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往哪儿开?”
肖冬云朝车窗外又看了一眼,但见一片黑暗,连点儿灯光都没有。
她心里害怕起来,暗暗将书包带儿紧绕在一只手上。
“小姐,我还能往哪儿开呢?在按照你的要求,往你想去的地方开呗!”
三十来岁的出租汽车司机是个胖子。他回答她的话时,一只手离开了方向盘,在她腿上拍了一下。
肖冬云嫌恶地将双腿向车门那边偏过去。那是一辆出租车。尽管她一上车便贴近她那一边的车门坐着,但司机的手还是略微一伸就可以拍在她腿上。一路他的手已在她腿上拍了多次了。这使肖冬云意识到了他对自己居心叵测。
“我来时,车可没开这么久。”
“那你来时坐的什么车?”
肖冬云不说话了。她当然不愿告诉他,自己是和自己的妹妹以及另外两名红卫兵战友预先藏在一辆车厢封闭的小卡车里才到达市区的。
“你来时,车也走的这条路吗?”
在封闭的车厢里,她怎么能知道车走的哪条路呢?这是她根本没法回答的问题,只有缄口不言。
“哎,问你话呢,哑巴了?”
司机的一只手又一次离开了方向盘,又一次朝她的腿拍过来——这一次她有所防,抬臂挡了一下。
“你还高贵得碰不得呀?”
司机无耻地嘿嘿笑了。
肖冬云非常后悔上车时没坐在后座。
她警告道:“你别惹我生气啊!”
“你生气又会怎么样,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下去?”
司机的手再次伸过来,又被她的手臂挡回。
一股凉风灌入车内——因为肖冬云已经打开了车门。
她凛凛地说:“你以为我不敢往下跳吗?”
“哎,别别,千万别!快关上车门,我胆小,闹出人命可不是好玩儿的!”
司机慌手慌脚了,车在并不平坦的马路上扭起“8”字来。
肖冬云关上车门,又警告道:“你胆小,我可胆大。什么人我都见过,所以你还是别惹我生气为好!”
听她的口气,就像她是一位江湖女侠似的。
……
肖冬云把妹妹肖冬梅丢了以后,猫在江桥的桥墩下哭了一阵。毕竟比妹妹大两岁,毕竟从初一到初三一直是班长,并从初二起就担任全校的团支部副书记,头脑中多多少少积累了点儿处变应急的冷静和经验。哭了一阵,蒙了片刻,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寻思该怎么办了。
她想自己得尽快回到他们来的那个地方。那儿有特别关怀特别爱护自己的“军宣队”啊!虽然只在那儿住了一个多星期,但她已与那儿的每一个人都很熟了。尤其那位六十多岁的老院长,对自己可以说是像对儿女们一样亲的。
是的,得尽快回到那个地方!
看来,只有在那个地方,自己这四名红卫兵,才被当成正常的人!
只有在那个地方,触目可见的任何一面墙壁上,才用标准的隶书体或楷体,写着一段段大红字的毛主席语录。
只有在那个地方,楼内或砖瓦平房的走廊里,两侧才用绳子悬贴着大字报。
只有在那个地方,所有的人们,包括打扫卫生的女工,胸前才别着各式各样或大或小的毛主席像章。
只有在那个地方,不论男女,不分年龄,才人人袖子上都佩戴着“红卫兵”袖标,证明他们和自己们一样,都在以坚定不移的政治态度参与着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而且,都是无比忠诚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和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
只有在那个地方,人们才每天“三敬三祝”;才每天“早请示晚汇报”;才相互的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才非常自觉地“斗私批修”。
那个地方的氛围,乃是自己们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所熟悉的,所习惯的,所能置身其中而会产生良好的革命感觉的。在那个地方,自己们才是备受尊敬的“革命小将”;自己们的一言一行,才特别有意义,才受到特别的重视;在那个地方,没有谁敢对自己们放肆无礼!更没有谁敢把自己们当成小疯子似的!
对,尽快回到那个地方去!尽快回到那个地方去!看来,只有依靠了那个地方的人们,才能找回妹妹,才能找回红卫兵战友赵卫东和李建国啊!
可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呢?她只知道它在郊区。只知道它被那儿的人们叫做“疗养院”。攀上它的后墙,可以望见一片菜地,菜地的远处是大片的已经开始变黄的麦田,麦田的远处是天边。有几处村落依稀分布在麦田和天边之间。从它的大门望出去,门外是一条不宽的柏油路。路的对面是一排高高的杨树。杨树的后面,大约百米远的地方,矗立着什么高高的圆柱形的建筑物。分明的,矗立在那儿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了。老院长曾告诉过她,那是日本人占领时期的水塔。水塔下曾有过日本的军列铁道专线……
那么,水塔不就是那个郊区所在的标志吗?
但如果要尽快回到那个地方去,靠两条腿走是不行的呀!倘在走的途中,碰到几个坏男人,遭劫持了呢?这是明摆着不可不防的呀!红卫兵肖冬云已经开始觉得,这座城市肯定不是首都北京了。进一步说,她已经开始面对这座城市并非首都北京这样一个事实了。那老院长为什么还多次地对自己们讲“你们是在毛主席他老人家身边,是在首都北京”呢?虽然她心中存此疑惑,她的信任感,还是宁愿倾向于老院长们。在这一座城市里,倘连老院长们也不信任了,那么还有谁们值得信任呢?她还能去向谁们求助呢?她也开始后悔了。悔不该不听老院长一再的忠告——千万别离开那个院子。她和妹妹和赵卫东李建国,曾多次要求到天安门广场去看天安门城楼,去向烈士纪念碑献花圈,去到各大院校去看大字报,听大辩论。但老院长总是耐心地说服他们不要急。保证在适当的时候,一定会亲自带他们去的。老院长还严肃地说,他和他的同志们,对他们四名红卫兵小将,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向“中央文革”负着份大责任。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局面虽然是大好的,虽然会越来越好,但阶级阵线毕竟模糊着,敌我友毕竟还不怎么分明,这里那里,经常发生武斗……总之一句话,不经他允许,他们四名红卫兵小将还是不要离开院子擅自行动的好。如果他们出了意外,他可怎么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向“中央文革”交代呢?
现在却不幸被老院长言中,果然出了意外!丢了妹妹,李建国生死不明,赵卫东被抓走,难道还不算是出了意外吗?!
本来,她是不主张偷偷离开的。四个人中,数李建国偷偷离开一次的念头最强烈。他像刚从林子里被逮住送进动物园的一只野兽,疗养一天之后就嘟囔闷得慌了。她曾对他说:“如果实在闷得慌,就背毛主席语录!”他却说他已经一条条背得滚瓜烂熟了。她不信,他就让她考他。果然,一本270页的《毛主席语录》,无论她翻哪一页,指哪一行,他都能只字不差地张口背出。后来他就转而去说服她的妹妹冬梅。冬梅其实也早有偷偷离开一次的潜念。尽管妹妹一次也没流露,她作为姐姐却是完全看得出来的。两人一样的心思,当然一拍即合,于是又双双去说服赵卫东。赵卫东那几天里正在从早到晚孜孜不倦地学习《资本论》,并认真地记笔记,仿佛决心要将自己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水平,在几天里就提高到一位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家的程度。只要见老院长一闲着,他就捧着《资本论》和笔记本,去到老院长的办公室里,坐在老院长对面,和老院长讨论艰深的剩余价值理论。幸而老院长总是非常耐心地倾听他一大套一大套的学习心得,总是特别谦虚地和他进行思想交流。他还主动要求老院长同意他向全院的革命同志们汇报一次学习心得,实际上是希望能有机会给众多的别人上一堂马克思主义理论课。老院长倒特别能理解他愿望的迫切和自信,满口答应了。所以当肖冬梅和李建国对他进行游说,争取他的支持时,他起初也是听不入耳的。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备课方面了。但肖冬梅和李建国则不达目的不罢休,终日的软磨硬泡。二人中肖冬梅对他的影响力远胜过李建国。她知道高二的红卫兵大哥哥是多么一往情深地爱着她的姐姐,也知道姐姐同样一往情深地爱着他,故话里话外的,抬出姐姐来压这位四人红卫兵长征小分队的队长。说姐姐也有偷偷离开一次的念头。既然自己爱着的人也有此念,红卫兵长征小分队队长的纪律原则动摇了。当他带着肖冬梅、李建国与肖冬云商议具体的行动方案时,肖冬云表示了极大的诧异。
“怎么?他俩预先并没和你通气儿?”
赵卫东不免有上当受骗之感,看样子立刻就要对两名红卫兵部下发作了。而肖冬云明白,他真的发作起来,也绝然不会冲着自己的妹妹肖冬梅,一定是单只冲着李建国去的。她暗替李建国感到委屈。虽然他是主谋,妹妹是同盟,但在抬出自己骗他们的队长这一点上,献计献策的分明是妹妹呀!而妹妹却在一旁有益无害地笑瞧着她,还向她频频使眼色哪!她若摇头,妹妹定恼于她。妹妹一恼,妹妹那张嘴可是不饶人的,兴许会当着红卫兵战友李建国的面,不管不顾地说出什么使她和他都脸红起来的话。那会叫她多难为情呢!也会使他这位队长多尴尬呢!又多损害他的队长形象呢!
“肖冬云,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
当着第三个人的面,包括当着她妹妹的面,他一向叫她“肖冬云”。而且一向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只有没第三个人在跟前的时候,他才叫她“冬云”,他的语调里才有温柔。
那会儿,妹妹在他背后撇了下嘴。
“他俩向我透露过他俩的念头,我也表示同意了。”
她说了违心话。
……
现在,她回想起来,真是后悔死了!
如果自己不说那句违心话多好哇。在四个人之间,无论什么事,只要她不明确表态,队长赵卫东一般是绝不会轻易做出什么决定的。如果她表示反对,那就够他犹豫几天的了!
肖冬云呀肖冬云,你当时为什么不表示反对呢?
你心里可明明是不赞成的呀!
她不仅后悔,而且非常恨自己了……
她从胸前摘下了毛主席像章,从袖子上摘下了红卫兵袖标,用袖标卷裹起像章,放入了帆布书包里。随后她离开那个隐身的桥墩,踏下江堤台阶,双手掬起江水洗脸。在她脚旁,有三块整砖。那可能是在江边钓鱼的人压住鱼竿用的。她撩起衣袖擦脸时,一扭头发现了那三块砖。她瞅着它们想了片刻,便脱下上衣,将一块砖用上衣包起,也放入书包里了。脱下上衣,她穿的便是一件短袖小布衫了。花色和她妹妹的罩胸兜兜一样。这样,她就不至因自己那件黄上衣招人目光了。而内中有了一整块砖的沉甸甸的书包,足可以用来防身。往谁头上抡一家伙,谁要是不双手抱头晕半天才怪呢!
她对自己一举两得的英明想法感到满意。
于是她踏上台阶,尽量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向前走去……
裤兜里有钱,她打算问明了路线乘到郊区去的公交车。她没乘过公交车。甚至,也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一辆公交车。只在电影里见过。她家乡那个小县城太小了。只有三条主要街道。最长的一条街道才一里多地那么长。她的学校就在那一条街道上。听见过世面的大人们说,也就够大城市里的公交车开一站的。她想,这一座繁华的大城市里,肯定会有公交车的。她没敢再经过那条步行街,怕又发生自己被围观的情况。虽然她认为,自己看去似乎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了。但她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仿佛自己依然行迹十分可疑似的。事实上也确乎还有错身而过的人回头看她。看得她一阵阵心里紧张。她明白,她所穿的那条半新不旧的黄裤子,和她脚上那双黑色却快刷白了的扣襻布鞋,显然也是在这座城市的夏季,在这座城市里的女人们身上少见的。她眼睛所见的每一个年轻女性,尤其是十八九岁二十多岁的姑娘们,穿的无不是短裙或短裤。她终于意识到,人们回头看她,不仅是由于她的裤子她的鞋,和她肩上那个帆布书包,还由于她头上仍戴着她那顶黄帽子。意识到了这一点以后,走到一个街角,见没人注意自己,她赶紧一把从头上抓下帽子塞入书包。
“姑娘,这么晚了,一个人瞎逛街多没意思呀,想找个地方玩玩不?”
她猛抬起头,见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各自指间夹着烟,一齐色眯眯地望着她,一个个馋涎欲滴的样子。
“流氓!”
她心里骂了一声,抬起的头立刻低下去,加快了脚步继续往前走。
“这小妮胳膊真他妈的白,简直像石膏!”
“想必身上更白!”
“看样子是个乡下妮!”
“管她是不是乡下妮,别眼睁睁地让她就这么走掉了哇!”
听到他们的议论,她拔腿便跑。
幸而那时街上行人还多,他们没敢追她。
她跑出很远才收足站定,气喘吁吁,他们的狎笑之声犹在耳畔。
刚才,她虽然在心里暗骂他们流氓,其实她并没见过真正的流氓。家乡那座县城委实太小了。人与人之间过分紧密的公共关系容不得他们的存在。谁家的小子如果拉了一下谁家的姑娘的手,而她并不乐意他对自己的亲爱举动,那么他差不多就已经是一个“流氓”了。“流氓”一词是爱看小说的中学女生们从小说中看来的。而且是从描写解放前的社会生活的小说中看来的。一经在她们中相互传开,便成了她们指责男生们的利器,使他们只有更加地对她们敬而远之。唯恐对她们的言语不慎举止随便,而被她们戴上“流氓”的帽子从此一生一世摘不掉。
她盲目地走过了几条街道,并未发现一处公交车站。却看到了许多辆出租车。也看到了人们“打的”的情形。于是她就站在人行道边上留心多看几次那情形,于是也就看明白了——只要车前窗里有个茶杯口那么大的,圆圆的,闪着红色荧光的东西立着,那就是车上没乘客了。只要车上没乘客,谁一冲它招手,它就会停在谁跟前。而只要它停下了,就可以拉开车门坐进去。然后呢,可想而知,自然是告诉司机自己去哪儿了……
她想,我何不坐这一种小车呢?这一种小车不是要快得多吗?
于是她再望见一辆空出租车远远驶来,也学别人的样,举手冲它招了几下——它缓缓地停在她跟前了,就是胖子司机开的那辆出租车。
但她却不知怎么从外边打开车门。
他探身舒臂,从里边替她打开了车门,并话里有话地说:“我这车的车门没毛病。”
她也不管他说什么了,赶紧坐进车去。仿佛终于得以坐上的是诺亚方舟似的。同时告诉自己:既坐上来了,那么就绝不下来了!除非他的车将自己送到了郊区自己要去的那个地方,否则哪怕他往下推自己,自己也不下来!为了妹妹,为了红卫兵战友赵卫东和李建国,她是决心豁出一次姑娘的脸面和红卫兵的尊严了!
“你关车门啊!”
他冲她嚷了一句。
关车门她当然是会的,便礼貌地将车门轻轻关上了。之后冲他友好又歉意地一笑。
“没关严!”
他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没关严,也还是关上了。关严得打开车门从里边再使劲儿关一次。
她也同样不知怎么从里边打开车门。使劲儿推,自然是徒劳无益的了。
“哎,你怎么这么笨啊!”
他第二次探身,有意无意地将他的胖身子压在她双腿上,不成体统地偎在她怀里,打开车门重关了一次。
她觉得他也是流氓一个。但他同时也是司机啊!而且,是由于自己笨才给了他的流氓行为以可乘之机啊!她心里嫌恶,却无话可说。
那是红卫兵肖冬云出生以来第一次坐小车。在四名红卫兵战友中,只有李建国一人坐过几次他爸爸县长的老式吉普。它被县里的居民们视为“官车”。而且是县委唯一的“官车”。如同从前县官老爷的官轿。它一从县里驶过,大人孩子都知道,他们的父母官出行了。
“去哪儿?”
胖子司机压倒驾驶台上那个圆牌儿后,头不动,只将目光从眼角乜斜向她,以听来并不欢迎的口吻问她。仿佛她已然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似的。仿佛他已然料定,她接着会给他惹更多的麻烦似的。
“郊区。”
她的头也不动,目光透过车前窗,望向前边的人行道。那儿,街树下有一对青年在拥抱亲吻。她早就发现他们在那儿拥抱着亲吻着了。直至此时,十几分钟过去了,他们的姿态一动未动,使她竟无法得出确切的结论——究竟是街头雕塑还是真人?
“郊区?东西南北中,从哪一个方向开到市外都是郊区!你说具体点儿行不行?”
“疗养院。”
“疗养院?那是什么鬼地方?你不说清楚我往哪儿开?”
“我……一个有军宣队的疗养院。”
“军宣队?……”
胖子司机的脸终于向她转过来了:“哎,你神经正常吧?”
“不对不对……我刚才心里想别的事儿来着,说错了。是一个有旧水塔的地方……水塔下边原先有铁道……”
“是……那儿啊!明白了!”
于是出租汽车向前开去。
一对儿拥抱着亲吻着的人儿的姿态,在红卫兵肖冬云的注视之下,终于改变了一次。那穿短裤的女孩儿的一条腿朝后翘了起来。她比拥抱着她的小伙子矮半头。并且,她不是踮足用自己的唇向上去凑小伙子的唇,而是将头向后仰着。仿佛,小伙子揽住她纤腰的手臂一旦放松,她的身子就会朝后倒下去。这使那吻她的小伙子的头,不得不动物饮泉似的低俯着。红卫兵肖冬云看得不免一阵阵心里热潮涌动。她曾在小说里读到过情爱描写的片断。但她长到如今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两个年轻人拥抱亲吻,而且互相拥抱得那么紧,而且彼此亲吻得那么久,而且是公然地旁若无人地在人行道边儿上!难道男女拥抱的感觉亲吻的感觉真的是像小说里描写的那么甜蜜那么令人陶醉吗?那究竟会是一种怎样的令人神情迷幻的滋味儿呢?如果小说里的描写是夸张的,那么他们为什么许久不分开甚至连姿态都顾不上改变呢?红卫兵肖冬云想入非非,一时忘了寻找妹妹拯救两名红卫兵战友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当出租车驶过,将那一对忘情的人儿的身影抛后了,她忍不住仍回头从后车窗望他们……
胖子司机瞟了她一眼,以一种近乎助人为乐的语调说:“姑娘,要不要我停了车,让你看个够?你耽误的时间我不收钱。”
肖冬云立刻将头扭了回来。她羞红了脸无济于事地说:“不,我不是……我没有……”
“得啦!甭解释。哪个少年不热恋,哪个姑娘不思春。”
肖冬云从小说里读到过“思春”一词。并且曾偷偷地查词典,明白了其实就是姑娘想与男人亲爱在一块儿的意思。同时,认为那是一个姑娘最下贱的心思。尽管词典上可没这么注解。
她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转脸瞪着司机抗议地大声说:“我不是姑娘!”
她原本的意思,是想强调她是一名女红卫兵,而且是一名“万水千山只等闲”的长征队的女红卫兵。但话说了一半,蓦地想到自己的红卫兵身份是绝不可向这个司机暴露的,于是将后半句话及时吞咽回去了……
“不是姑娘?那你年纪这么小就嫁人了?”
胖子司机成心挑逗她多说话。三十来岁的他其实顶喜欢自己车上坐的是三十岁以下的女乘客。他认为一路上和她们言来语去地逗逗闷子,是计价器显示以外的另一种“收入”。
“你胡说!”
红卫兵肖冬云脸上又一阵发烧。
“那你说你不是姑娘是什么意思?是你不是处女的意思?”
“你!”
“处女”一词,也是她从小说里读到的。也是偷偷查词典才明白了意思的。对方竟敢朝不是处女方面想她,不仅使她感到受辱,而且使她大为恼怒了。唉,唉,肖冬云啊肖冬云,你怎么这么倒霉呢?怎么上了这么一个不要脸的流氓开的车呢?她很想命他停了车,自己下车一走了之。可就在那会儿,忽然的又想到了妹妹想到了两名红卫兵战友。不能下车呀。小不忍则乱大谋呀!但她真是备感屈辱啊!堂堂红卫兵,被一个流氓一句又一句地言语调戏,是可忍,孰不可忍?但自己却只有敢怒而不敢言的份儿!要是在家乡县城里,要是在别的城市里,而不是在这座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的城市里的话,不一顿皮带抽得他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那才算便宜了他呢!……
红卫兵肖冬云由于备感屈辱,由于自己所落的敢怒而不敢言的境地,默默地流下了两行英雄气短之泪。
胖子司机又瞟了她一眼。车外的路灯光一闪一闪地晃入车内,晃在红卫兵肖冬云脸上,将她脸上的泪行晃得亮莹莹的,他只瞟了她一眼就看出了那是眼泪无疑。
女性的眼泪有时是会使某些个男人大为快感的。因为眼泪似乎一向被他们认为是证明女性乃弱者的东西。也似乎最能由女性脸上的泪光证明自己们的心理优势。
他扑哧乐出了声儿,以一种替自己辩护的绝对无辜的口吻说:“嗨,你哭什么劲儿呀,小妹子?我说哪个姑娘不思春嘛,你立刻就急赤白脸地声明你不是姑娘,好像你早已和一百个以上男人做爱过一百多次了似的,好像我说你是姑娘反倒污蔑了你似的。你青春年少的自己个儿急赤白脸地声明自己不是姑娘,我可不就只好想你不是处女了吗!那么你仍是处女了?”
红卫兵肖冬云听着他的话,流泪的脸上一阵阵发烧不止。在中国,三十四年前如果一个男人敢问一名中学女生是不是处女,那么调戏女学生的罪名就毫无疑义地成立了。仅凭此一句问话,不被判刑劳教才怪了呢!而且,他也确乎是在一种依他想来根本构不成任何罪名的调戏意识的支配之下才那么说那么问的。三十四年前的中学女生肖冬云,也当然没有听说过“做爱”这个词。那时的她们和今天的她们都一样地难免允许早恋的事实在自己们的内心里作为不知所措又相当愉快的事件发生,却断不会像今天的某些中学女生那么坦率又无所谓地承认那一事实。三十四年后的今天,她以她优秀的语文方面的理解力,听明白了“做爱”两个字专指男女间的什么勾当。
她觉得“做爱”两个字是她长那么大所听到的最最下流最最不堪入耳的脏话。而且这种脏话竟然被用来侮辱她了!可她却鼓不起丝毫的勇气哪怕是小小地发作一下。她不敢由自己这方面搞得太僵。斯时斯刻的她,是多么的需要对方这一辆出租汽车啊!
此点她是十分清楚的。
她在内心里暗暗对自己说:肖冬云,肖冬云,为了妹妹,为了你的红卫兵战友赵卫东和李建国,你可要千万千万的,特别特别的善于忍啊!你所面临的情况,明明白白地摆着,是不允许你发红卫兵那一种脾气的呀!
于是她决定,无论对方口中再说出什么更下流更无耻的话,自己这方面都要保持难能可贵的沉默,一言不发为好。
但胖子司机却又把车停在路边了。
他干脆熄了火,双手离开方向盘,燃着一支烟,嘬腮猛吸一大口,悠悠地吐出一缕青雾,将整个身子转向她瞪着她问:“哎,你身上究竟有没有‘打的’钱?”
他那样子,似乎已然看出她其实一文不名。
她小声说:“有。”
“有?掏出来我看看!”
她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捂在了自己裤兜那儿。
“你怕什么?就你,身上还会带着巨款不成?只有歹徒装做乘客上了出租车抢司机钱的事儿,哪儿有司机反过来抢乘客钱的事儿!掏出来看看,掏出来看看,不确定你真有足够付我车费的钱,我是不会只听你一句话就把车开到郊区去的。你骗了我,我又能拿你怎么办?”
肖冬云想了想,觉得他的要求也不算过分。自己裤兜里的钱,大概是只够付车费的,实在不值得他动一抢的念头呀!
她就将自己捂住裤兜那只手缓缓地伸入了裤兜里,缓缓地掏出了一个手绢儿包……
“打开打开。多少钱啊,还值当用手绢儿包着!一小卷儿手纸也可以用手绢儿包着的……”
他说着,还开了车内的灯。
红卫兵肖冬云慢慢地,有几分不情愿地打开了手绢儿包——现出一只用牛皮纸叠着的多层钱包来。三十四年前,中国的中学生们,有钱没钱的,曾都喜欢用牛皮纸叠一只钱包体验拥有钱包的心情。
“纸的?小妹子,你今天可真让我大开眼界了!不过你的钱包只能证明你手巧,还不能证明你钱包里有足够的钱付我车费。我要看到的是你究竟有多少钱!”
肖冬云无奈,又将几张三十四年前的纸钞从钱包里抽出给他看。一张两元的,一张一元的,还有一张二角的,三张一角的,都是三十四年前的崭新钞。是一九六六年的元旦,父亲的几位好友到家里拜年时给她的压岁钱。对于一名中学生,总共三元伍角多钱在当年是一笔数目很可观的钱。
“就这些?”
“还有……”
“还有你就都他妈掏出来让我看呀!”
于是肖冬云用手指将纸钱包的夹层撑开,又往手绢儿上倒出了数枚三十四年前的硬币……
“总共就这些?”
肖冬云点头。
胖子司机大吼:“你给老子滚下去!”
肖冬云端坐不动。
“你他妈的聋啦?滚下去!”
肖冬云仍端坐不动,理直气壮地质问:“你的工作是为人民服务,我是人民中的一员。我明明有钱,你想看也让你看到了,你凭什么让我滚下去?”
“你!……你当我是三岁儿童啊?半夜三更的,才三元多钱你就想让我为你把车开到郊区去?当我是你亲兄弟呀!”
“那……那你说得多少钱?”
“往最少了说也得这个数!”
他五指叉开的一只手伸到了她鼻子底下。
“五元?”
“五十元!”
“你敲诈!”
红卫兵肖冬云真的火冒三丈了。爸爸是县里的高级知识分子,一个月的工资不过才八十几元!这王八蛋坐他一次车他就敢一张口要五十元!不是敲诈又是什么行为呢?自己的班主任韩老师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八元多一点点啊!而且韩老师教了快一辈子学了!
肖冬云又大声说了一遍:“你敲诈!”
“我?……敲诈你?!”司机那张饼铛般圆胖的脸逼近了肖冬云那张清秀的脸,他口中呼出的烟味儿很浓的难闻的气息,使肖冬云迫不得已地将头朝后仰,他那样子像是要将她活活地啃吃了:“三元多钱我就非得为你把车开到郊区去一次?天底下哪儿有这个道理?!究竟是我敲诈你还是你在敲诈我?!”
肖冬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生气极了。
她妥协了:“那好,你说五十就五十吧。只要你肯把我送到地方,我保证给你五十还不行吗?”
他吼道:“我不信你!”
她低声下气地又说:“大哥,算我不对得了吧?我伯伯是疗养院的院长,只要我见到了他,该付你多少车钱,他一定会替我付给你的……”
“下去!”
“大哥,行行好,求求您啦!”
“还得让我亲自替你开车门是不是?”
他从司机座那边儿下了车,绕过车头来到肖冬云坐的这一边,自外打开车门,抓住她一只手,往车下拖她……
她哪肯轻易被他拖下车去?她用另一只手使劲儿扳住车座的边沿……
渐渐地围拢了不少夜行人观看这一幕。不一会儿观看者们就都听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于是就有人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地呵斥胖子司机了:“哎,你住手!你对人家姑娘拉拉扯扯的干什么?人家姑娘不是直劲儿说,见到了她伯伯,会给你车钱的吗?”
“就是!这司机,简直掉钱眼儿里了,连点儿助人为乐的精神都不讲!”
“我看人家姑娘不会骗他的。半夜三更,如果郊区没有一家亲戚,哪个姑娘敢编瞎话往郊区跑?疯啦?”
“他这是严重的拒载行为啊!谁有笔?记下他车牌号,记下他车牌号!”
“我有笔!”
“没纸啊……”
“你往手心上记嘛……”
围观者们的纷纷议论,对胖子司机的心理产生了巨大影响。他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忽然嬉皮笑脸地打拱作揖起来:“诸位老少爷们儿,老少爷们儿,别记,千万别记我车牌号!我虚心接受大家的批评——就照那位说的,我今天一分钱不收她的了,我学雷锋了!”
其实他是改变了想法,打算把车开到一处没人的地方,二次成功地将肖冬云拖下车……
他才一转身,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回头看,见是一位三十多岁的长发男子。
长发男子冷冷地对他说:“不就是五十元车钱吗?人,除了知道钱重要,也应该知道还有别的也挺重要吧?你也别学雷锋,干你们这行也不容易的。五十元我替她付了。干脆给你一百吧!免得你回来跑空车,心里不平衡……”
长发男子说罢,从兜里掏出钱包,当众抽出一张百元钞便往司机手里塞……
“这……这多不好意思,这多不好意思……”
司机嘴上如此说着,一只胖手却早已将那张百元钞掠在自己手里,厚着脸皮当众便往兜里揣……
围观者们又是一阵议论纷纷。有人耻笑胖子司机的贪婪;有人赞扬长发男子的高尚……
“姑娘,别哭了。矛盾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在“啧啧”的赞扬声中,长发男子俯身安慰肖冬云。
泪流满面的肖冬云,内心里自是感激不尽的。但她却已感激得不知该当众对他说什么好了,只不过用一双泪眼望定他那张瘦削的脸连连点头而已……
此时,胖子司机已绕车头走到了车那边,坐在驾驶座上了……
长发男子直起身,却并不同时替红卫兵肖冬云关上前车门。他一手扶着那车门,一手插在西服兜里,低着头,分明是在思忖着什么。胖子司机得了他的一百元钱,不好意思催他关上车门,极有耐性地等待着。围观者们皆感动于他的高尚,也就都想听他再说几句高尚的话,并不散去。
他终于抬起头,环视着众人说:“我怎么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呢?半夜三更的,如果这姑娘记不清路线了可怎么办呢?”
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大家觉得是在问大家。
他又自己个儿想通了似的说:“反正我今晚回家的时间已经够迟的了。干脆,我好事做到底,陪这姑娘郊区走一趟算了!”
那话还是像自言自语。
众人尤其感动了,有一个带头,就都鼓起掌来。仿佛不鼓掌不足以表达每人心中受感动的程度。
于是他冲众人笑笑,在掌声中,关上前车门,打开后车门,坐进了车里……
出租车在掌声中重又向前开去。有位老者望着远去的出租车,不禁大发感慨:“好青年,好青年,人间自有真情在,人间自有真情在啊!”
车中坐着那长发男子了,红卫兵肖冬云觉得自己安全多了。长发男子在车里也不说话,头往后座一靠,双手叠放于腹部,闭着双眼似睡非睡。他不说话,胖子司机更没什么话可说了。他几次想搭讪着再与肖冬云说些闲扯淡的话,瞟见她一脸的凛然不可侵犯,张了张嘴,每次都把话咽了回去。因为方才往车下拖拽过肖冬云,他难免有点儿羞惭。
红卫兵肖冬云更懒得开口说话了。从偷偷钻入封闭式货车厢里那一刻算起,已然七八个小时过去了。这七八个小时里,发生了太多她万料不到的事,她的神经始终处在紧张状态,像一张被扯开的弓绷得紧紧的。终于觉得获得了一份安全感的她,神经也终于松弛了。她双眼闭上才一会儿,竟睡着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