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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四
    那个黑色的侏儒中了枪弹后,身体猛地往上一窜,有腾空飞起之状,但灼热的弹头已迅速地击溃了他的中枢神经,使他依然活着的肢体陷入混乱。混乱的表现是:他并没有发挥出他体内潜藏着的神奇能量,像酒博士的小说《一尺英豪》中描写的那样,飞起来,贴到天花板上,像一只巨大的壁虎;相反的是,他的身体上蹿了几厘米后,便歪斜着从女司机的膝盖上滑落下来。丁钩儿看到他在地板上拼命地神展着身体,股上的肌肉绷紧,好像一条条在寒风中发抖的高压电线。血和脑浆从他的头上溅出来,肮脏地涂在打着蜡的柞木地板上。后来,他的一条腿像脖子上挨了刀的小公鸡,有力地伸缩着,他的身体在这股力量的驱动下,相当流畅地旋转起来。旋转了大约有十几圈的光景,他的腿不蹬了,紧随着出现的情况是:侏儒身体拘禁,颤抖得十分剧烈。起初是全身颤抖,抖出索索的声响,后来是局部地颤抖,他身上的肌肉群像看台上训练有素的足球迷制造的浪潮一样,从左脚尖抖至左腿肚再至左股左臀左腰左肩绕过肩头至右肩右腰右臀右股右小腿肚右脚,然后再反方向颤抖回去。好久,颤抖也停止了。丁钩儿听到侏儒排泄出一股气体,拘禁着的身体突然舒展开来。他死了,像一条盛产于热带沼泽中的黑鳄鱼。在观察侏儒的死亡过程时,他一刻也没停止观察女司机。就在侏儒从她光滑赤裸的膝盖上滑落下去那一瞬间,她仰面躺倒在那张钢丝弹簧床上。床上铺着洁白如雪的床单,凌乱地摆着一堆奇形怪状的枕头和靠垫。那里边填充着鸭绒,因为当她的头砸在一只四周镶着粉红色花边的大枕头上时,丁钩儿看到几根细小的鸭羽从枕头上轻飘飘地飞起来。她的双腿劈开耷拉在床下,身体仰着。这姿势让丁钩儿心中的沉渣快速泛起,他忆起了与女司机的狂欢——紧追着来的是刻骨铭心的嫉妒,他用牙齿狠狠地咬住嘴唇,但胸中的邪火还是化作一丝丝痛苦的如同中弹未死的猛兽一样的呻吟声从牙缝里钻出来。他一脚踢开了黑色侏儒的尸体,提着青烟袅袅的手枪,站到女司机身边。她肉体上的一切都唤起了他对她的恋爱和对她的仇恨,他希望她死了更希望她仅仅是吓晕了过去。他捧起了她的头颅,看到从微微张开的柔软而没有弹性的双唇间泄露出来的那些贝壳般的牙齿闪烁出来的微弱的光芒。深秋的罗山煤矿的那个早晨的情景蓦然出现在侦察员的眼前,那时候他感到她霸蛮地贴上来的嘴唇"凉飕飕的、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弹性,异常怪诞,如同一块败絮"……他看到在她的双眉之间,有一个黄豆粒般大小的黑色洞眼,洞眼周围分布着一些钢青色的细屑,他知道那是弹头的细屑。他的身体摇晃着,又一次感到有一股腥甜的液体从胃里爬上来。他跪在她双腿前,"哇"地喷出一口鲜血,使她的平坦的肚腹上增添了色彩,他惊恐万分地想:
    "我把她打死了!"
    他伸出食指,触摸了一下她双眉之间那个弹洞。他感到那儿的温度很高,弹洞的边缘上翘着一些刺儿,咝儿咝儿地磨着他食指上的皮肤。那感觉很熟悉。他努力回忆着,终于回忆起儿时用舌尖舔冒出一半的新牙的感觉。紧接着他又想起自己批评儿子舔牙齿的情景:那个圆圆脸,圆眼睛,无论穿着多么干净的衣服也显得邋邋遢遢的小男孩大背着书包,脖子上胡乱系着红领巾、手里持一根柳条儿、用舌尖舔着牙齿走到了他的面前。侦察员拍拍他的头顶,他挥起柳条抽着他的腿,不高兴地说:讨厌!拍我头顶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拍头顶会使人变傻吗?他歪着头,弯着眼睛,一副认真的模样。侦察员笑着说:傻小子!拍头顶不会使人变傻,但舔牙齿却会使牙齿长歪……一股强烈的思念之情使他心中热浪翻滚,他急忙把手指缩回来,泪水涌出的眼眶。他低声呼唤着儿子的乳名,攥着拳头、狠狠地擂着自己的额头,嘴里骂着:
    "混蛋!丁钩儿你这个混蛋,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那个小男孩不满地盯了他一眼,转身走了。他那两条结实的小腿快速地移动着,转眼便消逝在穿梭般的车辆中。
    他想,伤了两条人命,死罪是难以逃脱了,但临死之前要见见儿子。于是他想起省城,那里遥远得像天国一样。
    他提着枪膛里只有一发子弹的手枪,跑出了一尺餐厅的大门。大门两侧的侏儒姐妹扑上来拉住他的衣角。他甩开她们,不顾死活,横穿车辆如水的大街。他听到身体两侧响起了一片难听的、嘎嘎吱吱的紧急刹车声。似乎有一辆车撞在了他的屁股上,他借着这股力量蹿到了人行道上。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一尺餐厅大门附近噪声连天,人们在喊叫。他沿着铺满枯叶的人行道疾跑,恍惚感到是清晨时分,雨后初晴的天上布满血红的云霞。一夜的冻雨使地面滑溜溜,低矮的树枝上沾着一层毛茸茸的冰霰,树木变得十分美丽。似乎只是一转眼的工夫他便跑到那条熟悉的石头街道上。街道的排水沟里升腾着乳白色的蒸汽,有一些猪头肉、炸丸子、甲鱼盖、红烧虾、酱肘子之类的精美食品,漂浮在水面上。几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用绑着网的长杆打捞那些食品。他们嘴上都油漉漉的,面孔都红润,显然从这些垃圾里汲取了足够的营养,他想。有几个骑自行车的人,突然把面孔歪曲得丑陋不堪,然后发出惊诧的叫声,狼狈不堪地、连人带车跌到道旁狭窄的水沟里去。他们的车子和身体破坏了水的宁静,把浓重的酒糟味道和动物尸体的恶臭搅动起来,熏得他直想呕吐。他贴着墙根跑,倾斜的路面使他摔了跤。他听到后面传来乱糟糟的喊抓声。他爬起来后回了一下头,看到有一群人在跳着脚喊叫,并没有人敢追上来。他的脚步慢了些,激烈的心跳使他胸腔剧痛。石墙那一边就是他熟悉的烈士陵园,那些宝塔状的长青树露出半截雪白的树冠,显得格外圣洁。
    他跑着想,我为什么要跑呢?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能跑到哪里去呢?但双腿依然载着他跑。他看到了那棵巨大的银杏树,树下那个卖馄饨的老头像根棍子一样立在那儿,馄饨挑子冒着一团团的热气,老头儿的脸在热气中时隐时现,宛若一颗丑陋的月亮在薄云中穿行。他模模糊糊地想起那老头儿手掌里还攥着他一颗用来抵押馄饨债的黄澄澄的手枪子弹。他想应该去把那颗子弹要回来,但馄饨的味道从胃里泛上来,而且是韭菜猪肉馅的馄饨,初冬的韭菜味道鲜美,价格昂贵,他拉着她的手在省城的农贸市场里买菜,郊区来的菜贩子蹲在摊子后边啃冷馍馍,牙齿上沾着韭菜。他看到老头儿把手掌摊开,向他展示着那颗漂亮的子弹,雾中的脸上有一种祈求的表情。他想弄清楚老头儿在祈求什么,狗的吠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那条虎纹大狗像个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它的吠叫声似乎在遥远的地方、在远方的野草梢头滚动,在近处却听不到半点响声,在近处他看到它奇怪地点着很沉重的脑袋,开合着大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于是就产生了一种梦一般的、鬼鬼祟祟的效果。虽是红日初升的凌晨,光线竟也使叶片已相当稀疏的银杏树投下了斑驳陆离的淡影,在黄狗的身上罩上一些依稀可辨的网络。从狗的眼神里他感到它并没有与他为仇的愤怒,它的吠叫,不是示威,而像一种友好的暗示或者催促。他胡乱跟卖馄饨的老汉叨咕了一句话,话一出口就被小风吹散了。所以当老汉大声问他说什么时他糊糊涂涂地说:
    "我要去找儿子。"
    他对黄狗点点头,远远地避着它,绕到银杏树后去。他看到那位看守烈士陵园的老人紧贴着树干站着,怀里抱着猎枪,枪口斜指着树冠。从老人投过来的眼神里他同样感到催促和暗示,他激动万分地对老人鞠躬,然后抽身向前方的一片楼房跑去,那里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影。背后一声枪响,吓得他本能地扑倒在地,打了一个滚,将身体隐蔽在一丛枝叶凋零的蔷薇花后边。他随即又听到一声枪响,循声望去,一只黑色的大鸟像一块黑石头,从空中落下来。银杏树上的枝叶抖动,几片黄叶在桔红色的阳光中飘然而下,十分诗意,宛如深秋的音乐。看守陵园的老人紧贴银杏树干站着,一动不动。他看得到双筒猎枪里冒出的袅袅青烟。又看到虎纹大狗已从树的那边转过来,嘴里叼着被老人击落的黑色大鸟,跑到老人身边。狗放下鸟,蹲踞在老人身边,双眼被阳光映照成两个金色的光点。
    他进入楼群前先穿越了一个萧条的街心公园,看到有几个老人在遛鸟,有几个青年人在跳绳。他把枪藏在腰里,装出无事人的样子,从他们身边穿过去。一进入楼群,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这里竟隐藏着一个卖旧货的早市。有许多人,蹲在地上守着摊子。摊子上摆着古旧的钟表、"文革"中流行的毛泽东的像章和半身石膏塑像,还有老式的宛若一朵喇叭花的留声机,等等。但没有一个买东西的人,那些卖主们都目光炯炯的观察着稀疏的行人。他感到这是一个陷阱,一个口袋阵,那些卖东西的人,都是些便衣警察。丁钩儿凭着几十年的经验越看越觉得他们是便衣警察。他机警地退到一棵白杨树后,观察着动静。从一座楼房背后鬼鬼祟祟地转出了七八个青年,有男的有女的,从他们的眼神和体态上,丁钩儿断定这是一个从事某种非法活动的小团伙,而那个走在中间,穿一件长及膝盖的灰布大褂、头戴一顶红色小帽、脖子上挂着一串清朝铜钱的姑娘就是这个小团伙的头头。他突然看到了那个姑娘脖子上的几道皱纹,并嗅到了她嘴巴里的那股子外国烟草的辛辣味道。仿佛那姑娘就压在自己的身下一样。于是他开始端详她的脸,女司机的面目竟慢慢地从这位陌生姑娘的脸上显出来,像蝉的身体从那层薄薄的躯壳中脱出来一样。而且,她的两眉之间那圆圆的弹洞里渗出了一线玫瑰红的血。那线血垂直地流下去,从鼻梁正中,把嘴巴中分,再往下,流经肚脐,再往下,然后她的身体就霍然分开,一大堆脏腑咕嘟嘟冒出来。侦察员大叫了一声,转身就跑,可是怎么跑也跑不出旧货早市。后来,他蹲在那个卖旧手枪的摊位前,装作买主,翻弄着那些红锈斑斑的破货。他感觉到那个分成两半的女人在自己背后正用一种绿色的纸带把身体缠起来,缠得非常快,起初还能看到有两只戴着米黄色塑胶手套的手在飞快地动作着,一会儿工夫,手就变成了两团黄黄的暗影,湮没在那些湿漉漉的、像鲜嫩的水草一样的碧绿纸带之中。那碧绿是一种超级的碧绿,碧绿出了蓬勃的生命力,于是那些纸带就自个儿飞舞起来,顷刻之间就缠紧了她的身体。他背后冰凉着,假装悠闲,抄起一支造型优美的左轮子手枪,使劲去转动那锈死了的转轮。用劲转,用劲转,怎么也转不动。他问摊主:有山西老陈醋没有?摊主说,没有山西老陈醋。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摊主说:你仿佛是个行家,其实是个外行。我这儿虽然没有山西老陈醋,但我有朝鲜白醋,这种醋除锈的功能胜过山西老陈醋一百倍。他看到摊主把一只又白又嫩的手伸进怀里,摸呀摸呀,好像在摸什么东西。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摊主粉红色的绣花乳罩里塞着两个瓶子,瓶子的玻璃是绿色的,但不是那种透明的绿,而是一种雾蒙蒙的绿,很多外国名酒的瓶子就是用这种玻璃制成的。这种雾蒙蒙的绿玻璃显得特别宝贵,明知是玻璃,但怎么看也不像玻璃,所以这种玻璃就贵重。他利用这个句式进一步往下推绎,得到了一个佳句:明知盘里是一个男婴,但怎么看也不像男婴,所以这男婴就贵重。反过来推绎又得到了另一个佳句:明知盘里不是一个男婴,但怎么看也是个男婴,所以这不是男婴的东西也珍贵。那只手终于从乳罩里拖出一个瓶子来,瓶子上印着一些曲里拐弯的字母,他一个也不认识,但他却虚荣地、拿腔拿调地说:是"威思给"还是"拔兰兑",好像他满肚子外文一样。那人说:这是你要的朝鲜白醋。他接过瓶子,抬头一看,摊主的模样很像送他中华烟的那位领导,细看又不太像。摊主对着他笑,龇出两颗亮晶晶的小虎牙,显得稚气十足。他拧开瓶盖,一股白色的泡沫从瓶口窜出来,他说:这醋怎么像啤酒一样?摊主说:难道这世界上就只有啤酒会冒泡吗?他想了想,说:螃蟹不是啤酒,但螃蟹也会冒泡,所以,你是正确的,我是错误的。他把那些冒泡的液体倒在那支左轮手枪上。一股浓烈的酒气散发出来,那支枪淹没在一堆泡沫里,噼噼地响着,像一只青色的大螃蟹。他伸手进去,手指却像被蝎子蜇着一样刺痛起来。他大声质问摊主:你知不知道,贩卖枪支是犯法的行为?摊主冷冷一笑,说,你以为我真是小贩吗?他把手伸进胸,把那个乳罩揪出来,在空中一晃,乳罩的外皮脱落,一副亮晶晶的、美国造不锈钢弹簧手铐显出来。摊主立刻变成了浓眉大眼高鼻梁,焦黄的络腮胡子,一个标准的刑警队长的模样。刑警队长捉住了丁钩儿的手脖子,把手铐一挥,"咔哒"一声就扣上了。刑警队长把自己和丁钩儿铐在一起,说:咱俩现在是一铐相连,谁也别想跑——除非你有九牛二虎之力,扛着我跑。丁钩儿情急力生,轻轻一掮,便把那个高大的刑警队长扛在肩上。他感到这个大家伙几乎没有重量,像纸扎成的一样。而这时,泡沫消失,那只左轮手枪红锈脱尽,显出银灰色的本色来。他毫不费力地弯腰捡起枪,手腕子感到了枪的分量,手掌也感受到了枪的温度。真是支好枪!他听到刑警队长在自己肩头上赞叹着。他用力一甩,刑警队长便横飞出去,碰到一堵爬满藤蔓的墙上。那些藤蔓纠缠不清,有粗有细,好像墙上的花纹。有一些鲜艳的红叶缀在那些藤蔓上,十分美丽。他看到刑警队长缓缓地从墙上反弹回来,直挺挺地躺在自己面前,而那副手铐,竟像猴皮筋一样,依然连结着两个人的手腕。刑警队长说:这是美国手铐,你休想挣脱!丁钩儿急火攻心,把左轮枪口抵在那抻拉得几乎透明的手铐上,开了一枪,子弹出膛的强大后坐力把他的手臂弹起来,手枪几乎脱手飞走。低头看,手铐丝毫没受损伤。他又开了几枪,结果与开第一枪完全相同。刑警队长用那只没被铐住的手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打火机,烟是美国造,打火机是日本产,都是一等货色。他说:你们酒国市的弟兄们消费水平蛮高嘛!刑警队长冷笑着说:这年头,撑死大胆的,饿死小胆的,钞票满天飞,就看你捞不捞。丁钩儿说:这么说你们酒国市烹食儿童也是真的了?刑警队长说:烹食儿童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丁钩儿问:你吃过吗?刑警队长说:难道你没吃过吗?丁钩儿说:我吃的是一个用各种材料做成的假孩子。刑警队长说: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个真的呢?检察院怎么派你这种笨蛋来!丁钩儿说:老弟,实不相瞒,这些天我被一个女人缠住了。刑警队长说:知道,你杀了她,犯了死罪。丁钩儿说:我知道,但我想先回省城看看儿子,然后就投案自首。刑警队长说:这是个理由,可怜天下父母心。好,我放你走!刑警队长说罢,探头张嘴,把手铐咬断。那枪打不断的东西,在他的嘴里,竟像煮烂的粉条一样。刑警队长说:老兄,市里已下了死命令,要活捉你,放走你,我也担着天大的干系,但我也是一个男孩的父亲,完全理解你的心情,所以放你一马。丁钩儿一躬到膝,说:兄弟,丁钩儿九泉之下也不敢忘记你的恩德。
    侦察员抬腿就跑,他路过一个大门,看到院子里挤满豪华轿车,有一些衣冠灿烂的人正在上车。他感到情况不妙,慌忙拐进一条小巷。小巷里有一个修鞋的女孩坐在那里,目光呆呆地,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一家门口挂着彩色塑料条的小饭馆里,跳出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拦住他的去路,说:师傅,进去吃饭,进去喝酒,八折优惠。那女人说着把就身体贴上来,那张脸上洋溢着罕见的热情。丁钩儿说:不吃,不喝。女人拉着他的胳膊往里拽,说:不吃不喝,坐一会儿歇歇脚也好嘛!他发着横,把那女人甩了一趔趄。女人就势躺倒,哭喊着:哥哥,快来,流氓打人啦。丁钩儿一个蹿跳,想越过那女人,但双脚却被女人抱住了。他的身体重重地压在女人身上。他爬起来,恶狠狠地踹了女人一脚。女人捂着肚子打了一个滚。这时候他看到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左手握着一只酒瓶子,右手攥着一把切菜刀从小饭店里跳出来。他见势不好,拔腿就跑,自我感觉极好,宛若行云流水,跑得既轻松又优雅,没有心跳气促的感觉。跑了一阵子,他回头观看,看到那追赶的男子已停住脚,站在一根水泥线杆下,劈着腿小解。他这时感到了疲倦,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身上也冒出了冷汗。双腿疲软,实在是走不动了。
    倒霉透顶的侦察员嗅着味道靠近了一个摊煎饼的活动三轮车,一个小伙子在鏊子上摊饼,一个老太太站在旁边收钱,看样子像是母子俩。他感到饥饿,喉咙里伸小手,但无钱购买。有一辆草绿色的军用摩托车很冒失地窜过来,一个急刹车,停在煎饼摊子旁边。侦察员吃了一惊,刚要逃窜,却听到坐在摩托车斗里那个上士喊:掌柜的,给摊两张煎饼!侦察员松了一口气。
    侦察员看到这两个战士一高一矮,高的浓眉大眼,矮的眉清目秀。他们围着摊子,跟摊饼的小伙子聊天,头上一句腚上一句,跟胡说八道差不多。煎饼摊好了,抹上红红的辣椒酱,冒着一缕缕热气。两个人捧着饼吃,饼热,不停地倒着手,嘴里唏啦唏啦,吃得很香也很艰苦。一会儿工夫,两个战士各吃了三张饼。矮个子战士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瓶酒,递给高个子战士,说:喝口?高个子战士笑嘻嘻地说:喝口就喝口。他看到高个子战士嘴含住那只玲珑可爱的瓶口,夸张地嘬了一口,然后咝咝地往嘴里吸气,吸气后,又把嘴吧嗒得很响。然后说:好酒,好酒。矮个子战士接过酒瓶,仰脖嘬了一口,迷离着眼睛,极端幸福的样子,一会儿,说:真好,这他奶奶的哪里是酒!高个子战士伸手从摩托车斗里摸出两棵大葱,剥皮掐叶后,递给矮个子战士一棵,说:吃吧,正宗的山东大葱。矮个子说:我有辣椒。说着从大衣口袋里摸出几个鲜红的辣椒,不无炫耀地说:这是正宗的湖南辣椒,你要不要吃?不吃辣椒不革命,不革命就是反革命。高个子战士说:吃大葱才是真革命呢!说着,两个战士就动了怒,一个挥舞着大葱,一个挥舞着辣椒,渐渐地近了身,高个子把大葱往矮个子头上戳,矮个子把辣椒塞进了高个子嘴里。摊煎饼的小贩上来劝架,说同志同志别打了,我看你们俩都挺革命的。两个战士分开,都气鼓鼓的样子。那劝架的小伙子笑得腰都弯了。丁钩儿也觉得他们好笑,想着想着就嗤嗤地笑出声来。小伙子的娘过来说:你笑什么?我看你不是个好人!丁钩儿忙说,我是好人,绝对地好人!好人还有你这样的笑法吗?丁钩儿说:我怎么笑了?老女人一晃手,仿佛从空中摘下了一面小小的圆镜,递给了钩儿,说:你自己照照看吧!丁钩儿接过镜子,一照,不由地大吃一惊,他看到自己的双眉之间竟然也有一个流着血的圆圆的弹孔。透过弹壳,他看到有一颗金灿灿的子弹,在大脑的沟回里移动着。他不由自主地惊叫起来,扔掉小圆镜,像扔掉一块烫手的铁。小镜子在地上滚动着,立着滚动,把一个亮亮的白点射到远处一堵褪了色的红墙上,那墙上涂着一些大字,细看竟是一条莫名其妙的标语:努力消灭酒与色!忽然他又明白了这条标语的涵义,便走上去,用手指触摸那些字,那些字滚烫,也像烧红的铁。回头看,那两个战士不见了,卖煎饼的小伙子和他娘也不见了,只剩下那辆摩托车寂寞地立在那儿。他走过去,看到车斗里还有一瓶子酒,提起瓶子晃晃,见无数的小珍珠般的气泡在酒瓶中沸腾,酒液碧绿,像用绿豆烧成的。隔着瓶塞他就嗅到了浓郁的酒香。他迫不及待地拨开瓶塞,含住瓶口,感到光滑的瓶口凉森森的插入热烘烘的口腔,产生了极度的舒适。那些碧绿的酒液像润滑油一样,连绵不绝地灌注进去,使他的胃肠像怀抱鲜花的小学生一样欢呼起来,使他的精神像久旱逢喜雨的禾苗一样振作起来。不知不觉地就把一瓶酒喝尽了。他意犹未尽地看了看空瓶,然后扔掉瓶子,踩着摩托,抓住手把,跳上车座,他感到摩托车兴奋不安地颤抖着,像一匹打着响鼻、弹着蹄子、抖擞着鬃毛、渴望着奔驰的骏马。他一松车间,摩托车颠颠簸簸地爬上大路,然后便吼叫着跑起来。他感到胯下的摩托具有高度的灵性,根本无须驾驶,他要做的事就是坐稳屁股,攥紧车把,以免从车上摔下来。于是摩托车的轰鸣就变成了马的嘶鸣,他的双腿亲切地感觉到了骏马温暖的腹部,他的鼻子也嗅到了醉人的马汗味道。一辆辆明晃晃的车辆被甩在后头,一辆辆迎面开来的车辆大睁着惊恐的眼睛,乱纷纷地躲闪到路的两边去,好像破冰船把冰块翻到两边去,好像汽艇把波浪翻到两边去。这感觉让他陶醉。有好几次,他分明感到必定要撞到那些车辆了,他甚至听到那些车辆发出了惊恐的哭叫声,但最终是化险为夷;在针一样细的间隙里,那些明晃晃的东西,总是像柔软的粉皮一样,闪到一边去,为他和他胯下的骏马让出了道路。眼前出现一条河,河上没有桥,河水在深涧里轰鸣,冰凉的泡沫飞溅起来。他一提车把,摩托就腾空而起,他感到身体变得像纸片一样轻,强劲的风把他的身体吹得弯曲起来,硕大的星斗光芒四射,挂在伸手可触摸的高度上。这不是上了天了吗?上了天不就成了仙了吗?他暗暗地思忖着,感到原先想的十分艰难的事情真要实现起来其实十分容易。后来,他看到有一个团团旋转的轮子从摩托车下甩出去,一会儿又是一个,一会儿又是一个。他惊恐地叫起来,叫声在林梢上起起伏伏前进,像风从林梢上掠过。然后他就落在地上,没有了轮子的摩托丑陋地悬在树杈上,一群松鼠跳上去,啃咬那些钢铁部件。他想不到松鼠的牙齿是恁般锋利和坚硬,啃咬钢铁,竟如啃咬腐朽的树干一样。他活动了一下腿脚,竟然灵活如初,一丝一毫也没有受伤。他站起来,有些迷惘地往四周观望,见树木参天,藤萝高挂,大朵的紫色花朵缀在藤上,像用紫色的皱纹纸扎成的假花。藤上还结着一串串的像葡萄一样的野果,颜色有紫红和碧绿两种,都极其鲜润,宛若美玉雕琢而成。那些果实呈半透明状,一看便知汁液丰富,是酿酒的上好材料。他模模糊糊地忆起,好像是女司机,或是另一个不知姓名的漂亮女人说过,有一个白头发的教授,正在山中与猴子们一起酿造全世界最美好的酒,那种酒的皮肤比好莱坞的女明星的皮肤还要光滑,那种酒的眼睛比天使的眼睛还要迷人,那种酒的双唇比性感女皇的涂了口红的嘴唇还要性感……那简直不是酒,而是上帝的杰作,是真正的神来之笔。他看到那些从树枝间射下来的明亮的光柱,白雾在光柱中缭绕,猴子在白雾中跳跃,有的呲牙扮怪相,有的给同伴理毛、捕捉寄生虫。一个身材高大的公猴子,眉毛都白了,所以也是个老猴子,摘下一片树叶,卷成筒状,放到嘴里吹着,吹出"瞿瞿"的哨声,猴子们立刻集合起来,滑稽地摹仿着人类排队的样子,站成三排,还稍息立正往左往右看齐呢!真好玩,侦察员想。他看到猴子们的腿都弯曲着,腰弓着,头颈前探,根本不符合步兵操典的要求,但他又想对猴子绝对不能苛求,人要走出仪仗队的水平,也要下半年的苦工夫,腿用绳子捆起来,腰用木板摽起来,夜里睡觉不许枕枕头。他想,不能苛求。他看到它们的尾巴拄在背后,像一根撑棍一样。许多果实累累的树木都用棍撑起来,以防止压断枝条。何况猴子,人老了也要拄拐棍,北京还有条前拐棍胡同呢,有前拐棍胡同就会有后拐棍胡同,胡同都要拄拐棍,前后都要拄,何况猴子,猴子只在背后拄,那些红艳艳的猴腚,上树时便暴露无遗。老猴子训话。猴子炸了营,攀着藤萝悠来荡去的摘那些紫红色和碧绿色的大葡萄。大葡萄,真大,粒儿都像乒乓球一样。他舔舔口唇,口腔里涌出很多苦涩的唾液。伸手去摘,却够不着,可望不可及。猴子们用头顶着野果,跑到一口井边,往井里扔,噗通噗通响。美女一样的酒香从井里涌上来,那味道像一团团粘稠的烟雾。他探头去井里,看到井底如一面铜镜,倒映出一轮金黄色的月亮。猴子们悬挂起来,一个连着一个,像故事里说的一模一样。绝美的景致,那些猴眉眼古怪,可爱得不得了。他想要是有架照相机拍下这动物奇观就好了。绝对能轰动摄影界,得国际性的大奖,奖金十万美元,折合人民币六十万元,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都够了,儿子上大学娶媳妇的钱都有了。儿子的牙长出来了,很大的两颗门牙,中间还有一条缝,像个傻乎乎的丫头。突然,那些猴子一个接一个的掉进井里,砸破了水中月,金光四溅,嚓嚓有声,沾在井壁上,宛若粘稠的糖浆。井壁上生着青苔,还有两株金红色的灵芝草。飞来一只红头顶的白仙鹤,把灵芝叼走了一棵。那鹤伸着长腿,忽扇着翅膀,飞到天上的明月里去了。一定是献给嫦娥了。月球上有金黄色的松软沙土,上面有两行脚印,是美国宇航员留下的,能保留五十万年不消失。那两个宇航员活像两个幽灵。月球上的阳光照得人类睁不开眼睛。他站在月光下,果然满头银发,没有胡须,衣衫褴褛,脸上有很多伤口,他提着一个橡木桶,拿着一柄木头勺子,一勺勺舀桶里的酒,举得很高,慢慢地往下倒,连成一条半透明的蜜色的线,那些线在地面快速地凝成一种胶状物,像刚出锅的橡胶,一看就很好吃,他很想吃。他想问:你就是酒国酿造大学那位神经不正常的教授吗?他说我是站在明媚月光下的中国的李尔王,李尔王在暴风雨里咒天骂地,我在月光下赞美人类。古老的童话终究会变成现实,酒是人类最伟大的发现,没有酒,《圣经》是不会有的,埃及的金字塔也不会有,中国的万里长城也不会有,没有音乐,没有城堡,没有攻城的云梯,没有守城的擂木,没有核裂变,没有乌苏里江里的大马哈鱼,鱼类的回游和候鸟的迁徙也没有。人在母亲的子宫里就嗅得到酒的味道,鳄鱼的皮肤可以制成一等的酒囊。武侠小说对造酒的艺术家有深刻的启迪。屈原为什么发牢骚?他没有酒喝所以发牢骚。云南的贩毒、吸毒活动很猖獗,原因是没有好酒。曹操颁布禁酒令说是要节约粮食,这是聪明人办了糊涂事,酒怎么能禁?禁止酿酒饮酒就像要禁止人类性交和繁衍后代一样是不可能实行的。这种东西,是比地球引力还要难以摆脱的东西,如果苹果往空中飞酒也就禁止了。月球的环形山多么像一只只精美绝伦的酒杯呀,罗马的大斗兽场可以改建成一个发酵原料的大酒窖。酸梅酒,竹叶青,状元红,透瓶香,景阳春,康熙醉,杏花村,莲花白……,这些酒总起来说还不错,但是比起我的猿酒,那简直是将地比天。有一个混蛋说酒里可以兑尿,这是有想象力的表现。日本盛行饮尿疗法,每天清晨喝一杯自己的尿,可以防治百病。李时珍说童便可以清心火,很有他的道理。真正的高阳酒徒喝酒何用佐肴?金刚钻之流吃男童佐酒是不会喝酒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