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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戒

皇爷病逝的时候就已经是七月了,等到诸事底定,北京的冬天早都煊煊赫赫地把大雪铺满了皇城内外。而和永远都难得平静下来的外朝相比,内宫却是一反从前数年的战战兢兢,又回到了那熙和安乐的老节奏上来。原本一度停歇的女内学,也再开设了课程,只是和文皇帝时相比,前来就读的学生,要少得多了。

文皇帝到了晚年喜怒无常,对臣子们还算好,不论是提拔还是贬谪,都还算是有些条理,但对内臣们,他的脾气就有点控制不住了,鱼吕之乱虽然过去了几年,但影响还没有完全消退,起码,当时受到牵连枉死的妃嫔们,人数也是一直都没得到补充。

文皇帝的妃嫔们就不说了,当时还是东宫的圣上,虽说算不上极度贪花好色,但内帷随随便便也有二十多人服侍。一场风波,东宫除了那些早有了子女傍身,又或者是根基深厚,在藩邸就服侍东宫的老人以外,年轻姑娘几乎全都落马。而且因为她们被扫除进去的理由有很重要的一点,是诱使东宫沉迷女色坏了身子,在那场动乱过去以后,也没有谁那么没有眼色,重新献美来填补她们的空缺。

别说底下人了,就是当时的东宫太子,何尝不也是战战兢兢的,底下人就是敢献,他也要敢收啊。接连几年间,东宫是一个新人都没有,得益的倒是郭才人。东宫的老人中,也就是她相对最为年轻了,其余的张才人、李才人,入宫都已多年,早过了侍寝的年纪。至于别人,更是早早地色衰爱弛,根本无法留住东宫的眼神。也因此,这几年间,郭才人除了三个儿子以外,这些年倒是又多了两个女儿,可惜,没有养住,都是夭折在襁褓间了。

虽然已经选拔宫女填充宫掖,但那也是文皇帝时候的事了,选上来的人口更多的还是担水擦地的粗使女役,挑不出多少鲜嫩的美色。——再说,领导也要顾忌影响,填充后宫还是要靠正儿八经的采选秀女才行,若是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也是要惹来宫中长辈,甚至是惹大臣们的劝谏的。按如今的风俗来说,国朝对于母亲的出身高贵与否不那么坚持,但起码的家世清白、书香世代也必须得到保证。否则,一旦受宠又或者是诞下龙嗣,乍然富贵的娘家人要是连基本的素质都缺乏,闹出笑话来,对朝廷的体面也是很大的损伤。

——多余的话不说了,总之,这几年间宫中的人口的确是太少了点,张皇后前去探视张贵太妃的时候,也是说到了此事,“这么看来,选秀倒也是势在必行了,偌大的后宫,时常连绿头牌都凑不满一盘,传出去也是有失体统。”

百日热孝已过,改元是近在眼前。身为天子,皇帝是不用守孝的,二十七日一过立刻除服,册封皇后、妃嫔掌握朝政等等,无一不和清净守孝的宗旨相背离,但这都是不得不为的事,册封皇后、太子乃至各宫妃嫔,都是为了安定国本,执政什么的就更不必说了,在这种事上稍微不讲礼法,没有人会多说什么的。但,选秀就不一样了,那纯粹就是为了满足皇帝的私欲……张皇后也是过了百日,才敢把这事拿出来给皇考贵太妃商量的。

虽然张贵太妃多次表明了回南的意愿,但她从前在宫中执掌宫务时,对东宫一脉多加照拂,英国公对当年的东宫也是没少在明里暗里帮忙说话,这些情分摆在这里,再加上现在南京皇宫已经是门庭冷落有几年没有修葺了,英国公一家人也到了北边。不论是皇帝还是皇后都没有把贵太妃的客气话当真,尤其是皇后,也正需要一个饱经世事的长辈帮着指点指点,贵太妃要是大摆皇考贵妃的架子,对宫里的事指指点点,她说不定还会希望贵太妃回南,可现在贵太妃一心要归隐了,皇后倒是更愿意她能留在北京悠游养老,就是要回南,也等万一这回迁的事真能成了,再和大家一起回去。

好比眼前吧,这再度选秀的事,张皇后就有些拿不准主意,尽管她自己深沉老道,在很多时候都是丈夫左膀右臂般的存在。但国朝新立,许多事没有前例可循,前朝又是暴虐无道根本和汉人不是一路的元朝,再往前宋代的宫闱之事,史书里哪会说得那么细碎,而且世易时移,风俗早就不一样了,也不好拿来参考,现如今,她也是拿不准主意,这选秀的事,什么时候提出来才好。

张皇后的为难之处,贵太妃也是看得一清二楚。“你和我当年倒不一样,执掌宫务,是皇后的本分,这事只好由你来说,让别人说了,倒是扫你的面子呢。”

身为新皇后,对宫务张皇后肯定也有自己的主意,刚刚接手,也是爱惜羽毛的时候。这话,提早了被外臣们驳回来,没面子,提晚了,皇帝心中有所不足了,也是皇后的失职。皇后犹疑着说,“新年就要到了,万象更新……”

贵太妃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搭理皇后的话茬,而是向着太子妃道,“太子妃有什么看法?”

太子妃胡氏虽然说不上是缠绵病榻,但也一直是病得一阵一阵的,最近几天身子大好,可以出来走动了,便随着张皇后一道来给贵太妃问安——仅从这一点来看,她在皇后心目中的地位,还是一如既往的稳固。

听到贵太妃的问话,太子妃也没有谦虚自抑,而是婉转地道,“守制三年,其实毕竟是上古时候的事了,一直以来,民间能守过百日的百姓都是少数,就是读书人们,也没有谁都能一直谨守礼仪。人生在世,毕竟是有很多营生要做的……”

确实,就是贵太妃,入宫之前,英国公府也还没那么显赫,在座的三个女人都不是不通世事:一般说来,除非是正处于风口浪尖上的官员,又或者是读死书的腐儒以外,一般的士大夫也都是守满一年就开始该干嘛干嘛了。除了不应考以外,就连出仕都没什么关隘——大不了夺情就是了,没有谁会特别讲究这个。小祥后再过上几个月,就是妻妾有了身孕也可以大大方方地生下来,反正只要是满孝后出生的,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太子妃会这么说,其实也就是在向张皇后提议,选秀可以,最好还是等过了文皇帝的周年再来操办,这么一来,连外臣们都挑剔不出多少不是了。

张皇后的眉头略略舒展了一点:她其实也是这么个意思,却又还有一重顾虑。“只是如今宫中人口不足,的确也不成体统……”

贵太妃微微一笑,淡然道,“说句实在话,皇帝陛下的身子骨,的确也是有几分虚弱的。才接受国事,千头万绪本已烦难,若是女色上再一放纵,只怕身子是支持不住的。”

身边并没有别人伺候,一起说话的也都是最高层,用不着顾忌自己的形象,贵太妃掩口一笑,“所谓一鼓作气,二而衰……”

张皇后和太子妃都笑了起来,又说了几句话,张皇后便带领太子妃起身告辞,贵太妃还问呢,“不知道太子才人现在康复了没有,我前儿打发人去问,好像还是挺虚弱的,没能起得来床。”

以贵太妃的身份,三番二次地派人前去询问,可见她不是客气,是真的有几分喜欢徐循了。太子妃忙代徐循谢过贵太妃的青眼,“……人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是心绪还不大好,总还是怔怔的没什么精神。”

贵太妃叹了口气,“还是年轻,经不住事。”

此时子女夭折,乃至孩子流产毕竟都不是什么鲜见的事情,皇后和太子妃也没什么可以为徐循辩解的,她的反应就以流产来说是大了一点——毕竟,孩子月份还小,才知道就已经流掉了,要说有什么感情也很牵强。徐循平时大大咧咧的,却这么看重这个无缘的孩子,倒是让人觉得心思有点沉了。

贵太妃也不过就是一说,便也道,“等她好了,你们使人告诉我一声也罢了,也不瞒你们说,我的确是看着这孩子很好。”

太子妃自然忙应允了下来,神色宁静自然,也是丝毫不见妒忌,皇后看在眼里,不禁暗暗点头:太子嫔也好,徐才人也罢,都是以妾侍身份,享有一些妾侍身份不应享有的特权,对此,太子妃能处之如常,可见她的大妇心胸了。

从贵太妃居住的仁寿宫出来,皇后让太子妃和自己上了一辆车,“这几年,你好生作养身体,别的事情不必着急。能把身体养好了,等到三年孝期以后一举生下嫡子,才是最要紧的事,别的事情,都要往后头说了。要知道唯有父母都是身体健壮,孩子才能康健长大,此事不是小事,可不要舍本逐末了。”

这话虽然有点严厉,但是浓浓的关怀却是无法作假的,太子妃点了点头,没有多想什么。自己这个婆婆的态度,一直都是很明确的。“媳妇知道,最近也是在每日进补,只求用这几年的时间,把身体给养出来。”

媳妇懂事,明白她的意思,皇后也就更欣慰了。她沉思了一会,又道,“贵太妃的想法,还是很老成的,国朝以孝治天下,礼不可以轻废,这头一年,宫里的确不适合有什么动作。至于大郎和诸王,更是要守满三年不能轻举妄动,若是闹出什么丑事,我也是不依的。这些年来,朝事纷纷扰扰,很少有几次改元是顺利的,我们这一代,应该要拿出个郑重其事的表率来。”

这等于是把太子和藩王们本来只需要严格守的一年大孝扩大到了三年父母孝的高度,而且对皇帝是从宽,过了一年就准备给选秀,对孙子辈却是从严,二十七个月内别想生儿育女,甚至管得更严格一点,连那事儿都不能去做。

虽说让二十多岁的大男人素个两年多是有点不人道,但话又说回来了,别人不说,文皇帝对太子的疼爱那是没得说的了,连两年多都忍不住,昔年的疼爱岂不是瞧错人了?就是别的皇子们,也不是没有受过祖父的关心……若是胆敢犯戒,第一个容不下他们的就是和先帝父子之情已经有所疏离的皇帝了,张皇后这个态度,若是和皇帝商量过以后确定了下来,那诸皇子肯定也没有谁敢于违反,毕竟,现在皇子们可都还生活在京里,不论是谁身边都有中官跟着,临幸了谁想要瞒下去,那是不太可能的——还有档要记呢。

这两年多的时间,等于是给了太子宫中诸位有名分妃嫔们一个喘息的机会,让她们可以从容将养身子,不必担心被别人分薄了宠爱去。受益的也不止太子妃一个,但她作为现在太子宫的小领导,肯定是要对皇后表示一下感激的。“母亲尽守孝道,真是堪为天下楷模……”

张皇后摇了摇手,重重地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给大郎这个孽畜擦屁股!”

为了体恤太子宫里的妻妾,让诸王跟着太子一起守孝两年多?张皇后脑子没抽,她这一句话,已经是把自己的动机给点得一清二楚了:滥服丹药很有可能损伤肾水,要保肾该怎么办?不必做医生也知道,禁绝房事才能治标。拉扯诸王,一个是因为只有太子守制不像话,还有一个,也是给太子减轻点负担,不然,他不能生儿育女,弟弟们却可得子,这给太子宫的压力那就太大了点。至于太子宫女眷们得到的喘息机会,不过是附带罢了……

这话被张皇后点破了,太子妃反而不好说下去,只好又是尴尬又是感激地一笑,“大郎和我能懂得什么人事,还不得仗着娘给我们做主当家吗?”

这话倒是说到了张皇后心里,她郑重叮嘱太子妃,“大郎年轻难免贪嘴,这两天我也会和他把这事提一提,可日积月累,能守住全靠水磨工夫。你可不能懈怠了敲打观察的脚步,免得功亏一篑,闹出什么丑事来,那就真是丢大人了。太子嫔和才人们那里,也要把这话给说一说。”

太子妃自然恭谨应是,此时车驾已经到了中宫,太子妃本欲侍奉皇后入内,可听宫人来报,“彭城伯夫人已相候久矣”,便转了主意,在宫门口拜别了皇后。

皇后也是有几分无奈:彭城伯夫人年岁大了,七情上面也是藏不住自己的好恶。只好委屈了太子妃,每每回避不和长辈照面,也确实是难为她了。可毕竟是皇后生母,皇后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好令太子妃先回东宫去,自己去见彭城伯夫人。

不过,彭城伯夫人此来也不是为了寻太子妃的晦气——外戚没有插口宫务,管到外孙屋里的道理,见皇后进来,稍事寒暄后,她便迫不及待地问,“贵太妃对选秀的事怎么说?”

听了皇后的转述,她的眉头顿时拧了起来。“可若是如此,郭氏那边……”

和出身一般人家,父兄都是靠自己的得官的皇后相比,如今的后宫可以说是藏龙卧虎了,原来的张才人、郭才人背景都很深厚。而比起失宠的张才人,正受宠儿子又多的郭才人肯定是更为显眼的,皇帝即位后,不但加封她为贵妃,而且对郭贵妃家人的封赏,反而略过于对张家人的封赐。

比起那些象征意义居多的官位,张家人更在乎的,肯定还是圣眷。——郭妃的长子,今年也已经有十七八岁了……

张皇后的眉宇间,也浮现了一丝阴霾,她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毕竟还是孝道为重……”

这个理由,显然无法说服彭城夫人。可真正的理由,又无法形诸于口,母女两个注定是有嘴皮官司要打了。

且不提中宫之事,就是东宫此刻也正热闹——太子妃回到东宫以后,略略沉思了片刻,便令人将三位妾侍都齐齐请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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