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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打

孙贵妃到底还是来了。

而且还是带着笑来的,一进屋就很自然地说,“我这还在张罗着这事呢,没想到娘娘倒是都有腹案了。那感情好,倒免了我一件差事——娘娘,那班妹妹们倒有一多半都在我宫里呢,要不要把她们叫过来正好一道把事情给说了?”

一屋子都听得见她的笑声,皇后倒是淡淡的,也没什么喜怒,“今早给娘请安,娘也是问起了这事。我也久已有这个心思了……咱们俩倒是想到一块去了。”

孙贵妃脸都像是有些笑僵了——从前她和皇后在一块的时候,两个人都还自然。现在,皇后还好,但孙贵妃的表情,就真的只能用‘故作欢容’来形容了。

正妻就是正妻,皇后就是皇后。太后就是再宠爱孙贵妃,也不会越过了皇后去。这不是?孙贵妃好容易把这事儿在清宁宫那里说通了,皇后上太后那坐了一坐,釜底抽薪,现在倒闹得孙贵妃尴尬得没法自处了。

教养后宫妃嫔,那是皇后的职责,正妻的事。孙贵妃虽说处处都得了体面,地位也很特殊,但国朝典籍可从没有说过贵妃就是副后。皇后本来病着,被她逼得只能带病出来管事,说到底不就是因为孙贵妃行事孟浪僭越吗?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皇后一句话没有多说,就只是把徐循请到坤宁宫坐了坐,便轻而易举地把局面给扳了过来。孙贵妃现在就是有十分的委屈也不敢说了,皇后做得可没什么能指摘的地方,她做的是自己的分内事。这口哑巴亏,只能和着血吞到肚子里去,而且还要吞得高高兴兴的,不能流露出一点不快。

徐循和何仙仙坐在孙玉女对面,都是低眉敛目不发一语,徐循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皇后能重新起来、重新出山,感情上她是高兴的。可这正妻对妾侍的威压,多少也让她有点物伤其类:孙玉女现在也是一心奔着儿子使劲儿,以她的为人,断断不会觊觎后宫的大权,不然,昔年在太孙宫、东宫,她也不会轻易地就和徐循分享这份权力。张罗着教新人规矩,无非是她自己谨慎,不愿授人以柄,留下个骄狂的名声。这完全可以说是一腔善意——起码,她是没有找麻烦的意思。

可皇后这一出面,事情就变味了,不论她本心如何,孙玉女都该适时地对皇后赔罪才好——换做是徐循,她早就跪下去了。身为妃嫔,染指皇后权责,这是很不守妇道的表现。起码也得跪下请罪,分说原委,求皇后饶恕才好……

这口气,孙玉女她咽得下去吗?

她是咽不下去的,所以进屋以后就一直赔笑打圆场,服了软,姿态却没做到位……

徐循在心里叹了口气,偷眼看了看皇后的脸色。——这些年来,她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冷然的皇后,面上连惯常噙着的一点笑花儿都没影了,凤目熠熠生辉,虽然说话的口气还很和气,但她能感觉得出来,皇后因为孙贵妃及时赶来而缓和下来的不快,现在又渐渐地浓重了起来。

如果现在能脱身出去的话,别说两个嬷嬷了,四个嬷嬷她都肯出啊。徐循的心梆梆乱跳,简直都能擂鼓了。她盯着眼前的金砖地,听皇后和蔼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稍后各宫回去传个话也就是了。现在倒是先把这临时教谕的人选拟定一番才好,庄妃宫里的嬷嬷们,都是老资格了,她愿出两人。我身边这一阵子也少人使用,最多也只能出两人了。不知贵妃宫里能出几人啊?”

孙贵妃诧异地溜了徐循一眼,那眼神飞快地一沾就过去了,徐循只觉得颈后寒毛一阵发炸,却是不想去看她的表情。

“我听娘娘吩咐。”孙贵妃表态也是表得飞快,“娘娘也知道,如今咱们宫里的老姑姑虽多,但最出色的肯定还是从潜邸就跟随着的那几位,我身边也就是四五个嬷嬷,一个、两个都能挤得出来。”

那就定下长宁宫也出了两个,等到何仙仙的咸阳宫,却出问题了。何仙仙几乎把身边的老嬷嬷都换出去了,现在换上来的是一批新上位的老宫女,这个人素质还不能为人熟悉。皇后也算了她两个,笑道,“你留神看着,谁对宫规宫范了解得最深的,那就是谁吧。”

何仙仙乖巧得和一只小猫咪一样,咪地一声应了是,便再没声音了。皇后又笑道,“倒是先把教谕们请来了,大家商量一下这课程该怎么安排,都教些什么才好。”

她是大妇,现在愿意出面做主,谁肯和她过不去?连孙贵妃都没二话,当下各宫就都拟出了心中推定的人选,徐循把说好了的赵嬷嬷推出去,在心里忖度了片刻,又添了个钱嬷嬷。——得了主子们的召唤,不消一刻钟,便都赶到了坤宁宫里,八个人冲后妃行了大礼,也不敢站着,都跪在地下听皇后的吩咐。

皇后拿盖子慢慢地拨着茶碗里的浮沫,沉吟了片刻,才道,“按昔年作兴的新规矩,各宫女眷,无事不许闲走,离开宫室,是要经过掌宫妃子批准的。文皇帝立下的这个规矩,昭皇帝年间也是遵行不悖,倒是咱们这一辈,因为事儿多,都慌张,倒没教她们这个。我知道你们,脸皮软,不好意思说硬话,孩子们不懂规矩,你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包容了。”

她倒是很就事论事,“只是祖宗规矩,自然都是有道理在的。从前鱼吕之事的时候,查出来多少不清白的妃嫔,居然有和别宫太监结了对食,时不时幽会的。严肃宫禁,乃是防微杜渐的千秋规矩,这一点自然是不能乱的。几个教谕须将此点反复宣讲,免得孩子们不懂事,犯了大错,就是想宽、想谅,都没这个余地了。”

这也是正理,三个妃子均都点头道,“正是如此。娘娘说得对。”

皇后喝了一口茶,“因我先病了,宫中这请安的事也是乱糟糟的。如今宫禁既然分明了,索性连这规矩也作兴起来。各宫的妃位,三日往坤宁宫一朝,嫔位以下,六日一朝,平时每日早起都要给宫中主位请安。每逢朔望,我带着妃子们去给母亲请安。平日里若有别的事,或是想念谁了,但凭长辈宣召,那就都是不限制的了。”

她扫了三人一眼,笑道,“昭皇帝周年没过去之前,妹妹们都宁静些吧。可别去东西苑玩耍,不过,你们要四处走动,那我自然是不会拦着的。——咱们这一辈的人,究竟很懂规矩,和她们不一样。”

三人都站起来墩身行礼,“娘娘吩咐得是!”

“若是朔望日不适,你们也照旧到坤宁宫来。”皇后想起来是添了一句,“由贵妃领着去清宁宫便是了。虽说难免也有无法起身的时候,但宁可是对着空座位拜一拜呢,也不能废了这个形式,咱们身在宫里,最不能忘的便是心里的这个敬字。敬天地、敬祖宗、敬皇帝……这才是后宫女子应有的德行。”

没想到皇后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竟是句句诛心。徐循不是孙贵妃,都替她觉得有些痛。这一席话,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确也是正论,就是拿到皇帝跟前去,皇后都占着理的。可又句句都像是抽在孙贵妃脸上的耳光,不让私自去清宁宫请安,明了这一个‘敬’字,教导妃嫔们要谨守本分……哪一样不是讽喻着孙贵妃?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即使在天家,这个界限不像是一般人家那样分明,可两者之间的差距,终究是如天堑般分明。皇后头一回拿身份压人,就压得所有人没能有一个不字。几个嬷嬷都是直挺挺地跪着听,徐循看着,就觉得自己好像也跪在下头似的——这跪得虽然是下人,却也是各宫的象征……

见众人服膺,皇后稍微缓了缓,又道,“除了这些宫范以外,另外要抓的就是宫礼……这些都是嬷嬷们出色当行的。至于女四书嘛——”

她微微皱了皱眉,又道,“就等教谕们请来了再说吧。嬷嬷们只着重说说这几点,那也就够了。”

众人均都应了是,见皇后微露乏色,便也都识趣地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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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回了永安宫时,已经是乏得都不会动了。孙嬷嬷、李嬷嬷把她架到了床上,也都是惊疑不定地望着徐循。——她们今日不当早班,都是特地从下房赶过来的。徐循本来出去是去长宁宫,忽然间又去了坤宁宫,且还回宫喊嬷嬷们过去。花儿、红儿早都吓得个半死了,忙着去喊了两个嬷嬷过来,大家一起着急。

徐循半闭着眼睛,都没力气交代始末了,只沙哑吩咐,“让钱嬷嬷和你们说吧……”

说罢,也没心思听嬷嬷们的说话,眼睛一闭,想要睡,脑子里乱糟糟地又睡不去,假寐了一会儿,便又翻身坐起,把嬷嬷们喊进来说话。

四个嬷嬷很罕见地都颇为无语——这是宫里,不是外头市井,皇后和贵妃今日已经等于是撕破脸了,仅仅能勉强保持着表面上的和气,不至于对对方口出恶言。

或者说,是皇后还勉强保持着表面上的和气,没有对的贵妃说什么过分的事。至于贵妃,平时兴兴头头的,看着多么红火,在坤宁宫却是被压得连一口气都喘不出来。她心里要是真没有怨怼,也就不会一直都挺着不肯认错了。

两宫现在的嫌隙已经完全表面化了,按说这和徐循也没什么关系不是——可谁知道贵妃心里怎么想的?徐循在长宁宫只肯出一个人,到了坤宁宫怎么就改口了?长宁宫在议什么事,皇后如何能知道的?是不是她徐循说起来的?

女人生气起来,是不会讲理的,徐循自己就是上好的例子。她都和柳知恩说了不要再听到那两家人的名字,柳知恩就一定会处理得妥妥当当。除了不懂事的表舅和堂叔本人以外,连他们至亲都要受到牵连。贵妃性子又是爱憎分明,倔劲儿十足的,这要是对徐循有了什么想法……

“娘娘。”钱嬷嬷想了半日,却也只能无奈劝道,“形格势禁,这不是您的问题,事情就是这样,您也没有办法……”

徐循沉沉地叹了口气,她摇了摇头。

“我不是后悔。”她低声说,“我是害怕。”

害怕什么?几个人面面相觑,赵嬷嬷斗胆道,“贵妃娘娘分得清轻重缓急,就是要对付谁,那也不会向着您……”

徐循就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就是害怕这个。”她真心实意地说,“我就是害怕这个呀。”

赵嬷嬷不明白了,她瞥了钱嬷嬷一眼,钱嬷嬷也有点迷糊,徐循却也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她抱着膝盖,转开了话题。

“娘娘乃是皇后,遵奉主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既然娘娘要明正宫范,从明日起,永安宫就把这规矩给贯彻下去,钱嬷嬷你去后头和那三人说一声……再去坤宁宫问问,这三日一朝是从哪天开始算的。”

她扫了四个嬷嬷一眼,沉沉地道,“平日里因我还算得宠,你们在外也多少有些气焰,这些事我虽心里有数,但究竟人之常情,也没多说过什么……从今日起,再不能如此了。”

几个嬷嬷俱都齐声应是,从她们的表情上来看,也是完全明白了徐循的意思。

在这种风头火势的时候,就是一点小小的疏漏,有时都能酿出一场大大的风波。尤其徐循在宫里所得宠爱,仅次于孙贵妃,她这个地位,是最容易被人拿来做筏子的。不论是当枪还是当盾,都很好用。

从今以后,永安宫上上下下,都得低着头小心做人了。

徐循今日完全没有谈兴,自己的意思传达到了,都没心思听嬷嬷们再多说什么,便又倒在炕上,盯着天棚只管出神。等身边慢慢地安静下来了,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后宫的故事,徐循不是没有听说过。狸猫换太子、吕后制人彘——甚至就是文皇帝的后宫里,也闹出过真正的命案,因此才掀起的鱼吕之乱。可徐循从前一直以为,她们这一代人能有点不一样。

她不至于天真地以为潜邸旧人之间就能毫无矛盾,但矛盾是一回事,争斗又是另一回事。从以前到现在,后妃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很和谐,皇后让着贵妃,贵妃也让着皇后——起码,在她们还不是皇后、贵妃的时候,是如此的。

现在,两个人的初心也许都还没变呢,只因为身份变了,关系竟是恶化得如此之快……

徐循是真的有点怕了——冷宫、毒酒、白绫,这些元素,她不陌生,但在她心里,这都是外界强压给她们后宫女子的。是皇帝打入冷宫,是皇帝赐的毒酒,是这殉葬的习俗送的白绫。她从来也未曾想过,这些东西,会出现在后宫女子之间。

今天,她却是隐隐感到了这种趋势,隐隐地看到了这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