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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厚利一敬入彀

    玩古董的人都知道,古玩这行当,归根到底,就俩字儿:缘分。历朝历代多少人一辈子穷经皓首,挖遍千山百川,也不见得能淘挖到一件真正的古董;有的人在自己家院子绊个跟斗,就能绊出一件稀世珍奇,这就叫缘分。这两个字说不清、道不明,看似浅显,实则千变万化,聚之合大道,散开成万物。古董界讲究缘、运、势、命四柱,“缘”字排在第一,这是有深刻原因的。
    比如说我吧,和古玩算是缘分不浅,可到底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到今天也没想明白。只知道这缘份一到,如影随形,你想躲都躲不开。
    给大家介绍一下:我叫赵一敬,是个普通的语文老师,四十多岁了也没结婚,在一所三流学校里浑浑噩噩地教书混日子,日子过的无声无息。我跟古玩一点边儿都沾不上边,也没想过往这个行当里钻——那都是有钱人的游戏,跟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没什么关系。
    可在我四十五岁那年,缘分来了。
    那年电视上推出一档鉴宝节目,特别火爆。老百姓把自己家柜子边床底下的老玩意儿拿出来,专家这么一鉴定,土鸡立刻变了凤凰,身价噌噌地往上涨,看着可着实让人有点眼红。
    那天我正在家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正好在播鉴宝节目。邻居家大营子跑过来,见我正看电视看的入神,乐呵呵地说赵老师你家里要是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上台去试试啊,说不定就发财了。我没接这话茬儿,我单身穷汉一个,连房子都是租的,上哪儿去找什么家传文物啊。
    大营子自己上厨房拿了个酒盅,自顾坐到我对面,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跟我神秘兮兮地说:“赵老师,如今有个发财的机会,你要不要?我们老家农村前两天来了个人,他爹刚死,他带着他爹收藏的古董来城里卖。这人就是个棒槌,什么都不懂,但那件古董确实是真货。咱俩想办法把货盘下来,回头上鉴宝那么一鉴定,身价百倍,转手卖出去,就赚大发了。”
    大营子这人游手好闲,根本没什么钱,所以才来找我搭伙。我被他说的动心,当时就答应了。第二天大营子愁眉苦脸回来,说那棒槌开了一个低价,但这个属于行情里的低价,再低,它也是古董价,把我和大营子的积蓄加一块也不够。我说要不算了吧,大营子说不能算,这么大便宜在眼前都不占,以后可就没这机会了。他想了半天,说认识个哥们儿叫虎头,专放高利贷,人特仗义,找他准没错。
    我那时候也是鬼迷心窍,居然就答应了。结果第二天大营子带我去见虎头大哥,签字画押,借出一大笔钱来,换回一个小锦盒。我打开锦盒一看,里面搁着一件古董,黑乎乎的,巴掌大小,看着其貌不扬,手不由得有些发颤,说咱们这么多钱就换了这么个小玩意,会不会上当啊?大营子说赵哥这你就不懂了,古董贵在精不在大。这东西咱们看没啥用,人家专家一眼就能瞅出不少门道儿。
    我一想也是,赶紧把锦盒收好,赶紧去鉴宝节目报了名。到了直播那一天,我特意租了一套西装,喜气洋洋捧着锦盒进了直播大厅。主持人是个漂亮小姑娘,声音特别软。她一喊我名字,我骨头都酥了,抬腿就往台上迈。台上坐着三位专家,有两个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一派仙风道骨的气度;第三个人是个光头,四十多岁,像是只肥头大耳的老鼠,趴在桌子上懒洋洋。
    “赵先生,您今天带来的这件古董,是哪一类呢?”漂亮主持人问。
    这个问题难不倒我,我来之前做过功课。古董这一行分好多门类,有字画、有瓷器、有金石器、有木器、有电器等等等等,各有各的门道儿。我轻了轻嗓子,说我今天想让专家鉴定的,是一件古代的电器。专家们听了,交头接耳了一番,显得有些惊讶,台下观众也议论纷纷。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惊讶。现如今古董这一行里,电器是稀罕货,因为材质关系,这类物件很少能流传下来,就算流传下来,也几乎不能使用了,所以一件保存完好的电器,往往卖的特别贵。这也是为啥我和大营子拼着借高利贷,也得把它弄到手。
    看到台下的反应,我挺得意,打开锦盒打开,把宝贝拿出来恭恭敬敬递给专家。为首的专家接过去仔细一端详,眉毛一挑:“你这是一款古代的手机?”主持人在旁边惊叹道:“观众朋友们,你们看到了吗,今天来到我们节目现场的古董,居然是一部手机。大家都知道,古代的通讯方式很落后,几百年前的古人大多要借助这种叫做手机的设备来联络。由于手机的材质轻薄,电路又容易受潮,保存不易,现在市面上很少见了。让我们请专家点评一下。”
    第一位专家扶了扶眼镜,说:“这款手机造型古朴,线条流畅,是一款名机。而且它品相好,你们看,屏幕没怎么氧化。咱们知道,古代手机呢,都用的是液晶屏。这是一种原始的显示技术,时间一长,就容易变黄变暗。咱们再看它的后盖电池槽,接合部很严密,用指甲抠不开。这很重要,因为手机电路特别怕尘,封装严密,就意味着它的使用寿命可以延长。”
    主持人不失时机地问:“那您看这款手机是什么时代的呢?”第二位专家埋头观察了许久,随手翻开一本叫《古代手机形制总谱》的古籍,翻了半天,抬头说:“我刚才比较了一下它的整机尺寸、屏幕大小、按钮位置、接口插槽等一些重要特征,跟总谱做了对比。初步可以断定,赵先生这件古董,是国朝四核年间深圳富士康窑出品的高透贴膜iPhone……嗯……4……”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个字母,“……S。”
    我听着专家这么说,登时乐坏了。我虽然不懂古玩,可毕竟恶补过一阵。“四核”是个古董术语,特指二十一世纪初的十年,全称叫第四代领导核心,距今也有六百年了。那时候的东西流传到现在,老值钱了。这时候,台上音乐响起来了,背后大屏幕上开始播放这个宝贝的三维特写,还配着醇厚的解说:“iPhone是21世纪初由美国苹果公司出品的一系列手机统称,它代表了美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在世界各地均有出土……”
    后头的解说我压根没听进去,光在心里头算计,这一件玩意儿,怎么也得值个几百万吧?三个专家传阅了一圈,前面两个都不停点头,可那个大光头却一脸不屑,一直在摇头。三个人嘀咕了一阵,大概达成了什么协议。第一个专家拿过话筒说:“我想起来了,在首都博物院里存着一根iPhone的充电线,咱们把它借过来接上。这件古玩保存的这么好,如果能顺利开机,那可就真是国宝了,说不定里头还存着古代文献,那将是我国考古事业的一大盛事。”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激动了。我脑子嗡的一声,一下子懵住了,这幸福来的也太快了吧?主持人问我可以吗,我忙不迭地拼命点头。要说电视台,办事效率就是高,没几分钟时间,已经联系上了博物院,把充电线给调过来了,还跟来一位博物院里从事文物修复工作的老技工。他拿过我那件宝贝,略作端详,一手平握机身,一手拿起充电线,双手无比平稳地慢慢并拢。眼看充电线和机器越靠越近,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悬起来了,我嗓子发干,几乎不敢去看。要说人老专家就是艺高人胆大,手指头突然发力,那么轻轻一顶,只听咔嚓一声,充电插头与手机接口完美嵌合到了一起,演播厅里的观众都长长舒一口气。
    手机滴的一声,屏幕上显示出一个电池的图标。专家解释说,这正是iPhone充电时的典型迹象。过了五分钟——这五分钟我跟过了五年似的——老专家轻轻按了一下开关,屏幕上出现了一只绿色的机器人,然后冒出来了无数图标,居然还有音乐——能听到开机音乐,说明这手机基本完好,电器古董界对此有个术语,叫做玉鹤鸣春。碰到玉鹤鸣春,那就是大彩头了。
    台下观众刚要鼓掌,忽然那大光头站起身来,用力一挥手,大喊一声:“不对,有问题!”所有人目光都看向他,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人的相貌。他的额头有三道极深的皱纹,这在相面里叫虎头纹,又叫登头梯,有这种特征的人,一般都特别苛刻。
    主持人问他有什么问题,他接过iPhone看了几眼,伸出手指操作了一下,把它扔回来,冷冷说了四个字:“这是赝品。”
    我一听就火了,顾不得礼仪跳出来问他你凭什么说是赝品?那人冷冷一笑,拿起手机说,刚才屏幕上那绿色机器人你们都看到了?那叫做安卓纹,只有在一种叫做安卓的古代手机操作系统里,才会出现这种纹饰。他研究过几百部古代手机,光操作系统就见过十几种,每一系,都有特定的纹饰,错乱不得,iPhone4S的操作系统是iOS,纹饰是白苹果,不可能看到安卓纹饰的。
    另外两位专家一听,赶紧去查总谱,果然在操作系统与纹饰这一部分翻出了记载,和那家伙说的一模一样。全场一片讶然,都议论纷纷。主持人面带笑容,举起一个大锤子,说很抱歉赵先生,您这部手机是赝品。锤子猛然砸落,把手机和我的心脏一起砸了个粉碎。
    从电视台出来,我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为了买这玩意儿,我和大营子已经倾家荡产还欠了一屁股高利贷,这可怎么办啊。我回到家里,看到隔壁门虚掩着,往里一看,大营子站在椅子上,双手正把脖子往一个绳套里送。我赶紧扑过去,把他抱下来。大营子大哭,说赵哥你让我死了算了,虎头那人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咱们赔不起钱,肯定得让他整死。
    我叹了口气:“钱欠的再多,也没有命重要哇。这次咱哥俩儿算认栽了,可也不至于把命丢进去。你跟我去找虎头,咱们烂命一双,虎头杀了也没好处。大不了给他做牛做马,辛苦了点,可毕竟能活命呀。”
    听了我这一席劝,大营子这才回心转意。第二天,我们俩去找虎头。虎头正在一处酒吧里喝酒,我俩过去,把事情原原本本一说。我横下一条心,也不怕他,坦坦荡荡说我们钱是还不上了,命就两条,虎头哥您看着办。虎头打量了我俩一番,忽然乐了:“我虎头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们既然还不了钱,又这么坦诚,就拿人抵吧。我一朋友最近确实需要两个人,我正好欠他一个人情,就用你们俩去还吧。”
    我心里一沉,连忙问:“什么事?伤天害理的事我们可不干。”虎头大笑,说好事坏事他不知道,这个全凭个人运气。我听了以后,别说心,连肝儿都是一颤。虎头拨了个电话,说了几句,然后让我们等着。
    我和大营子点了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心惊胆战地等着。约摸过了半个小时。一个大光头进了酒吧,我抬头一看,愣住了。那人很眼熟,正是那天把我那宝贝iPhone鉴定成是赝品的专家。他一看是我,也一愣,然后拿指头点了点我,笑着说了一句:“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呐。”大营子讪讪地陪笑,不敢搭腔儿。我坐的笔直,瞪大了眼睛,有点生气——这家伙断了我们的财路,还跑来这里说风凉话。
    大光头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到对面沙发上,虎头说:“这位是贝爷,叫贝不住。他最近有个考古项目,去的地方有点危险,需要人手。你们只要愿意去,那咱们的账就一笔勾销。要不然,我把你们卖到基因农场,专门给我长肾也行,长够三百个肾,就放你们出来。”我和大营子浑身一哆嗦,哪敢说个不字,当即表示愿意去。虎头一拍贝不住的肩膀:“得了,教授,人我给你找得了,中式不中式,你自己看。我还有事,先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