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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合纵回光 第三节 布衣有大义 凛说信陵君

  重组合纵,还是两位草庐布衣鼓荡起来的。
   自河西不辞而别吕不韦,毛公薛公回到了邯郸,将一切与吕不韦嬴异人相关的余事处置妥当,便欣然来见信陵君。正在与门客斗酒的信陵君欣然出迎,立即将薛公毛公裹进了酣热的酒阵。毛公与薛公一对眼神,便放量痛饮起来。及至月上林梢,几个门客醺醺大罪相继被人抬走,林间亭下只剩下了毛公薛公信陵君三人。一番醒酒汤后,侍女在茅亭外草地上铺排好茶具座案,三人酒意兀自未尽,大碗牛饮着香醇的酽茶,林间月下便是海阔天空。
   “老夫三千门客,此六人号为酒中六雄,六雄!”信陵君脸膛亮红白发飞扬,脚下落叶婆娑,手中大碗飘忽,“老夫不以为然,约好今日与六雄林下鏊酒!结局如何?老夫大胜也!两公便说,老夫该当何等名号?啊!”
   “该当王号!”毛公猝然一喊,响亮非常。
   “毛公多戏言也!”信陵君呵呵酒笑不无谐谑,“薛公庄稳,请赐老夫名号。”
   “王号正当其人。”薛公也是清清楚楚一句。
   “酒仙也乱矣!”信陵君摇头大笑,“老夫无得名号,今日酒战终无正果也!”
   “嘿嘿,差矣!”毛公一笑,“非为无号,乃君无规矩也。”
   “老夫无甚规矩?”信陵君顿时板起脸,虽是佯怒,却也一逼一人。
   毛公却是不管不顾道:“世间名号,自来便有规矩。譬如我等两人,论名号,薛公是酒神,老夫才是酒仙。信陵君以薛公为酒仙,又拒酒王之号,谈何规矩矣!”
   “噫!酒仙酒神还有规矩?你且说说。”
   “此中规矩在于二。”毛公嘿嘿一笑,“其一,神、仙之别。自来神圣相连,大德大能谓之圣,圣而灭身谓之神。神者,天官也!但有神号,必有职司。譬如后稷升天为周人农神,神农氏升天为荆楚农神,公输般升天为天下工神。其余如风云雷电如名山大川,皆为神号。何也?天界职司之谓也!一言以蔽之,无职司不是神!仙者何?天界散人也。奇才异能谓之名士,名士身死谓之仙也。譬如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俞伯牙独琴、庄子梦蝶、扁鹊不为医官而只矢志救人等等等等,方得为仙,此其谓也!一言以蔽之,凡仙,有奇才异能而无权责职司!此乃神、仙之别矣!”
   “算得一家之言。其二?”
   “其二,饮者酒风之别也!”毛公分外来神,“秉性豪侠,却不苟酒令,每每海饮不醉且能谈政论事者,谓之酒神也!此等人若薛公,若当年之张仪、孟尝君者皆是。散漫不羁,酒量无常,初饮便有飘飘然酒意,然却愈醉愈能饮,愈醉愈清醒者,谓之酒仙也!此等人若本老儿,若当年之樗里疾、春申君者皆是。”
   “如此说来,老夫算得酒神一个!”信陵君慨然拍案。
   “张冠李戴,非也非也。”毛公嘿嘿直笑。
   “这却奇也!老夫再饮三斗无妨,如何当不得个酒神之号?”
   “经神、仙共议:信陵君非神非仙,当受王号也。”毛公一本正经。
   “老夫自来饮酒,惟闻酒神酒仙之号。酒王之号,未尝闻也!”
   “非也。酒徒、酒鬼、酒痴、酒雄、酒杰诸般名号,信陵君不闻么?”
   “那却与老夫何干?”
   薛公猛然插了一句:“酒号如谥号,酒王惟酒号之最,寻常饮者自然不知也。”
   信陵君目光一闪:“你便说,老夫如何当得酒王之号。”
   “好!”毛公却没了惯常的嘿嘿笑声,“王号者,德才位望也……”
   “休得再说!这是酒号么?”信陵君拍案打断。
   “老夫直言了。”薛公肃然起身对着信陵君便是深深一躬,“公子身负天下厚望,当了结客居生涯,回大梁即魏王之位,中兴大魏,以为中原抗秦屏障也!”
   “你……”信陵君不禁愕然,“两公蓄意,陷无忌于不义也!”
   “公子且坐了。”毛公嘿嘿一笑将信陵君扶到案前就座,“蓄意也罢,临机也罢,一言以蔽之,公子不做魏王,中原文明便将覆灭也!”
   “危言耸听。”
   “公子差矣!”薛公大步走了过来,“方今天下,秦国一强独大。反观山东六国,赵国已呈衰微之势,齐国偏安海隅,楚国支离破碎,燕国一一团一 乱麻,韩国自顾不暇,无一国堪为合纵轴心也!惟有魏国,国土虽大销,然终存河外腹心,沃野千里人口千万。更为根本者,魏国有公子在焉!公子文才武略名动天下,更是王族嫡系,在魏众望所归朝野咸服,若能取当今平庸魏王以代之,何愁魏国不兴山东无救?”
   “嘿嘿!小也小也!”毛公竹杖当当打着石板,“公子若做魏王,先退秦,再变法,而后便当与秦国一争天下!王天下者,必我大魏也!安山东,何足道哉?”
   良久默然,信陵君喟然一叹:“两公之论,犹赵括纸上谈兵也!”
   “何以见得?”薛公神色凝重,显然是要说个究竟出来。
   “两公坦诚,无忌便也着实说了。”信陵君指节敲着案头,“一则,此举大违人伦之道,无忌不屑为也!方今魏王,乃我同胞,秉诏即位,我何能取而代之也!二则,方今魏王虽则平庸,却无大失。当年,我私盗兵符、擅杀大将而不获罪,足见其兼宅心仁厚也。当年,魏王欲结秦灭韩夺回祖先旧地,我力谏,王从之,足见其明断也。无忌客居赵国,自愧有背于魏王也,无得有他。若能回魏,助王可也,何须多王自立而引天下侧目也!”
   “公子大谬也!”薛公慨然正色,“但为国君,国弱民疲便是第一罪责,何谓无大失也?好人未必做得好王。公器之所求,非好人也,乃好王也!”
   信陵君正要说话,毛公却是一阵嘿嘿连笑:“公之迂腐,老夫今日始知也!告辞!”当当点着竹杖便走了。薛公一怔一笑一拱手,也飘然去了。
   此后两年,毛公薛公竟从世间消失一般,任信陵君派出门客如何在邯郸市井寻觅,也是不见踪迹。信陵君没了直抒胸臆的诤友,顿觉百无聊赖,自是郁郁寡欢,沉溺酒棋色乐,竟是大见颓废。
   却说蒙骜大军攻魏,魏国君臣大是惊慌,安厘王魏圉与一班心腹连夜密谋,却是一无长策。安厘王脸色不禁便陰沉下来。良久沉寂,一老臣低声道:“臣有一策,我王或可斟酌中不中?”“有策便说,何须吞吐!”安厘王自己虽无见识,却最烦没担待的臣子。老臣却更见惶恐:“请王恕臣死罪,臣方敢言。”安厘王不禁大是烦躁:“病急乱投医,况乎社稷危难?纵然错谋,何来死罪?快说!”老臣终是嗫嚅道:“魏有一才,我王记得否?信陵君……”便吭哧着打住了。安厘王目光骤然一亮:“你是说,请信陵君回魏抗秦?!”老臣不敢应答,只低着头不看安厘王。另一个将军却促声接道:“末将愚见,信陵君不会回魏!”
   “却是为何?”安厘王大惑不解。
   “不会。”那个将军还没有说话,先前老臣却一反惶恐之态断然插话,“信陵君深明大义,若大王诚意释嫌,公子必能回魏!”
   “何谓诚意释嫌?”
   “公子离国,由兵事生嫌。欲以解之,自当仍以兵事。老臣之见,以举国之兵并上将军之印委公子,可见我王之诚也!”
   安厘王一番思忖终于拍案,立即命老臣为秘密特使兼程奔赴邯郸。
   老特使没有想到的是,信陵君一听是魏使,竟严词拒绝且不许门吏再报。如是三日,老特使竟连信陵君的面也不能见,焦灼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这日正在百思无计兀自后悔自己说下了大话,却有驿馆吏来报,说一个竹杖老酒徒在门口大嚷要见魏使。老特使正在连说不见,已经有苍老的嚷叫声响彻庭院:“蕞尔魏使,不见我仙,你却能见得何人?啊!”老特使心下一动,连忙快步迎出肃然一躬:“敢问足下,可是老魏高士毛公?”老酒徒嘿嘿一笑:“你说是便是,老夫只要瞅臭魏王诏书,余无他事。”老特使惊喜过望,当即将邋遢肮脏的老酒徒请进正厅。老酒徒看罢诏书,只说声你老等着,便点着竹杖晃晃悠悠去了。
   自对信陵君建言无果,毛公薛公便愤愤然出游赵北燕南。在老卓原的天卓庄盘桓了半年有余,期间恰逢赵国大礼护送秦国王后归秦,毛公薛公顺便送走了赵姬母子。此后欲去齐国,却在济水东岸正遇蒙骜大连绵军驻扎,大野泽两岸所有的官道都被秦军封锁。薛公说,不妨见见蒙骜,一则可探听秦军意图,二则或可收弦高犒师之功效。毛公却是嘿嘿冷笑,春秋秦军是偷袭之师,今日秦军却是明火执仗,还怕你知道?只怕去了便回不来也!薛公问为何?毛公连连点着竹杖说,不闻蒙骜吕不韦一交一 谊么?若那蒙骜硬要将你我送到咸陽去见吕不韦,你还指望回来么?薛公恍然大笑,呀!懵懂也!老兄弟说得是,不去了!一番商议,两人终于还是赶回了邯郸,一路见山东庶民落荒遍野南逃避战,心下大为不宁,反复思虑,还是决意再见信陵君。正在此时,忽闻魏王特使入邯郸而信陵君不见,毛公机警,便有了驿馆酒徒的故事。毛公见过魏王诏书,回去一学说,薛公二话不说抬脚便走。
   这时,平原君正在一胡一 杨林下与信陵君艰难地周旋着。魏王特使入邯郸,赵国君臣大喜过望,以为信陵君必定是应声回魏重组合纵。谁知几日过去,事情竟眼睁睁僵住了!赵孝成王急得火烧火燎,本欲亲自去说信陵君,却又愧于当年对信陵君食言,自觉功效不大,便召平原君密议。自信陵君客居邯郸,平原君也自觉与信陵君之间有了一种微妙的隔膜,政见之争,门客之争,后来直是信望之争,原本笃厚的一交一 谊与亲情竟在不知不觉间淡漠了。虽说也时不时有酒宴酬酢,可连门客们都是心知肚明,两公子再也不是从前的两公子了。然秦军压境,赵国腹地已经大受威胁,此时只有根基尚存的昔日强国魏国与赵国合力,才有望重立合纵扭转危局,形势使然,一己恩怨也只有丢开了。
   时当盛夏正午,信陵君散发布衣正在茅亭下自弈打棋,左手拈一枚黑子啪的打下,右手又拈一枚白子啪的打下,摇摇头又点点头,似凝神沉思又似漫不经心。平原君在亭廊亭外的草地落叶上沙沙走动,时不时说得几句,亭中信陵君也时不时应得几句,有一搭没一搭总是不入辙。良久,平原君终于入亭坐定在信陵君对面的大石案前,突然拍案高声:“无忌兄,山东存亡危在旦夕!兄当真作壁上观乎!”
   “不作壁上观又能如何?”信陵君依然漫不经心地打着棋子。
   “回魏为将,合纵抗秦!”
   “回魏?老夫做阶下囚,你舒心么?”
   “岂有此理!魏王诏书搬你,何来阶下囚之说?”
   “你信得君王之言,老夫却信不得也!”
   平原君顿时被噎得没了话。天下皆知,赵国食言于信陵君,始作俑者是自己,终无交代者也是自己。此事非但使赵国在山东六国信誉扫地,连秦国也是嗤之以鼻。至于平原君个人的豪侠声望,更是一落千丈,否则,自己能在如此急迫之时窝在邯郸不去奔波合纵么?每每心念及此,平原君便是愧疚不已。若是当初赵国遵守诺言,在信陵君不能回魏之时入约封给五城之地,只怕信陵君组成的封地护军也是一支抗秦锐师了,如何能让秦军长驱直入连夺三十七城?然则,一切都迟了。一步差池,赵国在丧师失地的危机关头再也没有了山东大旗的呼吁力量,景况竟是比长平大战后的兵临城下还要难堪尴尬。那时信陵君一呼而列国救赵,根由便是山东战国以赵国为抗秦中坚,深信赵国是一个诚信武勇的大国,今日我救赵,明日赵便能救我!曾几何时,一切都面目全非了……信陵君公然如是讥讽,无异对平原君心头一剑!一阵愣怔,平原君猛然举爵大饮,沟豁纵横的脸上泪水漫涌而下。
   “胜兄……”信陵君蓦然回头不禁惊愕万分,连忙起身过来一个长躬,“无忌无心之言,绝非重提旧事,兄何其介怀也!”
   “失信者言轻,何怨于兄?”平原君起身一拱便扬长去了。
   信陵君望着平原君已显老态的背影,一时竟莫名烦躁起来。正在此时,门客总管领来了毛公薛公,信陵君不禁惊喜过望:“泥牛入海竟有归,无忌有幸也!家老,上酒!”
   “今日非聚酒之时。”薛公肃然拱手,“但为君来进一言也!”
   “何来客套,但说无妨。”
   “我老兄弟从大野泽仆仆赶回,沿途所见不忍卒睹。凡城皆人心惶惶,凡村皆逃战岭南。中原之地已是生民涂炭,各国朝野皆如惊弓之鸟,与此前任何一次秦军东出均不可同日而语也!老夫直言,中原大险临头矣!当此时也,公子身负天下重望,独能闲散饮酒悠然打棋乎?”
   “以公之见,我当自投罗网?”信陵君揶揄地笑了。
   “魏无忌大谬也!”毛公一点竹杖竟是直呼其名。
   “何以见得?”信陵君却是微微一笑。
   “国家者,国人之国也,非王者一人之国也!救亡图存,君何计较于一己恩怨?天下重魏,魏有君也!天下重君,君有魏也!魏无君则败亡,君弃魏则失天下之心也!魏王固非明君,然信陵君拒其救国之请,又岂是大才正道?君雄才大略傲视天下,宁与庸常之君恩怨必较而使魏国灭顶哉!”
   “君与魏国,一体相依也!”薛公肃然一躬。
   林下一片沉寂。信陵君的心被两位布衣老士子的话深深震撼了。大才失国,终为朽木。客居异国原本只说能襄助赵国军政,一展胸中所学,到头来却是处处受制一逼一得自己酒色沉一沦 ,结局好么?长此以往,纵保一条活命,何异于行一尸一走肉也!心念电闪间信陵君拍案而起:“立备快马,兼程回魏!”
   三日后,大梁郊野人山人海。魏安厘王带领文武大臣出大梁北门三十里,隆重迎接别国几近二十年的信陵君。大梁国人几乎是倾城而出,要见识见识这位肩负着魏人图存重望的邦国干城的气象。暮色时分,一一团一 黄云般的烟尘从北方席卷而来。遍野百姓便是一阵乱纷纷呐喊:“马队来也!”“信陵君万岁!”马队渐渐清晰,信陵君的大红披风象一一团一 火焰在飞动。伫立亭外高台的安厘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正要举步下台,却软得烂泥也似……待一切整顺之后,安厘王当即在事先筑好的拜将台举行了堪称盛大的拜将大典,当着举国臣民向信陵君郑重拜下,授上将军印,授调遣举国兵马的虎符。当信陵君接过印鉴兵符时,长久郁闷的魏国人终于爆发了,漫山遍野吼声雷鸣,整个大梁都被这壮阔的声浪淹没了。魏国君臣奋激万分,围着信陵君异口同声地高呼了无数遍振兴大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