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灯摆在桌子正中,韩指导员、张连长、尹排长、张靖严等四位支委在开会。
韩指导员:“现在,咱们已经定下了两件事。小张你作为男知青排排长,这事你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孙曼玲作为女排一班班长,大家也都认可了……”
门外,通讯员李鸣只着短裤,隔门偷听。
张连长说:“孙曼玲是个好姑娘,懂事。我看人,基本上,那是不会错的。”
尹排长:“我们仨不是都同意了嘛。”
指导员:“那么,齐勇和赵天亮,谁做男一班班长?咱们来进行决定性的表态。”
张连长说:“小齐干活那还是很实在的,做人也实在,表里如一。人无完人嘛。他扇了新知青一耳光,该检讨检讨,如果不让先来一年的他当班长,后来的赵天亮倒当了班长,我怕他心里会闹别扭。”
张靖严:“他闹别扭是肯定的。但他扇了孙敬文耳光这件事,也肯定会在新一批知青中造成很坏的影响。与其使许多知青心里都别扭,莫如只使他一个人心里别扭。他的思想工作,我来做。我还是推荐赵天亮做一班班长。这么决定,证明我们支部对早来的知青、晚来的知青,是一视同仁的。”
尹洪波:“靖严说得有道理,我同意赵天亮。”
张连长看着指导员问:“你呢?”
韩指导员:“我也觉得小张说得有道理。我初步了解了一下,都说赵天亮比较正直。在齐勇扇孙敬文耳光这件事上,确实证明了他的正直。我也同意赵天亮当一班班长。”
张连长一拍桌子:“我坚决反对!那是个桀骜不驯的小子!路上他还拉开架势,想跟我试巴试巴!”
尹洪波:“你还记仇啊?”
指导员:“比齐勇还桀骜不驯吗?”
张连长霍地站起,一掌推开了门。门扇刚好撞到了李鸣的额头,张连长瞪了他一眼,跨出门去,从门旁的墙上扯下一大张纸。
张连长回到屋里,将那张大纸“啪”地拍在桌上,生气地说:“还贴大字报!不就是扇了谁一耳光吗!这么鸡毛蒜皮的事儿,值得强烈抗议吗?此风绝不可长!”
韩指导员一声不响,指指椅子。
张连长气不顺地坐了下去。
韩指导员:“三比一,少数服从多数。班长都宣布为暂时的。都让他们先当半年看看。现在讨论第三件事:谁当女排排长?”
尹洪波:“我听说有的连队,指导员亲自兼任女排排长,体现对女知青的特别关怀,还作为一条经验介绍过。”
张连长:“这我更反对了!女知青事儿多,哪能让指导员整天操她们的心?”
尹洪波:“我不过一说嘛!”
张靖严:“我想到了一个人,方大姐。在女知青还没有产生排长之前,我认为她是最佳人选。”
韩指导员:“有一点是肯定的,咱们不搞指导员兼任,不管那在别的连队是多好的经验。”
张连长挠挠腮帮子:“如果方大姐肯的话,那当然再好不过。可她是当过农场时期副场长的人,要不是有人整她,她也不会沦落到咱们连来当什么妇女队长……”说到这儿,朝门看一眼,大声地:“李鸣!滚炕上睡!捂上耳朵!不许再偷听!”
门外的李鸣发现手电筒的光,赶紧跳上外间屋的炕,钻入被子装睡。
门一开,方婉之脚步轻轻地走了进来。她二十八九岁,有一张典型的南方女子那种秀丽的脸,气质极好,但眉目中隐含着淡淡忧伤。
“嫂子,正说到你。”张连长见她进来,急忙起身让座。韩指导员、尹洪波、张靖严也都纷纷起身让座。
方婉之:“都起来干什么呀,我哪儿还不能坐啊!”
她想往窗台上坐,尹洪波把椅子放在她跟前,自己坐窗台上了。
韩指导员:“嫂子,片子照了?”
方婉之:“照了,医生说我肾脏没什么大问题。见连部亮着灯,估计你们在开会。怕你们遇到什么分歧,四个人难表决,我这个支委就拐过来凑凑数。”
韩指导员:“该决定的,我们都决定了,我明天再向嫂子汇报。现在只剩一件事儿了,关键看嫂子的态度。”
方婉之:“什么事儿把你们难住了?”
韩指导员:“我们四个都主张,先由你当一个时期女知青排的排长。”
方婉之:“我?”
四人望着她点头。
方婉之沉吟片刻,笑道:“这事儿就把你们难住了呀?还关键看我!既然你们都那么主张,我就先当呗!”
四人如释重负地笑了。
女一班宿舍炕上,女知青们睡得很沉。
与孙曼玲合盖一床被子的周萍说起梦话来:“妈,别哭嘛!不用为我担心,他们最终会要我的……”
孙曼玲醒了,看到周萍脖子底下是空的,没枕着什么,便轻轻翻身起来,往地上看。一卷报纸和周萍的衣服掉在了地上。她探身捡起,用衣服包好报纸卷,看看周萍,心里有些不忍,轻轻地托起周萍的头,把自己的枕头塞到周萍头下,再把自己的被子往周萍那儿盖盖,自己枕着周萍的“枕头”仰面又躺下去。
孙曼玲大睁双眼,忧虑重重的回忆压在心头。那是哈尔滨监狱高墙内的探视室,孙曼玲和孙敬文隔着探视室厚厚的玻璃同他们的哥哥告别。姐弟二人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正要转身,哥哥从后面叫住他们:“我还有话……”
姐弟二人站住,都回头看着哥哥。
“妹妹,弟弟,我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爸妈!”
孙曼玲:“你还有罪于人家齐家!”
“将来我出狱了,我一定要用实际行动向齐家赎罪……”
“哥!”孙敬文扑向哥哥,兄弟二人抱头哭泣。孙曼玲双手捂面,跑出探视室……
想起这一幕,孙曼玲眼角淌下泪来。
旭日升上北大荒的晴空。起床号嘹亮地响起。十几名女知青在河边蹲成一溜儿洗脸、漱口。周萍已经穿上了一双平底布鞋。蹲在她旁边的孙曼玲问:“鞋子大小合适吗?”
周萍感激地看着她:“合适,谢谢班长!”
孙曼玲笑笑:“不用谢我,不是我的鞋,我脚比你脚大。是林丽送给你的。”
号声再次响起,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她们先后站起,循声张望。
高洁的手向不远的地方一指:“在那儿!”
通讯员兼号手李鸣站在不远处的圆木堆上,两脚前后迈开呈弓字步,一手叉腰,一手持号,英姿飒爽。
“真美啊!”周萍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美哉少年郎——”林丽有腔有调地学一句京剧念白。
“可耻!”吴敏冷冷地抛出一句,大家都愣住了。
周萍怯怯地问孙曼玲:“她说谁?”
吴敏眼睛一瞪:“说的就是你!资本家的女儿,就肯定会打上资产阶级思想的烙印!”
“我……我怎么了呀?”
“你怎么了还用我说吗?你刚才自己不是说出来了吗?你思想复杂、庸俗,甚至下流!”
周萍快被气哭了,抗议道:“我……我也没想什么呀!”
“吴敏,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侮辱同一个宿舍的知青姐妹呢?”孙曼玲替周萍鸣不平。其他的女孩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声援周萍。
“就是!人家周萍没招你,没惹你,你忽然拿人家出身说事儿干什么呀?”
“出身那是没法儿选择的,这个政治道理你也应该明白!”
“人家只不过说了句‘真美啊’,怎么就像捅了你气管子了呢?”
“今后都是住在一个屋顶下的人了,你何必非把大家的关系搞得这么紧张啊!”
吴敏没想到大家倒针对起她来了,争辩道:“都住在一个屋顶下,不等于头脑里的思想就都是同一阶级的了!”
孙曼玲厉声道:“你以为你父亲是个小小的造反派干部,你政治上就高人一等啦?”说罢,便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起来:“真美啊!”喊完,又双手叉腰,挑衅地瞪着吴敏。
大家都学孙曼玲的样子,喊完“真美啊”之后,皆双手叉腰瞪着吴敏。
“你们……你们都可耻!”吴敏恼羞成怒地指点着大家,端起盆,悻悻而去。
站在圆木堆上的李鸣吹罢号,倾听着“真美啊”的回声,无邪地笑着,向河边的女知青们招手。
她们也用招手回应他。
李鸣用红绸布擦擦号嘴,正欲跃下,却见赵天亮登上了圆木堆。赵天亮请求道:“别急着走,让我吹吹!”
李鸣将号往身后一背:“那可不行!昨天你没听指导员说吗?号是部队和战士之间的规定语言,不能随便什么人都乱吹的。”
“那,叫我比试比试总可以吧?”
李鸣这才将号递给他。
赵天亮学李鸣的样子,比试了一下,欣赏地看着号说:“其实,我家也有一把军号。解放军渡长江的时候,我父亲那个连的小号手牺牲了,那把号就成了我父亲的纪念物。我和我哥哥,从小就看着那军号挂在墙上,我父亲经常摘下来擦,却不许我和哥哥碰一下。”
李鸣立刻对他刮目相看:“这么说,你也是军人的儿子喽?”
赵天亮不无自豪地点头,又说:“后来,我父亲参加抗美援朝,是运输团团长。有一次,我父亲亲自驾驶吉普车,送军长到前线去。那是夜晚,天空有敌人的飞机,不敢开车灯,怕成为轰炸目标。又是山路,一边悬崖深谷的,我父亲大睁双眼,一眨不眨地开了五个多小时。后来,眼睛就闭不上了,视力降低到了比瞎子强不了多少的地步。回国后,医生说治不好,也解释不太清楚原因。眼睛虽然能闭上了,但还是闭不严,睡觉时也睁一条缝。就那样,医生还向我父亲祝贺,说他太幸运了。否则,他会活活困死的。”
“我父亲也是军人,也参加过抗美援朝。”李鸣自豪地说道。
“哦?”赵天亮也对李鸣刮目相看起来。
“我母亲要把我送到正规部队去当文艺兵,我父亲坚决抵制她为我利用特权,说反正我再待在城里也上不了学了,就让人把我带到北大荒来了。”
赵天亮将号还给李鸣:“你十几?”
“差一个多月十五。”
赵天亮恍然明白了什么,表情严肃起来:“明白了,你是军干子弟。说不定,我父亲当年就是因为你父亲,双眼才那样的。我们能到兵团来,是经过政审的。政审不通过,想来还来不了,只能去插队。而你,才十五,父亲一句话,说来就来了。归根结底还是靠的特权,太他妈不公平了!”
李鸣反驳道:“就算你父亲当年开的那辆吉普上坐的真是我父亲,你也不能说你父亲的双眼是因为我父亲才那样的吧!”
赵天亮被问得一愣,反问:“我猜,你在连队里,什么劳动也不必参加,只一天吹几遍号吧?”
李鸣有点急了:“你这叫门缝里看人!要是那样我还不来了呢!平日里别的知青干什么活儿,我也干什么活儿!不跟你说了,你这人不友好。”
赵天亮忽然笑了,搂了一下李鸣的肩,亲昵地说:“别生气,我收回刚才的话。”
李鸣看了看他,也笑了。
“赵天亮!赵天亮!”徐进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赵天亮和李鸣从圆木堆上跳了下去。
徐进步喘着粗气说:“我看见……在河边,昨天那个凶巴巴的老知青,又欺负‘小地包’了!虽然我是上海来的,可咱们是同一批,我明明看见了就不能装成什么都没看见,是不是?到处找你,告诉你,因为我觉得你……”
“别说了!”赵天亮不等他把话说完,拔腿就跑。
李鸣犹豫了一下,也追他而去。
徐进步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一个人总得有点儿起码的正义感。看来,我是有的。”
赵天亮跑到河边,看见齐勇和孙敬文在河边灌木丛后面对面站着。齐勇憎恨地瞪着孙敬文:“你要是跪下,我们两家的事儿,在我这儿,就一笔勾销了!”
“说话算话?”
“起码,我可以对你视而不见,当成七连根本没有你这么一个人!”
孙敬文看着齐勇,对他的话有点半信半疑。他犹豫了一下,刚要下跪,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小地包’!别跪!”
赵天亮一把拉开孙敬文,横身于齐勇和孙敬文之间。
齐勇轻蔑地看着赵天亮:“这是我们哈尔滨知青之间的旧账,没你北京知青什么事儿,一边去!”
赵天亮:“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旧账,现在的事实是,你明明在欺负人。而我这个北京知青见不得人欺负人的事发生在眼前!”
齐勇猛不丁地当胸一拳,打得赵天亮倒退数步,跌坐在地上。
赵天亮双手撑地,猫腰而起,顺势冲向齐勇,抱住齐勇的双腿,将齐勇掀翻在地。二人在地上翻滚,忽而我上,忽而你上。
孙敬文在一边插不上手,干着急:“别打了,我跪还不行吗?!”
赵天亮边打边喊:“你敢!”
二人同时落入河中才分开。
李鸣也跑过来喊道:“齐勇,你太过分了!你再没完,我吹紧急集合号,把全连的人都吹来,看你落什么结果!”
齐勇爬上了岸,抹把脸,看见了孙敬文放着牙具的脸盆,一脚把脸盆踢进河里,悻悻而去。
李鸣不明就里,纳闷道:“这家伙以前挺好的呀,怎么变成这样了!”
赵天亮在连部的里外间门旁边拧湿衣服。韩指导员则站在屋内,看着眼前的孙敬文:“为什么转连队?”
“我不想说。”
“是暂时不想说,还是永远也不想说?”
孙敬文低头不语。
“人永远也不想说的事其实很少,多半是暂时不想说的事。不想说,肯定有不想说的原因。所以,人这个时候特别需要别人理解。我理解你。现在还不想说,那就等以后愿意说的时候再说。”韩指导员走到孙敬文跟前,拍拍他肩,“你们这批知青,昨天下午才到七连,今天上午——”他看一眼手表,“这才八点多,有一个知青却要求姐弟俩一块儿调到别的连去,我这指导员也太没面子了吧?”
孙敬文低声说道:“调走是我和我姐唯一的选择。”
“有那么严重吗?”
不待孙敬文回答,赵天亮大声说:“不要调走!偏要在七连,看他还敢怎么样!”
韩指导员笑了笑:“证人可以进来了。”
赵天亮大步走进里间,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代表……”
韩指导员竖起手掌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赵天亮收住了嘴里的话。
“别人推选你了?”
赵天亮摇头。
“那你就仅能代表你自己,其他谁也代表不了。”
赵天亮眼睛直愣愣地发窘。
韩指导员又问孙敬文:“跟你姐商议了?”
孙敬文摇头。
“我猜也没商议过。一会儿的全体知青大会上,我还要宣布你姐为女排一班班长呢!”
韩指导员将脸转向了赵天亮:“同时要宣布,你来当男排一班班长——一班班长,不同于另外几班的班长。在特殊情况下,一班长是可以行使排长职权的。”
“怎么是我?为什么是我?”赵天亮感到很意外。
韩指导员:“反正你没事先讨好过我,所以不存在偏向的问题,对吧?”
张靖严走进来,将几页纸交给韩指导员,说:“指导员,《连队知青纪律》起草好了,请您过目。”
韩指导员:“不要叫‘连队知青纪律’,叫‘七连战士纪律’吧。因为你们不仅是知青,还是兵团战士嘛!——关禁闭?怎么会来这么一条?”
“连长让一定加上的。”
韩指导员笑了:“这家伙!你们都还没有像样的宿舍住呢,总不能先盖禁闭室吧!”说着,他从上衣兜取下钢笔,将关禁闭那一条从纸上划掉。
赵天亮还问:“为什么?”
韩指导员将几页纸放在桌上,指着张靖严说:“你以后问他吧。”他转头又对孙敬文说:“亲爱的同志,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命令排长也住到你们一班去,有排长和一班班长时时处处监视着,谅那齐勇再不敢随便欺负你。那么,你照顾我的情绪,先别要求调走,啊?”
孙敬文终于点了点头。
韩指导员又问张靖严和赵天亮:“你们听明白了?”
二人异口同声道:“明白!”
韩指导员向门外叫道:“李鸣!”
“到!”门外的李鸣随声出现在韩指导员面前。
韩指导员:“再不改改你那喜欢偷听的毛病,就别当通讯员了。”
李鸣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头。
“通知齐勇,全体大会以后,到连部来见我!”
“是!”
简陋的平房一字排开,房子的墙壁看起来十分单薄。对开的双扇木板门关着,门上的木板没刷油漆,树皮和栉子仍然完好地保留在上面。门上挂了一块同质的木板,上面用黑油漆写着“食堂”,仔细看去,字体还颇具风骨,应该是出自有书法功底者之手。
新老知青共聚食堂。韩指导员坐第一排,在小本上写着什么。张连长则站在正中央,慷慨激昂地演讲着:“什么‘天派’、‘地派’、‘炮轰派’、‘捍联总’,用你们的话说,统统见他妈鬼去!在这儿,在北大荒,只有一个派,那就是‘北大荒派’!北京来的、哈尔滨来的、上海来的、天津来的,以后都只能是‘北大荒派’!‘北大荒派’是什么派?‘北大荒派’就是以粮为纲的派!”
指导员站起身来:“老张,我先插你两句。”
张连长停了下来。韩指导员说:“刚才张连长的话,无非就是在强调,收获粮食,对我们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是极其重要的任务之一。我们如果丰收了,中国七亿五千万人口,至少有一亿人的吃饭问题就好解决了。我们北大荒人,心里时时刻刻都要想到这一亿多人口……”
两个孩子手拉手朝食堂跑来,刚跑到食堂门口,门开了,知青们涌出来。两个孩子分别是张连长和尹排长的儿子,他们好奇地看着新来的知青。大家正向赵天亮围拢过来,祝贺他被任命为班长。有人拍赵天亮的肩,有人拧他耳朵。
孙敬文和徐进步齐声叫道:“班长!”赵天亮笑了,亲昵地搂搂他俩。
王凯笑着说:“好好干,我们哥仨今后靠你罩着了!”
也有人对赵天亮不怎么服气。
“一天活儿都没干呢,是骡子是马总得驾几次辕试试吧,凭什么就指定谁谁当班长啊?”
“别人我不知道凭什么,反正我看二班长凭的是人高马大!”
“不服啊?谁叫你们长得猴瘦猴瘦的!”二班长俞德健憨笑道。他转过脸望着赵天亮又说:“一班长,如果我们二班以后事事摽着你们一班,多包涵啊!”
赵天亮笑笑。
食堂里,只有齐勇还呆坐原地。一只手拍在他肩上,他扭头一看,见是张靖严:“走,有话跟你说。”
齐勇将他的手往下一扒拉:“有什么好说的!”
望着他俩的韩指导员和张连长交换了一下眼色。
张连长:“齐勇,那么和排长说话不好吧?”
齐勇顶撞:“怎么说好?”
“以后跟你谈。”张靖严走了。
韩指导员和张连长走到齐勇跟前,齐勇不理他俩,也猛起身便走。走到门口那儿,使劲儿朝墙上踹了一脚,结果踹出个大窟窿——那墙只不过是用草辫子编成的,里外抹了层泥巴而已。
张连长厉声喝住他:“你给我站住!”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齐勇犹豫一下,退了回来。
张连长:“那墙招你了?”
齐勇将头一扭。
张连长绕到他身子那边:“惹你了?”
齐勇又将头扭向另一边。
张连长指着被踢坏的墙:“限你天黑以前给老子补上!”
齐勇不看他:“我眼里没什么‘老子’不‘老子’的,只知道你是我连长。”
张连长被噎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算了,别戗着来。”韩指导员小声对张连长说。接着,朝齐勇挥挥手。
知青们渐渐散去,食堂外边,只剩下孙曼玲和赵天亮了。
“以后,可要替我多关心我弟。”
“当然!”
“互相帮助!”孙曼玲友好地伸出右手。
赵天亮刚握住她的手,齐勇从食堂冲出来,成心从二人之间横着身子穿过去。二人不禁都望齐勇背影,孙曼玲揉手腕。
赵天亮关心地问:“没事吧?”
孙曼玲摇头。
“我奇怪,他为什么对你弟那样?”
“我也奇怪。”
两个班的女知青都集中在女一班的宿舍里了,二十多人,炕里炕外,坐满了对面炕。
北京女知青汤洋洋对侯秀议论:“听通讯员李鸣说,老战士都叫她嫂子,指导员和张连长也不例外。”
侯秀朝窗外看一眼,小声说:“嘘,来了!”
林丽也朝窗外看,困惑地嘀咕:“怎么还带着铺的盖的?要和咱们同吃同住啊?”
孙曼玲赶紧去抱一截木墩,想把它移到屋子中央,没抱动。
吴敏嘟哝:“溜须!”
“别移了,我坐那儿就行。”话音未落,方婉之走进了宿舍。孙曼玲不好意思地退回原处。
方婉之亲切地问:“谁叫周萍呀?”
坐在炕头的周萍小声说:“我。”
方婉之笑了笑:“听说你的被褥在路上丢了,我家有多余的一套,接着。”
周萍一时感动得忘了接,愣愣地呆在原地没动。
孙曼玲:“接着呀,跟排长还客气什么!”
坐在旁边的谢飞替周萍接了过去:“红绸被面,绣花枕头,周萍,新娘子盖的枕的也不过如此!”
姑娘们皆笑了。
方婉之:“你家在上海哪一区?”
“以前在黄浦,现在迁到嘉定了。”周萍的语调和表情有点儿酸楚了。
方婉之:“以后咱俩争取一块儿请探亲假,结伴儿回上海!”
周萍点点头,又笑了。
方婉之看着孙曼玲说:“一班长,你刚才的话说得很对。以后你们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发愁的事儿,但愿都能跟我说,战士跟排长还客气什么呀?”
她的话使大家安静了。
方婉之:“我的姓不太大众化,‘方方正正’的‘方’,‘婉’呢,是‘温婉’的‘婉’。在我的姓名中,最脱离群众的就是‘之’字。‘之乎者也’的‘之’。‘文革’一开始,我想把‘之’字加个草头,但又一想,毛主席的原名还叫毛润之呢,就没改。扯远了,不说我名字了。有幸能当大家的排长,我很高兴。指导员已经在会上讲了,今天任命的各班班长都有考验期,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不称职的,大家可以提意见,另选别人。指导员没说我这个排长有没有考验期,但我自己给自己规定了考验期,也是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
韩指导员在连部里和齐勇谈话。
韩指导员:“你为什么欺负新来的战友孙敬文?”
齐勇反驳:“那不算欺负!”
“扇人家耳光,逼人家下跪,踹人家脸盆,都不算欺负,那要怎样才算欺负?”
齐勇倔强地仰着头:“凡事必有因果!”
韩指导员轻轻一笑:“还振振有词。那么,请道来原因,也就是你的理由吧!”
齐勇将脸一扭:“不想说。”
“奇怪。那孙敬文嘛,因为被你欺负要求调走。问他为什么被你欺负,他回答不想说。现在,问你为什么欺负他,你也回答不想说。”
韩指导员用虎口卡住下巴,研究地看着齐勇,自言自语似的说:“真耐人寻味!”
齐勇硬邦邦地问:“我可以走了吗?”
“想得也太简单了吧?我就这么让你走了,还配当指导员吗?”韩指导员话锋一转,反问,“喜欢看小说和电影吗?”
“看过一些。”
韩指导员慢慢地说道:“在小说和电影中,包括在戏剧中,经常是怎么描写咱们这些情况的?询问的一方往往会说,‘虽然我对你的回答不满意,不过我欣赏你的个性’,对吧?”
齐勇迷惑地看他,猜不透他的意思。
韩指导员:“但那都是在文艺作品中。文艺高于生活。生活是生活。我的现实主义台词是——我对你的回答很不满意,对你的个性一点儿都不欣赏!”
“我从来也没有企图获得你的欣赏!”齐勇满不在乎。
韩指导员:“问题根本不在这儿!在有的情况下,有些事,那是一定要开诚布公地告诉对方的。开诚布公,意味着坦诚相见。坦诚相见,是化解矛盾的积极态度。反之,不说而又耿耿于怀,那是会使矛盾的性质发生变化的。好吧,我也不逼着你非现在说不可。限你三天,写成书面汇报交给我!”
齐勇顽固地坚持道:“如果我还是不呢?”
“那我就把你调到离七连最远的连队去!”
齐勇愣住了。
“为了保护弱者,将你调走肯定是正确的。”韩指导员补充道。
齐勇口气终于软了下来:“指导员,虽然我只不过来到七连一年多,但您清楚我对您和张连长是多么地心怀敬意。”
韩指导员也满不在乎:“我从来也没有企图获得你的敬意,张连长也是这样。”
齐勇又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韩指导员顿了顿:“去吧,是在三天之内交来汇报还是在三天之后调离七连,自己做出决定。”
齐勇默默走了。
门帘一挑,张连长从最里间闪出,二人从窗口默默望着齐勇背影。
韩指导员:“我的谈话方式不算太强硬吧?”
张连长:“我们亲爱的指导员多会说话啊。软中有硬,硬中有软的。今后还真的要向你学习呢。”
韩指导员笑道:“该向别人学习,就得向别人学习。”
孙曼玲和三名战士各占一角,在女一班宿舍后面挖坑;另外的战士,有的在以柳条做针线,连接草帘子;有的在搭晾衣架。正在搭晾衣架的北京女知青汤洋洋突然喊了一声:“班长,过来一下!”
孙曼玲将手中的铁锨一插,走了过去。
“看!”汤洋洋将手里的绳子一拉,盖在晾衣架上的一部分草帘子就卷起来了,“晴天卷起,雨天放下,这样的晾衣架不错吧?”
孙曼玲也挺高兴:“好极了,表扬你们!”
在连接草帘子的吴敏嘟哝:“不怎么样!”
因刚受到表扬而高兴的战士听她这么一说,互相看看,心里都不太痛快。
汤洋洋:“吴敏,你别说刺耳的话!”
侯秀应声道:“她没说你们搭的晾衣架,她在说排长!”
孙曼玲也说:“吴敏,排长怎么让你不高兴了?”
吴敏翻了翻眼睛:“难道你们对她当排长就没有意见吗?”
大家互相看看,异口同声道:“没有!”
吴敏霍地站起:“你们没有,我可有!我从不隐瞒自己对人对事的看法,哪怕是在我是绝对少数的情况下!我对她印象就是不怎么样!第一次全排会,一不讲阶级斗争、思想斗争的必要性,二不谈与天奋斗与地奋斗其乐无穷,却一开始就讲了一通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有股子资产阶级小姐自我欣赏的意味!接着呢,说衣服不该晾在宿舍里,说当务之急是厕所问题!我就不明白了,厕所问题怎么就成了当务之急?!”
大家七嘴八舌起来:
“我觉得排长讲得很具体!”
“乳罩、内裤,嘀里嘟噜地挂一宿舍,就是不雅嘛!”
“吴敏,我问你,你夜里起来了几次,干什么去了?”
吴敏:“你管我!我受凉闹肚子了!”
“所以,排长还告诉我们避免受凉应该注意哪些事情!”
“我认为排长讲得很实在!”
吴敏不服气:“实在不等于突出政治!不突出政治的实在话,还不如……”
孙曼玲冷冷地挖苦道:“还不如突出政治的假话、废话、空话?”
吴敏音量也降了下来:“我没那么说,你说的!”
“吴敏,天在上边,地在脚下,没人阻止你,你想怎么斗就斗吧!”
“还没到斗的时候,等到了……”吴敏突然双手捂肚子,表情骤变,猫着腰往草丛后面跑去了。
“哎,你干什么去呀!”有人装糊涂地追问。
大家哄笑起来。
孙曼玲:“她这人有点儿……那个,咱们大家呢,以后再听到她说什么反感的话,不要太认真,装没听见就是了,更不要和她争论。刚才我就认真了一句,我做检讨。”
两个战士还在议论: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城里搞阶级斗争还没搞够似的!”
“咱们班这个小林子也不大呀,偏偏就摊上了她那么一只鸟,真是咱们一班的晦气!”
不料吴敏已解手回来,听到了,勃然大怒:“我这只鸟怎么了?怎么就成了一班的晦气?!”
被她指着的那一名女战士也霍地站起来:“你这只鸟很让人心里腻歪!”
“你!”吴敏向对方扑去。
孙曼玲伸展双臂,横在二人之间:“都给我住口!还想打架呀?二班的在望着我们呢!丢不丢人啊!”
周萍默默地将那名不甘示弱的女知青扯开,拉她重新坐在自己身旁。
孙曼玲:“吴敏,既然你闹肚子,我批准你今天休病假。你应该去卫生所开点儿药。如果吃了药明天还不好,我还批准你休息。”
孙曼玲的话使吴敏倍感意外。她愣愣地看了孙曼玲一会儿,“哼”一声,扬长而去……
齐勇在院子里和草揉泥,他将一团泥狠狠地摔在盆里,然后像鲜族人似的,头顶着盆向食堂走去。离食堂还有几十米,站住了。他发现,有人正蹲在被他踹出洞的地方用泥抹墙,是排长张靖严!
头顶着盆的齐勇呆在原地。
张靖严抹好墙,听到身后有响声,转身看,齐勇已闪在一棵树后,原本顶在头上的泥盆落在地上。
张靖严走过来,四处张望,不见齐勇。他猜到了刚才齐勇在这儿,将盆中泥倒在地上,随手扯了一把青草,开始细细地擦盆。
齐勇一直闪在树后张望,见张靖严拿着擦干净了的盆正要离开,却遇到了孙曼玲姐弟俩,他们说了一阵话之后,张靖严便将齐勇的盆交给了孙敬文,各自散去了。
又是黄昏。
连部里外间坐满了支委、老战士和老职工,他们在听小喇叭箱里传出的团长作的“麦收动员报告”。
“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虽然度过去了,但去年,我国的部分农村,又遇到了不同程度的旱灾、涝灾。国家粮库快空了。同志们,这是不得了的事情!今年,国家向我们要更多的粮食!为了使国家粮库重新装满粮食,我们北大荒人,人人有责……”
老马夫耿大爷突然急三火四地冲了进来:“指导员!”
韩指导员起身走到外间:“老耿,什么事?”
“齐勇那小子趁我一个没注意,把‘乌云’牵出马棚,骑上跑了!”
韩指导员没动声色:“哦?他骑马的水平怎么样?”
“骑得倒是不赖。自打他们到了七连,他有空就往马棚里跑,逮着机会就骑,可以当骑兵了。”
“那,那这时候,马经得住他骑着猛跑?”
“我倒不担心‘乌云’,那马今天没出多少力,吃夜草前跑跑有好处。”
张靖严:“连长、指导员,那就不必担心齐勇,他也不是一个太小心眼儿的人,我了解他……”
马蹄翻飞。齐勇骑着乌云狂奔在两大片金色麦海之间——一片麦海连到远山脚下;一片麦海直接连到地平线。人和马的背影,在两片金黄中向远处奔去,天边悬着红彤彤的火烧云。
齐勇勒住马,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深情地望着眼前的麦海。他捋了一把麦粒,搓搓,吹一口,放口中嚼,夹着一丝青涩的麦香充满了他的口腔。他又折了一束麦穗喂马,马也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和他一起分享这沁心的味道。
齐勇搂住马脖子,与马头顶头,轻轻地唤着:“‘乌云’,‘乌云’,叫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又叫我怎么舍得离开这一片麦海!我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洒下过汗水呀……”
风起,黑绸般的马匹和身着绿衣的青年在金黄的麦海中时隐时现。天边那红彤彤的火烧云也应和着麦海的起落,变化万端……
天黑了,齐勇牵着“乌云”回到马棚,正在喂马的老耿头对他说:“骑过瘾了?魏明等你呢。”
齐勇拴好“乌云”,走进老耿头睡觉的小屋,见魏明坐在炕边吸烟。魏明掏出烟盒,抛给齐勇一支烟。齐勇接过来,叼在嘴上,魏明将自己吸了半截的烟递给他。
齐勇把手里的烟点着后,把半截烟还给了魏明,在魏明旁边坐下,问:“忙完食堂那摊子事儿了?”
“一会儿还得回去忙。呼啦一下多了五六十人,我这炊事班长有点招架不了啦。唉,你没当上一班长,心气儿不顺是不是?”
齐勇狐疑地看着他:“是靖严派你来的吧?”
魏明皱皱眉:“什么话!咱们哥儿几个谁派谁?靖严说你自尊心强,不让我来,怕我火上浇油,我是自己非来劝劝你的。”
齐勇放松了警惕:“当然心气儿不顺,就算我不配当一班长,黄伟配不配?傅正配不配?我们早来一年多!我们几个都是老高二!他却找天亮个初二的小崽子。初来乍到,凭什么当一班班长?”
“靖严让我告诉你,连里也是这么考虑的——正因为新来这一批知青普遍年龄小,才要由他们之中的人来当班长。要是排长、班长都由我们哈尔滨的老高中知青来当,估计他们会产生对抗心理。”
齐勇猛地站起,来回走动,挥舞手臂大声道:“我不在乎当不当班长!当班长、当排长、就是以后当连长,那不也还是知青吗?不还是挣知青那份工资吗?我在乎的是,连里对我齐勇的看法。难道因为我扇了孙敬文一耳光,就一错百错了吗?”
“谁说你一错百错了?靖严让我告诉你,连长替你说了不少好话。”
齐勇反问道:“那他张靖严呢?关键时刻他更应该替我说好话!他说了吗?”
魏明摇头:“他也不同意你当一班长。”
“他……他……他还好意思让你告诉我?!”
魏明也猛地站起来,生气地说:“你嚷嚷什么!你还有理了?你那一耳光,等于往咱们几个哈尔滨高中知青的脸上抹黑你知道不?靖严他虽然是咱们哥儿们,但他也是七连的一名支委,他能护你的短?能包庇你?他是那种只讲哥儿们义气,毫无原则的人吗?你简直岂有此理!”说完,将烟往地上一丢,狠踩一脚,走了。
齐勇发呆,老耿头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说:“明明自己做错了事,却想靠朋友护短,那叫没出息!你要这么没出息,以后别到马号来了,我再也不许你骑马了!”
夜深了,男一班宿舍静悄悄的,只有齐勇鼾声大作,忽高忽低,变调多端。别的知青在他的鼾声中,一个个翻过来掉过去。有人用被子蒙头,有人用被子蒙头还是无法忍受,再用双手隔被捂耳。
孙敬文倒一动未动,仰躺着,但一眨不眨地大睁着双眼。徐进步捅捅他,小声说:“他成心的!”
孙敬文:“听出来了,那有什么办法。”
睡在齐勇左右的赵天亮和王凯猛地掀开被子坐起,同时瞪齐勇,接着无奈对视。
黄伟的铺位挨着傅正,傅正小声对黄伟说:“你管管他。”
黄伟也小声说:“忍忍,看他能装多久。”
张靖严的身影闪了进来,向赵天亮指指自己休息的地方。赵天亮会意,轻手轻脚地转移了过去。张靖严又示意王凯躺下,他钻进了赵天亮的被窝,用被角挡住光,点烟深吸一口,鼓腮憋住。
齐勇依然鼾声如雷,张靖严趁他吸气之际,将一大口烟朝他鼻孔喷去。齐勇被烟呛得干咳不止,猛地坐起来。
张靖严若无其事地仰面躺着,优哉游哉地吸着烟。
齐勇怒不可遏:“你干什么?!”
张靖严没事人似的:“你那史无前例的鼾声叫人睡不着——怎么,呛着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齐勇硬邦邦地说:“把烟掐了!”
“同志,不能掐,我哪知道你一躺下,是不是又鼾声如雷呀!”
齐勇狠狠地瞪着他:“你明明不吸烟!”
“我以前是不吸烟,但从现在起,也许要一直吸下去了。而且呢,怕是还要养成半夜吸烟的坏毛病。”
“哼。”齐勇冷哼一声,躺下了。
宿舍里终于安静了。
用被蒙头的知青,也将脑袋露了出来……
北大荒的清晨,小河也显得格外清澈。孙曼玲半蹲在河边,用脸盆一次次往桶里加水。
赵天亮也挑着两只桶走来:“这地方的井水可真凉,刷牙漱口像含冰。比起来,河水洗脸舒服多了!你别用盆了……”
说着,他取下自己扁担上的一只桶,用扁担钩住另一只桶,甩入河中,拖钓住的大鱼似的,拎上岸一桶水,倒入孙曼玲的桶里。
孙曼玲称赞他:“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一手。”
赵天亮得意地一笑:“小意思。”又拎上一桶水,将孙曼玲的两只桶里都加满了。
孙曼玲刚要挑起桶,孙敬文夹着盆来了:“姐,你挑水干什么?”
“为我们班挑的,已经挑回去两桶了,不是免得她们都来河边洗漱,节省她们早晨的时间嘛。”
“当班长不是当佣人,有这必要吗?”
“有还是没有,不全在我怎么认为的嘛。哎,你眼睛咋肿了?昨晚哭过对吧?告诉姐实话,是不是那个齐勇又欺负你?”
孙敬文抬手揉揉眼:“你瞎猜什么呀!昨晚没睡好。”
“为什么没睡好,又想家里那愁事了?”孙曼玲意识到自己失口,看了赵天亮一眼,接着说:“家里的什么事都不用你操心,有姐呢!”
“你还瞎猜!我说姐,从现在起我是大人了,你别……”
孙曼玲打断地:“你大什么大!你还不满十八岁,是未成年人!在哪儿我也得拿你当小弟那么关心着,我当姐的有这义务!”
“你烦不烦人啊!”孙敬文赌气地蹲下,含口河水,使劲刷牙。
孙曼玲嗔怪道:“你想把满口牙刷掉呀?横着刷不正确,要竖着刷。要有耐心,一下一下地,轻缓地刷。”
嘴边尽是牙膏沫的孙敬文,扭回头不拿好眼色瞪他姐。
赵天亮笑道:“确实没谁欺负他,他也没哭过。夜里我们宿舍有人鼾声太响,害得大家都没睡好。”
“你的话我信。”孙曼玲朝她弟弟一撇嘴,担起桶走了。
满满两大桶水,对于孙曼玲来说,显然太重了,她双手使劲儿平衡扁担,还是走得摇摇晃晃。
赵天亮赶紧上前说:“别双手扶扁担!用一只手!步子别太大,走小快步!”
孙敬文:“别管她!”
赵天亮羡慕地:“有姐真好啊。”
孙敬文不以为然:“有了你就体会到烦人的一面了。”
“被姐烦的时候,心里的感觉其实也蛮好的吧?”
“没那个!心里的感觉其实是欲说还休!”
“那我也还是希望有一个姐姐,可惜我只有一个哥哥。但我哥对我特好。”赵天亮边说,边钩上岸一桶水。
“我也有一个哥哥,也对我特好,可我现在最不愿意对别人提起的就是我哥。”孙敬文说着,往河中丢了一块石子。
赵天亮一边钩上第二桶水,一边若有所思地看“小地包”。孙敬文又往河中丢了第二块石子,之后沉默了。
“我先走了。”赵天亮担起扁担刚迈了两步,孙敬文叫了他一声“班长”。他扭回头,见孙敬文也正扭头看他,目光是那么忧愁。
“班长,我想跟你说说心事。”
“这会儿?”
孙敬文点头:“我再也憋不住了,非得跟一个人说说不可了。”
“行。这会儿就这会儿。”赵天亮放下桶,走到孙敬文身旁,搂了他一下,坐在一块石头上。
孙敬文却仍蹲着:“我哥现在成了监狱里的一名人命犯,被判了十六年徒刑。因为我哥哥而死的,是齐勇的弟弟。”
赵天亮怎么也没想到孙敬文和齐勇两家居然有这么大的过节,他张张嘴,没说出话,吃惊地看着孙敬文。
孙敬文手掂一颗石子,凝视水面,忧郁地说:“我父亲和齐勇的父亲都是‘哈一机’的工人,但不是一派的,我父亲参加了‘捍联总’,他父亲参加了‘炮轰派’,这么一来,两派的孩子见了面,也像仇人似的,动不动就打架……”
鸽哨声在孙敬文的回忆中响起。几只在空中盘旋的鸽子,落在二层老楼的楼顶上,一张从天而降的网将其中一只鸽子套住,齐勇的弟弟从网中抓住鸽子,如获至宝。
“把鸽子给我们!”孙敬文与他的哥哥应声出现在二楼的露天阳台。
齐勇的弟弟:“我干吗给你们!”
孙敬文理直气壮:“是我们的鸽子引来的!”
齐勇的弟弟:“那,还落在我家的屋顶上了呢,还是我套住的呢!”
孙敬文的哥哥:“那是你家屋顶吗?是几家共同的屋顶!你给不给?”
孙敬文:“哥,算了,咱别硬要了。”
“硬要?我还硬不给呢!”齐勇的弟弟自顾自地唱起来:
炮派一小撮,本性不能变,日夜在磨刀,妄图反夺权。呸呸呸!办不到!
孙敬文的哥哥来气了,与之争夺,鸽子在争抢中飞了。齐勇的弟弟朝孙敬文的哥哥脸上打了一拳,而孙敬文的哥哥双手将齐勇的弟弟往护栏处一推,哪知那二层老楼露天阳台的木头护栏早已朽坏。齐勇的弟弟一个没站稳,撞断阳台护栏,从阳台上跌了下去……
又一颗石子被狠狠地掷入河中。
赵天亮叹了口气:“按情况,应该轻判呀!”
孙敬文面无表情:“已经是从轻判决了。无论轻重,人家齐勇的爸妈失去了小儿子,人家齐勇失去了弟弟。”
“是啊。你和齐勇在哈尔滨就见过了?”
“我哥被从家里带走那天,齐勇在我家门口站着,瞪着我。”
“那,你姐怎么不认识齐勇?”
“我姐那天不在家。”
赵天亮同情地说:“我很难过,为你们一家,更为齐勇一家。”
孙敬文认真地盯着他:“你发誓,不告诉任何人。包括指导员、连长、排长。”
“也包括你姐。”赵天亮补充道。
“也包括我姐。”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呢?”
孙敬文低下头:“我刚才已经说了,不告诉一个人,我会憋出病来的。”
“那,我一定会做一个你信任的人的。”
“班长,你搞什么名堂啊!”随着话声,一班的知青们几乎全来了。
一名战士:“我们说要来嘛,你班长说你为我们把水挑回去。可害得我们左等右等,你俩却猫这儿嘀咕起来了!”
“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大家……”赵天亮站起来,重新挑起扁担。
徐进步:“我们都来了,你还往回挑两桶水干什么呀?”
赵天亮苦笑:“可也是。”
孙敬文也站了起来,看看赵天亮说:“班长,别忘了你对我的保证。”
徐进步:“你们听听,他俩还神秘兮兮的!”
连队那方传来了大喇叭的广播声:“全连注意,全连注意!我是连长,九点钟,全连准时在食堂开会,开麦收誓师大会!机务排尤其要做好准备,今天下午十二台拖拉机全部出动,开始试割,开始试割!……”
麦海。金黄的一望无际的麦海。只有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才有的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