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延面色阴沉地从低矮的城垣望下去,城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袁军士兵的尸体。这些战死者身上只有少数人披着几块皮甲,大部分尸体都只是简单地用布衫裹住身体。手里的武器,也只是简陋的木制或竹制长矛,甚至连一面小盾都没有。
这种胜利并不让刘延感觉到快意。从装备判断,这些不过是冀州各地家族的私兵,被袁绍强行征调过来,一来可以充做战争的消耗品;二来变相削弱那些家族的实力。这样的士兵无论死多少,袁绍都不会有一点心疼。
刘延抬头看了看远方,袁军的营寨背靠黄河而设,旌旗招展,声势浩大。这些袁军部队是从黄河北岸的黎阳渡河而来,牢牢地把控住了南岸的要离津,然后从容展开,将白马城四面围住,骄横之气,溢于言表。
可刘延又能做什么呢?这一座白马小城不过三里见方,他这个东郡太守手里的可战之兵只有两千不到。算上白马城的居民也不过才一万多人。而此时包围小城的袁军,仅目测就有一万五千之众。
以袁军的威势,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把此城推倒。白马城一陷,冀州大军便可源源不断地渡过黄河,直扑官渡,在广阔的平原地带与曹操展开决战。可奇怪的是,对面的袁将似乎心不在焉,除了派出一批大族的私兵试探一下守军的抵抗意志以外,主力一直按兵不动。
刘延摇摇头,白马已是孤城,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只有殉城战死或者开城投降两个选择。他叮嘱城头的守将几句,然后满腹心事地沿着青石阶梯走下去。他刚一下来,立刻有一名亲随迎了过来。
“抓到了几个袁军的细作。”亲随压低声音对刘延说。
刘延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大战持续了这么久,各地的细作都多如牛毛。他淡淡道:“当众斩首,以安民心……哦,对了,尸体别扔,也许还能吃。”
亲随有些踌躇:“这两个细作,有点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要不您亲自去看看?”
刘延眉头一皱,没说什么,这名亲随跟了他多年,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他们离开城墙,来到城中一处紧邻兵库的木屋里。木屋里站着两个人,他们没被绑住,但四周足足有八名士兵看守,动一下就会被乱刀砍死。
这两个人年纪都不大。一个二十岁上下,面白无须,两道蚕眉颇为醒目;他身边的根本还只是个大孩子,细眼薄唇,下巴尖削,小小年纪额头就隐有川字纹。两个人的穿着都是青丝单衣,濮巾裹头,一副客商打扮。
刘延在路上已经了解到了详情。一接到袁军渡河的消息,白马城立刻封城不许任何人进出。同时城内大索,凡是没有户籍或没有同乡认领的人,都会被抓起来。这两个人,就是在这时候被抓进来的。
“你们叫什么名字?”刘延问。
“我叫刘平,这是我的同伴魏文。我们是行商之人,误陷入城中。”刘平略一拱手,不卑不亢。
刘延冷笑道:“曹公与袁绍对峙已经半年多了,天下皆知,又有哪个商人胆敢跑到这里来?分明是细作!”他假意一挥手,“拖出去杀了。”听到他的命令,几名士兵上前正要动手,刘平挡在魏文前面,厉声喝道:“且慢!”士兵们都愣住了,手里的动作俱是一顿。
刘延心中大疑。刘平说这话时的神态和口吻,都带着一种威严,这是身居上位者特有的气质,学是学不来的。这两个人的身份,似乎没那么简单。他又重新打量了两人一番,觉得那少年的面孔有几分熟悉,却一时说不出。
“你们到底是谁?”刘延问道。
刘平把手伸进怀里,这个动作让护卫们一阵紧张,刘延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那少年见刘延如此胆小谨慎,发出一声嗤笑。刘延却面色如常,他如今身系一城安危,自然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刘平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远远扔给刘延。刘延接过一看,原来是一条柏杨木签,签上写着“靖安刺奸”四个字。
这四个字让刘延眼皮一跳,这——是靖安曹的东西!靖安曹是司空府内最神秘的一个曹,这个曹的职责众说纷纭,没人能说清楚,无数的传言总是和刺奸、用间、刺探、暗杀等词语相连——唯一能够确信的是:靖安曹的主事者,是军师祭酒郭嘉。
靖安曹的人无处不在,行事却极端低调。即使是在如今的白马城中,刘延相信也有靖安曹的眼线,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他用手摩挲着木签的粗糙表面,缓缓开口道:“仅凭这一条木签,似乎不足为凭。”
“那么加上这个呢?”那个名叫魏文的少年昂起下巴,又扔过来一样东西,眼神里满是不耐烦。
刘延捡起来一看,发现是一块精铜制的令牌,正面镌刻着“汉司空府”四字,背面獬豸纹饰,牌头还雕成独角。刘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位到底是什么人,不光有靖安曹的凭信,连司空府的令牌都有。
稍顷,魏文没好气地伸出手来:“看够了?还给我。”刘延把令牌与木签双手奉还,魏文抢回去揣好,眼睛骨碌碌地盯着刘延,不屑道:“你不专心守城,反倒与我们这些客商为难,胆量也太小了吧?”
刘延淡然一笑,没说什么。刘平淡淡地喝止道:“二公子,别说了,刘太守是职责所在。”魏文气鼓鼓地闭上嘴,自顾朝门外走去。门外士兵看到大门敞开,出来的却不是刘延,“哗啦”一起举起钢刀。魏文脸色霎时变了几变,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连连倒退几步。直到刘延发出命令,士兵们才收回武器。魏文昂起头,努力地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你这些兵倒是调教得不错。”
一听少年这居高临下的口气,刘延可以肯定,这两个人绝不是什么客商。至于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刘延已经打消了追究的念头。靖安曹做事,不是别人可以插手的。他是个极度小心的人,不想因为一时好奇而搞砸郭祭酒的计划。
“如今城中纷乱,各处都不太平。两位一时半会儿是无法离开的,不如去县署稍坐,也稳妥些。”刘延客客气气说。刘平一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刘延带着刘平和魏文离开兵库,朝着位于城中心的县署走去。此时街上已实行禁令,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只偶尔有一队士兵匆匆跑过。整个白马城陷入一种焦虑的安静,好似一个辗转反侧的失眠者。他们走过一处空地,几个士兵拿着石头在往一口井里扔。
刘平和魏文一直在悄声交谈,还辅以各种手势。走在前头的刘延感觉,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既不像主仆,也不像兄弟,那个叫魏文的小孩子虽然听命于刘平,但总不经意间流露出颐指气使的气度;而刘平对魏文说话不像长辈对晚辈,更像是上级对下级,还带着点商量的口吻。
这时候意外出现了。
两个黑影突然从两侧低矮的民房顶跃下,速度如影似电。刘延与他的护卫刚露出惊疑,两道寒芒已然刺中了刘延的小腹——却发出了“铛”的两声脆响,刘延整个人朝后头倒去,从破损的布袍下,隐约可见铜光闪耀。原来刘延为了防止被刺杀,在外袍下还穿了一身铠甲,这个人真是小心到了极点。
刺客还要继续挺刺,这时候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居然是刘平。他先拽开失去平衡的刘延,然后飞起一脚踹开亲随。只听一声惨叫,原本注定要切开亲随脖颈的刀锋,只斩入了大腿。两名刺客见一击未中,不见任何迟疑,立刻拔刀各自跃上房屋,很快在视野里消失了。
那些还忙着填井的士兵扔下手中的石头,都跑了过来。刘延挥着手吼道:“还不快去追!”他们连忙转身朝着刺客消失的方向追去。
“您没事吧?刘太守?”刘平问。刘延脸色煞白地从地上爬起来,勉强点头。这次丢人可丢大了。这城里经过几遍盘查,把两个靖安曹的人当细作不说,居然还漏掉了真正的刺客,一漏就是两个。若不是他生性谨慎,恐怕此时白马城已陷入混乱。
“谢……谢谢先生救命之恩。”亲随捂着潺潺流血的大腿,冲刘平叩头。刚才若不是刘平及时出手,他早已成了刀下之鬼。那剑斩的力道极大,他的大腿被砍入极深,可想而知若是在脖颈上,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他刚刚还指控这人是细作,现在却被救了一命,这让他有些惶恐。
“不客气,同行之人,岂能见死不救。”
刘平温言一笑,回头去看魏文,却发现他站在原地,眼神有些发直。刘平问他怎么了,魏文嘴唇微微颤动,低声道:“这……这种剑法,好熟悉……对,就是噩梦里那种感觉,我曾经经历过,不会错。”魏文双股战战,试图向后退去,却被刘平按在肩膀上的手阻住。
“别忘了你为什么来这里。”刘平悄声对他说,似乎也是对自己说。魏文咬着牙攥紧拳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针对刘延的刺杀引起了一场混乱,守军对城里展开了又一轮搜捕。刘延赶紧把他们两个人尽快送回了县署,加派了守卫,然后吩咐奉上两盏热汤压惊。刘平坐在尊位,魏文坐在他的下首,两个人端起汤盏略沾了沾唇,旋即放下,他们的举止风度,一看便知出身大族,这让刘延更生敬畏。
刘平开口问道:“如今白马四面被围,不知刘太守有何打算?”
刘延心中一凛,若刘平问的是“如何应对”,他还可以从容回答;可他偏偏问的是“如何打算”,这就存了试探的意思在里头。袁绍大军压境,许都这边难免人心浮动。这两个人,说不定是曹公派下来检校军心的……
想到这里,刘延苦笑一声道:“如今之局,已非在下所能左右,唯有拼死殉城而已。先生问我,真可谓是问道于盲了。”他将城内外局势据实相告,刘平听了以后,沉默不语,面露难色。刘延看出他心思,又道:“如果两位急于出城,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刘延叫手下取来牛皮地图,铺在两人面前,用盛汤的勺子边指边说:“袁军虽然势大,但我白马城也并未全无出路。两位且看,在西南处,如今还有一条宽约数里的通道。不知为何,袁军至今不曾到此,只偶尔有斥候巡逻。若是有快马,两个人要冲回南方,不算太难。”
魏文伸着脖子端详了,忽然抬头问道:“你们的信使,是否就是从这条路去给我……呃,曹公报信?”
“不错。”
魏文道:“袁军兵力如此雄厚,却围而不攻,反而留了一条单骑可行的南下通道,你难道看不出什么问题?”这小孩子语气尖酸,说的话却大有深意。刘延重新审视地图,一言不发。魏文忍不住身子前倾:“我问你,我军与袁军若是决战,孰强孰弱?”
“袁绍兵力数倍于曹公,又新得幽燕铁骑。若正面决战,我军胜机不大。”刘延答道。
魏文伸手在地图上一点:“白马城是黄河南岸的立足,乃是我军必救之地。袁绍放开白马的西南通道,明显是要你去向曹公求救,他们再围城打援,逼迫曹公主力离开官渡,北上决战。明白了?”
刘延脸色陡变。他只纠结于白马一城,这少年却轻轻点透了整个战局,虽说略有卖弄之嫌,却也显露出高人一等的眼光与见识。黄河与官渡之间是广袤平原,在那里两军展开决战,曹军败多胜少。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刘延就是战败的第一个罪人。一想到这里,刘延顾不得礼数,霍然起身,额头沁出细细的汗水。
“得马上派人去警告曹公!”
“不必了。”魏文摆摆手,“我都看得出来,曹公会看不出?你老老实实守你的城就行了,不要自作聪明,乱了阵脚。”教训完刘延以后,魏文颇为自得地瞟了刘平一眼,刘平却是面色如常,镇定自若地啜着热汤。
刘延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两个年轻人,定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可不能折损在了白马城中:“我马上安排快马,打开南门送两位出去。”
刘平却摇了摇头:“多谢太守。不过我们不是要南遁,而是北上。”他轻轻在地图上一点,眼神中透出几丝坚毅,指头点中的位置正是如今白马城外驻扎的袁军营盘。刘延手一抖,几乎要把手边的汤盏碰倒。
“您这是……”
“我们去试探一下,看看袁绍对汉室还有多少敬畏。”
“汉室不就是曹公嘛,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刘延心中暗想。
与此同时,在那一处被指头压住的袁军营盘门口,一场酝酿已久的混乱即将爆发。
一大队剽悍的骑兵安静地排成三队阵列,他们个个身挎弓箭,腰悬长刀。他们所处的位置有些奇怪,前面一半已经出了袁军主营的辕门,后一半却还在营中,好像一条出洞出到一半就卡死在那里的蛇。
在队列的最前方,是一个全身披挂的黑高汉子,他正好整以暇地用一把宽刃大刀修剪着指甲。他胯下那一匹乌丸骏足有些不耐烦,因为缰绳不在主人手里,而是被一个怒气冲冲的文官抓住。那文官身后不远还站着一员大将,但他看上去似乎完全没有帮手的意思。
“颜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公则喝问道,用力去拽缰绳。可那坐骑四蹄如同生根一般,纹丝不动,公则拽不动,只得悻悻松开手。颜良身后的骑士发出一阵哄笑。
颜良收起大刀,诧异的表情略带做作:“郭监军,我不是给你行了一份公文么?延津附近发现了曹军斥候,我身为先锋大将,自然得去查探一番。”公则冷笑道:“这等小事,何须大将亲自出马!你根本就是想去游猎吧?”
被说中心事的颜良一点也不见惭愧,反而昂起下巴,理直气壮地说道:“白马小城,交给监军你就足够了,我在营里待得都快长毛啦,得活动一下筋骨。”
公则一听,登时火冒三丈:“出征之前,袁公有明确训令,以我为前部监军,节制诸军。你难道想违抗……”他话还没说完,颜良双腿一夹,坐骑默契地向前冲了几步,吓得公则不得不闪身避开。这一闪,之前说话的气势被打断,再也续不下去了。
“审时度势,临机决断,此皆大将之法。尔等颍川腐儒,何必管那么多!”
颜良逼退了公则,哈哈大笑,一抖缰绳喝令开拔。公则见拦不住他,转过头去,求援似的喊道:“淳于将军,您莫非要放任这个家伙胡闹?”
这一次先期渡河的袁军主将,是淳于琼和颜良。公则作为监军随军,名义上地位比颜良高,但后者是冀州派的实权人物,兵权在握,公则根本压制不住,只得求助于淳于琼。
一直一言不发的淳于琼听到呼喊,拨转马头冲到了颜良军前。颜良面色一怔,抱拳道:“老将军莫非也要阻挠?”
淳于琼咧开嘴笑了:“原本是要劝阻,可听颜将军说的有趣,老夫也动了心思,也想出去游猎一番。”这个回答让公则和颜良都很愕然。淳于琼见颜良有些迟疑,眉毛一抬,又道:“怎么?老夫不够格么?”
面对这个请求,颜良眉头一皱。公则一介文吏,斥退也就算了,这位淳于琼是军中老人,当年还与袁公平起平坐,轻忽不得。可真的答应让淳于琼同行?别逗了,那可是一个胆敢轻军入许劫走董承的老疯子,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谁都无法预测!
颜良在马上默然片刻,开口道:“既然如此,淳于将军不妨与我同行,以一日为限。万一白马这里起了变故,也好有个应对。”
一日为限,能打到多少猎物?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颜良这是在找台阶下了。淳于琼也适可而止,笑眯眯地满口答应下来。颜良乜斜了公则一眼,朗声笑道:“白马小城,即便是郭监军,应该也能看住一日,老将军不必担心。”
公则被他如此讽刺,气得面色涨红,却无可奈何。颜良这次带了一共八千步骑,真耍起性子来,公则还真吃不消。
淳于琼道:“既然如此,还请将军在营外稍等片刻,老夫去取弓箭来。”颜良在马上略一抱拳,然后一抖缰绳,发下口令。他身后的骑兵一起呵斥坐骑,大队人马耀武扬威地开拔,令出即行,毫不拖沓,果然是冀州精锐。
公则恨恨地把鼻前的尘土挥开,对淳于琼抱怨道:“明明有将军与我做先锋便足够,主公却偏偏还要派这个冀州莽夫前来,真不知怎么想的。”
淳于琼昂起头,眯起眼睛吸了口气,答非所问:“孟夏之时,最宜郊游,颜将军当真是好兴致呐。”公则一愣,不知他意有何指。淳于琼把手伸向颜良渐行渐远的背影,勾了勾指头:“颜将军游猎之意,只怕不在禽兽啊。”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公则的肩膀:“郭监军你年纪轻轻,可不要跟老夫一样老糊涂啊。”说罢扬长而去,剩下一个惊疑不定的公则。公则也不是傻子,略做思忖便明白淳于琼的意思。
颜良这次公然外出,猎兽是假,争权是真。冀州派一向是袁家的泰山之镇,结果田丰被囚、沮授被叱,现在先锋的监军居然也落到了颍川人的手里,颜良若是不争上一争,只怕权势会继续旁落。
“莫非颜良是要试探我等……”
公则想到这里,悚然一惊,匆匆回到营帐之中,提笔写下一封密信,封上印泥,然后叫了个心腹小校,低声吩咐道:“去黎阳,送蜚先生。”他侧头想了想,又写了一封。
在白马西南方向几十里外,一支曹家的军队正在徐徐前进。两侧的散骑始终与主队保持着一百步的距离,中央的步卒排成松散的行军队形,矛手与戟手在外,弓手在内,每三个人还抬着一面大盾。可知兵法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队列外松内紧,一旦有什么情况出现,他们会立刻变成一把锋锐的尖刀或坚实的盾牌。
在队伍的最前列并行着三名将军,他们身上披着厚实的两当铠和虎獠盔,神态各异。最右边是个矮壮汉子,眉毛极粗,眼睛却很小,肥厚的嘴唇显出几分忠厚;最左边的将军一脸的桀骜不驯,面部狭长,鼻尖鹰钩,是相书上说的青锋之相——这种相貌的人,大多褊狭狠戾;而在最中间的男子,方正的脸膛微微发红,一副美髯飘在胸前,颇为沉稳英伟,可他的神情却是怏怏不乐,似乎有什么烦心之事萦绕于心。
这时一名斥候从远处飞快地驰来,数名游骑迎了上去,确认了对方的身份,这才让开道路。这斥候冲到队列前方,对着三位将军大喊道:“报!前方六十里处,有袁军侦骑。”
这个消息让三名将军表情都微微一滞。在那里出现侦骑,说明他们已经进入袁军主力的视野了,随时可能会遭遇战斗。
三人久经沙场,同时习惯性地举手,想让队伍停止前进,可他们发现两位同僚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连忙又收回来,面露尴尬,一时间整个队伍有些混乱。好在这混乱并未持续太久,士兵很快整好了队,矛戟微斜,弓弩上弦,以便随时应对可能的偷袭。一看便知是百战之师,细节毫不疏忽。
中间那将军对左右两人道:“袁军此来,目的不明,咱们主力拨一支军迎上去探探虚实。”这是持重之论,其他二人都纷纷赞同。
这时候,第四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诸位将军,来博个彩头如何?”
三个人同时回过头去。说话的是他们身后一个有点狐狸脸的年轻人,他只简单地披着一件长袍和软甲,细长的手指拈着两枚骰子。这人叫杨修,是太尉杨彪的儿子,刚从许都北上官渡。军中传言,杨家被郭嘉敲打了一下,已彻底屈服,不光家里的高手被征调,连杨彪独子都要被迫随军。
此时听到杨修这么说,三位将军面面相觑。杨修又笑道:“听闻这次围困白马的,是颜良、淳于琼和公则三人。这带兵西进的,会是他们中的谁,诸位不想猜一猜?”
左边那将军不悦道:“杨先生此来随军,是参赞军事,可不是来胡闹耍钱的。”杨修悠悠道:“在下开的这个局,博错了,无非是输些钱财。曹公开的那局,几位若是下错了注,可是要赔上身家性命的。”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三个人俱是一凛。他们互相使了个眼神,向前走了几十步,驱马登上一片小丘陵,与队列远远隔开。左边那将军开口道:“杨先生,你适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杨修拱手道:“德祖不才,自出征以来,一直有个疑问。曹司空麾下猛将如云,这次救援白马,为何单单挑选你们三位来打头阵?”
“我三人为何不能打头阵?”右边的将军淡淡道。
杨修摇摇头:“诸位是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啊。”他一指左边那将军,“张辽张文远,你本是吕温侯麾下的头号大将,在徐州归顺了曹司空,官拜中郎将。”他又一指中间那将军,“关羽关云长,你是玄德公的义弟,月余之前方在徐州斩杀了曹公的守城将军车胄。曹司空攻破徐州以后,玄德公乘夜遁逃,你才归顺曹公,至今尚只数月,却已是偏将军。”
关羽听到“归顺”二字,面有怒意。他正欲开口分辩,却被张辽扯了扯衣角,勉强压下火气。杨修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也不说破,把视线转向第三位将军。
“至于你……”杨修指着第三位将军,“徐晃徐公明,你根本就是汉室之人。”
徐晃听到这个评价,却是面色未变。当初他是杨奉麾下大将,从长安到洛阳一直保护着汉室安危,是天子亲封的都亭侯。后来曹操与杨奉闹翻,汉室迁到许都,他便留在了曹军之中,作为汉室在军中唯一一枚摆放在明面上的棋子,是彰显皇帝与司空之间互相信赖的标志。
不过为了避嫌,徐晃与汉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往来。即使是董承起事的时候,也不曾把他计算在内。时人都认为,徐晃汉室的烙印逐渐淡化,已彻底成了曹家大将。
现在杨修突然把他的这一层身份揭破,徐晃却没有勃然变色,反而稳稳答道:“杨先生说的不错,我一直是汉臣,从未变过。”他这话答得巧妙,如今天子尚在,连曹操、袁绍都自称汉臣。
杨修三根指头竖起来,三位将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意识到其中的玄妙。
这三个人都是降将,而且是来自于吕布、刘备以及汉室这三个曹公大敌的阵营,虽说曹公有“用人不疑”的名声在外,可先锋这么重要的位置,曹公心腹之将一个都不用,却派了地位如此微妙的三个人,其中意味颇可琢磨。
这三人合在一起,互相监视还好,眼下分兵去对付那一股袁军,究竟派谁去,见了袁军又做了什么,就不能不让人琢磨了。
想通了其中关节,张辽道:“你的意思,莫非是不要分兵?”杨修道:“若是见敌不顾,就更不好了。”张辽以手按剑,冷哼一声:“分兵要猜忌,不分兵亦要猜忌。我看你分明是来离间的!”杨修从容道:“我一片公心,全为诸位。若是诸位不信,那我从此噤声,全凭几位调遣。”关羽拍拍张辽的肩膀,示意他镇静,又转向杨修道:“那德祖你说说看,该如何是好?”
关羽在曹营地位超然,不像张辽、徐晃那样患得患失,由他来问,最好不过。杨修把骰子掂了掂,道:“若是从小处着眼,怎么做都是错。只有放宽视野,才知进退之道啊。”
张辽不耐烦道:“别卖关子了!”
杨修长笑一声,伸手指向黄河东向:“那边袁绍派了颜、郭、淳于三将前来白马,围而不攻。这三人分属不同派系,却同为先锋,实乃兵家大忌。这边曹公调了你们三位降将打头阵,主力却留在延津,这其中的味道,说白了就是两个字——试探。”
听到这两个字,三将眼神起了不同的反应。
杨修继续道:“曹公在试探袁绍,同时也在试探你等;而袁绍又何尝不是在试探曹公,也在试探颜、郭、淳于三人。白马城本是鸡肋,守之无益,曹、袁仍各自派兵周旋,可不知藏了多少心机。若是窥不破这点,随意妄动,说不定就是杀身之祸。”
徐晃握紧手里的长柄大斧:“依杨先生所言,要如何才能合了曹公的心思?”
杨修下巴一抬,露出狐狸般的微笑:“这法子说来也简单,取下颜、郭或者淳于的首级,一切疑问自然烟消云散。”
听到这话,三将中的一个人面色如常,心中却是“咯噔”一声。听杨修这一番剖析,曹公竟是早已起了疑心,把最有嫌疑的三人一并撒出来,拿袁绍军来试探虚实。他若是按照原计划,借这次出征之机,与颜良密会,就会有暴露的危险——这个杨修无端说破此事,显然也是想试探出自己的身份。
该死的,全都在试探。他心里想着,同时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自然。
日至正午,白马城的北门附近忽然发出喧闹声。附近负责监视的袁军游哨迅速上报,上面给了指示:静观。这一部分袁军的任务是围城。很快喧闹声更大了,东城的城头居然着起火来,火势还不小。游哨再次上报,上头还是那句话:静观。
袁绍围困白马,是为了吸引曹军主力前来,所以城内的这种小混乱,根本不值得关注。现在就算刘延自缚开城,他们都要把他赶回去。
很快游哨发现,有两个人影从城头偷偷摸摸地想要缒下来,已经有粗大的绳子垂到城墙下面。此时上面火势蔓延,浓烟滚滚,估计守城兵丁都顾不上了。游哨想到上峰叮嘱,也懒得上报,远远站在城头弓箭射程之外观望。
这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在城头忙活了一阵,开始抓住绳子慢慢往下缒去。缒城是军中必练的科目,讲究的是双手交错握绳,双脚踢墙,一荡一荡地缒下来。而这两个人一看便是生手,居然双腿盘在绳子上,双手紧握往下溜。游哨暗笑,这么个滑绳的法子,不是手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就是直接摔到地上没有半点缓冲。
两个人下到一半的高度,城头上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立刻就有士兵挥起大刀,要砍断绳索。两个黑影大概是过于惊慌,双手猛地松开,一下子跌落到城脚下。好在白马城本来也不算高,这一下不至摔死人。
城头卫兵看到他们掉下去了,不再砍绳子。北城门隆隆开启了半扇,一队步卒手持长戟环刀杀出来,直扑向那两个人。那两人也不含糊,强忍着剧痛,跌跌撞撞朝着袁营方向跑。那队步卒个个身着重甲,跑得不快,反倒被那两人越甩越远。眼看他们要冲出弓箭范围,突然之间从城头顺着那根绳子,又跳下来两个人。这两个人手脚麻利,动作迅捷之极,三两下就缒到城下。一落到地上,他们立刻掣出手中铁剑,恶狠狠地朝追兵扑去。
那些追兵只顾看前头的,没料到身后突现杀招,一下子被刺倒了三四个,惨叫声四起,队形一下子就乱了。那两个黑影的剑击相当狠辣,每一剑下去,都没有活口,很快就杀出一个缺口,冲到前面两个黑影面前,一人一个,却是把剑横在了他们脖子上,一步步押着往这边走来。
这几番变化让游哨看得瞠目结舌,一时间都忘了回报,呆呆地看着他们走出城头弓箭射程,朝自己靠近。一直到他看清这四个人的相貌,才如梦初醒,拿出手中的短弓,喝令他们原地站住。
那两个持剑者,俱是黝黑精瘦的汉子,一脸褶皱看不出年纪,手里的铁剑一看便知是私铸的,粗糙不堪;而那两个被利刃抵住咽喉的,是一个青年和一个大孩子,身上穿的是锦袍,气度不凡。
脱城投奔的人,每次围城都会碰到,但这次的情况实在有些古怪。游哨掏出一个柳哨,奋力一吹,附近的巡逻队听到声音,很快就会赶过来。那孩子表情惊恐,瑟瑟发抖,似乎是被吓坏了。游哨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想起自己第一次上战场,也是差不多同样模样。
可在下一个瞬间,那孩子突然用头猛地回撞了汉子一下,趁着剑刃一颤,身体一缩,回手拿起匕首要刺他的小腹。那汉子猝不及防,只得回剑低撩,锵的一声把孩子的匕首磕飞。
游哨大怒,手里射出一箭,正中那汉子肩头:“把剑扔了!妄动者杀!”汉子以手捂肩,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把剑扔开。孩子原地站着,胸口起伏不定,脸上仍是惊怖神色。吓成这样子还要试图反击,这孩子可真是不得了,游哨不由得啧啧感慨。
很快巡逻队赶到,把他们四个一起制住,押还营寨,他们都没有反抗。而在白马城头,一直往下观望的刘延汗如雨下,双腿一软,瘫坐在女墙内侧,嘴里喃喃道:“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两个人,不是我派的啊。”
公则接到四人逾城而出的报告后,有些好奇,因为士兵说他们明显是分成了两拨,还互相敌对——但都宣称有要事求见袁家。公则吩咐他们把人带过来,然后点起了一炉鸡舌香。馨香的气味很快飘然而起,让他觉得熏熏然有种陶醉的感觉。
这是时下最流行的风尚,肇始于许都的那位荀令君。荀彧每日都要熏上一阵,以至于去别人家拜访,香味都会留存三日,风雅得紧,于是全天下的名士都开始模仿起来。公则不得不承认,颍川荀家目前仍是第一大族,影响力巨大。
“不过这种局面不会持续很久了。”他心想,同时把宽大的袍袖展开一点,以便能熏得更为彻底。这时两名囚徒被士兵带入帐内,公则打量了他们一番,开口道:“你们是谁?”
“我叫刘平,他叫魏文,是从南边来的行商。”
公则不耐烦地晃了晃脚,这一句里恐怕一成真的都没有,这两个人一定是出身世家。不过这个自称刘平的人,居然说是从南边来的,倒是有几分意思。
“你们为何要从白马城逃出来?”
刘平没有回答,反而进前一步:“请大人屏退左右。”
“屏退左右,然后你好有机会刺杀本官?”公则似乎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我听说了城下的事情,你这位小兄弟,手段可是相当的狠哪。就在这儿说!”
刘平缓缓直起了腰,粗鲁地注视着公则,脸色慢慢阴沉下来。公则被他盯得有些恼怒,一拍几案:“放肆!”刘平凑到公则面前,伸出手来:“郭先生,你看这是什么?”
公则一看,却是一条棉布做的衣带,小龙穿花,背用紫锦为衬,缝缀端整。他们进帐之前,已经被仔细地搜过身,但谁也没觉得这衣带会很可疑。但公则看到这带子,却陡然起身,仿佛看到什么鬼魅。几名护卫作势要去按刘平,公则却突然暴怒,拼命挥手:“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给我滚出去!快!”护卫不明就里,只得纷纷离开,帐篷里只剩他们三个人。刘平在公则的盯视之下,从容拆开衣带丝线,露出一块素绢。
“公则,听诏。”刘平站在原地,双手捧着衣带,轻声说道。公则犹豫了一下,跪倒在地,身体因过于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朕以不德,权奸当朝。董承虽忠,横被非难。唯冀州袁氏,四世三公,忠义无加。冀念高帝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洒血,书诏付卿。”
刘平念完以后,俯身把素绢递过去。公则验过上面的玺记,心里已经信了九成。董承在年初起兵,用的就是汉帝传来的衣带诏,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公则恰好是知情人之一。皇帝能发第一次衣带诏,就能发第二次。失去了董承以后,皇帝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北方的袁绍了。
现在这条衣带诏居然落到了自己手里,公则觉得快被从天而降的幸福砸晕了。如果能在他的手里促成汉室与袁公的联合,这将是何等荣耀之事。届时颍川荀家将风光不在,取代荀彧的,将是他公则。
“这么说,您是……”
“汉室绣衣使者。”
“绣衣使者”本是武帝时的特使专名,有持节专杀之权,所到州郡,官员无不栗栗。在那个时代,他们就代表了皇家的无上权威与恐怖。光武中兴之后,此制渐废,逐渐被人遗忘。此时刘平轻轻吐出这四个字来,百多年前那滔天的威严肃杀竟是喷薄而出,霎时充盈整个帐篷。
公则感受到了这种威压,赶紧换了一副热情的笑脸:“使者此来可真是辛苦了。”
“我们从许都而来,假借行商身份,想早渡黄河。不料你们来得太快,把我们困在白马城里了。刘延全城大索,我们几乎暴露,只得冒险出城,几乎丧命。”刘平摇摇头,显得心有余悸。
公则放下心思,宽慰了几句,又开口道:“陛下既然诏袁公勤王,不知有何方略?”
天下无白吃的肉酢,天子要袁氏勤王,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究竟汉室准备开出什么价,这才是最重要的。听到公则这个试探,刘平正色道:“郭先生,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莫问汉室何为尔等,要问尔等何为汉室。”
这话大义凛然,却隐隐透着一层意思:汉室的价码是有的,你想得到多少,要看你出多少力气。公则哪里会听不出其中深意,连忙叩拜道:“公则才薄,却也愿意为陛下攘除奸邪。”
刘平道:“勤王的方略,陛下确有规划。郭大人可愿意一听么?”公则听他的口风,是有意跟自己合作,不由大喜。要知道,他如果直接把汉室密使送到袁绍那里去,多半会被冀州或南阳派篡夺了功劳,还不如先拢在手里,做出些事情。
“未知天子有何良策?”
刘平在公则耳边轻语了几句,公则眼神一凛,本想说“这怎么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能行么”。刘平缓缓抬起右手,掌呈刃状,神情肃穆:“为何不行?陛下派我来前线,可不只是做使者。我掌中这柄天子亲授之剑,未饮逆臣血前,可不会入鞘。”
刘平的话再明白没有,汉室不是乞丐,它有自己的尊严,以及力量。
公则眼神游移一阵,终于点了点头。刘平赞道:“不愧是颍川望族,果然有担当。”“颍川望族”四字恰好搔到了公则的痒处,郭图登时眉开眼笑,让两人入座,奉上干肉鲜果。
魏文望向刘平,看到他的背心已经浸透了汗水。
公则寒暄了几句,把眼光投向一旁的魏文:“这位是……”
魏文趁刘平还没开口,抢先说道:“我是扶风魏氏的子弟。”他说完以后微微露出紧张的神情。假如刘平真的想害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没有什么比曹操的儿子更好的贺礼了。可刘平什么都没说。
魏家是雒阳一带著名的豪商之一,富可敌国。黄巾之乱开始以后,魏家化整为零,把家财分散在各地世族与坞堡里,表面上看被拆散,实则隐伏起来,与各地势力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汉室跟他们挂上钩,得其资助,丝毫不足为奇。
公则翘起拇指赞道:“年纪轻轻就承担如此大任,真是前途无量啊。”他心想,魏家居然只派了这么一个小孩子前来,看来他们对汉室没寄予太大希望。这孩子八成是哪个分家的庶子,派过来做个不值钱的质子。
公则叫来一位侍卫道:“去把那两个胆敢对天使动手的奸贼带进来。”过不多时,那两个黑瘦汉子被带进来,他们的身手都十分了得,身上五花大绑,几乎动弹不得。公则有意要给天使出气,手微微一抬,侍卫一人一脚,把两人踹倒在地。公则冷笑道:“你们两个好大的狗胆,还不如实招来。”
四十多岁的汉子抬起头:“我叫史阿,他叫徐他,我们是东山来的。”另外一个汉子垂着头,一言不发。
公则听到东山这名字,眉头一皱。东山指《山海经·东山经》,蜚先生这个名号,即是来自于此,所以蜚先生所掌控的细作,都自称是东山来的。眼前这两个汉子,想来也是蜚先生安插在曹方的细作。他们拼着暴露的风险逃回来,估计是有重大发现,倒不好下手太狠。他一边想着,口气有些变化:“你们在白马城做什么?”史阿道:“我二人受命潜伏在白马,伺机刺其首脑。适才看到他们出城,便也趁机离去。”
“既然同为出城者,为何要挟持他们?”公则朝刘平、魏文二人那里一指。史阿浮出一丝苦笑:“我看他们二人华服锦袍,又直奔袁营而来,定是什么重要人物。我若不先挟持住,赚得开口之机,只怕还未表明身份,就被游哨射杀了。”
这倒是实话。行军打仗,驻屯之地都不容可疑之人靠近。像是史阿和徐他这种衣着褴褛的家伙,游哨和望楼上的军士可以不经警告直接射杀。杀错了也无所谓,无非是些草民罢了,所以公则除了“哦”一声以外,面色如常,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时一直垂着头的徐他猛地抬起头来:“大人是觉得人命如草芥吗?”
公则脸立刻沉了下来:“放肆!你这是怎么说话呢?”侍卫们扑过去拳打脚踢,徐他抱头蜷缩在地上,但满脸的愤懑却是遮掩不住。刘平心中不忍,在一旁插嘴道:“人命如天,无分贵贱。郭大人,我看他只是一时失言,还是饶了罢。”
公则拖着长腔道:“这两位是贵客,你们这般唐突,我也不好护着你们。”史阿心领神会,转身对着刘平和魏文,双腿跪地,头咕咚一声磕在地上,几乎撞出血来。徐他在史阿的逼迫下,勉为其难地也磕了一下。
公则这才劝道:“这两个人是我军细作,不知深浅,还望两位恕罪。”刘平表示不妨事,魏文盯着史阿,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的剑法,是跟王越学的?”
史阿一愣,连忙答道:“正是,王越是我二人的授业恩师,您曾见过他?”
魏文原本表情僵硬,听到史阿这句话,却哈哈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声里,恐惧与愤怒交织在一起,让他的表情变得异常狰狞。
邓展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灰色的帐篷顶。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斩首了,颈部以下毫无知觉,只有塞满了疼痛的脑袋能勉强转动,视线像是被罩上了一层薄纱。
“你总算是醒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邓展努力寻找声音的来源,看到的却是一张模糊的脸,这张脸有一对大得惊人的耳朵,隐隐让他心里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邓展还在考虑如何开口相询,那张脸已经主动开始说话:
“哇哈哈哈,邓展啊邓展,我是淳于琼啊!”
这个名字仿佛一根钢针刺入邓展的太阳穴,让他陡然警醒过来。淳于琼?淳于琼?!
“还记得我吗?”淳于琼的声音里带着丝得意。他本来陪着颜良在外游猎,听到邓展醒过来了,就急忙赶了过来。
望着这张脸,邓展恍恍惚惚之间,被突然涌入的回忆淹没。他回想起来,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邓展只是雒阳附近的小游侠。汉灵帝组建西园八校尉,招募乡勇壮士,他前去应征,被编入右校尉淳于琼的队伍。淳于琼是个耐不住寂寞的狂人,终日带着手下外出游猎,无意中看到一伙黄巾军,一路追击,结果中了埋伏。邓展拼死救下淳于琼,自己身负重伤,被送回雒阳休养。又过了几天,淳于琼返回雒阳,得意洋洋地告诉邓展,他已经率大军找到了黄巾军栖身的村子,把贼人乡党杀了个干净。邓展惊愕地发现,这村子竟是自己的家乡。
淳于琼得知真相以后,决定给邓展一个公开决斗的机会。不料邓展只扔下一句“我要你亏欠一辈子”,扬长而去。淳于琼追杀也不是,拦阻也不是,只得任他离开西园。后来邓展在中原游荡,碰到了曹纯,欣然加入虎豹骑为曹公效力。
这些久远的记忆慢慢复苏,随这些记忆苏醒的伤痛也慢慢解封。邓展愤怒得试图仰天大叫,身体摇动,四肢逐渐恢复知觉,只是声带仍是麻痹,说不出什么。
淳于琼站在榻旁,哈哈大笑,很是开心:“你知道吗?我是在许都附近把你救起来了。当时你躺在雪里,身中大箭,若没有我,你就死定了。”他一直觉得邓展的恩情是个沉重的负担,这次终于有机会把恩情还回去,让他格外兴奋。
邓展原本对这个杀亲仇人充满怒意,可听到这句话,怒火陡然消弭了。淳于琼的话提醒了他,他恍惚记得在自己受伤前,似乎有件很重要的工作。郭嘉、画像、温县司马家、杨俊……一些散碎的词语在一一飘过。邓展闭上眼睛,试图理顺纷乱的思路,将落满残叶的思绪之路打扫清爽。
“我知道你恨我,不过如今你先安心养伤。你如今是在袁本初的营里,马上就有一场大打,曹阿瞒那边我看你是没机会回去了。”淳于琼絮絮叨叨地在榻边念叨,像是一个啰唆的老管家,“等你的伤好了,我去跟袁本初说说,你愿意留在这儿,可以做个裨将军;想走,也随你;你若是想报仇,我就给你个公开决斗的机会——哼,上次你不要,这次总不能推托了吧?”
邓展听着淳于琼的絮叨,继续思索着自己之前的职责。他现在知道,如今身在袁营,诸事皆受限制,但那件任务似乎非常重要,如果不能及时回想起来,耽误了郭祭酒的事,可就麻烦了。
淳于琼见他在榻上挣扎了一下,连忙喊了两名军士:“这个人在榻上躺得太久,不利修养。你们扶着他出去在营里走几圈。记住,不许他和人交谈,也不许接近任何人,转转就回来,不然仔细你们的脑袋!”
两名军士应一声“喏”,把邓展小心翼翼地搀起来,披上一件熊皮大氅。淳于琼目送他们离开营帐,这才转身离去。
一个身披熊氅、脸色惨白的高瘦汉子被两个人搀扶着在营里行走,路过的袁军士兵都纷纷投去好奇的眼光。邓展一边贪婪地吸着清新气息,让自己的脑袋尽快变得更清晰一些,同时观察着周围军营里的一切动静。尽管他视力仍未恢复,看东西模模糊糊,但还是从营地的种种细节判断出来,这是个规模相当大的营地,估计能容一万到一万五千人。能让袁绍动用这么大规模军团的,只有曹公。难道官渡战端又起?不知局势如何。
邓展暗暗思索着,顺从地被军士引导着。他们从淳于琼的营帐走出去,朝着西边走了两三百步,然后转向左侧,再走一百多步,就抵达了淳于琼和公则所部的营帐边界处。这两处没有用木栅分隔,只是简单地用数辆装满辎重的大车横置过来,权当界线。走到这里,对邓展的身体来说,差不多是极限了,喘息也剧烈起来。军士连忙搀着他往回走。
就在转身的一刹那,邓展忽然看到,从大车另外一端的大帐里走出一群人,其中有一个半大的少年,模模糊糊的很是熟悉。那少年忽然朝这边看过来,那张面孔一映入邓展瞳孔,便让他悚然大惊,这身影实在太熟悉了,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二公子!?”
邓展张开嘴大叫道,想去救他。可是他麻痹的声带只能发出蚊子般的声音,对面根本听不到。他拼命想要越过大车,却被两名军士死死拽住。他们看到这人忽然变得狂暴,唯恐出什么事,手臂多用了几分力,把他硬生生扯回来,一路跌跌撞撞带回去。
他们把邓展重新扔回营帐,怕他跑掉,还用绳子捆了几道。不过军士们吃不准淳于将军是拿他当宾客还是战俘,下手捆缚的时候松了几分。
邓展身体动弹不得,灵台却在急速转动。二公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难道说,许都已经被攻陷?曹公的家眷全落在袁绍手里了?他忽然想到,站在二公子身旁的那个人,似乎也很熟悉,而且与自己苦苦追寻的散碎记忆颇有关联。
他到底是谁?邓展拼命回忆,可刚才匆忙一瞥,根本看不清楚。
颜良在外头草草地游猎了半天,心里有些郁闷。淳于琼那个老东西如影相随,嘴里还唠叨着一堆令人生厌的怪话,实在有些煞风景。好在这种折磨没持续多久,淳于琼似乎在营中有急事,匆忙离开。颜良心想,反正这次出游只是为了杀杀公则的气焰,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便没必要继续游荡了,于是也朝着自己的驻地返去。
他刚刚回到驻地,就听卫兵说有一个人求见。颜良把他叫进来,发现是个毛头小伙,自称自己是汉室绣衣使者。
“说吧,有什么事?”颜良不耐烦地用大刀磨着指甲。他和公则不一样,“汉室”这个词在他的耳朵里,还不如河北几个大族的名头响亮。
刘平对他的怠慢并不气恼,他不慌不忙地说:“我来到此,是想卖与将军一份消息。”
“哦?”
刘平道:“曹军先锋已过延津,正向白马急速而来。若将军即时出迎,必有惊喜。”
颜良磨指甲的动作停住了,他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问道:“我军斥候尚未有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汉室绣衣使者。”刘平答非所问。
颜良觉得这个回答有点挑衅的味道,面色一沉:“你不去找公则,为何来寻我?难道觉得我更好骗么?”
“不,恰好相反。”刘平道,“只是因为将军手中握着更好的东西。”说完他用脚尖在沙地上写了一个人名。颜良瞪着刘平看了半天:“这件事你都知道了?汉室果然有点名堂。”
“若是不知道,又怎么给将军备一份厚礼呢?”刘平毕恭毕敬地说道,又在沙地上写了一个人名。颜良一看,黑红色的脸膛立刻洋溢出会心的笑容:“果然是一份厚礼!说吧,你要什么条件?让我把你引荐给主公?”他拍拍刘平的肩膀,态度亲热了不少。
“等将军博得头功凯旋之后,再议不迟。汉室志在高远,不急于一时。”
“哈哈哈,说得好!那你就等着吧。”
颜良一拍大腿,大踏步走出帐子,对正在解鞍的骑兵们喝道:“你们这些懒鬼,本将军游猎还没尽兴,再跟我出去转一圈。”
颜良大部队匆匆离开大营以后,刘平低头用脚尖把沙地上的字抹掉,转身离开。
“斩杀颜良?”
听到杨修的话,三位将军都纷纷露出苦笑。颜良是谁?那是河北一代名将,死在他手下的武人比黄河岸边的芦苇还多。即便是心高气傲的关羽都不得不承认,至少在目前,他们三个加到一起,都不如“颜良”这个名字煊赫。
杨修却不以为然地晃了晃指头:“颜良再强,又岂能比得过吕温侯?吕温侯还不是落得白门楼的下场。”
这个例子让张辽有些不舒服,面色一黯。
杨修舔了一下嘴唇,又道:“战场之上,谋略为首,军阵次之,个人武勇用处不大。颜良如今孤军深入,正是击杀的绝好时机,诸位要成就大功业,可不能错过啊。”
“颜良的部属都是幽燕精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们怎么拦得住?”张辽提出疑问。杨修道:“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战场之上,谋略为首。三位若肯依我的调度,颜良的首级唾手可得。”
三个人互视一眼,忽然发现,杨修的这个提议居然无法拒绝。曹公既然有了试探之意,如果此时拒绝参与斩杀颜良的策划,只会让自己的嫌疑更深。即使是关羽,在明确玄德公的下落之前,也不愿过于得罪曹公——原来这个轻佻的家伙从一开始,就在言语中设下圈套,等到他们觉察之时,已是不由自主。念及此,他们对杨修立刻都收起了小觑之心。
关羽一捋下颌美髯,丹凤眼爆出一道锐利光芒:“德祖说的不无道理,颜良的高名,正合垫做我等的进身之阶!岂不就在今日?”徐晃与张辽以沉默表示赞同。
见大家意见取得一致,杨修把骰子揣到怀里,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随手画了几道:“颜良的部队全是幽燕精骑,进退如风,却不耐阵地战。咱们分一支部队,将其缠在黄河滩涂,坏其马蹄,然后其他两军迂回侧后,再合围共击,可奏全功。”
三人微微有些失望,这计划听起来四平八稳,没什么出奇之处。不过战场上确实没那么多奇谋妙计,讲究的是实行。一个普通的战前方略,若能实行个七八成,也足够取得胜势了。
“那么我去缠住颜良。”张辽主动请缨。其他两个人都没提出异议。他是西凉军出身,麾下为数不多的精锐都是来自于高顺的陷陈营旧部,马战娴熟,派他们去缠住河北骑兵再合适不过。
徐晃也开口道:“由我去堵住颜良退路。”憨厚的方脸如岩石般沉稳。这位将军的话不多,语速缓慢,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
其他三个人同时看向他,眼神里都有些明悟。阻截是个高风险的活儿,颜良这次带来的皆是骑兵,倘若迅速逃掉,负责阻截的将军到底是“力有未逮”还是“有意纵敌”,可就说不清楚了。徐晃是汉室之人,身份早已公开,由他摆明车马前去截杀,显得光明正大。
杨修满意地点点头:“徐将军稳若泰山,这任务交给你最放心不过。关将军,届时请你迂回到南侧,封堵颜良回营之路。三路合围,来个瓮中捉鳖。”
杨修说完,把树枝一撅为二,扔在地上,顾盼左右显得信心十足。三人对这个计划没什么异议,驱马回去调派人马。这时候斥候又来报,颜良的部队已经在十五里开外了。
徐晃要走了所有的长矛和一半的弓箭,还有二十余具皮甲。他的任务是堵截骑兵,用矛拒马是最有效的防冲击办法。稍做整理以后,徐晃带领部属先行离开。他们在行军途中缓慢变阵,逐渐由一字长蛇向前推成了三个方阵,戟兵矛兵在前,盾兵分布两翼,弓兵与刀兵夹杂于中,标准的对骑阵势。
能够在行军中如此迅捷变阵且不乱的部队,可不多见,徐晃治军的手段,可见一斑。
他出发以后,张辽与关羽也对自己的部队进行了微小的调整。关羽肩负着阻断颜良回撤之路,很可能会被骑兵正面冲击,所以他用几百把环首刀交换了张辽同等数量的长戟、短戟和直矛。而所有的骑兵都留给了张辽,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与颜良正面交锋,坚持到友军合围。
整顿完以后,张辽在马上一抱拳:“云长,保重。”关羽也做了回礼:“文远,咱们看看,谁先取得颜良的人头!”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拨转马头离去。
张辽目送关羽离去,看到杨修仍站在旁边不动,大感意外。张辽是最先投入战场的部队,风险极大,他居然选择跟随这一路人马,只怕这小年轻根本不知战场凶险。
张辽摸摸鼻子,冷笑一声,也不去理他,自顾点齐兵马,一声令下,几十名带了大弓的斥候呈一个扇面分散出去。他们将负责狙杀可能出现的敌人侦骑,遮断战场,切断颜良与主营之间的联系。
看着那些斥候飞驰而出,杨修忽然握住缰绳,似是不经意道:“徐将军和关将军已经远去,文远你不必这么警惕了。”张辽注意到了他称呼上的微妙不同,乜斜一眼:“杨先生又有何见教?”他把“又”咬得充满嘲讽。杨修笑呵呵道:“文远此来赴约,再这么遮遮掩掩,可就赶不上约期了。”
张辽猛地一勒缰绳,双眉高起,把一张脸牵得更长,更衬出鼻钩阴兀。他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剑柄上。这个弱不禁风的家伙,只消剑芒一扫便可杀死。杨修笃定地扶在马上,一脸风轻云淡,对他的威胁视而不见。无声的对峙持续了数息,张辽长长叹息一声,把手从剑柄挪开:“你是何时知道的?”
杨修道:“适才斥候来报,只说是有数百骑接近,可你张口便说是幽燕铁骑,岂不是早知颜良要来?”
“仅凭这一点而已?”张辽疑道。
杨修把骰子一抛:“自然不够定论,但看张将军你主动请缨,我觉得足以赌上一赌了。”张辽听了,不禁有些愕然。只凭着一条似是而非的破绽,这家伙就敢投下这么大赌注。运筹帷幄的顶尖谋士他见得多了,但像杨修这种把计算建在赌运之上的大胆之徒,他还从来没领教过。
张辽盯着杨修,忽然想到:杨修的父亲是去职的太尉杨彪,与曹公一贯是政敌。杨家自董承之乱后,已归附曹公,家中精英也尽数被迫调遣来到官渡。他背着曹公搞点自己的小算盘,倒不足为奇。
“张将军不必如此警惕,你我同处一舟,彼此应该坦诚些。”杨修凑到张辽身前,低声说了句什么。张辽眼神闪过一丝为难的神色,皱着眉头道:“先旨声明,在下去见颜良纯为私事,绝无对曹公不利之心。”
杨修露出狐狸般的欢欣笑容:“真巧,我也是。”
一骑白马飞快地从南方驰来,马上的骑士身着紫衣,一望便知是袁家的加急信使。那匹马遍体流汗,显然已奔驰了许久,鼻息粗重。可骑士仍不满足,拼命鞭打。沿途的袁军巡哨纷纷让开大道,以确保信使顺利通行。
忽然骑士一抖缰绳,向右拐了一个弯,离开官道,朝着黄河北岸的一处村落跑去。城池东侧的外郭旁是一片半废弃的村落,不过如今有军队驻扎此处。废墟间偶尔有人影闪过,手持刀弩,看来这里的戒备并不似表面看起来那么松懈。
快接近村子之时,马匹忽然哀鸣一声,轰然倒地。早有准备的信使跳到地上,看都不看坐骑,一溜小跑,冲到入口处。两名卫士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拦住去路。
“丹徒急报!”信使急促地说了一句,把手里的一个鱼鳞信筒晃动一下。卫士看到那信筒上不敢怠慢,简单地搜了一下他的身,就放了进去。
过不多时,村里的某一处地方突然传来铜炉被踢倒的声音,然后一个歇斯底里的暴怒声响起:
“郭奉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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