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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最后的距离

60、

雨过天晴之后,米晨静打算跟闻铁军一起回唐山去了,我妈妈打电话过来叫我回去家里吃饭,她说闻铁军买了很多我喜欢吃的大螃蟹回家。

螃蟹是个好东西,因为它的味道鲜美,我对这种八只脚的怪物印象一直不错,但自从我了解到这东西居然是食腐动物之后,我对它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我的这种情绪产生在最近的几年当中,闻铁军并不知道,我猜测,在他的记忆当中,我的喜好永远停留在二十岁以前。当我二十岁的时候,我疯狂的喜欢旅行,整天梦想着四处游走,如今,我听见有人说“旅游”这两个字小腿就开始抽筋。

闻铁军坐在电视机前心不在焉的转换着频道,我进门之后他站起身去迎接我,搂着我一起坐到电视机前。

闻铁军最近显得很疲惫,我看着他,却不忍心再责备他。

米晨静从厨房出来,她笑呵呵的,招呼我跟她进了里屋。她从床头的被子下面拿出一个盒子,神秘兮兮的塞到我的手里。

我掂了掂,沉甸甸的,却猜不到是什么东西。

“这个是我当年结婚的时候那个人给我买的,一共有十五颗钻石……我没有机会带,你经常出去……就留着吧。”

我打开来看,一个钻石的手链,每一颗钻石都有黄豆大小,我曾经见过旅行团里有个台湾老太太带过这种红色的钻石,她说这是“鸽血红”,是钻石当中的稀世珍品,价值连城。

我的心跳的厉害,暗自盘算着这串手链的价值,我从没收过如此贵重的礼物,我想这些钻石的价格加起来应该过了百万。

“这个……嫂子,太贵重了,这个我不要。”我有些口干舌燥。

米晨静微笑着将手链放回我的手心里,缓缓说到,“还有什么比情谊更贵重的?”她拉着我的手坐在床边,“闻昕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这次是救了我的命……没有闻铁军我活不下去……”

我不想听米晨静说跟闻铁军有关的这些话,我内心里很想忘记关于闻铁军做过的那些胡涂的事,米晨静时时刻刻在提醒我关于闻铁军的这些错误,我对她这种做法很反感。

“那么……我收下了。”说着话我将钻石随便的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我的母亲在厨房里大声叫喊着我的名字,我在转身离开米晨静房间的瞬间又看到了她苍白的脸,觉得她真可怜。

“嫂子,我哥被别人骗了,他是一心一意爱你的……”

米晨静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重重的点头,“我明白,我明白……妈在叫你,快去吧。”

往厨房走的时候经过客厅,闻铁军心事重重的看着我,好像担心我把他的事全抖落出来似的。

“我正想跟你说个事儿。”我的家长一边拨弄着锅里的青菜一边跟我说话,“我托马老师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你找个时间去看看。”她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跟我说话的语气十分平和,完全像她若干年前在出门之前给我布置额外的家庭作业时的口吻。

我掏出口袋里的钻石手链,想象着米晨静对于那个秃子段长该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你手里的东西哪来的?”她将锅里的青菜交到我父亲的手里,夺过手链自己看了看,“我好像见你嫂子带过,怎么在你这里?”

“她送给我的。”

家长斜着眼睛看我,“她把这个贵重的东西送给你干嘛?”说着向米晨静走去,似乎要替我还给她。

“妈——”闻铁军喊住了她,“你管那么多干嘛?米晨静就愿意送给她……那是她们俩之间的感情,你怎么什么都搀和。”说着话,闻铁军从我妈妈的手里有拿过那个手链还到我的手里。

我对着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端详了一番之后不客气的带到了手腕子上,然后挑衅似的对着家长挥舞了一番。她叹了口气,“唉,我这是习惯了,什么事都愿意替你们操心……”她无可奈何般的笑了笑之后又说,“我跟你爸都老了,可总觉得你们长不大,闻昕,你可好好收好了,别随便扔,弄丢了就连同你嫂子的情义也丢掉了。”她说完转身去收拾桌子,做吃饭的准备,米晨静也过去帮她。

趁着大家都在忙的机会,我又坐回闻铁军身边,看看手链,又看看他,学着家长的样子叹了口气,“闻铁军,我老了,可你怎么好像一直都长不大呢!你得知道,有些情感一辈子都不能丢,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闻铁军紧紧攥着我的手,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低下了头。

“听我一句话,忘了方明吧,至于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肚子里没孩子。”闻铁军沮丧的将身体靠到了沙发上,仰起头对着天花板发呆,好一会,“她肚子里根本就没孩子。”他重复了一次,我能感觉到他有些失望。

其实我曾经设想过方明的肚子是空的,只是我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个没有廉耻的谎言。“就算她有孩子你又能怎么样呢?”我问。

“就算最后她没有留住孩子,我心里总会有点安慰。”

“你骨子里是个贱货!”我恨恨地骂了他一句之后起身,率先坐到了饭桌前。

今天的饭吃的没滋没味,闻铁军买回的螃蟹我一个也没吃,米晨静奇怪问我为什么不吃,我看着闻铁军的脸回答说,这东西太不要脸,多脏多丑的东西都去吃。我的家长听后拍了我一巴掌,又说了一些我永远长不大之类的废话。

饭吃到一半,不知道那个闲人来敲门了,最近这帮退休的老年人活动特别多,不是下象棋比赛就是集体爬山、扭秧歌,他们声称是为了锻炼身体,其实是为一些丧偶的老头老太太们搞的类似年轻人的“单身派对”之类的活动,偏偏我的父母热衷成为这类活动的组织者,可见他们退休之后的文化生活几乎空白。

米晨静抢先站起身去开门,我听见她问:“您找谁?”

“闻老师是住这吧。”对方的声音我听起来十分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既然是来找闻老师的,我们都没有动,继续机械地挥舞着筷子,我父亲一个人跑到客厅去看是谁,刚出了餐厅的门口他就高声的叫喊起来,“唷,快坐,快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说提前打个招呼!”听见我爸的吆喝声,老太太也赶紧跑出去看,到了门口,她也跟父亲一样惊讶的高声说到,“唷,纪老师,您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还没吃饭吧,快来,快来!”

我猛然想起,那听起来熟悉的声音是纪峰的声音,他们夫子俩说起话来声音几乎分辨不出。

我也跑到客厅,纪峰和他父亲长的很像,看到他父亲我就能想起他的样子。

“闻昕,快给纪老师倒水。”

“噢。”我答应着,拿了杯子倒满了水递给纪老师,这个老头自从退休之后跟着他后来娶的老伴一起生活也不知道去了多少年,现在看起来连半点知识分子的风度都找不到了,一套半新的中山装穿在身上看起来各位蹩脚。

“纪伯伯,喝水。”我仍然按照小时候的称呼叫他纪伯伯,我记得他很会捉鸟,冬天的时候经常用个破筛子支起来在雪地里给我们扣麻雀,他还有很多捕鸟用的网,跟鱼网的样子差不多,春天和秋天的时候常常带上网到郊区去抓一些长相古怪叫声动听的小鸟回来给我们饲养,那些小鸟多半会莫名其妙的死去,还有一些被纪峰放飞了。我记得好像有一次傍晚,我偷了他的那些捕鸟用的网叫上迟大志跑到公园里去抓鱼,被管理员没收了,后来几次我在院子里听见他跟纪峰嚷嚷有没有看到他的网,不知道纪峰有没有告诉他是我偷的。

纪老师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番,“闻昕真是长大了,若不是在家里,我恐怕都认不出来了。”

我父亲笑笑说,“大是长大了,可惜还跟个孩子似的,贪玩,不懂事。”

纪老师仍旧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眼睛里面除了笑容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我无从知晓。

我拉着闻铁军一起向大人们告别,声称我们要出去谈一些大人不感兴趣的话题,他们只是笑,我和闻铁军在他们的哄笑声中走出家门。

我和闻铁军其实没有什么要紧的话说,我只是不想多看纪峰的父亲,我最亲密的青梅竹马的朋友已经莫名其妙的死于非命,我终日想念他活着时候种种的好,今生今世我不得再见到半点他的模样,而与他长相甚至声音都不差分毫的父亲出现在我的家中,在我的眼里,那不是纪峰的父亲,那是几十年以后又一个纪峰的模样。

忽然觉得伤心已经很多了,我要尽可能的保护自己。

61、

就在几年以前,迟大志带我和纪峰到歌厅去唱歌,偌大的包房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忘了为什么想起来去唱歌,那段时间我们之间的往来还比较频繁,迟大志隔三差五的就能找出一个理由请客,吃饭或者唱歌。

那天我们三个人轮流上阵,肆意的将歌词篡改,摆出各种我们自认为优美的演唱造型,狼一般在包房里嚎叫。

那段时间,迟大志财运差到了极点,买什么股票,在未来不出三天里那股票准会狂跌,让众多跟他一样不开眼的股民跟着受牵连。轮到迟大志上场的时候,他踏上了包房里不大的茶几上,对着我跟纪峰鞠躬,屁股都快翘到了天上,他说:“下面由我为大家演唱一首《单身情歌》……”

随着音乐响起,迟大志像吃了耗子药一样哼哼唧唧和着单身情歌的旋律高唱到:抓不住行情的我,总是眼睁睁看它溜走,股市中赚钱的人到处有,为何不能算我一个;为了钱孤军奋斗,早就吃够了套牢的苦,在股市失落的人到处有,而我只是其中一个,买要越错越勇,套要肯定执着,每一个炒股的人得看透想玩就别怕伤痛………………

他唱的声泪俱下,唱的我跟纪峰几乎忍不住号啕大哭,最后,迟大志的歌声终于被纪峰的训斥所打断,大发白像个爸爸似的指着迟大志叫骂:“买!买呀!你还接着买!早跟你说了,股票这个东西就不是咱们玩的,那玩意儿跟赌博一样——上瘾!越输越想翻本儿,越翻本儿越输,你真以为自己是大款?好好挣工资过老百姓的日子得了……”而一向在大发白面前趾高气昂的迟大志居然真的被训成了一副儿子的模样,坐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眼泪流成了河……

记忆中,那是唯一的一次纪峰正儿八经的说出他自己的观点,并且将迟大志训斥的口服心服,在那次以前他在我们面前永远是唯唯诺诺,在那之后,他留在我跟迟大志的心底也永远是一副唯唯诺诺永远喊着安全第一口号的小人物。

大白发短暂的一生是在终日的谨小慎微当中渡过的。

62、

我一个人送走了闻铁军和米晨静,回到八号楼开始整理一些简单的行李,前天旅行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通知我明天上午带一个从澳大利亚来的旅行团去河北的白洋淀。白洋淀我去过许多次,那里的鸭蛋惊人的好吃,每一次得知我要去那里,纪峰都会颠颠的跑过来,一再的叮嘱我不要忘了给他买鸭蛋,有两次我的确忘了,到了北京之后才想起来,我不想让大发白失望,于是到自由市场挑个头最大的鸭蛋买回来给他,每次,都被他识破,我至今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分辨北京鸭蛋和白洋淀鸭蛋的味道。

东西收拾到了一半,我母亲打电话来叫我回家去一趟,我说等会,收拾了东西我就去,她命令的口吻对我说“马上来,马上来,你这个狗东西马上给我滚过来!”放下电话我暗自发笑,她这种以高级知识分子自居了一辈子的人居然晚节不保,说起粗口来了。

我不敢耽搁,放下电话小跑着进了父母的家。

大发白的父亲早已经不知去向,我的父亲还保持着我出门之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而我尊敬的母亲正铁青着瘦脸站在家门口等着我进门,我前脚迈进家门,她立刻重重的将门关死,我的脑海里蓦地蹦出了电影里说过的“关门,放狗”的台词。

“怎么了你们这是,刚才我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我以为父母因为意见不统一有了争吵,要知道,两个知识分子吵架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情景跟斗鸡的场景差不多,不把其中的一个累的喘不上气来,绝对不停。

母亲上前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到沙发上坐下,鼻子里呼呼的喘着粗气,双眼通红。

“怎么了你这是?”我看看坐在一边的闻教授,他也黑着脸看我。

我妈妈急了,一手拍着桌子另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子尖,几乎跳着高问我:“你说,你今天说说清楚,你为什么拿了纪峰生前的积蓄不还给人家家里人!”

我一愣,脑子高速运转了三十秒,之后冷静了下来。

“你说什么呢?”我困惑的看着她,困惑到连我自己相信了自己的困惑。

她也一愣,扭头看看坐在一边的我的爸爸,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面孔。

“我说你为什么不把纪峰生前的积蓄还给人家家里人!我问你,纪峰的钱怎么会在你那里?你拿着他的钱做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她问“是什么关系”的时候声音已经显得有些歇斯底里了,她的手不停的在桌子上拍打着,许多年以前她在办公室里也是这么拍打着桌子训斥她的学生。

我咽了口唾沫,强装出笑脸,“我什么时候拿过他的积蓄,我和大发白除了纯真的友谊还能是什么关系!再说了,他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能有什么积蓄。”

没等我母亲说话,我爸爸已经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他向以往一样只要我犯了大错误,他就背着双手,以我为中心在我周围方圆一米的范围内绕圈子,一边绕,一边将他掌握的证据一一列举,直到我无言以对,然后,他会在坐下,等着我捶胸顿足地向他认错。

“纪峰生前将积蓄放在你那,没过多久,他就出了事,出事以后你把纪峰的钱留下了……”他绕来绕去,我感到有些头晕,“闻昕,你自己说,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他冷冷的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呃……没有。”

我母亲听了我的回答之后重重的叹了口气,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她学着我父亲的样子,冷冷的看着我,我的心里直打寒战。

“现在的年轻人,说起来真叫我痛心……闻昕,你这个人一项私自,为了达到个人目的不择手段……”

我的脊背发凉,这样的凭借我不止一次在迟大志的口中听到,包括我的关系不太密切的同事,他们经常在粱老师面前说一些类似我不择手段之类的闲话,对此,我根本不屑一顾,没想到原来父母的心目当中我也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我和你妈妈一直相信,虽然你这个人的毛病很多,但内心还是善良的,你不会帮助别人,至少也不会去做坏事、害人……在这件事情上,我跟你母亲都是有责任的,我们对你疏于管教,做了对不起纪老师的事……我跟你妈妈一辈子没害过人,邻居、同事没有说过一句我们不要的话,老了老了,以为能踏踏实实养老,俗语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怎么……,我跟你妈妈怎么出去见老同事,怎么再见纪老师……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让我们操心……你呀你呀……”他说着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双手捂住眼睛,发出委屈的呜呜呜的声音,好像深秋的时候冷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吹疼了树叶子的声音。

这个说法是小的时候我爸爸告诉我的,我很小,瘦,身体不好,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样子,由于之前刚刚得过肝炎,之后有患上了严重的胃病,我面黄肌瘦,成宿的睡不着,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爸爸总是坐在床头,大手在我的额头不停的摩挲着,安慰我,我听到秋风吹树叶子的声音,很害怕,我就问他,是什么声音,他告诉我是树叶子的声音,我又问,树叶子怎么会有声音,他说,从遥远地方来的风,特别凉,吹到树叶子上,它们冷的受不了,一齐哭了……

我不知道父亲的内心是不是因为冷的受不了所以哭了。

我心慌意乱。

我妈妈也开始自责起来,“我从小溺爱你,却害了你……我们生了你们两个孩子,你哥哥连一口奶都没有吃过我的,我们也没有教过他……一个生的那么憨厚,一个怎么就……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我被逼急了,终于忍不住大声的质问他们:“难道我真的那么坏?你们不会认为是我为了那三万块钱杀了他吧?”话一出口,我追悔莫及。

我母亲冷笑着,盯着我的眼睛,“这么说你真的拿了纪峰的钱?”

“没有。”我尽量让语气听上去坚决一点。

“没有?”我爸爸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拍桌子,“你还说没有?”他的眼珠子都快弹到我脸上了,“你还说?没有?你怎么知道人家问你要三万块钱?不是四万?不是两万?”

“我……我……我只是随便说说……就随便那么一说……”

“闻昕,你必须在今天晚上之前把钱给人家纪老师还回去!”家长命令我。

“我……我……没有拿纪峰的钱。”

“你还说?”桌子被她狠狠踢了一脚,茶杯掉到地上,碎了。

“我……”我努力的使自己相信我确实没拿纪峰的钱,“我没拿……”忽然想起以前爷爷跟我说过的话“如果你想撒谎,又想说实话,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你就实话实说”。

“我……我……好吧,我拿了。”

四只眼睛立刻像手电筒一般射向我,异常明亮,然而这光线一闪即过,接下去的是更加悲伤、绝望、失望、鄙视的表情。

把和那三万块钱有关的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家长交待清楚之后,我的内心好像被掏空了一大块。

交待完问题之后,我像一只落寞的,被斗败了的公鸡,我送阿秀去上学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三万块钱的事情会败露,当然也没有想过要从我的血汗钱里面拿出一部分还给纪老师。我感到十分后悔,甚至懊恼——为什么我要把纪峰的钱拿出来送阿秀去念书呢!一直以为阿秀的学费是纪峰交的,还曾经为此而沾沾自喜……可笑,我想自己在那个时候一定又被正义冲昏了头脑。我痛恨自己,更痛恨迟大志,这个王八蛋,他貌似精明,败就败在长了一张破瓢一般的嘴巴,任何机密总是会泄漏的精光。

63、

我在8号楼的门口遇到了正在徘徊的迟大志,他皱着眉头,穿了一条膝盖上被划了几道豁口的牛仔裤,一件洗的有些发白的米色衬衣,加上他有些凌乱的头发,以及在他周围散落了一地的烟头,他看起来就像经常在高校门口调戏小妞的那些不良青年。

他不经意的抬眼,看到了我,迅速扔掉了手里的烟头踩了两脚,向我走来。而我,思量了片刻之后飞快的跑到迟大志跟前,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几滴鼻血掉了出来,一滴一滴的,看起来十分粘稠,滴在他衬衣的前胸,红的发紫。迟大志双手捂着鼻子,仰起脸来上下跳了几个来回,鼻血非但没有止住,反而流得更加畅快,随着血流成河,迟大志咿咿呀呀叫个没完。

我在一边看着他上窜下跳,心中说不出的舒畅。

“你,你就对不起人字的一撇一捺!”他又给我扣上了一顶新的帽子,将我的错误上升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新的高度。

我情不自禁的冷笑了两声,“哼哼,你就对得起?”

“不是我说的。”

我揪着迟大志的衬衣领口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运足了气把他搡到了楼门口的砖墙上,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再次扑上去,双手急速的拍打着他的肩膀,直到我的双手通红,疼的有些麻木我才停下来。

迟大志蹲下去,双手来回揉搓着被我打过的肩膀,他低着头,以便让鼻血流的更加彻底。

我看了他片刻,等着他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等了一会,他仍旧专注的看着那些流到地上还没有来得及渗进土壤的鼻血,好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终于我忍不住了,开口问他:“迟大志,你给我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你把这事告诉纪老师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迟大志也不抬头,只是对着我的方向连连的摆手,“算了,算了,我妈说的没错,你就是个混世魔王,我不跟你说了,你走吧,你走吧……”

我听了迟大志说的话,感觉脑袋“嗡”的一声好像要爆炸开来,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一阵眩晕叫我措手不及,我本能的双手扶住了墙壁,做了几个深呼吸缓解了一下头晕的状况,我看迟大志,他正用上衣的衣角拧成一团塞进鼻孔里。

不知动了哪根筋,我想也没想,对着迟大志的肩膀猛踹了一脚之后大踏步的扬长而去,一直到我哆哆嗦嗦开门的时候,还能听见迟大志杀猪似的嚎叫声。

我已经向父母保证过了,把大发白的三万块钱一分不少的还给纪老师,但从内心来讲,我压根是不打算还的,如果我还了他,那么阿秀花的钱就要我一个人来承担。我经常感到生活当中常常会有让人无奈的情况,比如我经常会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撒谎。

回到房间以后,我打开抽屉一通乱翻,终于找到了阿秀去外国语学院报名的时候剩下的照片,我将照片小心的放在一个信封里,又从相册里翻出一张大发白的照片也放在里面,下一步,我将到大街上找个洗相店花上三十块钱去合成一张大发白跟阿秀的结婚照,再接下去我得去……

我在想着怎样才能尽快解决我目前面临的这些问题,因为我明天要去白洋淀了,今天我必须得把照片送到洗相店去,这样,在一个礼拜之后我回来得时候,才能将事情顺利的解决。

马老师真是个“无事忙”,大到美国反恐战争小到菜市场猪肉涨价没有她不关心的问题。我前脚进屋,后脚她就追了上来,拍着我的门大喊:“闻丫头,闻昕丫头,你快去看看,大志满身是血,我一个人搀不动他,你快来……我先去了你快来跟我一块把他搀上来……”说完了,她噔噔噔的跑开了。

我在屋里寻思:前段时间不是病的很厉害吗,怎么跑起来脚步还像机关枪似的这么利索?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的叹息了一声“唉,人就不能太闲!”

我慢慢腾腾的下了楼,像拖死狗似的拽着迟大志的一条胳膊上了楼。我根本没想再搭理迟大志,但如果我不管迟大志的话,马老师知道迟大志被我打成那种惨状都不肯还手的事,说不定会在院子里贴出大字报来批判我。如果今年除了“见义勇为好市民”奖之外,政府还能设立一个类似“闲人”大奖的话,得主非马老师莫属,我就纳了闷儿了,退休之后她不像别的教师那样好好跟家练习练习琴棋书画,反到将她爱传播小道消息,打探别人隐私的劣习发扬光大,俨然成了一个家长里短评论员!

迟大志进屋之后一头扎进了洗手间,开始清洗他脸上的血迹。说实话,拽着他上楼的时候我看着他的模样忽然就想起了大发白,我忽然想,其实谁流血都是一样的疼,不同的是,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疼痛过后一如往常。

“真不是我说的。”迟大志从厕所里钻出来之后仍然不忘向我表示自己的清白。

我冷眼瞧着他,“不用说,你告诉你妈了。”

“提过一回。”

“你先告诉了你妈,你妈再告诉纪老师,那不跟你直接告诉纪老师一样吗!”

“……不一样,不是我说的。”

我气的已经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了,张嘴张了很久,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迟大志叹息了半天,最后无奈的向我妥协,说到:“行了,你也别因为这事生气了,不就是那点钱吗,我给他。”

我气的哭了出来,“你傻吗?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关乎我的名誉!”我走近他,走到离他只有一尺远的地方,伸长了脖子,几乎是脸贴脸的跟他嚷到:“关乎我的名誉,名誉!你懂吗?”

“实际上那些钱全花在阿秀身上了不是吗?”

“谁知道阿秀跟大发白的关系?他们会相信吗?我就纳了闷儿了,你是怎么想的,你都多大了?什么事都跟你妈说,几十年以后她死了,难道你就成了哑巴……”

迟大志终于忍耐不住,愤怒的挥出拳头,重重的打在我的脸上,“你他妈的!”他同时恨恨的叫喊着。

已经记不清楚我与迟大志之间大打出手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十年以前?二十年以前?或者前世?人长大了就会变得比较不可思议,小时候可以因为一根冰棍打个你死我活,但很快就会忘记,长大以后轻易不会打架,打了,一辈子都记得。

桌子上摆着一个“兔儿爷”,三年级那年玩过家家的时候,迟大志要取我当媳妇,假扮我爸爸的大发白学着电视里父亲的口吻摇头摆尾的跟迟大志要彩礼,迟大志跑回家拿来了这个他最喜欢的玩具,送给了我“爸爸”,然后把我娶过了门,“爸爸”嫌“兔爷”难看,又把它送给了我……

“好了,这件事我不怪你,我自己品德不够高尚,怪不得你这种人四处嚷嚷……”

迟大志脸上的青筋爆起,鼻子呼呼的喘着热气,他毫不客气的啐了口唾沫在地上,重重的摔上门,走了。

我抓起桌子上的“兔儿爷”爬在窗户上等着迟大志出现,看见他从楼门口走了出去,我喊他:“迟大志,迟大志——”

他迟疑了一下,停住,走到我的窗户下面,仰起头瓮声瓮气的问“干嘛?”

我对准了他的脑袋,将那个可怜的陶瓷做的小兔子扔了过去。

64、

我一个晚上没有睡觉,白洋淀是去不成了,早上起来,临时给旅游公司的另外一个导游打了电话,跟他调换了时间,下个星期替他去。

这样一来,我变有充裕的时间来解决关于那三万块钱的问题了。

65、

中午,我拿了在照相馆里合成出来的阿秀与大发白的结婚照直奔了中关村,那里,数不清的小贩在天桥底下兜售廉价的婚姻证明。

“发票,发票要吗?”一个黑瘦的妇女压低了声音问我。

我四下张望,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但仍不敢放松警惕,我看了她看她,没有立刻走开,她立刻就明白了,低声对我说:“跟我来。”

我捏着相片的手已经微微的渗出汗来,跟着她走到一处僻静的广告牌的背后。

“要发票?”

“不要。”我刚说了不要发票,她立即警觉的看着我,生怕我是警察,于是我又赶紧补充到:“发票我不要,我想办个证件。”

她舒了口气,笑着问我“什么证件?”

“结婚证。”

“带照片了吗?”

“带了……多少钱?”

“你要以前的还是现在的?”看来这帮做假证的还钻研了不少业务知识。

“呃……”我想了一下,“就是去年的……多少钱?”

她想了想,对着我伸出了五个手指,表示五百。之后试探性的问我,“行吗?”

我连连摇头,“当然不行了,哪有这么贵?一百五。”我做出一副死不让步的架势,坚决的还了价。

她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想了很久,最后终于答应下来,她拿了照片,要我三天以后来取。

“不行,我急着用,你能不能现在就做?”

见我着急,她的脸上泛起不易察觉的笑容,“加急也可以,要多交一百块钱。”

“五十!你往边儿上看看,”我指着广告牌上她的同行们张贴的小广告叫她看,“你瞧瞧这满大街的广告,我又不是非得在你这做……”

“你知道我们干这行多危险,一不留神逮住,罚的就不是一点半点,再多加点……”

我坚决的摇了摇头。

“好吧。”她做咬牙状,“以后你再办什么证件可得想着找我啊……你给我留个电话,就在这等着吧,一会我给你打电话。”

她走了以后,我进了商场去逛荡,看看衣服,看看皮鞋,还看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想给自己买点什么,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商场里跟我同龄的女孩都比我显得年轻多了,她们流连在化妆品和时装的柜台前,穿着时髦,眼神当中充满着骄傲,还有那些由中老年男性陪伴见什么买什么,时不时向中老年朋友撒娇称他们做“亲爱的”的年轻女子,她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趾高气昂,就好像她们拥有了全世界,而我只是个要饭的。我必须承认,我在商场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从六楼转到了一楼,用去了三个多小时,我看了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多了,那个妇女同志还是没有给我打来电话,我有些不快,在商场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刚刚坐下不久,我远远的看见了阿秀。她穿着白色的短袖背心,牛仔裤,跟大卫从商场里面走了出来,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笑着,尽管阿秀看上去还是有些腼腆,但她的幸福和喜悦让人一目了然。他们就在距离我五米远的另外一张长椅上坐下,大卫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将长椅擦了又擦,才让阿秀坐下,然后,他颠颠的跑到对面去买水……

我的心情难以鸣状,矛盾,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被他们看到。

我把头转向一边,假装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寻找什么人的样子,但还是被大卫看到。

他喊我的名字,“嘿,昕!”声音里充满着喜悦的热情。

我转过身来,实际上大卫即使不叫我我也打算让扭的发酸的脖颈好好的休息一下。我假装很意外的样子,表现的很惊讶,笑着向他们走去。

阿秀看到我,马上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十分尴尬的表情。

“啊……今天给大卫上完课他叫我陪他来买东西……”阿秀很慌乱,像我解释。

“嗯,啊……”我一时也不知道说点什么,我不是紧张,只是情绪不太好。“阿秀你怎么又瘦了,是不是学习太紧张了……你不要太节省了,也该给自己买些衣服……”

阿秀的头埋的很低,好像她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我发现了一样。

“阿秀,这没什么!”我开导她,“大卫是很喜欢你……呃,可能我得跟他谈谈……”

“别……我就是跟他出来买东西……”阿秀的脸红透了。

“闻昕,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大卫打断了阿秀的话,实际上他目前的汉语水平还听不懂阿秀和我说的是什么内容,我想他从阿秀的表情上判断出了一些什么。

“你不用说,大卫,我想我完全明白。”

“你明白?”

“是的,我明白。我想我要告诉你,阿秀是我所认识的最善良,最美的女孩,如果你是像你的朋友吉米对待中国小妞那样我劝你离开她……”

阿秀还不能完全听懂我跟大卫的谈话,但我想,她能从大卫的表情里猜测我们谈话的内容。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卫连连的摇头,“你知道吗我跟吉米的想法不同,我热爱东方,热爱东方的女性,我的外婆,她也是中国人,是的,我爱阿秀,她确实……确实很美……”说到这里,他转向阿秀,用中文说到“我爱你阿秀,我要和你结婚”。阿秀听了立刻惊叫起来,呆呆地看着我。

我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微笑的看着她,阿秀这家家伙的运气确实不错,我心里想。

“大卫,如果你真的爱上了阿秀,希望你可以让她在中国完成学业……”

“是的,是的,我喜欢中国,如果她能够同意我的求婚,我要和她一起在中国生活。”

我转头看向天桥,熙熙攘攘的人群显得那么烦躁。再次看向阿秀,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自言自语般的说了一句:“你会幸福的阿秀。”我的心里酸溜溜的,为什么这样的好事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呢!也许迟大志说的没有错,就是因为我太不善良了,所以没有哪个不开眼的人会真心的爱上我。

“我走了。”我对着天桥来来去去的小人物看,向阿秀告别,“周末带上大卫一起回家吃饭吧,叫我妈妈也高兴高兴,我跟你站一块,其实她更希望你能是她的孩子。”

我没等他们再说话,转身离开了,不知道是运气不佳影响了我的心情还是心情不好影响了我的运气,总之,最近我的忧伤总是接踵而来,我回想这些忧伤的起源,就是从大发白的死去开始的。每当想到这里,我总是在心里不自觉的怨恨他。

66、

接到妇女同志打来的电话,我急匆匆的回到我们讨价还价的那个广告牌后面,然后按照她在电话里的指示又往前走了两站地,在一个麦当劳的门口坐下休息了一会,我四处张望,并没有看到那个女的,又过了五分钟,她又打来电话让我继续往前再走一站,她就在某某大学门口等我,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那里之后,她又打来电话叫我到另外一个门口……

“大姐你没事吧,有谱没谱啊?你香港电影看多了吧,咱们只是见面拿个假的结婚证,你以为贩毒呐!”电话里,我都快对着那位大嫂哭出来了,“我求求您了,别在换地方了。”

“唉,这也是没办法,你到那个门口,我肯定不换了,我肯定就在!”她说的斩钉截铁的。可是等我到了大学另外的门口,还是没有见到她,我只好在大学门口徘徊了十来分钟,才看到她远远的向我走来。

“对不起,对不起了小姐,让你久等了。”她气喘吁吁的跑来,额头上流淌着汗珠,我一肚子的怨气被她几句安慰过后,不好再发作,责备的口气说了一句,“我腿都跑断了。”

“嗨,别提了,小姐你不干这行你不知道,到处都是警察……”她悉悉嗦嗦的从胳肢窝底下掏出了一本漫画书,告诉我“就在这里面。”

我接过来,塞进书包里,一边问到:“质量高不高?你可别骗我,我好几个朋友可都是干公安的。”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两百块钱给她。

“我们长期做这个,很多活是靠回头客介绍来的,我们怎么能砸自己招牌,你放一百个心吧……”她信誓旦旦的表白还没有结束,两个男青年从她的背后抄了过来,其中一个一把将她按住在原地,另外一个拽住了我。

简直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这么赤裸裸的抢劫,我来不急细想,对着拽住我的那只手一口咬了下去,顿时,那个人的手松开了,他青蛙一般在原地跳了起来,一边跳一边“哎呀”“哎呀”叫个不停。

“你干什么?我们是派出所的。”按住那位大嫂的青年对我大喝一声。

我明白自己闯了祸,赶紧转过身体去拉住了那个跳跃的警察同志,并且道歉,“对不起了警察同志,我还以为是抢劫的……怎么是你啊?”北京的警察这么多,怎么偏偏就让我遇上了他呢!

刚被我咬了一口的警察不是别人,是陈亮的同学何小江,不久以前我们去给大发白烧纸的时候不小心点着了路边的自行车,没来得及逃跑就被何小江的同事拉回了派出所,我很奇怪,怎么今天又遇到他了呢!

他看着我也很惊讶,“怎么是你啊?”一边说话,一边用另一只手来回揉搓着被我咬的手腕,“我说,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张嘴就咬?”

“我……我还以为是抢劫的,老听我们同事说走大街上就有人上来抢包。”

何小江指着做假证件的妇女,“我们逮她呢!盯了她好几天了……你怎么跟她有联系?你是她客户吧!”

“不是,不是!”我连忙摆手,“我……我就是在这等个朋友,刚才她过来问我换零钱……换零钱,她说她要打电话……真的,不信你问她!”

“是是是,我问这位小姐换点零钱,要打电话,我是来这里找人的……”她倒是很机灵,没等何小江问,她主动为我做起了证人。

“你就别编了,我们都盯了你半个多月了,跟我们走吧!”何小江的同事阴阳怪气的口吻说到,并且他怀疑的看着我。

何小江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什么之后,他对我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我确实……”我想说我确实在这等朋友,似乎何小江早知道我要这么说,他笑笑,又看了看他的同事,“呵呵,你确实在这等朋友,你慢慢等吧,我们得工作了,有时间咱们再细聊。”说完,他们两个人拉着办文凭的妇女向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一辆警车走去,走了两步,他嘻笑着转回头来对我说:“你的朋友来了,替我问个好。”

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个何小江真能把我放过去,很明显,他对我的谎话早就看破了,特别是他最后跟我说了那句话之后,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长久地伫立在那里,头脑当中大片大片的空白,“唉,我这是在做什么呀!”我心里这样想着,忽然就觉得自己活的特别没劲,连走起路来也觉得没有精神。

67、

其实我这个人从小就养成了一个对我今后的生存起了巨大帮助的习惯——撒谎。我不认为这是缺点,还没有成年的时候我跟着迟大志一起看三国,我最喜欢的人物是诸葛亮,甚至到了崇拜的地步,在对手面前,这个家伙说瞎话从来不用打草稿。

我看过三国之后除了开始崇拜诸葛亮更记住了一个成语——兵不厌诈,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对“诈”固执的理解为“说瞎话”,这些年我一厢情愿的确信着兵不厌诈的道理被写进了孙子兵法,用来勉力自己说瞎话对于人生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课。

68、

晚上,我揣着伪造的阿秀与纪峰之间的婚姻证明到大学的招待所去找纪老师。其实我一直是称呼他纪伯伯的,但自从他出现在我的家里,通过我的父母向我所要大发白的积蓄之后,我再也不愿意那么亲近的称呼他,一个试图从我手里抢夺的老头,即使不被我看作敌人,至少也是一个对手。

我不是刻意这么做,二十多年的成长造就了我争抢的本性。

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想起当年我爷爷无奈的声音和表情,他曾经指着我说:“三岁看老,这个丫头将来不好惹……”我必须承认,他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从八号楼到招待所有至少两千米,我走了将近一个半小时,中途,我几次停下来思索,不是因为胆怯,我想尽量把纪老师可能会反问我的问题想的全面一些,并且准备好答案,这样一来,我更能显得理直气壮。

忽然觉得这是一个策划的时代,永远是包装大于内容。

门虚掩着,我远远的就看到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没多想,我轻轻的推门而入,进去之后马上后悔应该站在门口探探风声再进去。

迟大志的母亲曹坚院长赫然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着实有些不知所措。她在这个大学里是和我父母同龄的人当中最了不起的一个,她了不起在什么地方,具体我说不上来,但是我有证据——她在退休以前当上了院长,跟我的家长当上了系主任比较起来,院长的官衔显得很大。

“纪……”我想说纪老师,但最终还是叫了纪伯伯。

“纪伯伯,我来看看您。”我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专程来看望他的样子,“曹伯母也在啊。”尽管我已经很努力的放松,还是显得有些紧张。

“来,坐。”纪老师叫我在沙发上坐下。

“我有十多年没有见过闻昕了,”迟大志的母亲笑着对纪峰的父亲说,“这三个孩子里面,我看要属闻昕最出息了。”她不咸不淡的腔调叫我一时摸不准她的态度。

纪老师哼哼哈哈的附和到:“呵呵,是啊,长大了跟小时候长的不太一样了,漂亮了。”

“闻昕从小胆子就大,你还记得有一回他们仨在你们家玩,闻昕自己爬到平房的房顶上,谁说都不肯下来,最后,还是我们家大志他爸爬上去给抱下来的,他一上去才知道,原来这丫头把你们家纪峰的零食都给仍房顶上去了,自己一个人爬上去吃……呵呵,纪峰这孩子从小老实,要不是老迟发现了,大人们都不知道……”

“呵呵,可不是,他自己不敢说。”纪老师干巴巴的笑着说。

我的心里忽然感到很憋屈,这个曹坚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对我有偏见,这么多年一点没有改变,我想,就算我真的那么坏,在她的面前,我永远都是孩子,不明白一个好争斗的长辈为什么会对一个同样好争斗的晚辈如此的不已不饶。难怪她能当上院长。

想到这里,我立刻接过大发白的父亲没有说完的话,“那是我不让他说的,还有迟大志,我说了,谁说出去我砸谁家玻璃,哈哈哈……”不管他们笑不笑,我自己先笑了出来。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去再说点什么。

“闻昕,你来有什么事吧。”曹院长问我。

“确实有事,得跟纪伯伯一个人说,要不您先回避一下?”

“我们都是你的长辈,看着你长大的,还回避什么?”她嗔怪着,在我的头上拍了一下。“你们都是孩子,难免犯错,我们大人不会真的跟你们计较的,你跟纪伯伯认个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股怒气直冲我的额头,恨不得冲上去将她爆打一顿。

不管怎么样,我得叫她明白,在她眼里我虽然是个孩子,可是我不怕她。

“曹院长,我可不是来认错的,我是来向纪伯伯兴师问罪的。”我冷笑的看着她,“听您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感情是您在背后造谣叫纪伯伯来找我的,哼哼,怪不得你们家迟大志说知识分子最不是东西!越高级的知识分子就越不是东西,您可是咱们院儿里最高级的了,院长啊!”

我将伪造的证书摆到大发白父亲的面前,“纪伯伯,您光知道纪峰放了三万块钱在我这,不知道这三万块钱的去向吧!”纪老师拿起结婚证书仔细的看,他显然没有想到纪峰已经结了婚,呆呆的看了好半天才开口问我,“这是谁家的孩子?”

“纪峰自己交的女朋友,阿秀。他的钱是放在我这里了不假,可是我要还也不是还给您……这么多年,纪峰的事您问过吗?管过吗?他生病、住院、他口袋里没钱了一个星期吃不上饭,是谁照顾他?曹院长,你管过吗?纪伯伯您管过吗?我今天说句不知道害臊的话,我对纪峰,比他媳妇还要好上多少倍……”我很快就进入了角色,越发的义愤填膺起来,接着,我的喉咙一阵发酸,眼泪也簌簌的掉了下来,“纪峰出了事,阿秀你管了吗?您大老远的跑到我父母的家里兴师问罪,我为纪峰做了那么多,为阿秀做了那么多,我说过什么没有?我向您要过什么没有?”我的眼泪越来越多,到最后已经有点泣不成声了。

纪老师的眼圈也红了,我说话的时候他听的很认真,看的出来他的内心深处有些愧疚,或许还有点懊悔。他走向我,从口袋里掏出手绢给我擦眼泪,抚摩着我的头发:“好了,闻昕,不哭,不哭了……我知道你跟纪峰从小长大,你比他大两岁,就像他姐姐一样……是我错了,从他母亲去世之后我确实没怎么关心过他……你说的对……”他的眼泪掉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双手捧着脸颊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秋风吹过枯黄的树叶的声音。

“这孩子的嘴可真厉害。”曹坚院长继续不咸不淡的口气。

“我这可不是说给纪伯伯听呢,我是说给曹院长您听呢。”我直视着她,眼中充满愤怒,“您是长辈不假,您要是真关心我们这些孩子、关心纪伯伯也不至于不言不语的悄悄通知了纪伯伯,您总该先找我问问,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这孩子,我这不是……”她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知道的当您是好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退休闲了给自己找点娱乐节目呢!”我恨恨的说到。

本来,我还想说下去,看到迟大志的母亲捂着胸口皱起了眉头我才不情愿的住了口。

她跑到床边打了一个电话,一边捂着胸口呻吟着一边叫迟大志赶紧来接她,纪老师见她那副样子早已经顾不上为了纪峰伤心,忙不迭的将这个前任院长扶到床边坐下,倒了一杯热水给她喝。

我看着她,说不出的怨恨,就算她因为心脏病不幸去世的话,我也不会有半点的自责。

“你这个孩子……你真是,唉……唉……”她说不上来什么,只是不住的叹气,“你跟你父母也这么说话吗!”她气的不行,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叫嚷着问我。

我还是很平静,回答她:“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吗?我父母为人老是厚道,可不像您……”纪伯伯慌忙的阻止了我,对着我连连摆手,他好像生怕我再说下去那个前任院长会被气死了。

“闻昕,你先回去吧,伯伯错怪你了,明天一早伯伯就去到你父母前面给你平反……”纪老师声音颤抖的跟我说到。

我收起了桌子上买来的结婚证书,正准备离开,迟大志推开门进来,他妈妈一见到他,呻吟的声音听上去又痛苦了好几倍。

“儿子,快,叫辆救护车……”

迟大志先是望着我想说些什么,听到他妈妈这么说立刻奔了过去,像电视里演的孝顺儿子那样,关切的询问他母亲怎么会这样,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前任院长颤抖的手指向了我,“大志,你快让她走……妈妈一看到她心脏就受不了……”

我来了脾气,转身走向床边,距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站定,向她做了一个鬼脸之后问到:“怎么样曹院长,你好点没有?你不如多看我两眼吧,以毒攻毒,说不定您着心脏病就好了……”

“滚!”迟大志一声大喝打断了我的话,他脸上的青筋爆起,怒视我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滚!”他又重复了一次,并且扬起了拳头。

我的眼泪马上就要涌了出来,我强忍着,保持着笑容将迟大志的胳膊轻轻的放下,“迟大志,咱们之间的情义从此断了。”之后我冲出了房间,飞快的跑出了招待所,在招待所门口的竹林里号啕大哭。

从小,我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现在,那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不知道去了哪里,大约死了,现在我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将她寻回来,于是我只好用眼泪来祭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