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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巴普洛夫的狗

秦昭的彬彬有礼是一种诡异的彬彬有礼。

“请坐,请喝水。”他给陆翊倒了杯水,面无表情地看着陆老师片刻,突然毫无征兆地扯开嘴笑了一下,“找我有什么事?”

陆翊没有答话,也没有动水杯,两人对面而坐,再来点灯光和音效,不用化妆就能组成一个成功的鬼屋。

片刻后,秦昭停止了和陆翊的眼神交流,目光变得散乱而漠然,不着边际地自言自语说:“今天我过得很安稳,我感觉监视我的人已经走了。可我的鸟被人害死了,我都忘了。”

他不着边际的喃喃自语说到这,整个人忽然有些狂躁地站起来,急促地对空气里不存在的人说:“他们抓走了我的鸟,说明我的行踪被泄露了,他们很快也会来找我的,怎么办,我怎么办……”

这家伙是药量变了吗?感觉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要疯。

陆翊终于开了口:“你的鸟还活着,但是赵晓华已经死了,我们找到了他的尸体——严格来说是他尸体的残骸,他父亲的秘书对他实施了碎尸,而后把他扔进了一个公园的人工湖里。”

“死了?碎了?”秦昭愣了片刻,突然,他双眼大睁,驴拉磨似的在屋里乱转,“不不不,这也是一段程序,只是让你觉得这世界真实而已……还没到我吃药的时间,好难熬,好难熬,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秦昭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地面,嘴里嘀嘀咕咕的疯话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已经忘记了别人的存在。

显然,这是犯病的节奏。

一般来说,遇到了一个正在犯病的病人,普通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太淡定的,不过陆翊大概不是普通人。

他的屁股仿佛被粘在了沙发上一样,不动如山,漂移地目光落在了厨房的方向——秦昭定点服药的地方,还好整以暇地轻轻笑了一下:“我一直在想,其实杀人也好,碎尸也好,在这件案子里都不是关键,整个事件的关键点,其实是如何把赵晓华掳走,避开监控设备和他亲妈的眼睛。”

秦昭充耳不闻,好像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以更加让人不安的方式在屋里转着圈,似乎只有筋疲力尽、和吃药时间到才能让他停下来。

“后来你的一个词提示了我。”陆翊也不管他,这俩人一坐一立,完全是鸡同鸭讲,好像分别来自不同的星系,双向交流的通道中间隔着十万光年。

陆翊:“你说了‘条件反射’。”

他此言一出,秦昭的动作却停了下来,甚至连同呼吸一起。

陆翊笑了:“行为主义者认为,人类的整个心理体系就构筑在条件反射上,我怎么可以没有想到呢?赵晓华到底是被人骗走的,还是被人掳走的?闯入者是怎么避开所有的监控录像……我想了很久,发现这个问题怎么解答都不合适,除非……根本不存在这个‘闯入者’。”

秦昭低头敛目地原地立正,脸上却渐渐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知道怎么避开摄像头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不是陈萍,不是赵立书,也不是任何人,而是赵晓华本人。”陆翊说,“赵晓华父母关系不和,他从小缺乏关爱,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显露出了一些问题儿童地端倪,和很多问题儿童的成因类似,当这个男孩意外地发现,他所有表现良好的行为会被无视,只有犯错误才会引起父母的注意的时候,他会本能地这样去做。”

“有的孩子会习惯性偷窃,有的孩子会有很强的攻击性,而对于赵晓华来说,他的做法就是爬到邻居家的阳台上,通过破坏邻居的财物、杀死邻居家的小动物,让父母不得不把精力集中在他身上——我听说你的鸟都是被那孩子打死的,保安说你多次投诉,要求他们协助调查,那么他们怎么会协助呢?无外乎是调用监控录像。每一次鸟死了,你就会要求小区物业调出监控,找到赵晓华爬到你家阳台上的证据,带着这个证据去邻居家告状,这样男孩就会被惩罚一顿。直到有一天,鸟死了,监控录像上没有出现男孩的身影,你就明白,他已经在一次一次的尝试中,学会了怎么躲过摄像头,你成功地‘训练’了他。”

“之后你要做的,就是不断地强化、鼓励。”陆翊轻轻地敲了敲玻璃杯,“秦先生,我注意到,你的鸟笼子挂得很低,那并不是一个让成年男人舒服的高度,恐怕是为了配合孩子的身高吧?我还注意到,你养鸟的阳台上放着一个小茶桌,第一眼看见,我就觉得奇怪——通常有鸟的人家阳台都不干净,因为鸟在笼子里会把水和小米扑腾出来,可是你的小茶桌却干净得要命,我忍不住想,那里原来是放过什么东西?是糖……还是某种家长平时会限制小孩子吃的零食?”

秦昭低着头,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夹在喉咙里,像一只可怕的夜枭:“巴普洛夫的狗。”

在极端的行为主义者眼里,所有人都是巴普洛夫的狗,当他们偶尔得逞的时候,这样的洋洋自得会加重他们的人格障碍。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也是一种条件反射的形成过程。

陆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继续说:“你既然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并发被迫害妄想症的精神分裂者,为了骗过医生,怎么会不在家里装摄像头呢?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在找摄像头,但是没找到,因为你阻止了我——其实它就是装在你家阳台上的吧?昨天下午,你和王医生在院子里坐着,一直到你放在阳台上的监控设备通知你,赵晓华已经爬进了阳台。你知道他会在阳台停留很久,所以装作若无其事,和王医生说抱歉,进屋上厕所,人不可能不上厕所,在王医生心里,这短暂的进屋时间并不影响你‘整个下午没有离开家’的不在场证明,你走进自己房子,小区的监控不可能会拍到业主家里,你就在自己家里悄无声息地杀了那个孩子,他没来得及呼救,也许是从背后突然袭击,也许给他吃的东西里加了料……不管怎样,你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陈萍,以你的体型,杀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实在太轻而易举,而后你把他装进自己事先准备的垃圾袋里。”

秦昭坐了下来,兴奋地搓了搓自己的双手:“这样晚上我去处理垃圾的时候,就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装着尸体的垃圾箱拖走,趁机装进别人的车里,那么陈萍呢?”

“说到陈萍,她是你的另一个‘小孩子’,她生理上已经成年,心理上却依然缺乏自制力,自尊心脆弱,心理状态不稳定,趋向于依赖和逃避,看到尸体的第一眼,你就知道她会设法掩埋尸体,至于碎尸……”

“是我教会的嘛。”秦昭说着,拿起一张餐巾纸,当着陆翊的面撕碎,“我每天晚上定点倒垃圾,正是她偷窥赵先生的时候,我故意让她撞见我把垃圾箱拖到后面那条街上,掏出里面的东西,一点一点弄碎的场景——每次通过语言加深她的:‘有人在追捕我,只有把东西全部粉碎,对方才无法找到我的踪迹,任何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下,否则就前功尽弃了,一定要粉碎,一定要杀菌、消毒’……陆教授,你仔细地告诉我,陈萍是怎么处理尸体的,粉碎之后呢,她有没有灵机一动地打开高压锅把肉煮熟?”

陆翊冷冷地看着他,这时,他们两个人同时听见了脚步声的靠近。

“世界上是没有人的,你知道吗?”秦昭忽然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陆翊对面,“只剩下了装在箱子里的大脑——你,还有我,都不是人,我们的感觉都是既定的刺激,思想都是编写的程序,‘条件反射’是唯一的bug,是唯一一个你可以有意识操纵别人思想和行为的东西,它让你有了更高等的权力……而更高等地权力,才能让你看到箱子外面的世界,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唯一一个逃走的出路。”

陆翊神色漠然。

“我是在实验。”秦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目光直直的,充满了无所顾忌的疯癫。

“没有什么实验,你不疯。”陆翊定定地看着他,“我查过你的记录,从邻居搬过来之后没有多长时间,你才突然开始看心理医生,起因是邻居家的孩子在你门口尿了一泡尿。你从那时候开始装病,用了两年的时间,像一只蜘蛛,铺垫成这个计划,在此期间,你仔细观察邻居的生活规律,力保有人替你顶罪收尾,甚至哪怕你杀人后诡计破败,依然可以伪装成精神障碍者入院减刑。”

秦昭怜悯地看着他,而后又抬起头来——不知什么时候,黎永皓已经带着警察包围了他的房子,秦昭的目光淡淡地从他们身上扫过,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愚不可及、无法沟通的人类。”

他不肯承认。

陆翊缓缓地把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一根录音笔。

黎永皓用手铐铐走了秦昭,秦昭居高临下,怜悯而讥诮地看着他,陆翊手指摩挲着录音笔的笔杆,忽然觉得自己输了——他无法证明秦昭不是疯子,在他编造的故事里,逻辑是自洽的。

秦昭被黎永皓用力一推,推了个趔趄,他却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得意地对陆翊说:“你比我想象得要不济一些,我对你太失望了。”

陆翊的手攥紧了,眼神却波澜不惊的凝视着房间里的某一点,他还不肯放弃。

就在秦昭哼着古怪的小调,被警察推到门口的时候,陆翊突然开口叫住了他:“秦昭。”

秦昭脚步一顿。

“行为主义的创始人是谁?”

秦昭:“华生和斯金纳……”

“那巴普洛夫的狗实验是谁做的?”

他才说到这里,秦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忽然阴沉了下来。

陆翊疑似面瘫的脸上终于露出第一个笑容:“你见过华生或者斯金纳吗?你怎么证明巴普洛夫是存在的?你怎么证明行为主义的思想不是被编进你脑子里的?不……你不用证明,因为你从来就知道它们不是编造的,是真实的。”

秦昭平静的面具骤然被撕裂,他似乎在一瞬间换上了另一重人格,剧烈地挣动起来,黎永皓狠狠地搅住他的双手,死死地按住他,阴森森地说:“再乱动老子打爆你的头!”

陆翊走过去。

黎永皓:“别过来,你躲远点。”

陆翊从善如流,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微笑着说:“你所说的,真正的‘箱子里的大脑’不会认同任何事,也不会试图操控任何事,因为没有什么能证明真伪,你真的了解疯子吗?”

秦昭眼睛充血,面部表情非常狰狞。

“没有道德与法律观念,缺乏的同情心,容易受挫。”陆翊顿了一下,“你看,你就是个反社会的凶手而已,快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秦昭被黎永皓铁钳一样的手挟制着往外踉跄而去,忽然低吼了一声,陆翊侧靠在门框上,歪着一点头打量着他,似乎带着一点嘲弄:“因为一泡尿?”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被警方拎出来的虎皮鹦鹉笼子,食物和水碗里都空空如也,那可怜的小东西蔫蔫地蜷缩着。

陆翊凑近了秦昭:“我看你活到这么大年纪还不值一泡尿。”

黎永皓大声咆哮:“说了躲远点,小心他咬你!”

警笛声高扬而起,秦昭贴在车窗后的狰狞的脸逐渐看不见了,隔壁花园里突然爆出一声尖锐的哭号,陆翊眉尖微微一跳,似有动容,然而片刻后,那哭号中的悲伤就像一道闪电,顷刻划过,顷刻就消失了,尖锐的谩骂与指责起了个头,似乎预示着一场无止无休的战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