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回到咸陽,却是大大皱起了眉头。
秦武王车驾一进宫,便有留守咸陽的左庶长嬴壮带着一班大臣前来晋见探视。大臣们在城外迎接时,太医令已经宣了王诏:“本王伤情怕风,诸位大臣各自勤政便是。”进宫后若再次阻挡,似乎难以成理。然则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也得挡住这些大臣,否则,日日前来,岂非大大麻烦?甘茂思忖一番,对着老内侍耳边一阵叮嘱,老内侍便铁青着脸色走了出去。
嬴壮与一班大臣正在外殿廊下等候,人人心头一片疑云,却是谁也不敢妄自猜度,更不便在此时此处公然询问议论,廊下竟是一片忐忑不安的肃静。王叔嬴壮却是一脸泰然神色,对等候的大臣们笑道:“秦王天生异相,上天庇佑,必无大碍,诸位放心便是了。”大臣们一时恍然,连忙同声应和,种种祈求上天庇佑秦王的颂词便言不由衷地哄嗡涌出,却是谁也听不清楚究竟说了些什么。
正在此时,老内侍佝偻着身子板着脸摇了出来,谁也不看便拉长声调高宣:“秦王口诏:诸位休得在宫中聒噪,回去理事便了,不奉诏不得进宫。左庶长当与丞相共理国政,无须挂怀本王!”说完又是谁也不看,身子一转便径自摇着去了。
大臣们一阵愣怔,你看我我看你,倒是行止无措起来。秦王倒也真是此等性格,经常口出粗言,给大臣们难堪,他却只是哈哈大笑了之。这“休得在宫中聒噪!”便活脱脱秦王口语,大臣们倒是没有人生疑。然则国君遇到如此大变,多日来从山东飞进咸陽的流言直是令人心惊胆颤,说秦王如何如何惨死的故事简直是绘声绘色满天飞,大臣们谁不想在秦王进入咸陽的第一时刻,亲自目睹一眼活生生的秦王?纵然伤残,只要秦王还活着,秦国就不会生乱,朝野立即就会安定下来!不看一眼秦王,谁都是七上八下不安生。身为大臣,久经沧桑,谁不知晓“王薨都外不发丧”这个古老的权谋?可目下却是怪异:秦王崩逝了么?车驾既已还都,且无发丧的任何迹象,那秦王分明健在,至多伤残而已;秦王健在么?偏偏谁都没见。依秦王的神勇生猛,纵然断去一条腿,也不会衰弱到不能露一面的地步去。如此想去,便竟是人人踌躇木讷眼神飘忽,口不敢言所想,也不敢第一个走去,竟是悉悉索索地钉在了廊下一般。
突然,一阵大笑传来,大臣们目光骤然齐聚,却是左庶长嬴壮。只见这个一身一精一铁软甲的高大猛士挥着大手笑道:“一个个霜打了也似!发个甚愣?我王清醒如许,岂有他哉!回去回去,各自理事是正干!走也,我去见丞相了。”说罢黑斗篷一摆,便大步去了。
监国左庶长如是说,其他大臣还能如何?一阵笑语喧哗,便纷纷散去了。
甘茂却是听老内侍宣罢秦王口诏,便立即从后门出宫回丞相府去了。不想刚刚回府,嬴壮跟脚就到了。甘茂便请嬴壮入座,吩咐侍女上茶,又吩咐书吏将近日所有公文抬来,分明是要郑重其事地与这位左庶长共商国务。嬴壮却只站在当厅笑道:“嬴壮今番跟来,只是恭贺丞相勤王有功!国事却无须交代,秦王平安还都,我这镇国左庶长嘛,明日也该一交一 权了。”甘茂豁达笑道:“岂有此理?秦王明诏:左庶长与我共理国政。王子一交一 权,莫非也要一逼一老夫一交一 权不成?”嬴壮哈哈大笑:“丞相大权岂能一交一 得?看来啊,嬴壮便只有勉力奉陪了。”甘茂笑着点点头:“多谢左庶长了。”又指着抬来的公文大案道:“也无甚交代,一件事:秦王伤愈之前,咸陽城防民治仍然归你统辖。这是邦司空、关市、大内、宪盗的相关文书,你搬去便了。”嬴壮连连摆手笑道:“罢了罢了,嬴壮一介武夫,城防无事已是万幸了,如何管得忒多事体?”甘茂笑道:“王族重臣,岂能躲事?掌书,立即将这些公文妥善送到左庶长府。”
相府掌书答应一声,一挥手,立即有两名书吏将公文大案抬到一边利落捆扎,片刻便装好了车辆。嬴壮无可奈何地笑笑:“丞相一逼一着鸭子上架了。”甘茂却不容分说地摆摆手:“还有,秦王暂不能理事,城防事关重大。咸陽令白山只有五千兵马,若要增兵,你我共同请准秦王兵符便是。”嬴壮却是一拱手:“容我回府谋划一番再说。告辞。”便转身大步走了。
甘茂看着嬴壮的背影远去,转身便对身后老仆低声道:“家老,备缁车!”白发老管家连忙碎步走去。片刻之后,一辆四面黑篷布的缁车便停在了大厅廊下。甘茂便服登车,缁车便辚辚驶出了丞相府后门,轻快地拐进了一条幽静的小街。
却说嬴壮回府,立即吩咐闭门谢客,便大步匆匆地向后园走来。
嬴壮虽然做了左庶长,但府邸却仍然是老府家宅。这座府邸很大,规格竟是九进一园两跨院,比丞相府邸还大,直与封君府邸同等。依嬴壮资历功勋,自然不当此等府邸,显然便是承袭了。王族大臣有如此府邸者,只有秦国王族的特殊人物——秦孝公的庶兄、秦惠王的伯父、当年的公子虔!公子虔当年支持商鞅变法,却在太子犯法之后因身兼太子傅而被商鞅处了劓刑——割掉了鼻子。从此后公子虔隐忍仇恨,闭门不出十多年。秦孝公死后,公子虔复出,辅助当初的太子(秦惠王)斡旋朝局:既利用老世族对变法的仇恨车裂了商鞅,又利用了朝野拥戴变法的力量根除了老世族,同时坚持商鞅法制不变,使秦国继续强盛!公子虔的特殊功勋与特殊地位,使秦惠王对这个伯父厚待无比,却是封无可封。公子虔虽是猛将,却不是轻率武夫,对朝野大局很是清楚,秦惠王亲政后便又是蛰居府邸,极少预闻国政。秦惠王也是雄才大略权谋深沉,搁置公子虔却重用公伯的儿女。在秦惠王时期,执掌对外秘密力量黑冰台的嬴华,便是公子虔的长女,秦惠王的堂妹。公子虔还有两个小儿子,一个是嬴离,另一个便是这个嬴壮。
有此家世,嬴壮在秦国自然便是声威赫赫的重臣,不管他是否左庶长。
这座后园也是非同寻常,四面竹林草地包着五六亩地大的一片水面,水中却没有山石岛屿,只覆盖着无边的芙蕖绿叶与各色花儿,茫茫的绿叶红花拥着中央一座古朴的茅亭,仿佛一只硕大无比的花船镶嵌着一座舱亭一般。微风掠过,便见竹林沙沙,水鸟啁啾,绿叶婆娑,花儿摇曳,遥望绿叶红花中的茅亭,当真令人心旌摇荡。
嬴壮匆匆来到湖边,却是顾不得欣赏眼前美景,手指搭上嘴边,一个长长的呼哨便伏着满池绿叶红花荡了开去。片刻之间,便见湖中一条孤木小舟在穿花破叶飘了过来,一个蓑衣斗笠者站在小舟上荡着一支细长的竹篙,竟如一江一 南渔人一般无二。小舟将及岸边五六仗处,蓑衣斗笠者竹篙一定,小舟便稳稳钉在了万绿丛中。便在同时,嬴壮跃身飞起,竟如一只黑鹰般掠过绿叶红花,轻盈地落在了宽不过两尺的孤木小舟上。
“尚可将就了。”蓑衣斗笠者淡淡一句,便点下竹篙,一叶小舟竟如离弦之箭般湮没在万绿丛中。不消眨眼工夫,孤木舟便到了茅亭之下,在亭下石柱上一靠,便是微微一顿一退。舟上两人几乎同时借力飞起,稳稳地落在了茅亭之中。
嬴壮在茅亭石案前落座,径自拿起案上一只大陶壶咕咚咚大饮一阵,撂下陶壶一抹嘴:“大哥不饮酒,真乃憾事也!”
“无酒何憾?”蓑衣斗笠者已经脱去蓑衣摘下斗笠,转过身来,一个白丝长袍白发垂肩面戴白纱者便赫然站在了嬴壮面前,与一身黑衣一精一铁软甲的嬴壮直是迥然两极。一开口,声音却清亮得宛若少年:“壮弟风火前来,莫非事体异常?”
“大哥推测无差。”嬴壮拍案亢奋道,“秦王必死无疑!甘茂千方百计地稳定朝局,非但不夺我城防之权,还连民治权都推给了我!咸陽城稳稳在我掌心了!”
“壮弟差矣。”少年声音淡淡笑道,“甘茂老于宫廷权谋,岂能给你实权?民治琐碎百出,只怕是日后问罪的引子呢。”
嬴壮顿时脸红了:“大哥高明。我也疑心甘茂,只是没有推掉。这只老枭!”
“却也不打紧。”少年声音却笑了,“将计就计,安知非福?目下最要紧的是十二个字:明晰朝局,策动后援,立即发动。”
“大哥以为朝局不明?”
“我明未必你明。”少年声音颇有训诫意味,“其一,秦王右腿被雍州鼎几乎连根轧断,之后竟一切平静如常,说明其必死无疑;其二,不召你勤王,不宣你入宫,说明遗诏新君另有所属;其三,名义张你权力,只是为了稳定王族,以利他们秘密准备。当此之时,若不快捷动手,便会于王位失之一交一 臂!”
“秦王会将王位传给谁?”嬴壮不禁有些着急。
“必是嬴稷,别无他人。”
嬴壮面色铁青,啪地拍案:“鸟!一个蒙童人质,未立寸功于国,凭甚立储称王?”
少年声音叹息了一声:“嬴稷文弱过甚,若成国君,我老秦部族之勇武品性必将沉一沦 。先祖献公、孝公与先父之霸业远图,亦必将付之东流。秦人要大出天下,舍壮弟其谁?”
嬴壮咬牙切齿道:“先父本来就是储君,偏是让给了孝公!这嬴荡有子还则罢了,既然无子,凭甚不将君位传我?”
少年沉吟道:“这却是一个谜了。按照嬴荡品性,以及与壮弟之笃厚情谊,当必选与他同样勇武的壮弟莫属。选立嬴稷,想必是临死一念之差。”
“不说他了!”嬴壮霍然站起:“大哥只说如何动手?”
少年声音竟极是笃定:“此时三处要害:其一,谋得太后支持,以为正名。其二,引来一方外力,以为咸陽兵变增加成算。其三,也是最要紧之处,秘密集结一支一精一兵,直击宫廷要害。一旦占据枢纽,则大事成矣!”
嬴壮大是欣然:“如此万无一失也。两头我有成算,只是这引外一事,一下没有合适人选出使,却是难办。”
少年声音淡淡笑道:“既是同胞,我自当为壮弟效力一回了。”
“大哥……”嬴壮骤然哽咽,不禁便对白衣人深深一躬。
少年声音的白衣白发人扶住了嬴壮,依然淡淡笑道:“人各有命也。为兄生成天残,便是上天要给壮弟一个谋士了,何须见外生分?做你的事去吧,太后那里要紧。”
嬴壮却又是深深一躬:“大哥保重了。”嬴离点点头,回身一拨另一张石案上的秦筝,叮咚一声长音,便见一个白衣少女撑着独木舟从万绿丛中悠然飘来。嬴壮飞身落下,小舟便倏忽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茅亭中却响起了秦人那独有的八弦筝声,激越地颤抖在红花枝头,冰冷地漫过绿蒙蒙水面,消渗在火红的晚霞里。嬴壮的心在簌簌颤抖,血在烘烘燃烧,却终是没有回头。
没有片刻停留,嬴壮从后园出得后门,跨上一辆轺车,便径直奔惠文后的寝宫而来。将近宫门,他竟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丝胆怯,紧张得粗声喘气了。自从呱呱坠地,他便生活在这片庭院里,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加冠成一人 。这片庭院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头。
那时侯,父亲嬴虔闭门锁居,困兽般地折磨着自己,只有姐姐嬴华与一个一胡一 人少女整日悄悄地跟随着父亲,怕他万一生出意外。那个一胡一 人少女后来便成了父亲的侍妾,再后来便有了身孕。那时侯,父亲的府邸简直就是一座牢狱,那个一胡一 妾便在一间幽暗的小石屋里生下了他的哥哥嬴离。谁也说不请原由,嬴离哥哥生下来便是白发红颜,一支小小的男根竟要费力端详才能勉强发现。父亲老虎般地啸叫着,要掐死这个怪物。可那个寻常一温一 顺得小猫似的一胡一 女却突然变得凶辣无比,竟尖声嘶喊着与父亲撕打在一起。姐姐嬴华趁机抱走了嬴离哥哥,哭求家老打开了狗洞似的后门,逃到了太子府,请求太子妃收养嬴离哥哥。当时,太子嬴驷刚刚返回咸陽一年多,娶了老秦世族的一个将军女儿,太子妃恰是新婚少一妇 。这太子妃聪慧善良,深知嬴虔在老秦国人中的资望根基,更知嬴虔与太子的特殊亲情,便自家做主,派一个中年侍女秘密出宫,收养了这个怪异的婴儿。
过得几年,太子已经成了国君,秦国的内政风暴也已经平息,父亲也已经是年届花甲的白发老人了。偏偏在这时候,那个一胡一 女侍妾又有了身孕。父亲离群索居多年,竟是生出了一种怪诞念头:上天又来惩罚他,又要给他送来一只怪物。于是,父亲坚执要太医给一胡一 女侍妾流产,竟咬牙切齿地说:“嬴虔宁可绝后,也不落他人口舌!”又是嬴华姐姐去求已经是惠文王后的太子妃,惠文后二话没说,便来到嬴虔府邸接走了一胡一 女。这次,一胡一 女却生下了一个十来斤重的长大儿子,这便是嬴壮。
惠文后爱极了这个沉腾腾的襁褓男儿,喜滋滋地为他取名“壮”,便留在宫中亲自抚养,只将一胡一 女送回了嬴虔府邸。从此,一胡一 女母亲便做了夫人,嬴壮却在惠文后宫中一直长到二十一岁加冠。直到父亲与母亲双双病逝,嬴壮才回到自家府邸顶门立户,也才将一直失散的嬴离哥哥找了回来。
在嬴壮的记忆里,惠文后便是他的母亲,这座寝宫便是他童年少年的一切。按照辈分,惠文后只是他的大嫂。但是,嬴壮永远都将惠文后看做母亲,从来都不叫惠文后大嫂,而称为嫂一娘一。如今,惠文后已经是惠文太后了,嬴壮也常常来看望她,如何竟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不由自主地,他向那片碧池走去。初上的宫灯一交一 汇着朦胧的月色,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在白玉石栏上凝望着碧绿的池水。那婀娜的背影,那永远垂在肩头的瀑布般的长发,便是烙在他心头的永远的标记。
“壮啊,还记得么?每日傍黑时分,我便领你在这里观鱼。”婀娜身影没有回头,口吻中却充满了溺爱与柔情。
“嫂一娘一……”骤然之间,嬴壮双眼潮湿了,轻轻走过去,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梳拢拨弄着那瀑布般的长发:“白发又多了几绺,回去吧,你晚间怕凉的。”
惠文后还是没有回头:“壮啊,一个人做了国王,是否心就冷了硬了?”
“嫂一娘一……”嬴壮竟是手足无措了。
“壮啊,你与荡,名虽叔侄,实则情同手足。你说,荡会忘记我么?”
“嫂一娘一,”嬴壮心中一颤:“荡是你亲生爱子,血肉相连。”
“不。”惠文后依旧倚着石栏,声音淡漠得竟有些冰凉:“荡不是我亲生。他的母亲,也是个一胡一 女,生下他,便死了。”
“嫂一娘一……这,这是真的么?”嬴壮震惊了!身为王族子弟,又在宫中二十一年,与嬴荡更是朝夕相处十余年,宫廷对于他没有任何机密可言,如何竟不知道嬴荡不是惠文后所生?一时间,嬴壮怀疑嫂一娘一长久寡居而失心疯了。他走到石栏边,亲切地揽过嫂一娘一的头,想象以往那样抚慰她,谁知这张被他转过来的脸却令他大吃一惊——曾几何时?往昔丰满白皙的脸庞竟变得憔悴如刀削,片片老人斑竟是清晰可见!亮如秋水的一双大眼也变得空洞干涸,虽然没有一丝泪水,可那冰凉的目光却令嬴壮不寒而栗!
“嫂一娘一……”嬴壮一阵酸楚,猛然搂住了惠文后,又骤然放开猛然跪地,“一娘一!嬴壮便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便是嬴壮的亲一娘一!”
惠文后慈爱地抚摩着他的脸颊:“你啊,本来就是我的儿子。”嬴壮愣怔了,他不知道惠文后的“本来”是一种爱意还是隐藏着更大的秘密?一时竟只是流着泪连连点头。惠文后却是一声轻轻地叹息:“起来了,说给我,他们为何不让我见荡?”
嬴壮默然一阵,一咬牙低声道:“荡,已经,死了……”
惠文后无声地张了一下嘴,便软软地倒在了嬴壮的怀里。嬴壮连忙抱起惠文后大步走到池边石亭下,将她放到石案上躺平,轻轻地掐着她的人中穴。片刻之后,惠文后睁开了眼睛抓住了嬴壮胳膊:“说,荡是如何死的?”
望着惠文后空洞的眼神,嬴壮断断续续而又点滴不漏地叙说了嬴荡的惨死经过。惠文后静静地听着,没有一次打断,也没有一滴眼泪,直到嬴壮说完,她依然悄无声息地躺着。嬴壮太熟悉嫂一娘一了,什么也不说,只是握着她一双瘦削的手,默默地守候着。
“壮啊,抱我,到寝室去。”良久沉默,她终于气若游丝地开口了。
嬴壮轻轻抱起了惠文后,穿廊过厅来到了熟悉的寝室,侍奉她饮下了一盏滚烫的药酒。惠文后一身大汗之后,终于坐了起来,突兀一句便是:“嬴壮,你敢不敢做秦王?”
嬴壮浑身一震!他此来宫中,不正是为的求得太后支持么?可从在碧池边看见惠文后倏忽苍老容颜,却竟是什么也忘记了,只想永远守在嫂一娘一身边,永远做她的儿子。此刻惠文后突兀一问,他方才恍然醒悟:“一娘一,这是敢不敢的事么?”
惠文后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帐帷后拿出一方生满绿锈的铜匣:“老法子,打开!”
嬴壮幼时很是顽皮淘气,整日用一支铜棍儿鼓捣宫内能见到的各种带锁铜匣,总是要打开方才罢手。惠文后寝宫的带锁箱匣虽不如王室书房多,可也为数不少,久而久之,竟被他全部鼓捣开了。秦惠王知道后又气又笑,有次拍着书案一只秘诏铜箱板着脸道:“一个时辰,你小子要能戳腾开这只铜箱,赏你一口好剑。”嬴壮高兴得连蹦带跳,拿出那支五寸长的铜棍儿,饶有兴致地鼓捣了一个时辰,却终是没有打开,便噘着嘴巴老大不高兴:“大哥,再给半个时辰,再要打不开,我永不开锁!”秦惠王却笑道:“给半个时辰也可,只是无论打开与否,都得洗手。”嬴壮二话不说,点点头立即埋头折腾,过得片刻,竟是生生打开了那只机关重重的铜箱。
惠文后却不管秦惠王的“洗手”禁令,依然有意无意地放些不打紧的带锁铁箱铜匣在寝宫里,让嬴壮偷偷地消磨时光。可嬴壮也忒煞怪,从此竟是一锁不开,整日只是练那口月牙儿似的吴钩,十几年下来到加冠时,竟又练成了罕有敌手的铁鹰剑士,除了力道,竟是丝毫不比嬴荡逊色。正因多年不练开锁了,嬴壮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打开这把锈锁,心中便不禁暗暗道:“若能打开这把锁,便是上天让我成就大业。”
“看看,这是谁个物事?”惠文后笑着一抖衣袖,手心中竟是一根亮闪闪的铜棍儿。
“一娘一!”嬴壮心头顿时酸热了,这支早已经被他遗忘的铜棍儿竟被惠文后珍藏如斯,虽是生母亦未必能为,况乎一个太后?终于,他小心翼翼地拿过铜棍儿,小心翼翼地插进锁孔,稍一摆弄,铜匣竟“嘭!”的一声弹开,红绫内匣顿时映在眼前。
“一娘一,这是甚个物事?”嬴壮竟是一阵莫名其妙的惶恐。
“自己看。”惠文后冰冷一句,便再无下文了。
嬴壮小心翼翼地掀开红绫内匣,只一瞄,双眼便顿时放光,一只虎形兵符赫然在目!
惠文后淡淡问:“够不够?”
嬴壮向惠文后肃然跪倒:“一娘一!八千兵马,与儿足矣!”
“起来,去吧。”惠文后轻轻一叹,“记住了,我不是你一娘一,不许乱叫。”一转身竟看也不看嬴壮一眼,便飘然去了。嬴壮站起来四面打量,竟想不出这间小小寝室惠文后能去了哪里?愣怔片刻,向帷幕后深深一躬,便抱起兵符头也不回地出宫去了。
此刻,甘茂却在樗里疾府中啜茶闲谈。甘茂原是有备而来,要请樗里疾出山稳定王族势力。但他也想看看樗里疾风向,便也不急于切入正题,先只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想让樗里疾挑出话头他好相机应对。他相信,樗里疾虽足不出户,但对国中大事必然是一清二楚,说不定比他还着急。谁知樗里疾不断眨巴着细长的三角眼,只是听他说,一句话也不插。及至他说完两三件不咸不淡的琐碎事,黝黑肥壮的樗里疾竟是嘿嘿嘿一阵笑,接着便海阔天空地说叨起来,天文地理风俗民情传闻掌故源源不断涌出,一个多时辰还打不住,竟是大有吐尽胸中学问的架势。甘茂心中着急,知道自己的雕虫小技惹恼了这个老智囊,急切间却是没个由头打住他的话头,看看已经是月上中天,多少急务等着料理,自己终不成老坐在这里消磨。
心思急转,甘茂站起来径直深深一躬:“老丞相,甘茂得罪了。”
“嘿嘿嘿,这却是哪里话来?”樗里疾笑着拍拍肥大的肚皮:“人老话多,憋得时日久了,只想碰个学问之士卖卖老,好好唠叨个三日三夜过过话瘾,丞相多嫌老夫聒噪了?”
“国有急难,老丞相教我。”甘茂再不多话,只又是肃然一躬。
樗里疾嘴角一撇,却终是将那嘿嘿嘿憋了回去:“要用老夫,便别绕弯子说话。”
甘茂重新入座,正色拱手道:“甘茂一问:秦王崩逝,传位嬴稷,老丞相以为然否?”
“嬴稷虽则少年,却是沉稳厚重,可归秦人本色。然。”
“甘茂再问:国中若有夺位者,可能何人?”
“左庶长嬴壮。”
“甘茂三问:此人生变,路数何在?”
“外联援手,内发私兵。如此而已。”
“甘茂四问:内外一交一 迫,如何破解?”
樗里疾不禁嘿嘿嘿笑了:“老夫不是丞相,如何得知?”站起来一甩大袖,径直便出厅去了。甘茂无可奈何地摇头笑笑,也只好回府了。一路行来,终是想不通樗里疾如何便突然嘿嘿起来拂袖而去了。刚进得府门,家老便匆匆迎来禀报,说栎陽令魏冄正在等候。甘茂抬脚便向正厅走来,家老却低声道:“丞相,人在松竹园。”甘茂闻听顿感心中一松,觉得魏冄做事果然机警细密,懂得避人耳目。及至进得松竹园,却不见一个人影!这片松竹园是从整个后园中封出来的一个小园林,本来不大,又无水面亭台,魏冄莫非还能躲在树后不成?
甘茂正在竹林边转悠,不防身后唰地一声便突然一个声音:“丞相,在下等候多时了。”甘茂一回身,见一柱黑色大袍矗在婆娑摇曳的绿竹下,夜色下竟是森然可怖!不禁惊讶道:“你这魏冄,藏在何处?”魏冄道:“便在丞相脚边。”甘茂一低头,月光下可见一堆竹叶散落成一个人形,魏冄分明盖着竹叶在这里睡觉等候,不禁又气又笑道:“故弄玄虚,也忒是小心了。”
魏冄却是正色拱手道:“君失其密,则亡其国。臣失其密,则亡其身。丞相不以为意乎?”甘茂一阵默然,对魏冄的口气很是不悦,可偏他说得是正理,若稍有辞色,这个冷面家伙只会更加生硬,便一挥手道:“章台如何了?”魏冄慨然拱手:“一切就绪。”然后便一宗一宗地说了章台的准备情形,末了道:“在下估算,五六日之后,新君一行便可到章台。丞相却是如何部署?”甘茂沉吟道:“目下看来,咸陽尚无异动,不如等候新君归来一体商议了。”
“丞相差矣!”魏冄急迫道:“在下昔日听芈王妃说,秦国王室有一秘密祖制:老国君若病逝在先,必留一兵符于王太后以防不测!今惠文太后若有兵符,岂不大是麻烦?”
甘茂心下一惊——王太后有兵符?他却如何从来没有听说过?果真如此,又是一大变数,却是如何应对?思忖有倾道:“有兵符不可怕,要害是惠文后会不会私授他人?先王乃惠文后亲生,果真惠文后有兵符,如何能断定她违背遗诏而属意他人?须知惠文后之贤明,可是有口皆碑也。”
“丞相差矣。”魏冄又是直戳戳先撂下一句评判,而后郑重拱手道,“权力大争,比贤愚更根本者是利害人心。在下看来,此事却一目了然:惠文太后养育嬴壮二十一载,情逾母子,心结深不可测,丞相却何故疑惑不定?惠文太后若不支持嬴壮,在下愿将人头输给丞相!”
甘茂心中一沉,顿时想起一事,突兀便问:“你说,樗里疾会如何对待此事?”
“樗里疾老谋深算,定是适可而止,绝不会一意助我。”魏冄没有丝毫犹豫。
“如此说来,樗里疾晓得惠文太后这步棋了?”
“智囊老狐,早看得入木三分,只不过老君臣情谊笃厚,宁愿不闻不问而已。”
甘茂心中突然一亮:“走!找白山将军。”
魏冄笑着拉住了甘茂衣袖:“可有丞相四更天出府造访之理?你我且在园中等候,白山将军片刻便来。”说罢嘴一咕哝,发出三声清脆的蛙鸣,竹林中便有一个黑色身影倏忽飘了出去。
甘茂大是惊讶:“你带武士来了?”
“文事必有武备而已。丞相见笑了。”
甘茂一阵沉吟,突然道:“魏冄,此次大事头绪繁多,便由你来坐镇运筹。我只稳住朝局便是了。”魏冄慨然一躬:“邦国危难,魏冄不辱使命。”没有丝毫犹豫辞让,竟是一口答应了下来。经过几次交往,甘茂熟悉了魏冄秉性,也不再计较这些细节,便一一交代了几件具体事务,主要便是秦武王赐给白起为期三月的龙形兵符,以及白山的大体情形,叮嘱魏冄一定要在两个月内使新王即位,结束咸陽乱象。
魏冄一拳砸在手心:“此等事体,须得迅雷不及掩耳。何须三月?月内定局!”
甘茂正色道:“务须准备妥当,万无一失方可。”
正在说话,便闻几声蛙鸣,两个身影从竹林中飘出,到得两人面前,却只剩下了一个拱手做礼:“咸陽令白山,参见丞相。”甘茂拱手笑道:“白山将军,别来无恙了。且到书房,有白起手书一封,先请将军看过。”白山却道:“无须看了。老白氏三百年军旅世家,自当以国难为先,丞相但发号令便是。”甘茂不禁慨然一叹:“将军真国家柱石也!来,认识一番,这位是栎陽令魏冄,新君舅父,我想请此公总揽大计,将军以为如何?”
魏冄却是爽朗一笑:“新君舅父算个鸟!丞相也用申明?”又向白山慨然拱手:“将军威名素著,魏冄歆慕已久,若有不当,将军一脚踢开了魏冄便是!”甘茂不禁皱眉,觉得这魏冄实在难以捉摸,如何这番话忒般粗鲁?不想白山却是笑了:“但有此言,便见足下看重真才。粗认粗,白山老军一个,却信得足下!”甘茂不禁拍掌笑道:“好!三人同心,其利断金。走,到那边亭下去说,有得好酒呢。”
松竹园外的茅亭下,三人就着陈年凤酒直说到雄鸡高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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