见那三条倒卧的汉子,皱眉道:“这可是你们做的手脚?”
那人道:“是!”
宝玉道:“这条船是他们的?”
那人道:“是!”
宝玉叹了口气,道:“你们不自备船,却在河边随意强借别人的船只,想必是为了使行动更加秘密,好叫人无从追踪。”
那人道:“是!”
.
宝玉道:“你们如此做法,却是为了要逃避谁?”
那人也不答话,却提起了那只篮子,恭恭敬敬送到小公主面前,小公主扬了扬眉,问道:“这是什么?”
那人恭声道:“篮子里全是姑娘素来喜食之物。”
小公主喜道:“呀!真的么?”
掀开篮子,只见里面放着三只天青瓷碗,一副银制杯筷,方自掀起篮子,便有股醇香之气扑鼻而来。
小公主拍掌笑道:“太好了,果然都是我爱吃的……亏得你们还在想着我,否则我真的已快要被人家饿死了。”
狠狠瞪了宝玉一眼,道:“你瞧人家对我多好,你呢,你只会叫我吃阳春面。”
取起筷子,吃了起来,再也不瞧宝玉一眼。
宝玉却正在暗惊忖道:“火魔神此番送茶过来,虽是为了示惠于她,但也正是为了向我示威,要我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眼里,就连我们要她吃阳春面的事他都知道……唉!不想此人眼线竟然如此周密。”
铁娃瞧小公主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引颈望去。
只见那三只天青碗中有红有白,色彩鲜艳,纵未尝着滋味,单瞧这颜色,已足以令人馋涎欲滴。
铁娃悄悄咽下口水,口中却道:“哼!这有什么好吃。”
小公主格格笑道:“吃不到的东西,永远是不好吃的,但我若让你吃上一口,你就再也不会说它不好吃了。”
铁娃眨了眨眼睛,笑道:“那你就让我吃上一口,看看究竟好不好吃。”
小公主笑道:“看你呆,不想你还会绕弯子骗人家的东西吃!好,你若真的想吃,我就让你吃一口。”
铁娃的脸竟有些红了,偷偷瞧了宝玉一眼,眼见宝玉并未留意他,舔了舔嘴唇,红着脸笑道:“我只吃一小口。”
小公主伸出筷子,突又缩回来,正色道:“不行,还是阳春面好吃,这东西,你不吃也罢。”
铁娃脸飞也似的红了,小公主却笑弯了腰。
笑了半晌,又伸出筷子,忍住笑道:“来,这次真的让你吃一口。”
铁娃偏转头去赌气道:“我不吃了。”
却又忍不住偷偷回头瞧了一眼,道:“这……这究竟是什么菜?”
小公主道:“这些菜呀,你莫说吃,就连听也未听过。告诉你,这一样是冬菇炒鹦鹉舌,这一样是鱼脑做的豆腐……’’
她话未说完,铁娃已骇然道:“这红红的全是鹦鹉的舌头?”
小公主笑道:“不错。”
铁娃道:“炒……炒这道菜,要……要多少只鹦鹉?”
小公主道:“大约总要一百来只吧!”
铁娃脸色也变了,道:“你……你为何要吃……”
小公主道:“鹦鹉的舌头最灵活,所以它的肉也最好吃,不信你试试,只要你吃了一口,保险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铁娃却勃然站起,怒道:“你好残忍!为了吃样菜,便割下一百多只鹦鹉的舌头!人家将你舌头割下又如何?这种菜,铁娃死也不会吃。”
小公主笑道:“瞧你这么大一个人,不想心眼儿却这么小。这些鹦鹉反正早已死了,割下它的舌头又有何妨?”
铁娃道:“死……死了……哪有这许多死鹦鹉?”
小公主忍住笑道:“自然是做菜的人杀的。”
铁娃呆了一呆,道:“你……你简直是个女魔。”
小公主格格笑道:“傻孩子,你现在才知道么?”神情自若,笑嘻嘻地又挟起几条鹦鹉舌咀嚼起来,仍然吃得津津有味,铁娃却几乎忍不住跑到舱外去吐了起来。
这时船已靠岸,铁娃赶紧大步奔出,深深吸了几口气。仰头望去,月
已西沉,距离黎明已不远了。
宝玉、小公主亦自步上河岸,见那两人也走上岸来,却又长篙一点,将船远远荡开,飘流而下。
宝玉皱眉道:“你可解开了船家的穴道?”
那人道:“用不着方大侠关心,那些人死不了的。”
宝玉哼了一声,却见他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奉上,再也不说一句话,两人齐地狂奔而去。
这时四郊静寂,全无人影,但这两人却仿佛在被鬼物追赶着似的全力急奔,连头都不敢回。
宝玉叹息道:“他们如此惧怕,究竟是在逃避什么?”他明知这句话绝
对无人答复,只有自己展开书信。信上也只有十个字:“东昌西城外,桑林有红灯。”
他出神地寻思半晌,长叹道:“走吧!”但方走出不远,突然间一阵惊呼传了过来。
宝玉倏然驻足,小公主面色似也微微变了。只听那呼声隐约唤道:“……大侠……救……”
宝玉动容道:“果然是那两人未能逃脱。”
铁娃道:“那两人为什么要逃?谁在追他们?”
但他话还未说完,宝玉与小公主已向那叫声传出之处如飞掠去,早已远在十余丈以外了。
铁娃喃喃道:“大哥真是,明知我不会轻功,也不等我一等……”口中埋怨,脚下也只有洒开大步追将过去。
他脚步虽大,奔跑虽速,却又哪里追得上宝玉,简直连小公主的影子都瞧不见。到后来他竟连方向都已迷失,四野茫茫,往哪里追,他根本不知道,胡乱狂奔了半晌,只有放声呼道:“大……”
“哥”字还未出口,突听身后一人唤道“牛铁娃!”声音低沉、缓慢,像是并无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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