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华与绯云一点儿也不敢大意,俩人真是着急了。
张仪要去见苏秦,两人力劝张仪不要冒险,谁知张仪竟生气了:“这也不敢,那也不敢,要这条命甚用?”见劝阻不行,嬴华便要亲自带领商社武士护卫,张仪更是动了肝火:“纵是两军一交一 战,还有个不斩来使!老友相约,要护卫做甚?摆架势么?我一个,谁也不带!”硬邦邦撂下话,便径直飞马去了。
嬴华无可奈何,立即命令商社三个干员便装尾随,又吩咐绯云守在驿馆随时待命,自己便去商社坐镇探听郢都动静。五更时分,绯云正坐在厅中打盹儿,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将她惊醒,睁开眼睛,一个商社武士已在眼前:“禀报少庶子:楚军动静有异!公子命你立即出城,带领军营骑士到十里林东口相机行事,公子接应丞相去了!”
话音未落,绯云已经霍然起身,消失在庭院了。
张仪将苏秦送上小船,却又摇摇晃晃上山了。他在自己曾经住过的茅屋里转悠了一圈,托看守老仆给老暮之年的田忌带去了他的一封书简。从田忌山庄下来,正是太陽未出的清晨时分,晨雾弥漫,山野一片朦胧,跨上那匹纯黑色的神骏战马,他便从半岛山后的陆路回郢都了。这匹战马叫“黑电”,是河内大战时司马错特意为他挑选的,非但奔驰如风驰电掣,更有一样好处,便是走马极为平稳。这条路来时走过一遍,张仪便信马由缰,任黑电在大雾中不断喷着鼻子走马而去。虽是大雾弥漫,黑电也在片刻之间便出了山谷,来到一片大树林前。
这片山林实际是两座浑圆小山包,中间一条小道穿出去,距郢都北门便只有十里之地,当地人称“十里林”。此时酒力发作,马背上的张仪便有些朦胧起来,一个恍惚,便伏在马背上呼噜了起来。
突然,黑电不安的咴咴喷鼻,低低的嘶鸣几声,请示着主人的命令。见张仪依旧呼噜着,黑电骤然人立,长嘶一声,连连倒退!张仪惊醒,使劲揉揉眼睛,瞄着大雾中黑黝黝的山林,嘿嘿笑着拍拍马头:“黑电,走吧,身经百战了,还怕这鸟树林子?”黑电却又是一声长嘶人立,不断喷鼻倒退,显然更为紧张!
张仪骤然一身冷汗,右手一伸,那口闪亮的越王吴钩已经出鞘:“黑电,几个山贼挡不住我,冲出去!”正在此时,一声尖利的口哨,右侧山梁上一只黑色猛犬与一道白影掠地飞来!张仪未及反应,白影已经飞上马背抱住了张仪,同时伸手一圈马缰,黑电倏的转身,那条猛犬已经顺斜刺里冲上山坡,黑电长嘶一声四蹄腾空,风驰电掣般追随猛犬而去!
便在此时,突然一声呐喊,山坡上立起两队甲士,箭如飞蝗便挡住了去路。猛犬黑电灵异般飞转回来,密密丛林中已经涌出了一片森然无声的甲士,弧形包了上来!千钧一发之时,丛林中杀声大起,一支骑兵从山林中呐喊冲出,人人头戴青铜面具手执阔身长剑,在清晨迷雾中竟是显得威猛可怖!面具骑队冲开甲士弧阵,与迎面而来的黑电猛犬堪堪相遇。
骑队中一个清脆的声音高喊:“杀上山坡!黑电快走——!”
骑队立即旋风般卷了过来,一个冲锋便将山坡上的弓箭手杀散,紧随其后的黑电一声长嘶,与那只猛犬便飞出了包围圈。堵在山坡上的面具骑队呐喊大起,反身便压了下来,与山林中的步兵甲士杀在了一处。步兵甲士却如潮水般不断涌出,弓箭手也重新聚拢,三面围住了死战不退的面具骑士,渐渐的,面具骑士在箭雨中一个个倒卧在血泊之中……
黑电飞出伏击圈,眼见一个转弯便是官道,却闻突然一声低吼,弯道两边山头凌空飞下一片黑影,便有吴钩霍霍迎面扑来!黑电久经战场,突然一个人立嘶鸣,马背白色身影已经凌空跃起,挥剑一个横扫,立时便有几声惨叫与沉闷坠地声。张仪早已经清醒过来,一声怒吼,跳下马便杀入战圈。白衣嬴华高声喊道:“快上马!步战危险!”张仪却是怒火中烧,愤怒骂道:“陰险楚贼,背后下手,杀光你们!”吴钩连劈,竟有两三个黑衣人倒在了面前。
嬴华一瞄,猛醒张仪不会马战,立即一剑荡开身边强敌,一声口哨飞身跃起,黑电堪堪冲到,正好坐上马背。嬴华本是马背长大,手中那口奇特的弯剑又是天下闻名的蚩尤天月剑,一旦跃上神骏无比的黑电,顿时成为威猛难当的骑士!拦截黑衣人只剩下二十多个,她一声怒喝,黑电便嘶鸣着冲进人圈。嬴华也不一个个劈杀,只是伏身将长剑连续横扫,天月剑光华大展,几乎整个人圈都被一片森森青光笼罩!
张仪纵身跳出战圈,顾不得胳膊伤痛,只是连声高喊:“杀得好!杀!”
此时,那只被黑电甩在身后的猛犬刚好赶到,凌空跃起便扑入了战一团一 ,不偏不倚竟恰恰扑中了呼喝呐喊的头目咽喉。只听一声长长的惨嚎,头目的脖子竟被血淋淋咬断!大骇之下,剩余几个拔腿便逃,却被黑电与猛犬兜头圈住,在天月剑青光下竟立时毙命。
遥闻山后马蹄如雷,嬴华大喊:“大哥上马!”张仪右腿本来有伤,加之方才又被杀手刺中一剑,急切间竟是无法纵跃。嬴华飞身下马,情急神力,竟是将张仪一举上马。黑电发动间嬴华已经飞身跃上马背,黑电大展四蹄,飓风般卷出了弯道。
官道边正有两名商社骑士与一辆驷马篷车等候,见黑电飞驰出山,便立即迎了上来。嬴华一跃下马,将张仪抱下马来:“立即护送丞相回馆疗伤,我不到馆,不许任何人出入!”不容张仪分说,嬴华便将张仪抱进了篷车,一声“快走!”骑士篷车便哗啦飞了出去。嬴华却飞身上了黑电,一声呼哨,猛犬前冲,绕向了另一条山道。
晨雾弥漫的十里林中,楚国军兵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尸一体都没有了!只有面具骑士们的一尸一体与战马纠缠夹裹在一起,竟是一片血腥。嬴华驰马林口,望着遍地青铜面具,只觉眼前一黑,便从马上倒栽了下来。黑电嘶鸣喷鼻,猛犬立即在嬴华脸上猛舔……嬴华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方汗巾凑到了猛犬鼻头前:“猛子,闻仔细了。”猛犬咻咻几下,便箭一般窜进了林间一尸一体中,一阵急嗅,猛子突然狂吠起来。
嬴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走到猛子狂吠的一尸一体前,只见一具一尸一体的双腿被马腿压在下面,肩头两脚竟分别中了四箭。嬴华连忙伏身打开了一尸一体头上的青铜面具,一绺长发顿时散了出来。嬴华惊叫一声:“绯云!绯云……”绯云却没有声息。嬴华连忙将手探到绯云鼻翼,立即感到了一股微弱的热气。此时,猛子已经全力拱开了压在绯云身上的马腿,嬴华顾不得细想,摘下了那副青铜面具,双手一伸,便将绯云托了起来。黑电立即沓沓走到了一块大石旁边,嬴华费力上了大石,跨上了马背,左手将绯云抱在身前,右手握住马缰,一声轻轻的呼哨,黑电便飞出了晨雾弥漫的山林。
张仪的剑伤在左上臂,虽不致命,却也挑开了两寸多深。幸亏嬴华事前已有准备,派商社干员从震泽岛请来了一个专治各种创伤,人称“万伤神医”的隐居老人。老人仔细看了伤口:“狠了些,却是无毒,不妨事。”便用自治药汁为张仪清洗了伤口,敷药包扎后又用一副白布吊住了胳膊。张仪腿上本有楚国老伤,经此激战颠簸,竟有些发作起来,便拄了一支竹杖在庭院中强自漫步,等待嬴华消息。正在焦躁间,便闻门口马蹄声疾,黑电与猛子竟从车马门直接冲进了庭院。张仪闻声上前,便见嬴华抱着长发散乱的绯云走了过来。
张仪脸色苍白:“她,伤得很重么?”
嬴华低声急促道:“四箭两刀!你怎么样?”
“我没事。绯云……”
“快请万伤老人。”
张仪猛然醒悟:“快!快请万伤老人来!”
绯云被平展展的放在了一张竹榻上。嬴华轻轻的解开了绯云血迹斑斑的衣甲,颤巍巍的四支长箭不断带出伤口鲜血,大腿上的两处刀伤翻着三寸有余的惨白伤口,令人心惊肉跳!张仪看得咬牙切齿,拐杖跺得笃笃直响。万伤老人察看完伤口,却皱起了眉头:“刀箭无毒,伤口也医得,只是这箭杆碍事,很难挖出箭簇了。”嬴华猛然醒悟:“前辈退后,我有办法。”说罢横托着天月剑喃喃祷告:“天月剑啊,当年你为公祖父去箭有功,今日可是四箭,嬴华拜托你了。”话音落点,便闻天月剑“嗡嗡”鸣金震音,观者无不惊诧!
嬴华站起,天月剑倏的出鞘,便见青光划出一个闪亮的弧线,四支箭杆竟被剑锋立时扫断,却是毫无声息。万伤老人一大是惊叹:“如此神兵利器,伤者之福也!”老人虔诚的对天月剑拜了三拜,便开始治伤:几滴浓稠的药汁渗入箭簇伤口,一把雪亮的三寸匕首便“噌”的一声插进肌肤,手腕一旋,“当!”的一声,铜盘中便多了一个血乎乎的箭簇!箭簇挖完,几滴药汁又进伤口,然后便包扎妥当。大腿伤口虽然可怕,老人却说没伤着血脉不打紧,创口一清洗,撒上些须白色药末,便用两副大白布裹了起来。临了老人说:“三日一换药,半月之后便可痊愈。”张仪向老人深深一躬,吩咐嬴华赠送老人医资百金。老人却只拿了两金,笑呵呵道:“山野之人,多金多累。一金衣食,一金治药,足矣足矣!”竟是扬长去了。
张仪心一松,竟颓然跌在坐榻,铁青着脸死死沉默着。嬴华备细说了事件经过:楚国出动了一千新军甲士,一名被俘获的头目供认:新军奉大司马屈原紧急军令而来;秦骑护卫伤亡二百零八人,商社探员骑士伤亡十五人。
“你说,苏秦真的不知道此事么?”只此一句,嬴华便打住了。
张仪脸色难看极了,牙齿将嘴唇咬得几乎要出血。突然,他霍然起身:“进宫!”拿起竹杖便笃笃笃到了廊下。嬴华连忙追出来扶住他:“大哥,明日再去吧,你有伤!”张仪一甩胳膊:“就要今日!死了那么多人,张仪忍心?!”嬴华不再劝阻,高喊一声:“备车!”轺车来到面前,嬴华扶张仪上车,便跳上车辕亲自驾车出了驿馆。
时当正午,楚怀王正在观赏着例行的饭后歌舞,听得张仪进宫,不禁大皱眉头——他最不喜欢在观赏歌舞时被人打扰。可听内侍一阵低语,竟惊得脸都白了:“下去下去!快,扶本王迎接丞相。”刚到宫门,便见吊着胳膊拄着拐杖一脸怒容的张仪笃笃走来。
“几日不见,丞相何得如此啊?快!来扶着丞相!”楚怀王确实有些慌乱了。
张仪却一甩胳膊,径自笃笃进了大殿。楚怀王快步跟进来扶他入座,张仪却昂昂然挺立在殿中:“秦国丞相张仪禀报楚王:楚军在郢都北门外十里林截杀张仪,我方救援将士死伤二百余人!敢问:可是楚王下令?”
“啊——!”楚怀王惊呼一声:“断无此事!断无此事!本王要杀丞相,丞相入楚时不就杀了么?何须暗杀了?”
“我想也是如此。”张仪冷笑道:“然则,此事何人主使?楚王必须在三日内查明严惩!否则,我大秦国兵临郢都,可是师出有名了!”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楚怀王连忙追了出来:“敢问丞相,你知道何人主使么?”
“我只知道是楚军!”
楚怀王眼睁睁的看着张仪去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当真焦躁极了。暗杀出使丞相,这在战国还真是头一遭,杀成了还则罢了,杀又没杀成,岂不成为天下笑柄?成为令人不齿的“不堪邦一交一 ”之国?秦国一旦发兵,别国如何敢来援救?这不是葬送楚国么?楚怀王越想越怕,竟是大声吼叫起来:“找屈原!给我找屈原!快了!”
片刻之后内侍回报:屈原前日便返回了新军营地,大司马府连书吏也跟着去了。楚怀王一听顿时懵了,这军务上的事儿,除了屈原还能找谁?忽然心中一亮,高声道:“找苏秦、春申君!快!”内侍刚跑出宫门便又跑了回来:“禀报大王:武信君、春申君自己来了!”
“快领他们进来!”楚怀王松了一口气,稍一愣怔便疾步坐回了王案,胸脯却还在大喘不息。苏秦春申君刚刚进门,尚未走到行礼参见的距离,便听楚怀王高声问道:“黄歇!屈原哪里去了?快说!”
“噢呀我王,大司马留下书简,说奉了王命赶回新军营地,臣却如何知晓了?”
楚怀王拍案怒喝:“岂有此理?本王何时命他去军营了?分明是暗杀张仪不成,他负罪逃亡了!是也不是?”
春申君大惊道:“噢呀不会!臣启我王:谋杀张仪之事尚须查实问罪,何能仓促指人?”
“查查查!”楚王拍案喝道:“怎么查?谁来查?张仪只给三日,否则大兵压境了!”
刹那之间,殿中空气凝固了一般。一直沉默的苏秦拱手道:“楚王切勿愤激过甚,容苏秦一言:无论何人主使截杀,都是楚国之责;秦国若趁此兴兵问罪,山东六国又恰逢新败,肯定无人救援,如此楚国大险也。为今之计:楚王当与张仪好生协商,宁可割地结好,也不能孤注一掷。苏秦身为合纵丞相,主张秦楚结好,殊为痛心!然则为楚国存亡大计,臣以为唯此一法可救楚国,望楚王三思。”
楚怀王泪流满面,站起来向苏秦深深一躬:“丞相啊,本王听你的,实在说,我也恨秦国,也想抗秦啊……”
回到府中,春申君唉声叹气,苏秦脸色铁青,大半日中两人面面相观,竟都没有说话。
十里林截杀张仪,已经惊动了郢都,朝臣国人都騷动了!早晨,当苏秦被春申君从大梦中唤醒,一听便昏倒了过去!好容易醒来,立即拉着春申君去找屈原。谁知大司马府家老却说:屈原留给春申君一封书简,从前日晚出去便没有回来。苏秦顿时冷汗直流,连忙让春申君打开书简,却只有寥寥两句:“兹告春申君:屈原奉王命再练新军,后会有期。”春申君慌得没有了主张,只是反复念叨:“噢呀呀,这可如何是好了?如何是好了?”苏秦二话没说,拉着春申君便走:“快!不能让昭雎抢先,否则全完!”
出得王宫回府,两人的心都凉了,最后还是苏秦开了口:“春申君啊,屈原将你我,将楚国,都推上绝境了。”
“噢呀哪里话?张仪没死,楚王又听了你的话,如何便能绝境了?”
苏秦沉重的叹息一声:“春申君,屈原早早便谋划好了,他就是要拿张仪做文章,一逼一得楚国与秦国对抗。此心也忠,此性也烈。可是,他却全然不计后果,恰恰将楚国毁了!”
“噢呀武信君,我不明白了,楚国究竟如何能毁了?”
“春申君啊,你当真没有想明白此事?”
“噢呀呀,不就是屈原杀张仪,瞒了你我么?”
苏秦冷冷一笑:“你可知道屈原现在何处?”
“新军营地啊,他自己说的了。”
“新军营地何干哪?”
“训练新军了。”
“春申君便等消息吧,只恐怕楚王媾和都来不及了,楚国只怕要大难临头了。”苏秦淡漠而又凄然的笑了。春申君仔细一琢磨,脸色倏的变白了,霍然起身:“我去新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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