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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长相思


  
  葫芦坝的冬天,十年八年也难得碰上落雪。人们对于雪特别的喜爱。
  雨后的一天夜里,风停了,葫芦坝的原野上万籁俱寂。被风雨困在家里的庄稼人感到这天晚上屋子里也不那么冷了,他们睡在被窝里计算着明天应该下地做活路了。金支书又出来工作了,农事活路的铺排,样样合得着庄稼人的心,积肥的积肥,挖渠的挖渠,小麦油菜还要上一次肥,争取多收几颗。“专业队”也组织起来了,就要开始去挖开那千年万载没人动过的葫芦颈,让美丽的柳溪河给庄稼人做更多的事情。……睡吧,睡吧,甜甜地睡一觉,明天有活儿干啦!
  就在这时候,洁白洁白的雪花,悄然无声地来了,一点儿也不惊扰庄稼人的梦境,轻轻地落下来。飘飘洒洒,纷纷扬扬。那些黑色的屋顶,泥泞的田坎,长满枯草的斜坡,光溜溜的井台,落了叶的桑树……不多一会儿,全被无私的飞雪打扮起来了,荒芜的葫芦坝穿上了洁白的素装,变得格外美丽,像一个白衣的少妇,身上挂着一条蓝色的丝绦,静静地站立在耳鼓山下,默默地注视着幽邈的苍穹,沉思着……
  天亮的时候,最先跳出门来的是孩子们。他们惊呼着,欢跳
  着,通红的小手抓起一把白雪往嘴里送,往同伴们的颈窝里塞。那些姑娘们,偎在门边,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像还在梦中似的,对着美丽的雪原,笑了,她们笑得那么欢快,简直使你心旷神怡,使你忘记这是冬天,使你想起那风和日丽的春天原野上的灿烂鲜花……
  颜少春一早就起床了。她想出门去看看。走出大门,正碰上四姑娘在井台上提水回来,对面走过,四姑娘对她嫣然一笑,忙低了头,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
  “颜组长,你这么早啊。”
  颜少春望着她那含羞草似的容颜,心里着实喜爱,好像工作中各种恼人的事情都一扫而空,不由得露出甜蜜的笑意来。
  从四姑娘这嫣然一笑里,颜少春看到无限丰富的内容。她的记忆被拉回到初到葫芦坝那天,在桑园里刨树疙瘩时,第一次从这个俊俏女人脸上看到的凄苦的一笑。从那以后,她留在颜少春记忆里的印象,除了凝目定神的沉思外,就是低声的抽泣,好像她身子里不是血肉,而全是泪水。
  如今在这初雪的早晨,她第一次露出这样妩媚的一笑。这是为什么啊?难道她此刻心里又充满了欢乐?
  “呃,秀云啦,”颜组长亲切地回答她的问询,“你每天早晨都这样一趟一趟地提水,为什么不一担一担地挑啊?不嫌麻烦么?”
  “不麻烦。”四姑娘把满满一桶又清又亮的水从左手换到右手,有点难为情地说,“不麻烦,我就只有这么一只桶,怎么挑呀?”
  “哦,就一只桶。”颜少春表示遗憾。接着问道“你报名参加专业队了么?”
  “报啦。”四姑娘放下水桶,“可人家不让我参加。”
  “为什么呀?你的劳力很强嘛!”
  “是啊,我也不明白为啥不让我参加。队长对我说啦,说是大队支部把我的名字给除下来了!”
  “哦,是这样么?”
  “要是见着龙二叔,我还要问问他呢!”
  “好呀!一会我见着老金他们,我替你问问是怎么回事。”
  “嗯。”
  四姑娘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她提起水桶,飞快地迈着碎步走了,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颜少春回头望着她矫健的背影,心头又闪过她从前那种凄苦的笑,不由叹息道:“这个女人!”
  颜少春面前摆着许多的工作要做,要思考,要研究。葫芦坝,连云公社的许多事情,真是百废待兴!而眼下,一切都不过才刚刚开头。从区委开会回来以后,她大刀阔斧地对葫芦坝的领导班子进行了整顿,而公社的班子却还没有动。一些从前行之有效的规章制度得赶快恢复起来,还要创造一个团结安定的理直气壮地搞生产的局面。对社员群众,她不主张用那种刮胡子的办法去“大批资本主义”,她宁肯花更多更细的功夫,加强社会主义前途远景的教育,去调动群众大干社会主义的积极性。然而,即使做了所有这些工作,颜少春仍感到不够,她总觉得哪怕自己一步一步把这些工作做完,也还不行,还不能解决人们心头郁结的创痛,不足以使四姑娘这样善良正直的群众得到应有的美满幸福。这些年来,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岂止粮食和金钱?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上,人民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经历了多少失望和痛苦啊!
  颜少春这个体魄健壮的中年妇女,除了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宣传部长和工作组长外,还是一个善良的母亲,一个受过苦楚的女人。和祖国大多数的妇女一样,懂得什么是生活的艰辛,以及怎样去维护生活的杈利。  她离开丈夫和儿子,在一个偏僻的小农场劳动几年以后,来到葫芦坝时,她既看到一种劫后的荒凉景象,也看到了人们对于美好未来的热烈追求和向往。以金东水为首的几个党员苦心筹划改变山河面貌的扎扎实实的行为,四姑娘的追求婚烟幸福,九妹子对于
  人生意义的探索,老七的一时糊涂,许茂老汉的并不痛快的心情,还有吴昌全母子的埋头苦干克己待人,三姐的嫉恶如仇……等等,在颜少春看来,无不是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表现出那种“对于美好前途的追求和向往”。
  生活绝不是一潭死水,春风在人们心中荡漾。人民从来没有丧失希望。颜少春认定:作为党的工作者,就是要引导这股激动的热流向着美好的未来,沿着正确的轨道前进。为此,要做大量的工作,要做鼓动家,要做战斗者,还要做伯乐,做催生的助产士,这些都是极为艰苦的工作。她出身农民,又长期做农村工作。她不是那种只会“催种催收”的工作干部,她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们党正是通过大量的颜少春这样的忠诚干部,把亿万农民引上了社会主义的集体化道路,并且有决心,有信心,要把他们引到共产主义!
  轻柔的雪片,在颜少春的肩膀上,很快就铺上薄薄的一层。她没有去拂它。她的思绪离不开许秀云这个普通的农家妇女。
  自从那天夜里,人们从柳溪河里把四姑娘抢救起来以后,颜少春一连几个夜晚坐在四姑娘的小破屋里,和她促膝谈心。开始的时候,她不笑,也不说话。随后,她就哭起来了。颜少春没有用那些通常的好听的话劝慰她,却先让她去尽情地哭,把在心中积了八年的眼泪流尽。她终于把自己在郑百如家经受的一切,包括亲眼见到郑百如干下的为非作歹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后来,颜少春给她讲自己的生活,从前做童养媳的时候怎样爱哭,解放后,怎样战胜了自己的软弱,去争取婚姻家庭的幸福。参加工作以后怎样学习,丈夫怎样支持和帮助自己,以及如今丈夫在什么地方,儿子在什么地方,一个家庭分居三处带来的各种困难,等等。渐渐地,四姑娘不再老是低着头了,她感到面前这个穿灰布制服的颜组长也是一个女人,和女人有着同样的情感。有一天晚上,她竟抬起头来仔细地打量着颜少春,问道:
  “颜组长,你这样整年累月东奔西走,你有时也会挂念他们
  么?”
  “谁啊?挂念谁?”
  “你的……丈大,儿子呀!”
  “哎,咋对你说呢?念嘛,咋能不念啊!有时候,真想见一见
  呢。”
  “呵!”四姑娘脸红了。
  这样的谈话,常常进行到深夜。
  前天晚上,四姑娘参加了生产队的社员大会回来,没有忙着睡觉。她坐在灯下,老觉得心头不安,总像是还有一件什么事没有做完似的。什么事呢?她终于发现:自己是在等待着颜组长归来。颜组长吃罢夜饭去参加党支部的会,深夜才回到许家院子来,四姑娘忙迎出去帮她关上院子门。
  “你还没有睡?”颜少春问。
  “嗯啦。”四姑娘答,不好意思说自己在等待着她。
  “参如队上开会了么?”
  “参加了。讨论葫芦颈挖河的事。”
  “大家有什么意见?”
  “大家都赞成呢!要真的成功了,葫芦坝的社员们就再也不愁吃穿啦!”
  “你发言了么”
  “我?没有。”
  “为什么不发言呢,怕什么呀?”
  “……”
  颜少春照例跟着四姑娘到小屋里去坐一坐。她说:
  “大队决定成立一个专业队到葫芦颈去挖河,你愿意报名参加么?”
  四姑娘的眸子一亮,说:“愿意!”
  
  
  “好!!明天向队长报个名吧。支部还要审查名单,挑一批劳力好、干活认真的人去。我看你够这个条件。”
  四姑娘很愿意去。但她今晚上想探问的不是这个,而是一个使颜少春料想不到的问题。她两眼出神地望着油灯的火苗,一手拿着发夹子仔细地挑着灯芯,好一阵,才说道:
  “今天晚上大家讨论修电站,点电奵,改河造田多打粮食,这些计划全都是很好的,实现了,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可是,我就想啦,将来什么都实现了,不愁吃,不愁穿,住砖瓦房,装上电灯,那样就算是‘幸福生活’么?‘幸福’两个字的意思就只是吃喝穿戴么?……唉呀,我说不清楚。”
  已经够清楚了!颜少春被她这个问题问得睁大了眼睛,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少言寡欢的女人,脑子里还装着这样一个重大、复杂的问题。
  “颜组长,你莫见笑,我……随便问问的。”四姑娘见颜组长惊愕地盯着自己,忙这样补充一句。
  “不,你这个问题提得挺好,‘幸福’二字当然不是指的吃喝穿戴。不过,这个问题,我怎样回答你呢?还得让我想想看。”
  “不,不,太麻烦你啦,这只不过是随便问问。你成天工作那么忙,不要去为这个没意思的问题动心思吧。”
  “不,不,要想,工作再忙也要想,这是个大事情呢!”
  “哎呀……”
  她们二人这样争执着。颜少春心想:这个不幸的农村妇女,在折磨中失去了她的一生中最好的年月。但是,她盼望着一个机会,以偿还青春的宿愿。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除了吃穿以外,需要有一个自己的家庭!”但是,她只能这样回答四姑娘:
  “你会得到真正的幸福的!——所有的好人,哪怕受了多少磨难,终归会幸福的。共产党干革命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你和所有的劳动人民谋求幸福!要有信心,那样的日子总要到来的。”
  四姑娘沉默着。
  颜少春看出来,这样的“空头支票”,我们当干部的对人民开得太多了,这显然难以解决实际的问题。于是,她干脆挑明了说:
  “秀云啦,我倒是觉得你现在应该安一个家,你还年轻嘛,未来的日子还长呢……”
  四姑娘满脸绯红,低下头去。
  是的,这是实情。近日来,在新的领导班子和工作组的切合实际的宣传工作中,葫芦坝的社员们被党的号召,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鼓舞着,逐渐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改天换地夺取高产的信心,而四姑娘默默地感受着这些新鲜的气氛,被这种火热的改变面貌建设新生活的热情鼓舞着,渴望能解决自身的个人幸福问题。老八的来信不是说了么:“个人的幸福,只有等到国家的情况好转以后才会重新到来……”现在的情形,不是已经显出一点好转了么!
  她低着头,心在怦怦跳动。她知道颜组长将把话进一步挑明。她没有做声,等待着颜组长说下去。
  果然,颜少春接着说道:“你要愿意,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看哪儿有合适的人。”
  天哪!这还用打听么?四姑娘心都紧了。她偷偷瞧了一眼颜组长。说道:
  “那……可要多谢颜组长了。不过……打听?你往哪儿去打听呀?”
  颜少春自然是明白了。她笑道:
  “这种事情,当然得问一问人家有没意见啦!介绍人哪能主观主义包办代替呀?”
  …………
  但是,由于工作太忙,而且也没得一个合适的机会,昨天整整的一天里,颜组长没有向金东水提说这件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事。
  至于金东水在复查各队报名参加专业队的名单时,为什么要把许秀云的名字抹下来呢?这个缘故,颜少春不知道。难怪刚才四姑娘在露出那难得的嫣然一笑之后,提到大队支部抹掉她的名字时,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这是什么原因呢?
  颜少春在铺着初雪的道路上慢慢走着。一边筹划着今天要做的工作,一边却总是离不开对许秀云的个人问题的忧虑。
  井台上,有几个挑水的社员和颜组长打招呼:“早啊,颜组长。”
  “你们才早呢,水缸都挑满了没有呀?”
  “满啦!”一个妇女高兴地说,“可是,颜组长呀,你的一缸水,也要挑满了才能走啊!”
  “这是什么意思呀?”颜少春心里震动了一下,忙说:“你是说我们的任务不完成不能走,是么?这还用说!不必担心吧。”
  “葫芦坝不改变面貌,你就走了也不放心(口山)!可有人背地里说,你们不久就要撤回去,不会的吧?”
  “不,不会的,……”她回答,却又想起郑百如会继续吓唬社员。
  一个老汉说:“这场雪落得好啊!‘瑞雪兆丰年’,明年光景一定会好起来了吧?”
  “是哩!会好起来的!”颜少春肯定地回答,离开了挑水的人们,回转身往许家院子走去。她加快步子,对自己说道:
  “郑百如这个副支书干脆撤掉,这个人不行啦,还是叫他先到学习班去。”
  让郑百如进“学习班”检查几年来犯法行为的决定,本来前几天就定下来了的。但颜少春回葫芦坝后又有点迟疑,她想试一试,让他在工作中检查。谈了几次话,看来是不行了。郑百如认为颜少春让他检查,是打击“造反派”,否定“文化大革命”。而且,他从颜少春的几次谈话中揣摸到:工作组从四姑娘那里得到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材料。他放火烧老金房子的事,看来四姑娘并不知道。那个婆娘如果知道那件事,还能不向工作组揭发吗?他这样想着,断定自己不过是经历了一场虚惊。工作组没有什么可怕的。
  
  二
  
  前两天,有人从连云场给许茂老汉带来一封信。信是出嫁在川西坝子上的三个女儿联名写的。她们寄来一点钱,又说因为农田基本建设搞起来了,要改造“下湿田”夺取明年水稻丰收,任务很重,这一次就不回来给老汉拜生了,请老人家多多保重身体,待春暖以后,欢迎老人家到她们那儿去耍一段时间。
  许琴把信念给老汉听了以后,他没有说什么。这天,他拄着木杖亲自到连云场邮政代办所去取了汇款回来。他对许琴说:“叫你三姐、四姐、七姐,晚上都到我这里来。”许琴奇怪地问:“全都叫来,干什么呀?”
  晚上,几个姐妹先后来到许茂的卧室里,围坐在老汉床前,气氛不免有些紧张,看着老汉瘦骨嶙峋的面孔,大家都忧心忡忡的。许茂耸起高高的眉棱骨,说道:
  “都这么看着我干啥?怕我活不长了,是不是?咳……胡说!我还不得死!”
  三姑娘笑道:“看你说些啥子嘛!我们才不那样想呢。你老人家多活些年辰,看看好世道吧!葫芦颈要挖河啦,这可是给子孙后代做的好事啊!你还没有听说吧?”、
  许琴忙告诉大家:“爹听说过了,颜组长为这个事,还专门征求过爹的意见呢!颜组长说,等爹的病好了,大队专业队要请爹去当参谋。”
  “七姑娘咝咝笑道:“呵哟!爹要升官啦!”
  四姑娘轻轻拉了拉老七的袖子,暗示她别在老汉面前这样乱说话。
  许茂锐利的目光突然停在四姑娘的脸上。四姑娘忙低下头
  去。
  这样过了好久,老汉才又开言道:
  “你们娘去世的时候,对我叮咛又叮咛,要我好好把你们照看着长大成人,不能给她丢下一个……”
  姐妹们的脸色阴沉下来了。老汉自己也忍不住,落下一颗泪
  珠。
  “我没有把你们丢下,我尽了力!”老汉不无自豪地说,“没有辜负她……”
  女儿们低声抽泣起来了。
  许茂老汉继续说,有点语无伦次了:
  “那些年你们年纪小,屋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入社以后,一年年好起来。我只说这辈子碰上好运气啦!哪晓得,到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以后,日子过得又不伸展了。有时候,我真担心自己又回到解放前饿肚皮那些年月里去……我心想啊,自己还顾不了呢,哪顾得了你们呀!各管各的事吧。老九批评我自私,我想,你娃娃懂个啥啦?一天不给你饭吃,你还有精神批评老子?亲不亲,邻不邻,一家人见了像仇人样!这些日子,我老是梦见你们娘,她埋怨我呢!老实说,我没有病,我的骨头和五脏六腑结实得很,只是这脑壳里嗡嗡地吵架,吵得厉害的很呢!你们娘跟我吵,你们也跟我吵,我也跟我吵……”
  说到这里,许茂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羞愧地望着他的女儿们。
  随后,他就掀开枕头的一角,取出一沓小小的纸封帖,苦笑一下,怪难为情地对女儿们说:
  “你们……以为我这些年真的穷了么?没有呢!我积攒着,悄悄存放起来。为的是防着哪一天挨饿。”
  他掂了掂那一沓小纸封:“全放在这里了,这些年你们谁也不晓得!老九天天在屋里进进出出,她也不晓得。……存放在信用社里,我是不干的,这样放在身边更保险!……来吧,你们全拿去,一人一份。”
  女儿们惊呆了,全都木然地望着老汉。老汉额头上沁出汗珠来了。
  还是四姑娘冷静一些,她望着老汉额上的汗水,和脸上突然出现的亢奋状态,她担心老汉的举动里,包含着很不吉利的征兆,也许是……她不愿想下去。
  “来呀,一人一个!”老汉把纸封撒在被盖面子上,说:“钱不多,意思够了。”
  女儿们都不伸手。
  三姑娘的脸色一沉,责备道:“爹,你这是什么意思呀?我们姐妹们再没用,手脚总还是齐全的,还能养得活自己呢!今天晚上,你叫了我们来,原是叫我们听你说断头话,让我们来瓜分你的家私么?”
  老七和老九一听这话,便觉得情况不好,急得大睁眼。一时里,姐妹四个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正当大家相对无言的时候,在外面跑了一天的颜少春回来了。
  颜组长在葫芦坝大队召开了一个全公社大队支书和工作组员参加的现场会,让大家来对这个大队的远景頰划说长道短提意见。当然,也是为了用葫芦坝这个“点”上的经验去启发一下各大队的干部们。她忙了一整天,但是一点儿也不显得疲乏,被一种工作的热情鼓舞着要干一番事业的人,是不会感觉到疲乏的,永远都精神饱满。她见院子里静悄悄的,进了堂屋,却又发现许家的几个姐妹聚在许茂老汉的屋里,便一脚跨了进去,说道:
  “呵哟,今晚上你们一齐都到了,在开家庭会么?”
  姐妹们忙起身让坐。许茂老汉突然发窘了,他不好意思地用手去掩住那些小纸封。
  颜少春像这个家庭里的一个成员,和妇女们一块儿坐下。问道:“你们在玩什么把戏呀?那是什么”她指着被盖面上。
  七姑娘捂着嘴巴吃吃地笑。三姑娘也“噗”地一声笑了。老九见这情景,便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经过向颜少春叙述了一遍,并在结尾的时候,顺便说出自己的意见:
  “不管咋说,我认为爹不把钱财看得那么重了,也是一个思想上的进步吧,我们大家应该欢迎爹的进步表现!……现在,既然爹一定要把这些钱分给我们,姐妹们又感到不好接受,依我看,干脆用爹的名义把这笔钱捐献给大队修水电站。眼下,大队的资金又很困难。好不好呀?”
  老七说:“要得!献出去,还要给我爹登报表扬呢!”
  三姑娘不同意:“登报表扬又怎么样?不当衣穿,不当饭吃,依我说还不如拿来打酒割肉,给他老人家改善伙食,养得白胖胖的,多活些年辰!大家有没有意见?”
  四姑娘觉得各种办法都不好,她没有发言。
  大家都望着许茂老汉。显然,女儿们的发言很有点使老汉扫兴。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闷起不开腔。
  姐妹们很自然地把目光转向颜组长,想听听她说怎么办。颜少春笑道:“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按理,没得我的发言权,只是如今大家意见不统一,我就来当个裁判,要不要得?”
  姐妹们说:“欢迎欢迎!”
  “那就按许大爷的意思办吧!他要给你们,你们就领情嘛,至于老人家的吃呀穿呀,将来你们姐妹们各自尽心好了。这样不就搁平了么!”说着,她又对着许琴和许贞二人:“你们的意思,别说你爹不会同意,我也认为不妥当。目前群众生活都有这样那样的困难呢,大队如果接受‘捐献’,影响不好。这里面有一个集体和个人的关系问题呢!什么时候也不要马马虎虎,‘共产风’可是刮不得的。大队资金困难的问题,支部已经讨论了办法,靠自力更生,明
  年多种些经济作物,再搞些集体副业赚钱。另外,国家银行还有一
  点贷款。”
  颜少春的话,叫许茂老汉听着很顺心。姐妹们也再没理由不接受许茂老汉的馈赠了。她们推推搡搡的,谁也不先动手去取自己的一份。后来,就由老九分送到姐姐们手上。颜组长在一旁看着,笑得合不拢嘴。
  各人都拿到一份。老九把属于八姐、六姐、五姐、二姐的四份也一一写上名字。最后,大家发现被盖上面还放着一份呢!
  剩下的一个小纸封,孤单单地放在那里。颜少春一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便问道:“谁还没有拿到呀?”
  “都拿到了呢!”老九回答。
  许茂欲言又止,姐妹们都低下头去。四姑娘首先悄悄地抽泣起来,接着,另外三个姐妹都哭了。许茂老汉使劲咬着自己的唇髭……
  颜少春终于明白过来了:许茂的九个女儿,目前只有八个了。“她们的大姐——金东水的妻子——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但是,许茂老汉为什么偏偏又这样分配呢?”颜少春想。她早已听龙庆介绍过许家大姑娘断气以后关于棺材问题的故事,她也了解到这些年来许茂老汉和金东水之间早已生疏了的关系。她思路一转,忽然想到,“是不是许大爷回心转意啦,对大女婿的境遇表示同情啦?这可是一个值得高兴的变化呢!”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颜少春故意对大家说道:“许大姐既然都不在了,何必再给她留着一份嘛!这样让你们一家子勾起那些旧事来,白白地伤心一场,何苦呢?”
  老九擦擦眼睛,提议说:“这一份,明天我给金大哥送去吧!”
  大家表示这样办最好。
  可颜少春却说:“老金要是不收下,又怎么办呢?这是许大爷送给大女儿的,人都不在了,我要是老金,也断然不好接受的。”
  许茂老汉一听这话,也露出十分为难的神态来了。依他的原意,这一份是送给金东水的,这是他对自己过去行为的批判,也是他向大女婿表示和解的一个信号。老汉接受生活的教训,对这些年来活跃在葫芦坝的两个有名人物——金东水和郑百如——终于有了一个正确的认识,谁是谁非,他心中明亮了。
  但他在分配这个纸封儿的时候,却忽视了一个不应该忽视的因素:金东水这个人,是一个硬汉子,人穷志不穷呢!再说,如今人家又当支书了,咋能接受钱财呢?
  颜少春眼珠一转,笑道:
  “嗨,我这个人啦,就爱多管闲事!还是我来提个建议,看行不
  行?”
  “快说吧。”三姑娘催促着。
  “许大爷一定要送金东水一份,又怕他不接受,这是一件难办的事。不过,既然老人有这份心意,依我说还是得叫他收下。你们不晓得,目前老金的日子过得够困难的啦!前两年为了给长秀的妈医病,欠下的债到如今也还没有还清,三爷子连个自己的屋子都没有,一张床,一条被盖……哎,看着真叫人难受。家里没得个女人,鸡鸭都养不起一只,往哪儿去找一个油盐钱?我们要给他一点民政救济款吧,他又高矮不接受。呃,看我扯到哪儿去了!……回过来说我的意见吧。依我看,九姑娘送去,他一定不会收的;就是许大爷,你老人家亲自送了去,他还是不会收的,必须换个办法。”
  “换个什么办法呀?”众人着急地问。
  “换一个间接的办法。”
  “哎呀!你莫绕圈子嘛!”九姑娘埋怨起来了。
  “好!不绕圈子吧!”颜少春快活地说,“九妹子,你把你大姐那一份,交给你四姐吧,秀云会知道怎样安排这笔钱的。这就叫间接的办法。不过,实际上是一回事。”
  她的话,使众人听得愣头愣脑,就是四姑娘本人,也感到吃惊。
  而颜少春不等大家回过神来,又一口气往下说了:
  “我不是说过了嘛!我这个人就爱管闲事。嘿嘿……这一回,来到葫芦坝,住在你们家,我想,趁这个机会当一次‘红娘’吧!给秀云找个好婆家……还不知许大爷肯不肯赏我这个脸哩?”说到这儿,她又哈哈笑起来。
  姐妹们已经听明白颜组长的话了。她们脸上现出放心的神情,望着面前这个自愿做媒的工作组长。
  四姑娘早已羞得把头埋在膝盖上了。
  许茂老汉脸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着。先是吃惊,后是沉思。当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他脸上,等他表态时,他干脆把眼睛闭了起来。三姑娘说:
  “哎呀!闹了这半天,是这么回事啊!我为啥从前就没有打这个主意呢?害得四妹惹了那么多的气怄!”
  七姑娘问:“四姐,叫你跟金大哥合户,你没得意见吧?”
  老九自己觉得姑娘家,不便过问这件事,她不开腔,心头却很同意这门亲上加亲的喜事。
  “许大爷,我来讨个喜讯,你不肯赏脸么?”颜少春紧追着问许茂老汉。
  老汉终于克服了自己的难为情,睁开眼睛,望着颜组长,一本正经地说道:“这……这可要劳烦颜组长了,事情要真能办成了,一定要请你多喝杯喜酒!好!拜托,拜托。”
  “哈哈哈!”颜少春大笑起来,“不用再拜托啦!我这可是‘先斩后奏’呢。现在,我就等着喝喜酒了!只是,希望快一点儿喝到才好。”
  许茂挑起眉毛,大睁着眼:“呵!……”
  接着,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是他见到过的所有的共产党干部中最好的一个干部。
  随后,九姑娘代表父亲,把属于她大姐的那个纸封硬塞在四姑娘的怀里。
  接着,姐妹们就开始无休止地讨论起什么时候给四姑娘和金大哥办喜事的问题来了。大家的意见不一致。老汉主张过两年葫芦坝的生产翻了梢,金东水有了一个比较好的居住条件以后再结婚;但三姑娘认为,两年太长了,不如明年好;老七和老九不同意上面两个意见,她们认为,建立新的家庭,只要男女双方相爱就成了,不必去考虑什么住房条件等物质的东西,她们说:在老汉做生日那天最好。
  “颜组长,你看行不行?”老七、老九问。她俩希望颜组长支持她们那种新思想。
  但颜少春却说:“这个,我可不能乱说了,得看人家男女当事人。让他们去商量研究一番之后,通知我们这些客人就行了。不过,你们当姐姐妹妹的,还是早点把礼物准备一下为好。对不对呀?”
  大家又说笑一阵。因为颜组长还没有吃晚饭,许琴忙去给她热饭。这一场特别的“家庭会议”就散会了。
  送走了三姐,四姑娘神情恍惚地站在大门口。雪花轻轻地落在她发烫的脸颊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仰头拢了拢乌黑美丽的发髻。她有点不相信眼前的变化是真实的,她心里问:“真的么?这一切都在变,在好转,可这是真的么?……我怎么会感到好像不是真的呢?……”
  经过一番周折的女人,站在新生活的门槛上,还有些迟疑哩!
  雪花轻轻地轻轻地飞舞着。
  
  三
  第二天一早,许琴接到公社的通知,要她在当天上午赶到区上去办理手续,并同几位也是新推荐上去的青年一道,去县委组织部
  报到。
  颜少春已经知道这件事。她对许琴说:“去吧,好好干,不要辜负了党和人民的希望。你在县上学习一个时候,将会分配出来做公社干部,不要忘了贫下中农,忘了群众,要一辈子实心实意地为他们服务。”
  这是颜少春的临别赠言。许琴含着热泪倾听着,并记在心上了。前几天,她对颜组长汇报过大队的那次“不光彩”的推荐。她决定拒绝接受,并希望颜组长重新考虑推荐比她更强的青年出去工作。但颜组长想了想,说:“已经报了表,不便改了,你不必顾虑那些细节问题,关键是你自己思想要端正,要有一颗为人民服务的心。”
  对于九姑娘的上调,许茂老汉是现在才听说。他简直有点大惊失色了。他埋怨九姑娘为什么早几天不和他商量商量。
  吃罢早饭以后,四姐到专业队干活去了,颜组长也出了门,许琴草草地收拾着自己的被盖行李。许茂老汉垂头丧气地在一旁望着自己这最小的一个女儿,如今就要远走高飞了。
  “爹,我在县上学习一段时间,将来还是会分配到公社来的,你放心吧,又不走远呢。就算我有时不回家,葫芦坝还有三姐,四姐,她们也会随时来看望你老人家。”
  “不,我不是不让你走,我不能耽误了你们年轻人的前程。”老汉这样说。按他从前的打算,他是要为老九招个诚实青年来做上门女婿的。既然生活如今是这样安排的,他也就只好依从,而且他觉得老九比老七聪明得多,出去工作也合适,人家颜组长不也是一个女同志么?
  但是,他仍然感到伤心。他指责九姑娘:“这样的大事情,你也不先对我说一声,你骨头长硬了,什么也不跟老子商量商量!”
  九姑娘却烦躁地回答道:“爹!前几天我自己心里都七上八下的不愿意出去,有啥子商量头嘛!”
  老汉对于女儿这样的说话方式,竟然没有发脾气或喷鼻子,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免惊奇。看见女儿不快活的样子,他悄悄退回自己屋里去了。他想:“我不能老是这样躺着。老九这一走,我要烧锅、煮饭、喂猪……我不能再躺下去了,硬撑着,也得起来干些事情啦!”
  勤劳的老庄稼人许茂,从这天起,虽然身子仍然衰弱,却再不想躺在床上了。
  许琴很快就收拾好行李。
  但她却没有忙着走。有些青年人,一经人家叫他“出去工作”,脚板心就会像擦了清油似的,恨不得快一点儿离开庄稼院,远走高飞。九姑娘跟那些人不一样。这会儿,她怔怔地坐在床沿,半靠着捆得齐齐整整的行李卷儿,满腹惆怅!
  此刻,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九姑娘心头是个啥滋味。是喜欢呢?或是忧愁?是年轻人即将改换生活环境,奔向未来途程时常有的那种激动呢?抑或是望着前面茫茫人海大千世界而产生的迷惘和惆怅?
  不,都不是。
  她在考虑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自己就要走了,要不要去看看吴昌全?要不要打个招呼,告别一下?
  这个问题,她想了一清早,就是定不下来。去吧,为什么要去?葫芦坝一千多人,为什么单单去和他告别?不去吧,为什么不去?不打个招呼,不向他说上一句重要的话,就是到了县上,坐在那儿学习也不会安下心来啊!
  这个纯洁的少女的苦苦相思,有谁知道她心头是哪样的滋昧?
  七姑娘吃罢早饭到大队医疗站去抓了药回来,一见九妹还心事重重地坐在床沿,便大声说道:“你怎么还不走呀,都快十点啦!”
  七
  姑娘自从在风雨里偶然遇见吴昌全的那天到现在,一直在吃药,说是淋雨害感冒了。她每天心神不宁,喜怒无常,既不想马
  上回供销社上班,又不愿在家里干家务活。对于老九的上调,她既高兴,又羡慕,她认为自己的工作是营业员,而老九去学习出来后就当干部了,社会地位比自己高,将来一定能找到一个很好的丈夫。……这个七姑娘!她哪里能知道妹妹的心事呢!
  “快十点啦,还在等啥子啊!还有啥子舍不得的么?……来,我送你一程吧!”
  七姑娘说着就去拉她九妹。
  许琴站起来了。她说:“不要送,我自己走。”说罢,将行李背在背上,左手提着线网兜,怏怏地跨出房门。七姑娘从一旁看见她有点泪眼模糊的样子,不由得好笑。
  “呃,不去给爹告别一声么?”七姑娘在她后面指点。老九走到许茂老汉的卧室门口,叫了声:“爹!”
  眼泪再也包不住,回过头快步走到院子里去。当许茂追出来时,她已经消失在大门外面去了。
  纷飞的雪花早在昨天夜里就停了。多日不见的太阳照着葫芦坝洁白的田野。风在吹,雪在溶化,房檐上,树枝上,点点晶莹的水珠滴下来。
  葫芦坝的每一条路,每一棵树,都是如此令人留恋!凡是眼睛望到的地方,没一处不勾起许琴对童年的回忆。有甜,有苦,有幸福,也有辛酸……二十岁的姑娘,今天才第一次尝到了人世间古往今来最令人痛苦的东西,她开始知道那“离情”、“别绪”是什么了。
  “……我去看他,别人会笑我的;到了县上,我给他写封信好了。……”九姑娘这样想着,加快了脚步。
  然而,她又不愿走得太快,她怀着渺茫的希望:“说不定能在路上突然遇见他呢,遇见了,说上一句话也好啊!我要对他说,叫他等着我,别灰心,我虽然参加了工作,可我决不会像别的姑娘,我将来一定永远是他的。”
  “天哪,我怎么好说出口嘛!”还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这样想
  着,她的脸就发起烧来了。
  谁规定了非得诗人才有一颗诗意的心?
  在这个纯朴的农村姑娘心上,难道没有丰富的美好的诗意!
  九姑娘走着,一步一步就要离开家乡了。这会儿,人们都到葫芦颈干活去了。积肥的社员们,又都在远远的河边上。葫芦坝的道路好清静啊!她多么盼望能碰到一个人,哪怕不是昌全哥,谁都行,只要他能给吴昌全捎去一个口信。
  背后有人登登登地跑来了。九姑娘感觉到是有一个人追赶她来了。她停下来,凝目回望——哎,原来是工作组的齐明江。
  “许琴,你走了么?听说今天早晨来了通知。我刚才跑到你家去,说你刚走呢!”
  小齐同志这一阵脸上的表情仍然是严肃的。他擦了擦汗,站在许琴面前。
  九姑娘心想:“对了,齐同志住在吴昌全家,他一定会把我走了的消息告诉昌全哥,我要不要请他转达一下……呵!不,咋好意思对工作组的同志说呢!”
  “许琴同志,走吧,我送你过桥去。”齐明江提议说。
  九姑娘不大情愿让他送自己。她说:“齐同志工作忙,不耽搁你吧。”
  “不忙,忙啥啊!”他先举步朝前走。
  九姑娘就只得跟上去了。
  路上,齐明江对她说了一些到区里、县里办手续的各种规矩,什么部、什么局在什么地方,谁是部长、副部长,局长、副局长,等等。但他发现许琴并不爱听这些,便改了口说:
  “你学习十五天。可能不等你们学习完毕,我也就回县上去
  了。”
  许琴吃惊地问:“不是说这次运动最少搞半年么?咋个一个月不到就撤回县去了?”
  “你不晓得。”齐明江向本来就空旷无人的野地里看了看,带着机密的神情对许琴说道:“听说上面又有新精神呐!这个运动的大方向都有问题呢!……当然不是县里,这是上边,上边传出来的新精神。有些提法和口号都很新,我正在琢磨它们的意义,比如说,‘大资反小资’。这可是个最新提法啊!我想,是不是我们这次运动,批了农村资本主义,又整拐啦?那天我做报告之前,可惜没有听到这些风声,要不,我也不会大批资本主义的。还有,比如说‘右倾回潮路线’,这个提法也含有新的意义啊!这一回,颜组长把前几年打下去的干部又都放出来工作,评工记分,劳动管理,都恢复十年前的办法。老天爷爷!这是不是‘回潮’呀,‘复辟’呀?……一个人,要是不随时注意学习上边的新精神,可就完啦!所以我分析,我们一定呆不长,很快会被叫回去,说不定回去还得写检讨哩!呃,这些话,是小道消息,可别传出去啦。我是为你好,你到了县里,可别乱说活,就是讨论发言,也要按上面的精神,如今的精神又很多,有时几天变个样,你千万要留心,要抓住最新精神。”
  一席话,把九姑娘说得懵懵懂懂起来了。她从来没有想过,到了县里就有那么多的精神,要是到了省里呢?怕该憋死了。
  但是,许琴忧心的却是工作组如果真的半途撤走,那么葫芦坝目前出现的一股建设热潮就会冷下来,人们的希望又会落空。
  “嗨!告诉你一个秘密。”小齐眨了眨眼睛,嘲弄地笑道:“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你猜是什么事?嘻嘻……你家许贞,在和吴昌全搞恋爱!”
  “是么?”许琴忙问。她不相信会有这事。
  “你还不相信么?难道你没有发觉么?从吴昌全的日记本上看,早几年他们就好上了!中间有过一段波折,近来又好起来了。这几天,你七姐还到吴昌全家去过两次啦!……”
  许琴忽然想起,那天在葫芦颈金大哥家里,吴昌全曾经向颜组长反映过齐同志倫看他的日记……
  “那么,这全是真的了!他们……吴昌全和七姐,原来早就……幸好,今天听到这个消息。从此,我绝不再思念他了!”
  九姑娘咬紧嘴唇,飞快地朝前走去。她深为自己这些日子来的感情冲动和单相思感到羞怯和懊悔。但是,此刻反倒又轻松了。她的爱情在这一瞬间死灭了,从此不再思念他。她将专心一意地去学习,去工作。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呀?”小齐同志在后面追赶着。“等一等,我还有句非常、非常重要的话要对你说呀!”
  “齐同志请转去吧,我要赶路呢!”她头也不回地跑过了柳溪河小桥。
  小齐同志跑得直喘气,终于站住了,他扯开嗓子向河对岸喊道:“呃!许琴,你到了县上,就到我家去玩吧!我爸爸妈妈在家……呃,你记住街道门牌,我念给你听……”
  许琴回头大声说:“我不听……”
  九姑娘就这样暂时告别了家乡。当她离得远了以后,对于家乡的感情依然是浓烈的。秘密的单相思,由崇拜而生长起来的真正的爱恋,有时回想起来,仍然会心里隐隐发痛的!
  四
  荒凉的葫芦颈,不知沉睡了多少年代。在这个大雾茫茫的早晨,葫芦坝的庄稼人的队伍忽然开上来了。这是一支年轻的、欢乐的队伍,他们手上拿着上代祖先使用过的简单的农具,心里怀着为子孙后代造福的崇高理想,向葫芦颈的顽石开战了。
  这是一场多么壮烈而又艰辛的战斗!没有挖掘机、推土机,以及电力爆破等新式装备,只有锄头、钢钎和肩膀。中国农村五十年代的集体化运动,和七十年代用锄头改造山河面貌的壮举,同样是世界农民运动史上的两页伟大的篇章。在勤奋、智慧、吃苦耐劳等方面,中国这支伟大的农民队伍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支劳动队伍相媲美。表面看去,他们开山挖河,改田造地,只是为了自己的吃穿,而历史地看,则正是他们这种辛勤的简单劳动,在丰富着人类的生活,支撑着祖国社会主义大厦。历史,应该写上这一笔。
  许秀云在千千万万中国农民中间,是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个妇女。当她在这天清晨,参加到葫芦颈这支年轻的、欢乐的队伍中,挥动着锄头,从事建设新生活的艰辛劳动时,这个朴实、俊俏的农村少妇,并不计较过去的苦难,也没有沉湎于几度生死的悲痛,她心中只有对未来美好生活的热烈向往和对共产党的感激之情。她消瘦的脸上泛着红晕,淌着汗珠,像一朵风雨后迟迟开放的海棠。但这绝不像养花人放在阳台上的那种修整得过于娇嫩的花朵,而是只有在浓雾的早晨,行走在高高的崖畔上,才看得到的开放在石缝中的那种带露的鲜花,人们称她们叫野海棠。
  中午收工的时候,社员们把锄头放在工地上,跑着回家吃午饭去了。长生娃和小长秀围着秀云,不让她回坝子上去。孩子们好高兴啊!他们邀请四娘到他们家去吃饭。她犹豫不定。
  “你爹在家么?”她悄悄问长生娃。她觉得此刻在老金屋里遇见他,很有点难为情。
  长生娃回答:“还没回家呢。一早进山去了。”“呵!”她跟随在欢呼雀跃的孩子们后面走着,心里又觉得歉然。她是多愿意见到他呀!今天在工地上,她在几百个面孔中没有见到金东水的面孔。她不知他到哪儿去了,又不好问人家。龙庆大队长挤着红肿的眼睛对她笑,向她表示祝贺,把她羞得什么似的。
  金东水的小屋里冷冷清清的,还没有生火。本来就显得很挤的屋子,如今偏偏堆进许多的鸳篼、钢钎、炸药等物件,简直像个工地上的零乱混杂的物资仓库。谁见了都会皱起眉头来的。
  四姑娘自从大姐去世以后,在抚养小长秀的日子里曾来过一两次,后来因为谣言,大姐夫将孩子从她手里抱走了,就再也没有进过这间小屋。今天走了进来,她此刻的感受很不寻常,好像经过艰苦的长途跋涉,从干旱的沙漠突然走进了一片水清月白、柳暗花明的绿洲。她觉得这又窄又挤又冷清的小屋,是非常宽敞,也是无比温暖的。
  她动起手来,很快地把屋子里零乱的工具、杂物收拾得齐齐整整。长生娃在灶洞里生起了火。她对长生娃说:“带着长秀去耍吧,我来煮。”她说这话的神情,和天底下所有勤劳的母亲一样,对孩子充满了慈爱。
  长生娃忧虑地告诉他四娘:他们现在住着的这间小屋,过两天就要拆掉了。新的河床正是该从这一段地面挖下去。而他们一家三口将搬到哪儿住的问题,现在还没有决定,但他爹对这件事好像并不怎样关心,一天到晚只忙着开河的事。
  “是啊,搬到哪儿去住呢?”四姑娘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想过这个明摆着的困难呢?但她却温和地笑着鼓励长生娃说:
  “莫着急,总会有房子住的。”但是,到哪儿去住呢?她也一筹莫展。
  傍晚时分,她在工地上看到金东水领着一群汉子从山上回来了。他们每人掮着一根柏树,穿着开花开朵的破棉袄,脸上还有被树枝划破的一道道血痕。老金在工地上兴奋地告诉大家:耳鼓山的同志很支持,照国家牌价卖给他们这么多挖河工程所需要的木料。
  收工以后,四姑娘不便再到老金家里去。她回到许家院子自己那破小屋里去了。
  吃罢晚饭,七姑娘像往常一样,放下碗筷就出去了,也不告诉家里人她要到什么地方去。
  一会,颜少春来到小屋门口,问四姑娘:
  “秀云,你愿意陪我到四队去参加一个会议么?”
  四姑娘当然愿意。她反身关上房门,就陪颜组长一块儿去了,路上,颜少春告诉四姑娘说:“老金这个人挺固执,他坚决不同意在现在一切都还乱纷纷的时候考虑结婚的问题。的确,他太忙了,他的一切心思和精力都放在刚刚开始的工作上。我想,他的意见也是对的。现在的确是有点太仓促了。你看,怎么样,想得通么?”
  四姑娘说:“我想得通。这么些年辰都过来了呢……”
  “我想,也不会等待得太长久的。”
  “不管多久,我都不伯。我能等。”
  “好!秀云,你真是个好女人!”颜组长说话,声音有些哽塞。接着,她好像忍不住了一样,告诉四姑娘:
  “今天接到电话通知,明天工作组要回县里去了。”
  “是么?”四姑娘被这消息震动了。
  “不过,我们还会回来的。”颜少春坚定地说。她没有告诉许秀云工作组被迫撤离的原因,她不忍心对许秀云说出目前党内斗争的实际情形,她不愿意把那些令人痛苦的情形说出来伤这个农村妇女的心。
  四姑娘紧紧地靠着颜少春的肩膀,感到颜组长的肩膀在轻轻地战栗。
  “现在葫芦坝这个党支部很坚强,即使外面又有什么风吹草动,我相信老金他们能顶得住的。有了这几年沉痛的教训呢!……秀云,你放心。你受的那些苦楚,是不会再回来的了。……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形下,秀云啦,你要相信:我们党时时刻刻都把人民放在心上的。请你把这个去向人民宣传!”
  颜少春哭起来了。她还有一个关于她个人的事情没有告诉四姑娘——她今天收到儿子的来信,她那被折磨了几年,身体衰弱的丈夫,已经在半个月前死在矿并里面了。……她多么想大声疾呼,把这个悲痛诉说给人们!然而,她到底隐忍下来了。人民也有痛苦啊,何必再去伤他们的心!
  四姑娘问:“你冷么?”
  “嗯,是有点……不过……”
  星空灿烂,柳溪河在一旁闪闪发光。黑沉沉的田野上,一条白晃晃的大路伸向远方。饱含着蚕豆花香的夜风,呼呼吹来,依然令人感到寒冷,但又有一点春天的味道,使人确实能够闻到一股清新的跃跃欲试的春的气息。她们肩挨肩地默默地走着,各自都在心里想象着春天将是一个什么样子。
  颜少春突然问道:“这葫芦坝的春天,一定很美吧?”
  “嗯!”四姑娘点点头,说:“一到春天,斜坡上河边上土坎上小水沟里,到处开满了花。红的、紫的、黄的、白的、粉红的,满坡遍野,放开眼界望去,活像一片彩霞。那些野海棠、野薔薇、木芙蓉、桃花、李花、梨儿花、金丝娘等等,金钱草、金针菜、夜娇娇……呵呀,真是数也数不清呢!”
  这天夜里,在金顺玉大娘家里开大队党支部委员会。新的支委会信心百倍地表示不论遇到多大的困难,葫芦坝这块社会主义阵地绝不能再丢失了。已经动起手的建设事业,一定要扎扎实实地干下去,绝不能半途而废,
  屋里的会开得热气腾腾。四姑娘坐在一旁“旁听”,等待着陪颜组长一块回去。她从来没有听过人们这样的发言。从这一群普普通通的、包括金东水在内的庄稼人身上,她汲取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她坚信:葫芦坝一定能一天天好起来。
  与此同时,吴昌全正在隔家不远的科研地篱笆那儿和许家七姑娘幽会。
  近来,他们常常进行这样的幽会。近旁,旱油菜花散发出沁人肺腑的香味,这香味,常常会使人想起一些称心如意的事情。但是,在吴昌全心里,爱情的向往,已不那么强烈了,有一颗微小的厌倦的种子,渐渐被七姑娘给浇灌得膨大起来,他感到的只是冷漠。爱情的悲剧并不都是生离死别,应该说,冷漠,更是爱情的悲剧。他感到他们之间隔着的墙壁越来越厚,各人的道路不同,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好比天冷天热,那是人们没有办法控制的。
  七姑娘说:“昌全……明天我要回连云场去了,你有空常到供销社来耍嘛。呵!……你听我的话吧,莫犟性了!你这么好的学问,应该努力争取出去工作,我去为你奔走吧!我就不信有打不开的门。昌全,我说过多少遍了,我还和从前一样爱你,以后,我也绝不再和别人好,只和你!……我要尽一切办法,克眼重重困难,把你从农村弄出去。那时候,我们生活在一起,该是多幸福啊!……哎,你怎么不说话呀?”
  七姑娘的话,确实是真诚的,一点也没有她和別的男子相好时的那种虚情假意,她是真心实意爱着吴昌全。然而,怪!昌全心里感到厌倦,在这个他曾经为之倾倒过的姑娘面前,此刻,他心里没有爱情。因为在他看来,过去那个天真纯洁的七姑娘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依稀的月影下的这个漂亮的七姑娘不是从前那个了。
  他不说话。他已经丝毫不再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什么,这个古怪的青年!
  …………
  第二天,就是许茂老汉一年一度的生日了。一早,颜组长就向他祝贺生日,并很大方地给他结算伙食账。许茂老汉心情不佳。他推辞不收颜组长的钱粮,但她还是说服他收下了。颜少春把被盖卷留在许家,说是以后还要回来。
  她走了。四姑娘无论如何要去短送一程。
  七姑娘没等吃午饭,她心烦意乱地要回供销社去。她对许茂老汉表示决心:她要到公社、到区、到县里去找那些有办法的熟人,为昌全的前程争取一条路子。许茂老汉听着,不置可否,他心里乱得很。
  人们都走了。
  偌大一个许家院子好寂寞!
  许茂老汉弯着腰,独自在院坝里徘徊忿忿地喷着鼻子。他感到委屈,愤怒,又觉得怅惘和空虚。
  老汉老了,确实老了!他的高大的身躯伛偻得很厉害,骨瘦如柴。。
  他徘徊着,思考着。后来,他终于锁上大门,向着葫芦颈方向走去。
  葫芦坝上享有盛望的老农民许茂,如今显得十分的凄惶。他拄着一根扁担,一步一挨地走着,时而仰脸看看蓝蓝天空上的流云。
  到了葫芦颈上,他绕过沸腾的工地上的人群,含羞地来到金东水居住的小屋门前。
  这里有几个社员正在扒屋顶的草,小屋就要被拆掉了。长生娃拉着小长秀的手站在门外的小草坪上,忧郁地观望着屋顶上的人。
  许茂的眼睛四处搜寻着,老金不在这里,但他看到两个小外孙了。他们也在打量他呢!
  他跨过去,蹲下身子,张开瘦长的手臂,将小长秀搂在自己胸前。
  小女孩不认得这个花白胡须的瘦长老人,“哇”的一声惊叫起来了。
  懂事的少年忙对妹妹说:“这是外公,这是外公!你不是常想外公么?看,外公这就来了呢!”
  小长秀睁大了美丽的眼睛,望着她的陌生的外公。许茂呢,由于一种冷酷的原因,他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大女儿许素云留下的这块骨血。悔恨和羞耻,使这位刚强的老汉洒下了一串泪珠。长生娃说:“我们就要搬到生产队的空牛棚去住了。”
  老汉说:“不,不,你们到外公家去住吧,那儿的房子多呢!全是你们的。”
  孩子睁大了惊愕的双眼。
  “你们老子在哪儿呀?快去找他来。今天就搬过去吧!”
  孩子们依然迟疑着,不敢相信是真的。……

  1978年初稿
  1979年8月26日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