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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药

虽然只是两岁多的孩子,但正因为是孩子,打人不知留力,点点全力出击,一掌扇在皇帝脖子和脸颊的交接处,其实也是颇有些痛的,皇帝被打得一时都没回神,但见女儿在怀里哭得凄惨,却是怎么都没法生出气来,只是苦笑着揉了揉痛处,抱着点点上下颠了颠,道,“好点点,谁不要你呢?快别多心了,爹和娘都爱着你呢。”

点点不大吃这一套,哭声越响,“骗人!骗人!”

“爹没骗你呢。”皇帝已经有点头疼了:真不知道那些养娘是如何带孩子的,点点的哭声又尖锐又吵嚷,响在怀里着实是有点烦人。“你说爹怎么骗你了是不是?”

“就是骗人!”点点怒道,“你平时都三天来一次的!这回好多天没来了!爹骗人!我不要你了!”

说着,便要从皇帝怀里挣扎下来,皇帝忙使劲抱住,不由也冲马十伸了伸舌头,大感小闺女厉害:别看她才几岁,心里有数着呢。

“这……爹最近忙嘛。”他还想寻找借口蒙过女儿,点点哪里会受他的蒙骗,她和一尾活鱼似的,左扭扭右扭扭,很快从皇帝怀里滑脱了,甩着手走到门口,盘膝往当地一坐,胖墩墩的身影好像个画里的元宝儿,就是衣服凌乱了点。

“都不是好人!”她自言自语地哼道,“我谁都不要,我要走得远远的!”

看来是骗不过去了,皇帝也头疼:他相信,点点身边的人是肯定不会和她乱说什么的,这孩子估计就是从永安宫的氛围,和自己反常的缺席感觉到了什么,这才想方设法地跑到乾清宫来找她。

这么冷的天,也难为她一个小小的人如何可以摆脱身边的侍女跑到这里,皇帝想想,不由得都有些为女儿心惊肉跳——这万一跌倒,可不是闹着玩的——却也有些暗暗的骄傲:小孩子厉害点,总是比憨傻些好。越是厉害,以后就越不容易被人欺负了去。

“好好好,爹和你说实话。”他转换了策略,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去搭点点的肩膀,见点点没动,方才使力把她抱起来,“爹不是忙,爹是……嗯……爹是因为你娘生病了,会过人,所以才不能去看她。”

点点一听,又要挣扎,小手挥起来就打,脸儿涨得通红,张开嘴就大哭了起来,“爹骗人——哇——爹骗人——我不要你,我不要你——姆姆——姆姆——”

都说子女连心,点点刚才是干嚎,有点吵闹的意思,那也还罢了。这回哭得泪珠儿直冒,一张脸红得快滴血了,皇帝看了,心里也不好受,他彻底放弃了糊弄女儿的念头,妥协道,“你这孩子——好好好,爹错了,爹错了,爹错了还不行吗……你要姆姆,就回去找她好不好?”

点点却又不肯走,抱着皇帝只是哭,皇帝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环顾四周,点点的养娘、乳母一个都没找来,实在是十分孤立无援。

且喜屋内的宫女都是识得眼色的,早在马十示意下退了出去,皇帝也比较容易就把身段放下了,细细地哄了女儿几句,又扮小狗,又扮小兔子,好容易把点点哄得稍微能听进去话了,不嚷着要姆姆了,方才认真道,“好吧好吧,爹告诉你,没去永安宫,是因为爹和你娘拌嘴了——”

“什么叫拌嘴呀?”点点不哭了,擎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父亲,眼睫毛眨巴眨巴的,上头还带了没掉下来的眼泪。

“拌嘴就是——”皇帝被她逗笑了:这丫头,能从永安宫跑到乾清宫,能识破他的谎话,却不知道什么叫做拌嘴。“拌嘴就是……爹和娘不要好了。”

“啊——为什么呀?”点点瞪大眼,有点明白了,“这个——这个拌嘴是不是就是、就是,我和圆圆姐姐,我要……我要吹苇笛,她要……嗯,她要折纸,我就不和她好了,然后过一会就又和她好了。爹,这个是不是就叫拌嘴呀?”

“是。”皇帝再沉重的心情都被说轻松了,他笑个不住,“圆圆姐姐不爱吹苇笛啊?”

点点脸色顿时一沉,冲父亲告状,“她说我吵!我说我哪里吵了,我一点也不吵,是笛子本来就吵,圆圆姐姐说我胡说八道,我说她胡说九道,她就生气了!”

她嗫嚅了一下,“不过一会就又好了,她给我酪吃,可好吃了——”

她笑了开来,脸上再看不到一点暴躁和任性了,甜美得要命,本来还僵硬着不肯和父亲太接近,这会儿便自动自发地爬到了父亲腿上坐着,“爹,我脖子上红了一片。”

“是‘你’脖子上红了一片。”皇帝纠正道,“都多大了,怎么还会你我不分呢?”

点点傻笑了两声,凑到父亲脖子边上,也不知道就是自己打的,傻呵呵地道,“我帮你吹吹,啊——呼——”

多少珍贵的药膏,都比不上女儿鼓着腮帮子,还带着口水星儿的这么一吹,皇帝笑了,抱着软软的重重的小家伙,“好了好了,不疼了,别吹了,仔细吹岔气。”

他从怀里抽出帕子,想为点点擦掉眼泪,只是终究少与幼儿接触,力道轻重拿捏得很不自信,还是点点自己凑上来,很娴熟地把脸蹭到了帕子上。马十转身出去,不久后捧了个小银盆进来,给皇帝递来了绞好的热手巾,皇帝仔仔细细为女儿揩了脸,两人相视一笑,点点凑上来很主动地亲了皇帝一下,环着他的脖子道,“爹——我饿了。”

“那就吃点心。”皇帝说,“想吃什么?”

“随便。”点点摆着腿,“爹,那——那你什么时候和娘和好呢?”

“啊?这个啊——”这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精神实在是太卓越了,皇帝被问得说不出话来,梗了一会,见屋内连马十都返身出去倒水,只余父女二人,方才不那么大声地道,“这个……爹也不知道。”

点点立刻又紧张了起来,连珠炮地问,“为什么不知道呢,怎么不知道呢,为什么不和好呀?”

皇帝想了一下,声音又小了点,“嗯……因为,爹对娘特别好,但是娘对爹不好。就像是你和圆圆姐姐,圆圆姐姐一直都对你特别好,但是你对圆圆姐姐就不大好,那圆圆姐姐就不要和你好了。”

点点立刻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但她半点都不赞同,“乱说!”

刚才还骂母亲呢,这会又容不得父亲说母亲半点不是了,小姑娘板着脸气哼哼地道,“娘特别好!娘对谁都好!不许你胡说!”

“是吗?”皇帝失笑道,“娘有这么好啊?”

“娘就是好。”点点双眼乱转,明显在寻找理由,她眼睛忽然一亮,大声道,“你瞧,娘……嗯……娘都好多天每次从屋里出来了,肯定是因为和你拌嘴,所以躲起来哭。”

她不但现学现卖了拌嘴这个词,而且还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越说越觉得娘好可怜,语气都动情起来。“我和圆圆姐姐拌嘴以后,也想偷着哭,都是你,把娘给气哭了!”

“你娘那不是躲起来哭,她是……”皇帝原来还笑着,笑到这会儿就断了,他皱起眉,暗暗地算了算日子。

这都快十天了,难道她脸上的伤处还没有痊愈?

徐循哪怕是不见外人,也绝没有不见儿女的道理,一直不和点点见面,的确只有这么一种可能……糟了,自己该不会是真把她给打坏了吧?

他立刻就想起了最后一眼见到徐循的时候,她捂着脸歪倒在地上的样子……当时他在盛怒之中,见到她那副钗横鬓乱,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的狼狈相,心里最多的还是宣泄过怒火的报复快感,虽然也有些不忍,但转头出门时,还是爽快居多,根本就没想到,他下手用了全力,她是否承担得起……又或者说,当时他已经气到根本不在乎这个问题了,打得越狠他还越觉得出气。

但现在,经过近十天的时间,经过袁嫔和孙皇后的二次洗礼,当时心里的那股子邪火,已经下去了不少,留下来的更多还是难堪。皇帝没有对女儿撒谎,一时半会,他是真的不想见到徐循,不说她当日那激烈言辞对他造成的伤害,只说她那个人在那里,就已经令他颇为难堪。徐循就像是血淋淋的现实,她不能说有错,但现在却很难给他慰藉。

不想殉葬是人之常情……难道他不知道吗?但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还剩些什么?为什么连聊以自.慰的一点宽解言辞都要戳穿?她说的话是不假,皇帝就是人,谁会比他自己更清楚?但为什么就不能容许他抱有一点小小的幻想,觉得自己和一般人并不一样呢?为什么连这点自信都要击破?

没有你,我也会好好地活下去……我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好的……

就是现在想起来,这话都是刺心疼,皇帝真想问问徐循,她心里到底有他没他?是,她死了,他也不会跟着死,他死了,她想活也无可厚非……可她能不那样说话吗?那么一句赶一句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就不想想,听了这话他不会伤心,不会难受?

现在屋里也没别人,就俩人的闺女,皇帝可以对自己承认,他……他心里是有徐循的,起码现在,知道自己把她打重了,就算是再生她的气,他的心也抽抽了一下:他是练过的,手上劲儿大,万一把她打坏了怎么办?牙齿打脱了,可就再长不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打女人毕竟不是汉子所为,本来还是满满的理直气壮,这会儿顿时气虚了三分,辩解的话,在点点跟前就说不出口了。皇帝看点点还分外期待地望着自己,等自己给她一个解答,不由得有几分汗颜,他——

可耻地转移了话题,“你怎么知道娘不是生病呀?”

点点有几分得意,“这个——简单那!我不舒服,曹姨姨不舒服,都是请太、太——”

“太医。”皇帝已经明白了,不免又小小的惊叹兼骄傲了一下:女儿聪明呀!

“对,请太医!”点点笑了,“娘生病了怎么不请太医呀,我就和姆姆说,娘没生病,你们都骗我——可姆姆硬说没有。”

说到这,她又有点生气了,“我不要姆姆了,爹,我不要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皇帝失笑道,“好好好,那就和爹在一起……今晚和爹睡,好不好?”

点点点头应了,“好!”

她笑开了,不知不觉就自己反了口,自言自语道。“那明天再回去找姆姆。”

不等皇帝捉她的话口,她又问,“爹,娘不是生病,那是什么呢?”

皇帝额头上流下一滴汗,“你是怎么从宫里跑过来的呢?”

这就说到点点的得意事了,她手舞足蹈,讲述了一遍自己的脱逃大计划,“我就想……嗯,先出去,出去以后让他们带我找爹。姆姆不听话,不要她,欢姐姐听话,要欢姐姐。结果,结果我那天睡着了……”

又有逻辑,又很混乱地说到了她从御花园冰雕丛中脱逃,一路往乾清宫跑的那部分,皇帝已经是对女儿有点刮目相看了,点点道,“后来欢姐姐还是把我捉住了,我说要来找爹,她不许,说要回去找姆姆,后来,后来我们就遇到娘娘了。”

“哪个娘娘啊?”皇帝眼神一闪,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

点点偏头思考了一下,很肯定地冒了三个字,“大娘娘。”

和说到欢姐姐、姆姆、爹、娘这几个人时,那充满了亲近的语气不一样,小小的一个姑娘,语调居然是如此的不肯定,皇帝一听就能明白:只怕,点点并不太喜欢这个‘大娘娘’。

“大娘娘让你来的吗?”他不动声色地诱哄着女儿。

“嗯。”点点扳着手指头给他复述,“大娘娘问我来做什么,我说来找爹,问我找爹做什么,我说……我说我不要弟弟……”

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偷偷地翻着眼睛看了看父亲的脸色,方才低声续道,“我说我要爹把弟弟抱走……我不要弟弟……”

“那大娘娘听了说什么?”皇帝笑了。

“大娘娘听了就笑了,”点点说,“好像挺高兴的……她说,什么,什么天伦,我记不清了,然后又说,想见那就见吧。就让一个老嬷嬷带我们来……”

她的肩膀抽动了一下,语气更为疑惑而不肯定,“欢姐姐说:‘娘娘——’,才说了两个字,她,那个老嬷嬷就说,‘娘娘不问你,哪有你开口的地儿!’”

这句话,她学得惟妙惟肖,说着还缩了缩肩膀,垂下头不做声了。

“很凶吧?”皇帝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后脑勺。

点点低声道,“她……她凶欢姐姐,我……我不喜欢她。”

皇帝不免也微微一笑,“不喜欢,你不理会她是了。你比她大,她敢凶欢姐姐,可不敢凶你。你就是啐她,她也得忍着。”

“真、真的吗?”点点惊喜地抬起头来,旋又摇了摇头,“我……我也不啐她……她别凶欢姐姐就行了。”

她说完了这么一大通来龙去脉,总算是忘记了追问皇帝‘那个’问题,不过又改为纠结别的了,“爹,你什么时候和娘和好呀?”

“这个……”皇帝漫应,正好点心来了,他逃过一劫。“来吃这个奶酥,你娘都爱吃的呢。你娘刚进宫那会儿,别的什么不爱,就爱这个。”

点点一吃也喜欢,又好奇,“娘是什么时候进宫的呢?”

“十几年前吧。”

“那时候我在哪里呀?”童言童语,非常可爱,也非常呱噪。

好容易吃过点心,去上净房,回来以后皇帝带她看斗蛐蛐,不过点点年纪太小,不感兴趣,皇帝便取了一枚铜钱,里面插了削尖的小木棍儿,和点点玩‘捻转’,她大笑大叫,玩得不亦乐乎,皇帝乘机擦了擦汗——今儿他算是认识到了,带孩子真是体力活。

好容易偷闲一会,点点玩腻了捻转,过一会又问,“娘,你什么时候和爹和好啊?”

“你问错了,”皇帝又要纠正,“为什么老是念不对呢?我是谁?”

“爹。”点点的眼神还粘在铜钱上,“爹,你什么时候和娘和好啊?”

自取灭亡的皇帝只能继续打哈哈,“这个嘛……对了,爹要写《九九消寒图》了,要不要和爹一起去啊?”

点点性子倔,他是听徐循抱怨过好多回的,以前嘛,当爹的肯定都是宠溺地说几句‘我看不见得’、‘倔也有倔的好处’,如今自己带点点了,皇帝方觉得这个倔的苦恼,点点就是那种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答案她完全不会甘心的性格,怪道之前能闹足这么多天,这会儿也是,不管怎么玩也好,分散注意力也好,她只要一回过神来,就是那个问题,‘爹,你什么时候去和娘和好啊?’

但你要怪她,也没什么好怪的,当孩子的哪有不盼爹娘好的?这血缘天性啊,难道还和她说,‘爹以后都不和娘好了’,那多伤孩子的心?

可要答应她,那皇帝是真不敢开这个口,他断定自己一旦答应,点点必定要催他立刻过去,即使今日敷衍了,明日、后日若不能实践,说不得还要闹一次打上门来。让孩子失望,对孩子失信,这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可就是这么一直敷衍……也完全敷衍不下去,点点每问一次,都比之前更焦躁一点,要不是皇帝本人童心未泯,收藏了无数珍奇玩具,分散注意力大法早就实行不下去了,饶是如此,现在她也越来越难集中精神,眉宇间也带上了越来越浓重的烦躁和抑郁……

当点点把镶金陀螺丢到一边,又一次大声问道,“爹!你什么时候和娘和好啊!”的时候……皇帝妥协了。

“这个问题。”玩弄小孩子,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皇帝咳嗽了几声,方才俨然道,“是这样的,点点,你看,这一次呢,是娘做错了,不是爹,所以应该是让娘来找爹和好。”

见点点张大了口,眼眶似乎又要红了,皇帝便忙续道,“所以明天你回去了以后呢,就等娘好了,能见你了,你就问娘,‘娘,你什么时候来找爹和好呀’,这才是问对人了。”

这有理有据、使人信服的对策,起码是说服了点点,她侧头想了想,很未雨绸缪地道,“那要是娘不愿意来呢?”

好丫头,爹不愿意来你就不管了是吧……皇帝道,“那就问她为什么不愿意来嘛。”

“如果她来了,爹也不和她好呢。”点点自己就想了个理由,“你说嘛,你说‘娘来了,我们就和好’,那我就去和娘说。”

这小小和事佬,灵醒劲儿真犯得不是地方,皇帝这回拒绝再让步了,“不用,你先去问你娘,问了你娘,她要不愿来,再说,好吗?”

要求遭拒,小家伙有点不高兴了,扁着嘴想了想,方才委委屈屈地道,“好吧……那娘来了你要和她好啊!”

“好好好。”皇帝好容易把这个小麻烦给搞定了,也是连连擦汗,暗道侥幸:虽然手段不太光彩,但总算是把这个小麻烦推给徐循了……

至于徐循那里会如何回答点点,那就是她的问题了。

他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着,见点点放下玩具,伸手去揉眼睛了,便忙将她抱起,“这样不干净,不能随便揉眼睛……”

要不说爹不会带孩子呢,点点要吃点心的当口,其实已经靠近晚饭了,吃过点心,她便没了吃正餐的胃口,可到了睡前又有点饿,折腾着吃了点夜宵,又精神起来。玩到了二更方才露出困意,抱着皇帝的脖子不肯撒手,呢喃道,“姆姆……”

怎么说还是个孩子,再‘讨厌’姆姆,到睡前也还是要她,皇帝不免微微一笑,抱着点点道,“爹在这里呢,睡吧。”

“爹你不许走噢……”点点吧嗒了几下嘴巴,慢慢地就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呼吸匀净,已经是睡了过去。

在昏黄的烛光下,她双眼紧闭、嘴唇微开,光溜溜的脑袋上,只有两绺手指粗细的小辫子,就像是两根小尾巴,虽然不算是金童玉女般讨喜的孩子,但在父亲眼里,却是怎么看怎么可爱。皇帝凝望她许久,轻轻地在点点脑门上亲了几口,才慢慢地将她的手掰了开来,收到了被子里。

“马十。”他掀开帐子,披衣下了床,马十很快从屋门口走了进来,“带她来的那个宫女呢?”

“本来在外头候着。”马十回道,“后来您说留公主过夜,奴婢就做主让她回去了,免得永安宫那儿心慌。”

“嗯。”皇帝微微点头,唇角忽然出现了一丝哂笑。“送她们来的还有一个老宫女是谁?”

“是皇后身边的体面宫人周氏。”马十深深地哈着腰,虚拱着手回答,“当时皇后娘娘去咸阳宫看望惠妃娘娘,同四姑娘在长街上正好是撞见了,周嬷嬷送了人过来以后也回去复命,没留在外头。”

“去找惠妃?”皇帝有丝讶异,“惠妃怎么了?”

“惠妃娘娘感了时气,有些小病。”马十早已经是里里外外打听过了一遍,心中有数,回答得也是从容不迫。“皇后娘娘是去探望惠妃娘娘的。”

“探望?”皇帝呵了一声。“她有心了。”

马十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锦衣玉食的孩子,谁没有好一副脾气?就得好生管着,皇子、皇女身边的服侍人里,唯独只有宦官没权力管教他们,当养娘、乳母的绝没有惯着的道理,甚至连母妃身边的体面宫人,都可以板起脸来数落皇子、皇女,小主子们就得安分听着。大冷天,说要来找皇帝就自己跑出来找皇帝,还有没有规矩了?单单就是为了教她规矩,本来可以来的,说不得都变得不能来。欢宫女让她回去找养娘,这才是正理,皇后连这点道理都不晓得?恐怕不至于吧。

点点复述当时情景时,马十站得远没有听全,却也是猜出了个大概,从皇爷的语气里来看,他基本也是有了一样的看法:皇后是个有心人啊……趁她病,要她命,永安宫这才有点风浪,就恨不得居中架火,要把徐娘娘烤起来了。先不说皇帝会不会把点点的话当真,光是放任点点跑到乾清宫这件事,这永安宫少不得就要落得个教养不得体的名声。若非点点口齿特别灵便,逻辑也清楚,当时就在皇爷跟前把真相还原了,不然,永安宫那里只怕是欲辩无门……

他禁不住就偷眼看了看皇爷,又把自己的想法给推翻了:是不是欲辩无门,还得看皇爷的想法。一样的事,皇爷信你,别人怎么说也不管用,皇爷不信了……呵,什么事,禁得住皇爷的锐眼?

才这样想呢,皇爷就开腔了。“今儿和我一道,伺候了半日点点,累吗?”

“累。”马十发自肺腑地道,“奴婢家中也有些兄弟姐妹,没见过和点点一样……闹腾的孩子。”

“是闹腾。”皇爷也叹了口气,“难带啊,怪道贵妃平日老和我抱怨她脾气倔……难为她了,光带一个点点就够费神的,现在还得加个壮儿。”

这不就是了?换做另一个人,不管点点跑没跑到乾清宫,这其中关不关宫主的事儿,皇爷只问个结果——大雪天是不是让孩子乱跑了?是?那甭说了,就是你没尽心尽力。可现在是贵妃娘娘,事情就不一样了,这还在吵架呢,话都是偏着说的,透着那么的心力交瘁、劳苦功高。马十透出一口气,提了十多天的心这才是真的落到了实地,他拿捏着说话的分寸,小心地附和,“确实是不容易,关键是,这点点不但倔,还聪明,可不好糊弄那。”

“你说了?”皇爷朗声一笑,笑声里虽有烦恼,但也透着那样真切的自豪,听了让人好生羡慕。“连我都糊弄不了她,这孩子真绝了,就不知道平时她那个姆姆,如何禁得住她的搓摩。——明日你送点点回去时,传我的话,道声辛苦,就说,以后许她穿红。”

穿红带蟒,是极大的体面,而且穿红一般限定说穿的是红贴里,这是宦官专用的服侍,在宫女中,得到这一殊荣的几乎是寥寥无几,起码目前宫里就钱嬷嬷是独一份儿,虽然红贴里上不能带蟒,也没有膝襕,但已经是天大的体面了。皇爷这摆明了就是要给永安宫撑腰:他和贵妃拌嘴,那是他们俩的事,可容不得别人就中拨火儿,乘机来踩永安宫……

“是。”马十忙道,“奴婢一定好生分说。”

赏她穿红,也不无安抚钱嬷嬷情绪的意思,毕竟点点今朝算是闯祸了,此时只怕她是惴惴不安,唯恐明日被皇帝降罪。这层用意,皇帝知道马十是能明白的,他点了点头,又道,“皇后和惠妃那里,都送点药材,让皇后好生歇着多养养,天冷了,才好,就别多操心了,这四处乱跑的,还去探病呢……若过了病气,又病了可怎么好?”

对惠妃皇帝并无只言片语,马十心里也清楚,她不过就是个陪衬。至于对皇后的那番话,他是冒着冷汗听完的,听完了也一句话不敢多说,一声‘是’便完事儿了。——这就是皇爷不信了的结果,也就是送个点点过来,去看了看惠妃而已,迎来的就是这么一番敲打……此一时、彼一时,这急速的变化,倒让马十都有点不落忍了。可和贵妃娘娘南内遭贬时比,这回他是一句话也不愿、也不敢多说。

皇帝言语似乎还没吩咐完,马十安安静静地等了一会,见皇帝又不曾说话,便要慢慢地退下去。可脚才一动,皇爷又开口了。

“你……和王瑾素日来还挺要好吧?”他的语气有几分犹豫。

马十保守回答,“还算能说得上话。”

皇帝点了点头,“永安宫那边是不能随意出宫去找冯恩的。”

他点到即止,马十心领神会,“那日以后,是有托王瑾寻冯恩,要了些好金创药。”

冯恩接了刘思清的班,现在是东厂提督太监,衙门在宫外,宫里人当然不能随便联系。但司礼监太监出宫方便,王瑾、马十……随便一个和永安宫关系密切的人都能出去传话,冯恩也绝没有不给的道理,就是没交情,求到头上都没有不帮的道理,更别说他和永安宫那是老交情了。皇帝点了点头,似乎是自言自语,“不应该啊……东厂的药,已是最好的了,这都多少天了……”

“皇爷,”马十哪还不知该说什么,“勿怪奴婢呱噪,贵妃娘娘要脸面,不肯延医,可有了病痛如何能够耽搁?就看在点点份上,一日不好,点点一日不能见娘呢。不如……还是打发刘太医进去看看?奴婢多叮嘱几句,谅他也不敢多嘴的。”

皇帝就不说话了,很深沉地盯着远处瞧,马十又施了个礼,遂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