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支书来到麦场,见赵曙光已在操纵编草绳的机器,旁边放着已经编成了的三大捆草绳。赵曙光看见支书,合了闸,麦场上立刻安静了。
支书看着那三大捆草绳,关爱又批评地:“你像这样下去不行,我指望你接我班呢。你如果把身体搞垮了,那我还指望谁?公社指示过我的,培养不成接班人,坡底村的支书我想不当都不行。”
赵曙光不无惭愧地:“支书,您真认为我就那么值得您培养?”
支书在几张草帘子上坐下,拍拍旁边,赵曙光走过去,也坐下。
支书:“公社给每个村都下指示了,要尽快发展一批知青党员。这是县里、省里,一级给一级布置的政治任务。在这方面,咱坡底村又落后了,每次到公社去开会,我都挨批评。”
支书叹口气,惆怅起来,吸烟锅。
赵曙光:“昨天,为我折腾那么多人到县医院去,还让您在那儿为难,我心里不是滋味儿。”
“别,就算不是你,是坡底村的任何一个大人孩子,不都得那样?不过你昨天不住院我是不高兴的,他们都说免费了,你干吗不住?那不是犯傻吗?让人家李君婷怎么想?人家那不成了自讨没趣儿吗?”
赵曙光低了一下头,复抬起头望远处,没说话。
支书:“趁这会儿没外人,我给你交个底。你接了我班以后,怎么也得为坡底村好好干上个三年五载的,还要多发展几名党员。坡底村的支部,不能总是个名存实亡的支部。到那时,如果有什么返城的机会,我亲自为你争取。”
赵曙光把话题岔开:“支书,咱先不说那些,先说眼前的事。一会儿大家都来了,你得讲几句,这活儿要干到年底呢,我怕时间一长,大家烦了,到时候要质没质了,要量也没量了,那咱们岂不是辜负别人的好心了?”
支书:“你为这件事有压力?”
赵曙光诚实地点头:“有。”
支书:“那台破拖拉机,你肯定能修好?”
赵曙光:“其实,只有五六分把握。”
支书责备地:“那你当时一个劲儿撺掇我买!”
“您自己不是后来也动心了嘛。”
“反正是被你影响的!”
“世界上有两种机会,一种是绝好的机会,抓住不放准成功。这种机会不多,更多的时候,只有五六分把握的机会也值得抓住。因为毕竟,成功的可能比失败的可能还多一分。”
支书:“这话也在理,一会儿就由你给大家讲几句吧。”
“还是您讲吧,我最近烦心事儿多,情绪不好。”
这时,知青们和村民们陆续来了,支书对他说:“我讲就我讲。那你认真听,学着点儿。”
面对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儿坐得很分散的知青和村民们,支书干咳两声,一手后背,一手招呼道:“大家往一起坐坐。干活前,我先说几句。毛主席教导咱们,这个民生方面嘛,古今中外,有两种机会……”
他止住话,目光望向赵曙光,分明是在默默地问——是毛主席说的吧?
赵曙光将脸转开。
支书只得硬说下去:“一种机会,好比天上掉馅饼,一把抓住,等于白捡。这等好事儿,从来是不多的。还有一种机会,只有那么五六分成功的把握,好比草船借箭,很值得赌一把。不赌那么一把,就弄不来那么多箭嘛!人家诸葛亮为什么敢赌那么一把呢?还不是因为成功的可能比失败的可能多一分?但话又说回来了,万一诸葛亮没成功呢?那么周瑜肯定讽刺他。可如果俩人调个个呢?周瑜出的草船借箭的主意,还没成功,诸葛亮会讽刺他吗?……”
马婶对一妇女说:“支书那满嘴扯什么呢!”
那妇女:“谁知道,听不明白。”
刘江起哄地高喊:“不会!”
知青和妇女们都笑了。
支书却严肃得很,一指刘江:“说得对!诸葛亮那就是诸葛亮,周瑜就是周瑜,他俩之间的水平,估计也就一分之差。但那么一分,可就差出高下来了。我为什么要讲这些呢?因为我听到了些议论,埋怨钱没挣回来,却弄回来一台破破烂烂的拖拉机,万一修不好,大家白辛苦十几天了。我这儿先下点儿毛毛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真有那修不好的可能。修好的可能是几分呢?五六分。当成六分,就比修不好的可能多一分。那这一分究竟有什么可图的呢?图往后再送活儿去,不必许多人挑着抬着背着来回走七十多里了。一个人开拖拉机,再跟着一个人就行了。图往后村里谁家老人孩子病了,女人难产了,不必许多人轮番背,再不就是用独轮车推着,心急火燎地往县城奔了。咱开拖拉机把病人送去,不是快多了吗?所以呢,如果修好了,功劳归知青。修不好,过失全在我。即使全在我,那我也希望大家学诸葛亮,别学周瑜。《三国》的事儿我是知道一些的,诸葛亮这人是敢冒险的。人家空城计那么大的险都冒了,咱坡底村人三十几元的风险就冒不起了吗?”
支书的话,越讲到后来,表情、语调、手势发挥得越好。那时的他,有点儿像演说家。而无论知青们还是妇女们,听得渐渐认真了,连赵曙光都在刮目相看地望着他了。
“知青们,乡亲们,咱坡底村又穷,又小,集体底子太薄,有时一分钱掰两半花,还是个缺钱。戏文里不是每唱,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吗?缺粮是天大的事儿,缺钱是地大的事儿。感谢老天,今年还算风调雨顺,咱不担心缺粮了。为什么说缺钱是地大的事儿呢?因为水在地下,打一口深井,咱坡底村人再也不愁喝不上好水了!可那不得一千多元钱吗?咱拿不出!那怎么办?只能辛辛苦苦挣啊!所以,眼下这挣钱的活,大家可千万不能嫌挣得少,不能干烦了……”
马婶忽然喊:“支书,别说了!”
支书:“怎么?讨厌听了?”
“那倒不,挺爱听!”马婶站起来,大声问妇女们,“姐妹们,支书今儿讲得好不好啊?”
妇女们异口同声道:“好!”
“咱干这活儿干烦了没有啊?”
“没!”
马婶转身看支书:“还用讲下去?”
而知青这一边,忽然都鼓起掌来。
支书:“那,干活儿!干活儿吧!”
中午,大家往村里走时,赵曙光听到背后有人叫他:“赵曙光!”回头一看,是双手叉腰的李君婷。
赵曙光闪到一旁,让别人先过,等路上没人了,才走到李君婷跟前。
赵曙光:“昨天医院里的事儿,真对不起。”
李君婷:“光说句对不起就行了?”
赵曙光:“我承认当时我很情绪化。以后再向你解释,行吗?”
“‘以后’是什么时候?”李君婷语气缓和了许多。
赵曙光心事重重地:“看情况吧。”
李君婷忽然一笑:“不难为你了,我成心逗你呢!就算是作为一种报答,陪我走一段总是可以的吧?”
赵曙光半听未听,心不在焉:“走多远?”
李君婷一嗔:“还能走多远?不就走到马婶家门口嘛!”
赵曙光:“当然行!”
二人并肩走着时,李君婷问:“你昨天是不是对我反而有不好的印象了?以为我整天热衷于走上层路线,到处拉关系?其实我并没那样。我父母都是延安抗大培养的干部,在陕北的上下级关系特别多,有些靠边站了,有些被‘结合’了。我来插队前,父母嘱咐我代表他们分别看望看望……”
赵曙光:“是指那些被‘结合’了的吧?”
李君婷:“胡说!我父母才不是势利眼呢!我代表他们去看望的,更多是那些靠边站了的人。我一看望,无论是那些靠边儿了的,还是那些‘结合’了的,可不就都反过来对我表示关心嘛!但我从没求过他们什么事,我至今还留在坡底村就是证明。昨天在医院里,是我第一次为你开口求他们中的一个。你偏不住院,我回来之后想了想,也不生你的气了。当时情况下,你不住院是符合你性格的。你如果心安理得地住下了,你反而不是你了……”
赵曙光站住,说:“我不能再陪你走了。这个星期我负责做饭,我怕那些懒鬼宁肯吃不上,也不自己动手,都在等我。我不能让他们吃不上午饭是不是?”
他边说边退,一转身跑了。
李君婷望着他背影,又生气地跺脚。
赵曙光跑回知青宿舍,见除了武红兵,大家已都在吃饭。
他挤出地方坐下,对刘江说:“劳驾盛碗粥。”
刘江替他盛粥时,他问:“谁做的?”
一名知青回答:“红兵。”
“他人呢?”
“一放下碗就走了。诡诡秘秘的,估计和你一样,也去鼓捣那台破拖拉机了吧。”
另一名知青:“支书上午不是说了吗,成功了,功劳归知青。我们几个都插不上手,全指望你俩了,你俩可得争点儿气啊!”
刘江将一碗粥递给赵曙光,赵曙光喝了两口,现出一个煮荷包蛋。赵曙光问:“人人有份儿?”
刘江:“我们倒希望那样!”
赵曙光捞出鸡蛋,放在刘江碗里:“昨天大家为我辛苦了,你替大家接受我的感谢吧。”
刘江乐了,学四川话:“要得,要得,这样子的感谢,那还是特别要得的!”他怕别人抢那荷包蛋,端碗走开了。
一名知青不无恼火地说:“他昨天路上已经喝了好几个生鸡蛋了!”
赵曙光遗憾地:“你的话说晚了。”
又一名知青端碗跟着刘江,央求:“给一半儿,给一半儿,一小半儿,别那么不够哥们啊!”
另一名知青痛心疾首地:“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八路的一个鸡蛋,就把你们搞成这个样子!’北京知青的尊严在哪里?你们啊,一个个还要解放全人类呢!”
赵曙光:“还是为解放坡底村的老乡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吧。”
在座的都一愣,同时看赵曙光。在当时,这句话就可以定性为“反动言论”。
赵曙光意识到了,声明般地对自己的话加以纠正:“我指的是从贫穷中解放,不是从……”他不知自己的话怎么说才好了。
那名痛心疾首的知青:“我们也没说什么啊,你就别解释了!”
入夜,赵曙光在去韩奶奶家的路上碰到了支书。
赵曙光:“支书,您那儿去?”
支书:“正想去找你,你哪儿去?”
赵曙光:“武红兵在弄那台拖拉机,我去看看。您找我有事儿?”
支书:“也没什么事儿,不过就是想问问你,我上午那番话讲得怎么样?”
赵曙光:“讲得很好啊!大家都认为您讲得很好,您没看出来?”
支书:“大家怎么认为,那就随他们的便喽。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怎么认为的?”
赵曙光:“我当然也那么认为啦!”
支书:“还算……那个……有点儿水平?”
赵曙光由衷地:“有。”
支书研究地看着赵曙光,分明要从他的表情看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支书:“连你也认为有点儿水平,那就是真有点儿水平了。跟农村群众说话,一点儿水平没有,他们会瞧不起你。水平太高了,他们听着云里雾里,又会觉得你在卖弄,他们不喜欢在他们面前卖弄的人,以后会躲你远远的。尽讲些大道理,他们也是不爱听的。不举例子,吸引不住他们。”
赵曙光:“咱村的妇女们,也都知道《三国》的故事?”
支书:“岂止《三国》!《水浒》、《杨家将》、《包公传》、《女侠十三妹》什么的,她们都知道一些的。‘文革’前农闲了,会有说唱艺人,或者单枪独马,或者夫妻、兄妹、父女背着一两件伴器就来了,常是住我家,供吃、供喝,一说一唱那就是多日,临走时家家户户给凑半袋子粮食,打发得人家高高兴兴的。现在,没这乐事喽!你以为我不管听的人知道不知道,就瞎举例子呀?那还叫有水平吗?我那是动真格的了,看家的本事,为的是给你个学习的机会,明白?”
赵曙光:“明白。”
支书:“有收获?”
赵曙光点点头。
支书:“总结总结,哪天去我那儿,向我汇报,啊?”
赵曙光点头。
支书:“我去你们宿舍看看他们。自从没收了你们那些书以后,小子们一个个对我冷言冷语的,估计他们都在鬼扯闲篇呢。反正也是个不睡,我去和他们联络联络感情。这叫群众工作方法,以后你也要学。”
“明白。”
支书:“至于那台破拖拉机,反正我已经上你们的当了,你们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可别修不好它,还搭赔上了你们两个硬劳力的身子板儿!”
赵曙光点头。
支书:“那,各走各的吧。”言罢,转身,背手,从容不迫地走了。
赵曙光:“支书……”
支书回头。
“支书,关于‘机会’的那些话,不是毛主席的话,是……我自己的话。您以后千万别再当成是毛主席的话引用了,防止谁抓您小辫子。”
支书:“你这话,也到此为止,再不要跟第二个人说起!”
赵曙光:“记住了。”
赵曙光来到韩奶奶的破窑屋,只见窗台上、桌上、地上、炕上,到处摆着拖拉机的零部件。它们已被擦得更亮了。而武红兵仰躺在炕上。
赵曙光看盆,盆里自然已是半盆锈色的汽油,又看那盛汽油的塑料桶,问武红兵:“哪儿搞的汽油?”
武红兵毫不掩饰:“偷的。”
“桶呢?”
“也是偷的。”
“我问你正经话呢。”
“我回答的也不是开玩笑的话。”
“那么,哪儿偷的?”
武红兵:“本来深夜进县城,是想踩踩点儿。见一家商店门外有几个塑料桶,心想不偷白不偷,就偷了一个。又见一个院子里停了几辆车,也不知是哪个单位的院子,也没人把门……”
赵曙光:“‘不偷白不偷’,就又这么想,对吧?”
“对。”武红兵干脆地回答。
“你就不怕惹来麻烦啊?”
“怕也晚了,已经做了。”
赵曙光生气地:“你给我起来你!”
武红兵半情愿半不情愿地坐起来,瞪着赵曙光。
“你还瞪我!你也是老高三,没有‘文革’,咱俩都大二了!他们几个呢?刘江年龄最大,那也不过老初二,比咱俩小三岁呢!你就这么给他们做榜样啊你?!”
武红兵将头一扭:“我没想给任何人做榜样。”
“你!……咱们来时,在北京车站,他们的爸妈怎么嘱托咱们的?难道没说让咱们多关心他们,给他们做好榜样?!”
武红兵也转过脸来,瞪着赵曙光:“他们那话,我认为主要是对你说的。”
赵曙光:“你!……你认为你认为,明明是对我们两个人说的,你怎么能……”
武红兵也生气了:“你有完没完!”
赵曙光挥一下手臂,也瞪着武红兵,一时不知再该说什么。
武红兵:“你别指责起别人来振振有词的。县公安局的人是因为谁来的?”
“那只不过是因为书,再说我也不是偷的!”
“你坐下,早就想跟你聊聊心里话了,这会儿是个时候。”
赵曙光犹豫一下,虽怒气未消,却在武红兵身旁坐下了。
武红兵:“说起来,咱俩的关系还真不一般,是吧?小时候在同一个幼儿园,后来一块儿上小学,分在同一个班,你学习好,我学习也不差,是吧?你哪一个学期平均分全班第一了,下一个学期全班第一的准是我,这你承认吧?可是呢,老师总表扬你,从不表扬我。直到上中学了我才明白,原来是由于咱俩的父亲不同。你父亲是军队里的战斗英雄,而我父亲是‘右派’,因为写了几篇反映大跃进情况的负面内参,就由著名记者而变成了‘右派’。可我父母已经在五七年离婚了,我的户口关系是和我母亲在一起的呀,我母亲还是区妇联的干部啊。那也不行,我父亲的‘右派’影子还笼罩着我。何况还有咱们中学的同学向老师打小报告,说我还常去看我父亲,说我同情我父亲……”
赵曙光:“我还不止一次陪你去看过你父亲呢,我打过那样的小报告吗?”
“那我就不清楚了。”
赵曙光扭武红兵的耳朵:“再说一遍!”
“哎呀哎呀,没有没有!”
赵曙光却仍不放手:“我也帮你警告过打小报告的同学,因此老师传过我父母,有没有这事儿?”
武红兵:“有,有!我这不直说有嘛!”
赵曙光这才放开武红兵耳朵。
武红兵揉耳朵说:“尽管你是那样的,但对于我改变不了什么。后来咱俩又成了高中同学,都是学生剧团的。排演《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请来的话剧团的顾问认为,我的性格外貌更适合演保尔,你适合化了妆演保尔的哥哥。可结果呢,还是你演了保尔,我连演谢廖莎的资格都没争取到,让我演的是瓦西里神父,还说爱演不演。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把你确定为一个竞争对手了,暗暗和你较劲儿。你好的方面强的方面我要比你更好,更强。结果更糟了,你好你强,那叫品学兼优,又红又专。我呢,叫野心意识,成了全校白专道路的反面典型。你认为没‘文革’,我就能通过政审关,和你一样跨入大学校门吗?”
赵曙光扭头看武红兵,见武红兵也正看他,尽管武红兵说话的语气平平淡淡,但脸上已有泪水。
武红兵:“说啊!”
赵曙光一下子搂抱住了他:“红兵,你让我说什么?你让我怎么说?你如果非逼我说,那我只能说,从小到大,我一直把你看成是好同学,好朋友!你应该记得,初二期末考试时,作文题是《我的同学》,你写的是我,可我写的也是你呀!你竟到现在还耿耿于怀谁演保尔的事!当时为了你,我不是几乎罢演了吗?冯晓兰到陕北来插队,这对于她是没有选择的事。为了她,我才决定来陕北的。对于我的家庭,这是必须有人担当的道义。我告别的第一个人,就是你!那天晚上,我走在去你家的半路下起了大雨,敲你家门时,我淋得像落汤鸡!可你呢,只在门里对我说了一句,‘没想到你还来告诉我’。你连门都没让我进,我当时是含着泪离开你家门口的!”
武红兵推开赵曙光,仰起脸说:“当时我父亲刚挨完批斗,正在我面前哭,我怎么让你进我家门?你在列车上与你父母、你弟弟告别时,我不是出现在你面前了吗?我当然明白我也必须走插队落户这一条路,但全国那么多农村,我非来陕北这个坡底村不可吗?”
赵曙光站起来,也满腹怨言地:“我知道你是陪我而来的,这我很感动,也很感激!我原以为,有你在,我就有了一个可以经常交流思想的人!可我想错了,大错特错了!你三天像我的朋友,五天又像我的宿敌,我实在搞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武红兵嘲讽地:“交流思想?一帮一一对红?你当然想错了!”
赵曙光:“那你又为什么跟我一起来到这里?在这个又穷又小的农村,继续把我当成竞争对手?你要和我争什么?我们之间有什么可争的?”
武红兵:“有时候,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我自己了。但现在我是明白自己的,起码明白自己要什么。”说着也站了起来。
赵曙光:“你到底要什么?”
“给我一次机会。”
赵曙光困惑地看着武红兵。武红兵抓住他手腕,将他引领到窑屋外,指着手扶拖拉机说:“让我把它修好。”
赵曙光:“你不是认为根本修不好吗?”
“现在又认为可以修得好了。”
“那我们就应该一起来修!”
武红兵摇头:“不,由我来修!”
“行,我帮你。”
“在我没请求你帮我之前,你不要主动来帮我!”
“就你一个人修?”
武红兵:“你不帮我,当然也就没人帮得上我了。我,一个‘右派’的儿子,在陕北一个又穷又小的农村插队时,单独一个人,使那里拥有了第一台拖拉机,尽管只不过是一台破旧的手扶拖拉机。对于那里的老乡,这是一件无可争议的好事,从而对改变那里贫穷落后的面貌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无、可、争、议,不、容、忽、视!我迫切渴望这样一个机会!”
赵曙光愣愣地看了他良久,低声说:“明白了。”
武红兵又说:“我需要用更多的时间来修它。如果我因而没出工,你这个知青队长不得干涉。如果别人有非议,你要替我挡着。”
“可以。”
“有时候我也许还会住在这里。”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武红兵话里有音地:“怕我在这里犯作风错误?”
赵曙光没听出他的意思,只是说:“怕你吸烟,引起火灾!”
“这里哪儿还有烧了让人心疼的东西?”
“你自己就是!”
武红兵将两个衣兜翻出来:“看,我很自觉,到这里根本不带烟和火柴。”
“休想,我信不过你的自觉!如果你哪一晚上夜不归宿,我刚才所有的保证都取消!”
武红兵退让地:“那,我收回最后的要求。”
赵曙光:“我还会让刘江经常协助你。”
“监督我?以便你掌握情况?”
“以后你少再跟我说这类话!我还要给农业物资站的站长写封信——而你,要把需要的东西记在纸上,跟刘江再去他那儿一次,在那儿的废品堆里下工夫翻翻,用得上的都弄回来。需要花钱的话,不要再以村里,要以我个人的名义打欠条。以村里的名义打欠条不好赖账。我毕竟救过他弟弟一命,这种特殊关系赖账时会起点儿特殊的作用。”
“指示下达完毕?”
赵曙光严肃地:“听明白了?”
武红兵表示同意地笑笑,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给赵曙光。
赵曙光:“什么?”
“自己看。”
赵曙光接过纸包,打开,见包的是两颗小扣。
赵曙光下意识地将纸攥在手里。
武红兵:“我在屋里炕上捡到的。如果让别人捡去了,会有闲话的。”
赵曙光心领神会地将一只手拍在武红兵肩上。
武红兵:“我也爱冯晓兰。”
赵曙光的手像按在烧红的铁上,反应迅速地缩回去:“如果你连这件事都想和我争,那我将肯定和你争到底!除非……”
“说下去。”
“除非某一天冯晓兰当面对我说,她不再爱我了,爱上你了。”
武红兵一笑:“我有自知之明,我只不过告诉你一个我们三人之间的隐秘真相而已,作为……”
“谈判条件?”
“感激方式。我爱她,与她何干?我爱她,与你何干?当我的爱将不作任何表示,那么爱是我的一种自由。”
武红兵和刘江从县农业物资站找到不少金属部件,两人用扁担担着,走在回村的路上。他们的衣服后背都湿了,手中还各拿着锈迹斑斑的钢锯和虎头扳子。担着担着,扁担断了。他们只得各用半截扁担,将部件分成两部分,挑扛于肩,继续赶路。二人的身影,沐着晚霞,行走在坡崖之间。
日升日落,武红兵和刘江修拖拉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转眼又到了往县城送草编物的时候。
送草编物的队伍中,支书问赵曙光:“武红兵和刘江,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能修好?”
赵曙光:“听红兵说,快了。”
“你再就没去看过?”
“没有。”
“你也真是的!他说没修好前不许你去看,你就那么听他的?”
“我答应了。说话得算话。”
“他俩不会合起伙儿来,借幌子不出工吧?”
“不会。”
“你信武红兵一准儿能修好?”
“对。”说着,赵曙光加快脚步走到前边去了。
支书摇头:“搞不明白这些知青间的事儿了!”
夜深了,知青宿舍里大部分知青都已睡下。
赵曙光坐在桌前的油灯光下给赵天亮写信——
天亮:
前一封回信不知你收到没有?是晓兰替我给你写的回信。自从收到你的信,我总在想,你虽然是弟弟,但对我的一些提醒是有必要的。晓兰已经替我在信中嘱咐你,把我写给张敢峰那封信撕了。如果你因为那封信不是我亲笔写的,居然还保留着,那么收到我这封亲笔信后,就立刻销毁吧!我说的是立刻,再也不许多保留一天!
……
刘江忽然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可不得了了,武红兵一定是神经出问题了!”
赵曙光下意识地一捂信纸:“他给你气受了?”
“那倒没有,我俩一直配合得好好的,也快大功告成了!可,剩车厢的问题没法解决了。他,他让我跟他去挖韩奶奶的坟!我当然不会跟他去,他扛上把锨自己去了!怎么拦也拦不住!”
赵曙光倏地站起,将信纸折几折,揣入兜里。他转身见知青们也已都醒了,便喊:“都穿衣服起来!”
赵曙光率知青们跑向村外。
韩奶奶的坟那儿,锨插于地,武红兵垂头肃立,自言自语:“韩奶奶,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可我又是为咱坡底村好,您肯定能够理解我这会儿的心情。我保证,日后有条件了,要选用上等木材,亲手为您打造一口刷漆棺材。”
他说完,转身拔锨,锨却被赵曙光抢先拔去。赵曙光背后站着其他男知青们。
赵曙光将锨递给刘江,严厉地:“你疯啦!”
武红兵:“我没疯!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不是说过,韩奶奶临终前,自己也希望将那几块板子充公的吗?再说我刚才已经请韩奶奶原谅了……”
赵曙光:“但是我们不能原谅你!全坡底村的老乡,谁也不会原谅你!”
武红兵:“我们是知青!我们就不能首先唯物主义地看问题吗?”
赵曙光:“住口!别跟我在韩奶奶坟前争这个!不仅仅是唯物主义不唯物主义的问题!你给我跪下!”
武红兵不服气地将头一扭。
赵曙光更加严厉地:“跪下!否则我们几个在这儿跪到天亮!让全村人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说罢,他自己先直挺挺地跪下了。其他知青也都直挺挺地跪下。
武红兵不得已地跪下了。
赵曙光对着坟说道:“韩奶奶,红兵他一时冲动,但他的愿望,确实是为了咱坡底村。以后,我们都会经常来为您的坟培土拔草,弥补他刚刚对您的冒犯……”
“哗啦”一声,几捆铝条落在地上。
知青宿舍里,赵曙光训斥武红兵:“那手扶拖拉机才多少马力?一台新的也只不过八马力!再用厚木板做一个车斗,那车身会是多重?这么一个应该想到的问题你都没想到吗?我们去县里交活时,顺便为你带回了这些铝条,为了照顾你的自尊心,还不能主动给你送去!还得等着你主动跟我商量时才能向你提出我们的建议。可是左等右等,你就是没有那么一点儿主动性!你那自尊心怎么那么特殊?”
武红兵离开桌旁,走到那堆铝条跟前,捡起一根,试试硬度,对赵曙光说:“你以为你的智商永远比我的智商高?问问刘江,你想到的,我想到了没有?”
刘江:“用轻金属做一个框子,这一点红兵确实也是想到过的。但铝条和铝条之间的空当又怎么解决呢?不解决,那还不往下掉东西?”
赵曙光:“用铁丝拦几道,再用草绳编严实!像编草袋子草帘子那样。”
武红兵:“哈哈!你怎么不说像编鸡窝那样?”
赵曙光:“你冷笑什么?有的老乡家的鸡窝编得很紧,还很美观!不成心破坏,两三年不坏!我们隔两三个月编一次行不行?不就是麻烦吗?别忘了,我们是在一个又穷又小的村!在这里,连喝上口苦涩的水还很麻烦呢!”
刘江:“倒也不妨试一试,马婶和翠花她们手可巧了,还编过草床垫偷偷卖给城里人家呢。”
武红兵叹息道:“想不到,最后还是成了这样……”
赵曙光:“成了怎样?”
武红兵环指大家:“好好好,你们都是分母行了吧?”
麦场上,武红兵开着手扶拖拉机绕麦场兜圈子,支书和王大爷并坐在车斗里,腰板都挺得直溜溜的,俨然两位正在进行检阅的老将军。而拖斗是马婶和翠花用草绳编出来的,还刷上了油漆。拖斗的左右两边各画了一朵大红花,后边红字写的是“坡底村一号”。围在四周观看的知青们和老乡们都啧啧称赞。
刘江解说员般地:“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在中国陕北,在一个叫坡底村的又穷又小的村子里,一台早已报废的手扶拖拉机被修好了,它将人类古老的手工编结技能和工业时代的机械成果相当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了……”
一名知青:“我怎么看着,像只怀孕的刀螂?”
翠花:“管它像啥,能拉东西就行。”
王大爷对春梅检阅者似的招手。春梅笑得合不拢嘴,也向王大爷招手。支书见王大爷招手,便也招起手来。
春梅走到赵曙光跟前,问:“曙光哥哥,你修好的,你怎么不开?”
赵曙光笑着摸摸她的头:“主要是你红兵哥修好的。记住,以后和别人说起,或别人问起,都要像我这么说。”
春梅困惑。
李君婷和冯晓兰站在一起。冯晓兰望赵曙光,正巧赵曙光也向她一望,冯晓兰立刻将脸转向别处。
李君婷却在冷冷地看着武红兵。武红兵将拖拉机停在她和冯晓兰跟前,看也不看李君婷一眼,只对冯晓兰一人话中有话地说:“知青们,总得为农村贡献点儿知识。知识就是力量,对吧晓兰?”
冯晓兰没准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武红兵却已将拖拉机开走。
李君婷不屑地:“表现欲膨胀!”
武红兵停住拖拉机,春梅、翠花和妇女们上前,扶下王大爷和支书。
翠花问支书:“爹,啥感觉?”
支书:“倒也没啥不好的感觉。”
翠花:“我是问有啥特殊的好感觉!”
支书:“好感觉那就是,直想喊:坡底村从此站起来啦!”
翠花:“有这么好的感觉呀?那我也坐坐!”说着,要上拖拉机。
春梅、马婶一群妇女们也都要上,被王大爷拦住:“这是娇贵的东西!以后没有支书批准,谁也不许随便坐!”
武红兵笑着拍了拍拖拉机:“其实,也谈不上有多娇贵。”
支书:“我曾经在这儿说过的,修好了,功劳归知青。现在,修好了,咱坡底村人,得为咱知青们鼓鼓掌吧?”
春梅、翠花和马婶带头鼓起掌来。
王大爷干咳一声,持有异议地对支书说:“像你这么个说法,也太笼统了吧?谁起的作用更大一些,那就应该突出地表扬谁一下。我怎么听曙光说,主要是我徒弟修好的?”
赵曙光从旁说:“是的。还有刘江,一直在协助红兵。”
支书转身看武红兵。
武红兵故作谦虚地:“我只不过是百折不挠而已……”
支书忽然握住武红兵手腕,拖着便走。走了两步,回头大声又说:“知青们,都跟我来!”
支书把大家带到他和老伴儿睡觉那屋,让赵曙光和武红兵将墙角的一口箱子挪开。箱子后面的墙上一块抹了泥的地方和别处不太一样。
支书递给刘江一把斧头,让他把那块抹着泥的地方砍开。刘江一斧头砍下去,墙皮剥落,露出一个塑料布包。刘江把那塑料布包拖出来打开,里面里三层外三层包着的,竟是赵曙光冒着被抓的危险偷偷买来的那些书。
大家面面相觑。
支书挥挥手:“你们拿回去吧。以后,可以偷偷看。但千万不要给我惹什么麻烦。给我惹了麻烦,就是给坡底村惹了麻烦。没麻烦,咱们才好悄没声地抓挠点儿钱,是不是?”
夜晚的知青宿舍里,油灯蜡烛头儿、拧去了罩的手电和握在手里的手电又亮了起来,大家在各种各样的光下看书。炕沿上也有一小截蜡烛头儿,不,那已不能算是蜡烛头儿,因为已被捏成了半圆,靠蜡液牢牢地粘在炕沿上,烛泪顺着炕沿往下滴,滴在刘江的“解放”鞋上。而刘江坐在火炕的一个火口前,将一本厚厚的书放在膝上,全神贯注地看着。
刘江合上书,想了想,问:“哥们儿,哪位告诉我,日基廖娃是谁?”问时,谁也不看,像是在自己问自己。
没有谁理他。
“怎么,都聋啦?没听到我在发问啊?”
一名知青白了他一眼:“莫名其妙,谁知道你看的什么书啊!”
刘江:“保尔的《暴风雨中所诞生的》——一半是小说,没写完的小说,一半是书信集,保尔写给日基廖娃的信最多,他称她‘亲爱的’……”
武红兵的目光离开了自己所看的书,纠正地:“亲爱的刘江斯基同志,首先嘛,我要纠正一下您的错误。如果我不,您可能一直不可救药地错下去。您的错误那就是——您看的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他没有写完这一部长篇小说他的生命就停止了,而日基廖娃是他的女友……”
武红兵故意将话说出《列宁在十月》中临时政府某部长的那种拿捏着股劲儿的腔调。
刘江:“有女友真好啊!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一位女友呢?”
一名知青:“闭嘴!你讨厌不讨厌!”
刘江:“这怎么能说讨厌呢?大家互相交流交流嘛!哥们儿请听这一段。”刘江重新翻开书,大声念道,“对这里的生活和工作我没有好印象。有些同学被专门拍马和谄媚的人所包围了。有些地方对待异己分子缺乏无产阶级的不妥协的仇视态度……凡有主张对资产阶级让步的人,都该打掉他的牙!……”
他合上书,又自言自语:“我对这里的生活和工作也没有什么好印象,真他妈的想打掉某些人的牙。可是,我有权力打掉谁的牙呢?冯晓兰的父亲被划到了资产阶级司令部里,而且据说已经被打掉过牙齿了,腿被打断了,还被用只破筐抬着游街。让我再对这样的人出拳,我心太软。对冯晓兰那么好的姑娘,我更不忍心加以伤害了。和你们瞎起哄批斗过她几次,我都后悔得要命呢,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请求她的原谅。也许,只有赵曙光该被打掉牙。他身为革命军人的儿子,却处处庇护资产阶级司令部的人的女儿,肯定符合阶级异己分子的标签。可我又打不过他。”
“啪!”另一名知青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指着刘江,忍无可忍地:“你他妈再像个老太婆似的嘟嘟囔囔,我们几个把你卸巴了扔出去!”
“别发火嘛!刚才那段儿不喜欢听是不是?看来这屋里没有一位想向保尔学习的。罢,念段精彩的给你们听!”刘江第二次翻开书,大声念,“……安德烈忘掉了一切,他把一切委屈和责难都不顾了。只是希望有一个温柔的接触,或者至少也要听到这可爱的、美好的、亲热的姑娘说出来的温柔话……他拥抱着她的双膝,她不能够反抗他。怎么能够推开伤得这样厉害的双手呢?‘安德烈’,她低声地警告说……”
大家的目光纷纷离开了自己的书,都望向他,都在听。
刘江津津有味地:“但是安德烈的嘴唇触到了奥来霞的膝部,实际上触到的却是粗涩的纺织品。他忘掉了一切,也不再感到疼痛了,用伤了的手把膝上的袜子拉下。现在,他是真的已经吻着她的膝部了,而她却无力来干涉他的这种举动。奥来霞被这猝不及防的热情所震动,竟至于完全不知所措,一点儿也不知道怎样来应付这冲动的青年人。等她镇定下来之后,安德烈已经自动地、谨慎地亲手替她遮起她那裸露的膝盖了……‘奥来霞,我的美丽的彩霞。’心头乱跳的奥来霞猛然站起来,安德烈把她放开了,她一转身跑出屋子……”
刘江很得意自己的朗读水平,抬起头来,问:“好吗?”
一名知青:“也不过就是吻吻膝盖嘛!有什么呀?太小题大做了吧?”
刘江:“有什么?小题大做?好像你吻过似的!”
对方:“那当然,不只一次!”
所有的目光又全集中在这名知青身上了。
对方:“在梦里。”
又一名知青:“哎哎哎,诸位,肃静,肃静!请听我来一段儿,我这一段儿比他那一段儿精彩!《战斗的青春》,中国式的,革命者与革命者之间的……那个……”他站起,干咳一声,摆出要激情朗读的架势。
武红兵一拍桌子:“坐下!”
那知青不情愿地坐下了。
武红兵环视大家:“都给我别出声地看!谁他妈再敢念一行,我先打掉他的牙!”
刘江讷讷地:“安德烈是一个保尔式的人物,奥来霞是值得他爱的姑娘……”
武红兵:“我知道。因为我早就看过。”
刘江遇到了知音似的笑。
不料武红兵突然用书拍他的头,不停地拍,边拍边吼:“还念不念了还念不念了!”
刘江抱头挨拍,未敢反抗。
一名知青大声地:“别弄坏了书!我还没看过呢!”
武红兵这才停止了惩处,问:“记住了?”
刘江点头。
武红兵将书还在刘江手里,摩挲了一下他的头,安抚地:“那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武红兵一转身,见赵曙光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在门口那儿朝他责备地摇头。
武红兵:“别以为我是在欺负他,他刚才还跟大家说,想打掉你的牙呢!不信你问大家!”
赵曙光走到桌边坐下,顺手要过身旁一名知青的书,只见用牛皮纸后粘上的书皮上面写着“批判资料”四个字。
那名知青:“《叶尔绍夫兄弟》,没什么意思。支书包的皮儿,支书写的字。”
赵曙光还了书,说:“其实这是一部好小说。有的书不光要用眼睛看,还要用头脑。用头脑才能看出它的好来。”他望着刘江,“刘江,因为什么对我那么大的仇恨,要打掉我的牙?”
刘江:“开玩笑的话你还当真啊?”
他将书塞入被子里,嗅嗅鼻子,问大家:“什么味儿?”
武红兵:“你不是往炕洞口塞土豆了吗?”说着弯腰拨拉炕洞里的火。
刘江:“不是烤土豆的味儿!哎呀哎呀哎呀!”
他叫着,蹦跳着,蹿到桌边,挤出一处地方坐下,龇牙咧嘴地从脚上往下扒冒烟的鞋。
大家都笑起来。围着桌子吃烤土豆。
刘江:“尔等听过我高水平的朗读,现在又吃着我烤的土豆,我一双刚上脚的鞋烧着了一只你们还幸灾乐祸,还抓住我一句开玩笑的话一致向曙光出卖我……唉,我的命啊,怎么偏偏跟你们几个成了插兄插弟?”
武红兵又摩挲了他的头一下:“说心里话,我得谢谢你。没你这厮相助,洒家可能到现在还没修好那台破拖拉机。”
一名知青纠正地:“破手扶拖拉机。你老人家要分清概念,免得日后传开了,广大贫下中农产生误解。”
武红兵:“手扶拖拉机就不是拖拉机了?你什么时候也修好一台给大家看看?”
赵曙光:“打住,都别斗嘴玩儿了。支书把我找去,谈了两件事。第一件,他对这些书还是不放心,村里没电,怕咱们晚上看入迷了,到头来看得把眼睛都毁了。还让我要求大家,各看各的,尽量别交流,别讨论,更不许辩论。他说他的经验是,有交流是因为想要证明自己的独立的思想,而有讨论就有思想分歧,有辩论就必定产生思想对立,这些都是不好的。”
武红兵反对地哼了一声。
刘江:“看,有分歧了。”
赵曙光:“我不跟你讨论,更不跟你辩论。我只负责传达支书的指示。我的记忆力还行,说的差不多就是支书的原话。支书还说,思想是最容易在政治上招惹是非的,而政治呢,它是这么一种东西,你招惹了它一次,它招惹你一辈子。支书以他自己为例,让我告诉大家,他就是因为在实行人民公社的初期,对当时的做法有些不同的思想,至今头上还戴着一顶看似没有,其实一直摘不下来的‘右倾’帽子……”
刘江:“‘你招惹了它一次,它招惹你一辈子’,深刻呀!一位小小农村的党支部书记,总结出如此深刻的经验,证明他是很有思想的。冲这一点,我以后打心眼里尊敬他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刘江脸上。
刘江:“都瞪着我干什么呀?正因为有思想很吃亏,所以我尊敬有思想的人,怎么了?”
武红兵:“请你以后别说打心眼里对一个人怎么怎么样。要说就说内心里,行不?打心眼里尊敬,听着这个别扭!”
除了赵曙光,其他人皆附和地点头。
刘江嘟哝:“打心眼里尊敬怎么了?我妈常说,打心眼里喜欢邻居们的某个孩子,或者不喜欢……”
武红兵打断他:“你妈是文盲!你妈不是知识青年,这会儿别提你妈!”
刘江不服气地看大家。除了赵曙光,其他人又都纷纷点头。
刘江生气了:“这儿就有人被拍马和谄媚的人包围着!”说罢,起身欲离开。
赵曙光笑了,拽住刘江:“都是些半认真半不认真的话,你特别认真干什么啊?坐下,我还没传达完呢!”
刘江悻悻地坐下。
又一名知青:“等等。支书的话,听着倒是怪深刻的,可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和‘突出政治’相违背呢?”
赵曙光:“我觉得支书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现在说掏心窝子的话的人不多了。而掏心窝子的话,总是不小心会违背什么的。”赵曙光苦笑着说道,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望着他,“我刚才说的也是掏心窝子的话。哪儿说哪儿了啊!如果事后引起调查,无凭无据,更没有录音,本人概不承认。对你们,我是如实传达。既没贪污,也没篡改。如果真有人来调查,那对不起了,我只能坚决否认,根本就没有传达不传达那么一回事,谁打的小汇报谁自己了断。总而言之,支书要求,你们手中的书一本都不许流传到别的村的知青们那里去。都能保证不?”
众人点头。
武红兵:“听你的意思是,如果有谁不能保证,那还要把书从他手中收回去喽?”
赵曙光:“对。支书给了我这个权力。”
武红兵:“那么你呢?”
赵曙光:“坚决执行。如果有一个人违禁了,那么别人也都不要再想看了。”
刘江抗议道:“这叫连坐!”
“就是要实行连坐。支书那么相信咱们,什么方式能确保咱们对得起支书那一份难得的相信,我就采取什么方式!”
“明白了。”武红兵吸着一支烟,接着缓缓举起一只手,说,“我,理解支书,支持曙光,自我保证,还要监督你们。”
大家也纷纷举起了手。
赵曙光如释重负:“那我明天就向支书汇报,请他一百个放心。现在说第二件事,红兵,第二件事,支书觉得实在对不起你,我也是。希望你能冷静对待,同样理解。”
武红兵手中的烟还没触到唇,僵在半空了。
赵曙光:“不知你们是什么感觉,反正我的感觉是——自从来到坡底村,今天是咱们和全村人最高兴的一个日子。为什么呢?因为红兵在刘江的协助下,不辱使命,将那一台手扶拖拉机修好了。今天简直就像咱坡底村的一个节。我从支书家往回走时,还碰到些孩子和女人往韩奶奶的破窑洞那儿去。她们去干什么呢?去就着月光再仔仔细细地观看那一台手扶拖拉机,她们白天都没看够。用支书的话说,红兵和刘江,不但为咱们几个北京知青长脸了,也为他这位支书长脸了,为坡底村扬名了。但是,咱们不能用它为坡底村服务。因为咱们都忘了,它是要喝饱了柴油才能动的。红兵,我和你,尤其是我,居然也忘了这一点,这是我特别内疚,特别觉得对不起你的事。咱们坡底村根本买不起柴油那东西。”
刘江:“汽油不是也照样跑得挺来劲儿吗?”
烟头烫了武红兵的手,掉在桌上。
赵曙光捡起烟头,扔在地上,踩一脚。
武红兵:“那大半桶汽油是我偷的。”
赵曙光:“不能指望红兵再去偷柴油吧?第一次侥幸没被抓住,二次三次还能那么侥幸?偷油料是要被判重刑的啊!支书算了一笔账——如果不用它,每次往县里送一批活儿,还能挣点儿钱。用了它呢,来回七十里,刨去油钱大家几乎白辛苦了。”
刘江:“账是你当时头头是道地跟支书算的!”
赵曙光:“所以我比支书心里还不是滋味。”
一名知青:“最不是滋味的应该是红兵和刘江。”
“操,这是什么事儿!”刘江眼泪汪汪地起身离开,躺到炕上去了。
赵曙光:“红兵,要发火的话,冲我来吧。”
武红兵:“支书埋怨你没有?”
赵曙光摇头。
武红兵:“支书没埋怨你,那就好。”
他说罢站起来,从屋里走了出去。
赵曙光和武红兵并肩坐在韩奶奶的破窑屋的门槛上,呆望着月光下的手扶拖拉机。
武红兵:“它很漂亮,是吧?”
赵曙光:“是的。”
“尽管是草绳编的拖斗。”
“对。尽管是草绳编的拖斗。”
武红兵:“这会儿,我是越看越爱看了。”
赵曙光:“我也是。”
武红兵:“为了它,我差点儿把韩奶奶的坟给刨了。当初,我完全是为了给自己长脸,可修着修着,想法变了,一心指望它能为坡底村派上大用场。”
武红兵的声调变了,他仰起脸,月光照亮了他脸上的眼泪。
赵曙光:“支书说,两种处理方式,可以完全由你一个人来选择——要么,由咱们知青们来确定个地方,搭个棚,摆在里边,算件村里的稀罕物,小孩子们可以坐上边玩玩,公社有领导来检查工作的话,可以让他们看看,能向他们证明点什么。要么,偷偷弄到集上去,卖了。卖一百,咱不亏,还长了技能。卖一百五,赚五十。支书说如果能卖到二百,给晓兰、李君婷和咱们宿舍,一边配一盏马灯,另外每边再备十支蜡烛。”
武红兵站起,走到手扶拖拉机跟前,摸摸这儿,抚抚那儿,恋恋不舍。
赵曙光跟了过去,默默看着。
武红兵:“你知道吗?它发动机的状态还行,跑两三年没问题。”
赵曙光点头。
武红兵弯下腰去,闻草绳编的拖斗。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说:“我敢肯定,世界上只有咱们这一台手扶拖拉机的拖斗,散发着农作物般的芳香气息。冲这一点上讲,它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
赵曙光:“支书说咱们用不起它的时候,落泪了。”
武红兵单膝跪下,吻拖斗上编出的花。
赵曙光:“哥儿几个如果长期那么看书,眼睛确实是会看坏的。我挺希望咱们的宿舍里有一盏崭新的马灯,发出比油灯和蜡烛的光加在一起还亮的光……”
武红兵站了起来,又仰脸望夜空。月亮好大好圆。
武红兵:“什么都不必多说了,卖!明天就是县集,你负责全体总动员……”
冯晓兰和春梅站在熙攘的县集上,望着一名四十多岁、担着一对大筐的解放军在买菜。那军人挑着满满两筐菜离开时,卖菜的农妇亲热地说:“事务长,谢谢啊,今儿亲自买了我这么多菜!”
军人:“甭客气,我还应该谢谢你们呢!你们辛辛苦苦地赶到集上来卖菜,也方便了我们部队的人嘛。”
冯晓兰对春梅耳语,春梅似不情愿,扭晃身子。
冯晓兰眼睁睁看着军人从眼前走过,不高兴地:“不帮忙,那你跟来干什么?”
春梅:“我不会说嘛!”
“一路白教你那么多遍了?”
“姐别训我。那,我追上他问行了吧。”
春梅紧跑几步,边跑边叫:“解放军叔叔,等等!”
军人站住,撂下筐,待春梅跑到跟前,和蔼地问:“小姑娘,叫住我有什么事啊?”
“想……想问问你,有样好东西你买不买。”
“好东西?什么好东西啊?”
“拖拉机!”
军人吃惊地:“拖拉机?!你要卖给我一台拖拉机?!”
他研究地打量春梅,以为春梅神经有毛病,连说:“不买,不买。别再追我叫我了,啊。如果来集上没什么事儿,那就快回家吧,啊?省得你爸爸妈妈找不着你怪担心的。”
他一弯腰,要重新担起担子。
春梅却拽住系筐绳不让他走,着急地说:“你跟我去看看嘛!那台拖拉机可漂亮啦,手扶的!我姐说,最适合卖给你啦!你要是开着它来赶集,不是一次能买回去更多更多的东西吗?”
“小姑娘,别拽住我担子嘛!你姐在哪儿?找你姐来跟我说话!”
“我就是她姐。”
军人一扭头,冯晓兰已在他身旁。
集市的另一处,刘江也在寻找买家。他向每一个自认为值得推销一下的人贴近,面无表情,行为却神神秘秘地:“买拖拉机吗?手扶的,八马力,便宜,一手钱,一手货……”
被他所问的人,要么以为他神经有毛病,要么感觉他是个形迹可疑的家伙,躲传染疾病患者似的躲之唯恐不及。
刘江不管别人的白眼,从集市中念念有词地一路穿过。
两名知青也在市集的角落上推销拖拉机,他们好像在北京天桥说相声似的,你一言我一语,高声大嗓地宣传着他们的拖拉机:
“这位问啦,怎么个好法,是吧?”
“是啊,怎么个好法,说来听听啊!”
“这位,您听着啊!说咱们这一台,手扶拖拉机,谁买谁发财,才卖二百七!”
武红兵和刘江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听着。
武红兵低声骂道:“这俩王八蛋,怎么这么明目张胆的!”
刘江却很是欣赏地看着傻笑,还说:“他俩曾经是红卫兵宣传队的呀,说快板儿什么的是他俩的拿手好戏嘛!”
武红兵:“没谁叫他俩卖二百七!一百五咱们都巴不得赶快出手!”
刘江:“拖拉机,二百七,这么说不是押韵嘛!”
“你给我继续在这儿望风,有情况就喊‘狼来了’!我得去管管他们。”
武红兵大步向两名说得正来劲儿的知青走去。
两名知青还在自我感觉良好地说着:
“要说二百七,真算白给他!”
“怎么就算是白给呢?”
“这个机,那个机,关键要看发动机!”
“对!”
“坡底村,有知青。知青里边有能人,能人保养了发动机!”
“怎么保养的啊?”
“发动机,很复杂,要先把污垢仔细擦……”
两名站在高处的知青前边,聚了不少围观者,一个个仰脸看他俩,饶有兴趣地听着,议论着:
“他们那是干啥呢?”
“好像是卖拖拉机!”
“他们不是说自己是坡底村的吗?坡底村那么穷的一个村,哪儿来的拖拉机可卖?八成不是正道来的吧?”
赵曙光在不远处打公用电话。他一边望着集市边上那一台拖拉机,一边对着电话大声问:“妈,钱什么时候寄出来的呀?您大点儿声,我这儿听不清楚!”
他看到冯晓兰和春梅陪着那军人走到拖拉机那儿,又说:“妈,我这儿有急事儿,不能再多说了!”他放下电话,也大步向拖拉机那儿走去。
军人绕着手扶拖拉机看,动心地:“这样的拖斗还真不赖,轻。我们部队上用来买菜什么的的确挺实用。可这草绳编的,终究不如铁皮的结实。”
赵曙光:“你们部队上有条件,那你们就自己再改成铁皮的。我们这么做,其实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军人:“你说卖多少钱来?”
“卖给别人,对方怎么也得出二百,卖给了部队上,是我们高兴的事儿,您给一百八就行。”
刘江还在集市上行迹可疑地逛着,搭讪着。
几个人拦住了他,为首的是一个他搭讪过的人,其余的都是彪形大汉,人人戴红袖标,上写两行字是“社会主义红色市场——纠查队”。
为首的人一指刘江:“就是他问我买不买拖拉机!”
不待刘江有所反应,已被两个大汉扭住双臂。
说相声似的两名知青也受到了和刘江差不多的待遇。武红兵登上了高处,从他俩背后,将两条手臂搭他俩肩上,紧紧搂住了他俩。
武红兵低声然而恼火地:“是办事儿呢,还是跑这儿表演来了?回去再跟你俩算账!”
其中一个意犹未尽:“让我再来两段儿,就两段儿!我这儿还没过瘾呢!”
正在“望风”的那名知青,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干咳,一转身,眼前也是几名“纠查队”的人,他的双臂也立刻被扭到了背后。他冲武红兵等三人大叫:“红兵,你们快跑!”
武红兵和那两名说相声的知青循声望去,见是纠察队,立刻从高处跳下逃跑。纠查队的人紧追不舍。慌不择路的三个人跑进了死胡同。
一名知青:“与其都被逮住,还不如跑一个算一个!”
另一名知青:“对!红兵,我们帮你翻过墙去!你会开拖拉机,咱拖拉机不能也搭上!”
武红兵犹豫。
那名知青催促:“快呀!”
武红兵在两名知青的帮助下,翻过了一面高墙,向停着拖拉机的地方跑去。
手扶拖拉机旁,军人正掏出一沓钱数着。赵曙光、冯晓兰、春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中的钱。
冯晓兰:“大叔,您不需要向上级请示一下吗?”
军人实诚地:“在连队里,事务长这点儿主那还是做得了的。”
冯晓兰又对赵曙光说:“曙光,大叔既然这么实在地要买,快把该注意的毛病都跟大叔交代交代。”
赵曙光看了冯晓兰一眼,张一下嘴,不知说什么好。
军人却说:“我是汽车团出身,开一回,自己就清楚哪儿有毛病哪儿没毛病了。”
冯晓兰还想说什么,春梅暗中拧了她的胳膊一下。
武红兵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春梅高兴地:“红兵哥哥,我们三个卖成功了!”
武红兵:“对不起,不卖了不卖了!春梅,快上去!”
赵曙光等四人皆愣。
武红兵将双手插入春梅腋下,把春梅举到拖斗里,看着冯晓兰又说:“你也上去,快!”
冯晓兰犹豫地看赵曙光。
武红兵着急地:“看他干什么,上去呀!”
冯晓兰糊里糊涂地也上了拖斗。
军人:“这……”
赵曙光:“红兵,你搞什么名堂?”
武红兵:“现在没工夫跟你解释了!”
赵曙光和军人,眼睁睁地看着拖拉机撞倒菜筐,“突突突”响着顺坡而去。
通往坡底村的路上,冯晓兰坐在驾驶座上把握方向,武红兵在前边用绳拉,春梅在后边推,拖拉机摇头摆尾地向前行驶。
在一处上坡的地方,武红兵站住了,喘粗气:“歇……歇会儿……”
冯晓兰跳下拖斗,向他要绳子:“我来拉,你把握方向。”
武红兵:“还是我吧,只不过歇会儿。”他蹲下,看着手扶拖拉机,“要怪就怪我,别怪它,它没油了。”
春梅走到二人跟前,问:“曙光哥哥会不会也被抓住了啊?”
三人都满脸淌汗,衣服后背也全湿了。
武红兵瞪着春梅不悦地:“你心里就有一个你曙光哥哥是吧?”
春梅委屈,快哭了。冯晓兰将春梅揽入怀中,轻轻搂着,问武红兵:“你估计会把刘江他们四个怎么样?”
“估计也不能怎么样吧。恐怕,倒是会使支书受到些批评。我想,也就是批评批评而已。”
支书盘腿坐在自家炕上,面前站着一名县里来的年轻干部。
支书替知青们据理力争:“知青们从废品堆中发现了那么一台东西,他们群策群力把它鼓捣得能动能用了,只因坡底村穷买不起油,就想把它卖了。明明能用的东西,让能用得起它的人去用它,总比闲置在那儿又变成了废品好吧?我就不明白了,这怎么就成了一件破坏社会主义大厦的事情了呢?”
年轻干部:“先不谈那几个知青的问题!我是要你先交代你自己的问题!”
支书看他一会儿,笑了,说:“是啊是啊,你是这么说过的。交代我自己的问题。让我好好想一想……噢,我的问题严重了,你近前来,让我一桩桩一件件交代给你听。”
支书向年轻干部钩动手指。
年轻干部:“我站这儿听得清,你就说你的吧!”
支书认真地:“我要交代的问题可不老少,你还是近前来,坐桌子这儿。总得记录吧?”
年轻干部不再犹豫,坐在炕边,掏出笔和小本儿,将小本儿煞有介事地摆在桌上,持笔在手,冷着张脸瞪支书。
“我可以开始交代啦?”
“开始吧。”
“啊呸!”
年轻干部受一大惊,往后一仰闪,身子失去平衡,跌坐于地。
支书俯身,继续一口接一口唾他:“啊呸!呸!呸!呸!你算个老几?全公社哪一村的支书不了解你的底细?你个今天沾花明天惹草的鸟人!你个今天揭发明天造反后天又控诉的变色龙!小丑!你个今天整别人黑材料明天带头抄别人家的王八蛋!你有什么资格跑坡底村来训我,审我?我告诉你,我入党那是对着党旗举着拳头宣过誓的,你他妈是怎么入党的?”
翠花和马婶等几个妇女在窗外偷听。王川慌慌张张闯进屋,见年轻干部还坐在地上,赶紧将对方扶起。
支书:“你别扶他,这儿没你的事儿,你给我出去!”
王川一边替年轻干部拍打屁股上的土,一边不安地说:“爸,县‘革委’也来人了,还带了民兵……”
尖利的刹车声传来。
一辆吉普车在门外停下,一个内穿中山装、肩披呢大衣、体态发福的中年干部从车上下来,一副踌躇满志的大领导派头。
女人们都有些敬畏地从窗前闪开了。
中年干部一言不发地冲她们挥挥手,女人们都默默地走开了。
中年干部进了屋,王川敬畏地退了出去。
年轻干部仿佛见到了主子,受到极大屈辱地报告:“徐主任,他刚才往我脸上啐唾沫,还以他的老资格训我!”
中年干部:“是吗?”
年轻干部:“真的!主任我没撒谎。”
“他是没撒谎。”支书说,“我是那样了。”
中年干部却笑了:“论资格,他当然比你资格老,比我资格也老。不过呢,往年轻干部脸上啐唾沫,那肯定是不对的。再年轻,那也是上级‘革委会’派来的。”
年轻干部训支书:“县‘革委会’的副主任站在你面前了,还不下炕!”
支书白他一眼,一扭头:“腿疼,下不了炕。”
中年干部:“腿疼那就别下炕了嘛。你下炕,我往炕上坐,那还不是一回事儿嘛!”说罢,毫不客气地坐在了炕桌另一边。
年轻干部:“他不承认他们村倒卖拖拉机是……”
中年干部竖起一只手,年轻干部的话戛然而止。中年干部又将那只手朝门外挥了挥,年轻干部没想到地愣愣神,识趣地退了出去。
中年干部向支书递烟。支书摇头,默默将烟盒放在炕桌上,拿起了自己的烟锅。二人吸起烟来。中年干部一边吸烟,一边研究地看着支书,支书则扭头看别处。
中年干部:“拖拉机的事儿,不算什么事儿。如果连那样的事儿都胡乱上纲上线,证明干部的眼里没大事儿了。”
支书:“你能这么看,我就不生气了。”
中年干部:“当前全国的大事是搞路线斗争,阶级斗争。继续地、深入地搞。这一点,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
支书不吭声。
中年干部:“县武装部几辆车的汽油被盗了。偷点儿汽油也不过就是犯了一个偷字的罪,按说也算不上是多大的事儿。但偷的是武装部几辆车的汽油,性质可就不同喽!你说是吧?”
支书不由得看他,脸色不安起来。
中年干部:“可能和你们村那台拖拉机有关。”
支书:“这要有人拿出证据来。”
中年干部:“那台破拖拉机里灌的什么油?”
支书一愣:“这……我没问过,事儿一多,忘了问了。”
年轻干部突然闯了进来,将拎在手里的塑料桶往地上一扔:“搜出来的,是武装部停车场的桶。”
支书看着桶呆住。
又有两人进屋,各捧一摞书,其中一人的腕上还吊着个黑皮革包。
中年干部:“书放桌上。”
二人将书放在桌上,退开,肃立一旁。
中年干部拿起一本,漫不经心地翻看了几页,放下:“封、资、修……”
年轻干部:“都是该一把火烧了的书。公安的同志来搜查过一次,没搜查出来。”
中年干部:“让这样一些书到处流传着,‘文化大革命’不白搞了?”
支书张张嘴,半晌才挤出句话:“这事儿,我承担。”
中年干部嘲笑地:“你哪儿来的?”
支书:“当然不是偷的。我逼问过我们村那些知青,也不是他们谁偷的,是他们中有一个从县集上买的。但是,我后来允许他们看了。”
中年干部按灭烟灰:“你呀,你呀,出了名的老猪腰子!说到底是‘老右’!历次政治运动你都‘右’!‘文革’以来,你更‘右’!”
支书:“干脆把我撤了吧。”
年轻干部:“怎么说话呢?!”
支书把眼一瞪:“难道你还要教我说话不成?!”
中年干部伸出一只手:“把那帽子拿出来。”
腕上吊黑皮革包的人拉开包,掏出一顶军帽递了过去。中年干部看着写在帽里上的“武红兵”三字问:“你们村有名知青叫武红兵?”
“对。”
“他父亲是‘右派’,他自己填的档案表上,写的却是知识分子。这个情况你掌握?”
“知道。坡底村知青的档案我都去县知青办看过,小武的父母五七年离婚了,他的户口和他母亲落在一起了,所以他也可以那么填。”
“那也改变不了他父亲是‘右派’的事实!”中年干部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厉色道:“说你是‘老右’,一点儿也没说冤枉你!实话告诉你,今天我们要把武红兵带走!因为他有‘现行反革命’性质的言论,也有‘现行反革命’性质的行为!”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胡说!”支书大惊失色。
中年干部冷冷一笑:“我?县‘革委会’副主任,‘胡说’?”
正在门外的翠花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地往马婶家跑。马婶家里,一些女人正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马婶模仿着支书:“支书就这样——啊呸!呸!呸!呸!呸得公社那小白脸儿屁股一歪坐地上了……”
女人们笑。
“有年头没看见支书发脾气了。”
“也难怪支书发脾气。那些公社‘革委’、县‘革委’的人不来,咱们的穷日子过得还消停点儿。他们一来,准没好事儿!”
“整天革啊,革啊,革他奶奶个腿啊!还不是越闹腾越穷?”
正在这时,翠花惶惶而入:“武红兵闯祸了!县里的人要把他抓走!”
马婶停止了说笑:“哦?他能闯什么大祸啊,值得来这么多人抓他?”
“他为那台拖拉机偷了油,人家都摆出证据了!”
“这孩子,可也真是的,没油,咱不用它就是了嘛!”
“还说他是‘现行反革命’!”
女人们面面相觑。一个妇女问:“不会吧?他整天在咱眼皮底下干活,一没听他喊过反动口号,二没见他贴过反动标语,现的什么行啊?”
翠花:“我亲耳听到县‘革委会’的家伙那么说的!具体他现的什么行,我没再往下听。”
马婶:“这,这可咋办!你爹啥态度?”
翠花:“我爹当然反对啦!可他一个小小的村支书,人家县‘革委’一位副主任亲自带着些民兵来抓人,他阻拦得了嘛!”
马婶:“那,你啥主张?”
翠花:“小武子自打来到咱坡底村,干活从不耍奸偷懒,这是咱们大家都得承认的,是不?”
女人们纷纷点头。
翠花:“现而今,冤枉人的事儿多了,咱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抓走啊!大家都到各村口去堵他,别让他进村,让他到什么地方去躲一阵子,避过眼前这一劫再说!”
一妇女问:“那,咱们不也逃不了干系啦?”
马婶沉吟地:“咱都是贫下中农的老婆,法不责众,量也不能把咱们怎么样。”
有妇女赞成:“咱不仅都是贫下中农的老婆,咱们自己不也都是打贫下中农家里嫁出来的?”
马婶:“别说那么多了,照翠花的话去做!”
武红兵他们拖着拖拉机刚进村,就被几名持枪的民兵拦住了。
武红兵显然心里早有准备,镇定、主动地伸出了双手,说:“油是我一个人偷的,不关任何别人的事!”
冰凉的手铐铐住了他的手。
冯晓兰、春梅束手无策。
马婶和翠花等一群妇女恰巧赶来,见状都呆在原地。
支书、县‘革委’的中年干部、公社‘革委’的年轻干部以及那两名随从也走了出来。支书手拿一大张对折着的大白纸。
中年干部对支书命令道:“你说吧。”
支书看着众人和孩子们,艰难地:“他们预先写好的,要我亲自贴,还说小武是,是‘现行反革命’……”
武红兵惊愕。
支书愤怒地把手中的纸撕了:“我说不是,但我说没用。”
“你!”年轻干部想上前制止。
中年干部用手一拦:“让他表演。”
支书对武红兵说:“小武,坡底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爸妈……”
年轻干部:“他爸是‘右派’!”
支书横他一眼,接着对武红兵说:“以后,只要你还能回到坡底村,那你就还是咱坡底村的知青!不管我以后是不是支书了,坡底村人,是会把我今天这话当回事儿的。”
武红兵流泪了。在场的人也纷纷流泪了。
支书走到了中年干部跟前,二人眈眈对视。
“啊呸!”支书双手一背,一步步走了。
赵曙光走在回坡底村的路上,见前方有吉普车和卡车开来,闪在路边。卡车从他眼前开过时,他看到了车上的武红兵。
“红兵!”赵曙光大喊。
卡车绝尘而去。
赵曙光追了几步,停下,转身向村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