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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死

老年人觉短,太后侵晨时分就已经睁开了眼睛,栓儿在床里头倒是睡得正熟,发出细细的鼾声,她轻轻地摸了摸孙子的额头,挑开了上头不知何时沾上的一丝绒线,披衣下了床,一番洗漱以后,便来到佛龛前,先上了三炷香。

说来,太后也算是热衷佛事,但她并不算太虔诚,只是礼佛进香,很多时候是一个很好的社交手段而已。从年轻时为了迎合太宗,崇信了佛祖开始,太后居所就有一间屋子专门用来礼佛,但她并非日日前来参拜,此时进香时,心里想着的也不是虚无缥缈的佛祖,而是自己才崩逝未久的长子大行皇帝。

天下事,哪有一帆风顺的?真正理想的家庭关系,只存在典籍里。实际上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就说太宗和仁宗两父子,仁宗受过多少父亲的气?可太宗崩逝时候,只怕除了解脱以外,也不免有几分伤心。太后自己和长子,不是不存在问题,但现在人都去了,还去得这么突然,心里剩下的就只有他的好了。

从小就知道心疼母亲,为她分忧,做太孙的时候,有好东西都先奉献给母亲,宫里的事情,处处都依照她的意思来办。后来做了皇帝,虽然母子间有过意见分歧,但对清宁宫的供奉,却是从来也没有少过。对弟妹也是照顾周到,同母的不同母的,都十分服膺他这个大哥,国家在他治下,风平浪静、兴旺昌盛,虽然子息有些问题,可到底也有了两个儿子……太后对儿子是有不满,但这不满,集中在私人感情方面,不过是玉璧上的一片微微的瑕疵,归根到底,她终究是为了长子骄傲的——没有谁比她更明白,当个好皇帝,是有多难。

远的不说了,就说近的,建庶人登基为帝时,也有二十多岁了,当时太祖留下的又何尝不是一片大好基业?太后侍奉太宗和仁孝皇后时,曾多次听其感慨,若非建庶人自己倒行逆施,太宗就是有天大的运气,也不可能登上皇位。饶是如此,他靖难登基的过程,依然是重重险阻,说不得是天命所钟、气运相助,最终才走到了这一步。

其实,即使是如此,坊间对建庶人,也不是没有同情的言论,以叔王谋侄皇帝的位置,赢了似乎也不光彩。但太后乃是当日局中人,对这样的片汤话,她一贯嗤之以鼻。削藩都快削到鼻子上了,不动就是个死,多少前车之鉴在那放着,连太宗同母兄弟周王,先被迁移到了云南烟瘴之地,接着又回京监禁,若是不‘清君侧’,只怕没过几年,全家老小都要被牵到南京城里圈禁起来了。实际上若不是建庶人这样咄咄逼人,太宗又何能下定决心要奋起一搏?

前事之鉴、后事之师,如今坊间,对当年的事几乎是讳莫如深。但太后却还没有忘记少年时的往事,并非说她相信栓儿就会故技重施,和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兵权的藩王为难。但话又说回来,自己年岁已高,还能再照管朝廷多久?哪怕就按十五年来算,到那时,栓儿也就是和建庶人差不多的年纪。

不错,大行皇帝登上皇位时,也不过三十许人,但他从小过的是何等日子?在征战中出生,陪着祖父四处南征北战,阅历丰富,见识过人间百态,早在做太孙、太子时,就已经多次外出办差。他的能力,是早经过祖父、父亲、母亲乃至群臣一致认可的,即使是青年登基,也绝无主少国疑之虞。栓儿和他,能相比么?幼年履极,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身份贵重,几乎不可能出宫,一个在深宫里关了二十多年的少年人,即使是经过最完善的教育,只怕也不能放心地把国家交到他手上吧?

再说,国朝虽然重文轻武,但京城就在鞑靼人附近,君王不懂武事,这一点是太后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开国到如今,算上建庶人一共五个皇帝,四个都经历过金戈铁马、刀头舐血的生活,就连她都曾在风雪中为这北平城的安危而奔忙过。唯独就是建庶人,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登基不过几年,就搞得山河一片零落,自己到现在都是生死不知。让五小子继位之语,初听是天方夜谭,但太后问心无愧,她知道外头难免会有些议论。第一个就是皇后,如今自然少不得多处奔波着忙,指不定正忙着和群臣串联……但这些都不能动摇她的决心:让五郎即位,是如今这局面下相对来说最为理想的选择了。

一样都是天家的血脉,五郎即位,也不能说是皇位旁落,当然,他上位以后,皇位的传承必定会落入襄王一系。但太后以为这也可以接受,襄王是有嫡长子的人,明确就是襄王妃所生,虽然自小也是生活在藩王府内,不算接触过民间疾苦,但五郎身子康健,而且又从不服用那些杂七杂八的什么仙丹,不说别的,起码可以向祖父、父亲看齐,活到个五十岁吧?到那时,太子怎么都有快三十岁了,从十岁上出阁读书,也算是经过二十年的储君教育,期间少不得各处历练,这就又比现在着急忙慌地把皇位交给栓儿,要靠谱得多。

当然,若大郎能活到五十岁,整件事势必又不一样,能活到六十岁、七十岁的话,皇位那肯定是栓儿的没跑,她也不会——也不能多说什么了。谁让大行皇帝去得早呢?这么做,对栓儿是不太公平,可人生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若生为嫡长,皇位就该由他继承,完了天下人都顺理成章地接受他的统治……那建庶人该上哪儿哭去?书上写的倒是挺美,可治国又哪有这么简单?

这也是大郎的两滴骨血,她心不在焉地思忖,肯定是要尽力保存的。还好,五郎性子温存敦厚,她有把握,绝不会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担心,就对侄子动手。把孩子养在大内,大不了就带在自己身边,等长大了以后,若是果然愚钝不可造就,那么倒更安全了,若是个聪慧有心思的——

想到自己那大孙子,太后无声地摇了摇头,无奈地一笑。栓儿、壮儿这两个孩子,和当年的大郎比,简直是天上地下。若是他真的聪慧有神,自己倒宁可赌一把了,可这几天亲自带下来,却只是越发坚定了太后改立襄王的想法:等到襄王继位,谁还来认真教他读书明理?以栓儿的资质来说,浑噩富贵一世,也不算是个坏结局。

说到底,都是命。太后经过多少事情,早已经说得上是心如铁石,此时却也不禁要感慨一句:胡氏、孙氏、徐氏,这三人不论谁讨她喜欢,谁不讨她喜欢,可哪怕有一人能生个儿子——哪怕是孙氏呢,也总比罗氏好吧?还有壮儿,那个吴氏,什么东西!他偏又瞧着一点也不像大郎,可想而知,定是像母亲的了,若不是徐氏教着,还算是有点样子,不然,谁知道日后是不是又是个欺师灭祖的不肖子弟!

想到这里,太后微微一怔,她停下了喃喃的诵经声,抬起手来,示意两边宫女将她扶起。“小乔儿呢?”

虽是自封于清宁宫内,但太后并不是自我幽禁、自我放逐,闭门不出,只是她的一个策略,让大家都能缓开一步,从容思忖局势,反正,大行皇帝的丧事还没完呢,天气也还很冷,大家都还有时间来仔细地想想让襄王登位的好处。外头百官的动静,她可以找到一些耳目去探听,这内宫的各种事情,就交给乔姑姑来监管了。所以这一阵子虽说是封宫,但她出入宫闱的次数还要比以前更频繁,少不得多往六尚处跑,监督着整座宫廷的日常运作。

今日也是赶巧,乔姑姑刚回宫不久,见到太后,她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太后倒未在意,而是提起了一个人来。“皇贵妃现在还住在那——那什么殿里呢?还是那天就一起走了?”

当日皇帝乍然崩逝,一时间多少事情!太后哪有闲心惦记一个皇贵妃,悲痛之余,还要张罗丧事,定遗诏,回了宫想到那个什么赵氏惊天动地喊出的那一喉咙,越发觉得儿子的后宫里只怕没有几个好东西,他壮年崩逝,和这些狐媚女子不知道德廉耻,不肯劝谏他少服丹药,怕也有一定的关系。火气一上来,又怕儿子去得着急,在路上孤单害怕,连忙就把那几个挑事精和余下那几个还算正经的服侍人一道殉了——从儿子的表现看,只怕送下去那几个人,都不算是得他的心意,索性就把新选的秀女也给送下去了。

宫里一下少了这些人,如今除了几个公主皇子以外,就只有皇后一个住户了,当然是十分安静少事。太后完全就把皇贵妃抛诸脑后了,她处理完了大郎的后事,就动了心思,开始琢磨着继承人的事来了。皇位传承,事关重大,这几日双方明里暗里没少交锋、辩论,也就是这两日把宫封了,她才渐渐缓过来,有余裕关心杂事。这不是,想到壮儿,忽然就记起了皇贵妃——当时随口一说,根本心不在焉,满心都在盘算皇嗣的事,她是自己都拿不准,有没有多添一句,让人把徐氏一起殉了。

“这……”乔姑姑一开始竟答不上来。“当日,您没下令让她殉葬……”

太后也不以为意,知道她怕也根本都忘了这号人物,她沉吟了片刻,便挥了挥手,“看在她到底是点点生母,又还算把壮儿教得过得去的份上……终究是再见她一面吧。如今没了大郎撑腰,我倒要看看,她还能不能和从前一样嚣张。”

这头白眼狼,从十年前废后风波开始,明里暗里,没少受过清宁宫的好处,没有清宁宫撑腰压阵,她的风头能一次次地盖过了皇后去?只怕连壮儿都捞不到来养,可且看她是如何回报清宁宫的?长达几年的若即若离以后,接管宫务时,居然连太后的脸都打,还连着打了好几次。她的名声是立起来了,可清宁宫的脸面呢?无非是仗着有皇帝盛宠,所以心思活络罢了——也算她手段比孙氏高了几分,这些年来,处处把孙氏压得喘不过气不说,见缝插针的,到底还是给她弄了个皇贵妃出来,距离后位,也就是一步之遥了。若非根基比孙氏要薄弱些,这后位谁属,只怕还不大好说……

和孙氏比,徐氏可算是有心气、有手段,皇帝在时,太后还真没法彻底降服她。就是如今,一旦这个特殊的时期过去以后,身为藩王养母,她在宫中也算是自有依仗,也不是她可以随意塞个罪名弄死的——自然,太后也不必如此行事,要她死,一向是简单的,不简单的是如何降伏了这个包袱不浅、城府极深的皇贵妃,让她心甘情愿地为清宁宫所用。

若她还算是见事清楚,此时当也可知道,以自己和她的关系,清宁宫要她殉,是天经地义,不要她殉,那才是网开一面……

太后对徐氏还是很有信心的,她知道她见事一向都很清楚,不过,到底要不要留她性命,她也还没有想好。若是襄王即位,孙氏不说了,毕竟是皇嫂,怎都要尊养起来,这一点,即使她再不情愿也只能妥协。但,身为壮儿养母,又极有心机手段,也还算是有些姿色……这样的人,没必要继续在宫闱中存在,不大不小,始终都算是个隐患。

她并不准备一开始就揭露自己的盘算,更不以为徐氏会猜到自己的盘算,被乔姑姑这么一提,她也依稀记起来了,当时局势多么敏感?为了把稳,自己仿佛是下令由清宁宫的粗使婆子去看守她。没有清宁宫的示意,哪个下人能靠近她的屋子?只怕,现在她都还以为栓儿已经即位,她被提来,就是为了决定她是否要殉大郎而去的。

——就让她猜吧、让她恳求吧,在漫长而难捱的等待中,她可以欣赏着素来心气十足的皇贵妃乞求服软的样子,多少也放松一下心情。

想到素来神色安详的徐氏,会有怎样的变化,自己又该如何一步步地降伏这小蹄子,迫她许下承诺,从此为王前驱——即使是身处大儿猝死所带来的巨大悲痛之中,不,或者应该说,正因为她处于巨大的压力和悲痛之下,太后这才会罕见地为自己的遐想分散了心思,甚而是让心底深处的情绪,到达了面部,露出了一个颇为不合时宜的微笑。

这笑容很短促,笑意也很淡,但却已为乔姑姑瞧见,这使得她越发惶恐,更不敢将自己收到的消息诉诸于口,只是,太后都已发了话要见徐氏,即使她胆大包天想要隐瞒,又如何能瞒得过去?

“老娘娘。”她尽力组织,协调着自己的说法,却又丝毫不知该如何阐述,才能委婉上哪怕是一两分,最终,这消息到底还是如箭一般,离弦而出。“奴婢也是才知道的消息,皇后娘娘前天晚上,乘着夜色,等咱们两宫之间门关了以后……带了几个宦官,闯进便殿里,把皇贵妃娘娘给带走了……”

太后不禁愕然,“她?——她想要干什么?”

如今这样的局势,以孙氏性子,必然会尽一切力量想要‘营救’栓儿,又或者和外臣串联。但太后并没有下令将她软禁,她知道,宫闱里发生的事情,终究是瞒不过外头的,起码,内阁乃至诸部重臣、勋戚宗亲,在宫中都有关系人脉,软禁皇后的消息一旦传出,只会让群臣忧虑更甚,很多人的心态,也会发生变化,没准本来能成的事,这就成不了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孙氏闹不出什么风浪来……宫中后妃,本就不得干预政事,她又不是如今宫里辈分最高的女眷,儿子也不在手里,当时立后的猫腻才过去几年?就是想串联什么,以她的声望,也不可能鼓动什么风浪,指不定还会弄巧成拙,给清宁宫帮上什么忙。——不过,她的确未曾想到,她居然会把主意打到徐氏头上。

时间点一出,她立刻就想到了前天晚上突然来访的静慈仙师,本来些微疑惑,顿时得到解答。“呵呵,也难为她了,病急乱投医,居然被逼到如此地步。要请动徐氏,去求胡氏……这几日,她是否常去长安宫?”

“是。”乔姑姑的语气干巴巴的。“长安宫俱都闭门不纳,不过……前晚就让娘娘进去了。”

还没欣赏到皇贵妃求饶,就已听说了皇后接连向两名大敌低头的消息,即使太后心事重重,也不由得精神一爽,她微微一笑,“你也不必着急,胡氏也就是看在徐氏份上,过来打个转、探探口风罢了——总是要把徐氏为她女儿婚事奔走的情给还上。我还说呢,她怎么忽然来了,虽说是不放心我,但她岂不知道此时应当谨言慎行、置身事外的道理?原来却是应在了这里。”

说到此处,见乔姑姑面上依然阴云笼罩,太后不禁一奇:徐氏生死、去向,终究无伤大雅,一个失势妃嫔,哪怕再加七八个尊号,变成皇皇皇皇皇皇皇贵妃,对大局又能有什么影响?在就在,去就去了,现在最要紧的,还是皇位的传承。乔姑姑又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自己都表态不追究了,还哭丧着脸,这是什么意思?

正欲相问时,宫女匆匆来报——被她派出后宫,和东厂联系的心腹宦官李氏回来了。

李内侍毕竟曾是男儿身,作风比乔姑姑要干脆,一进门就风风火火地跪了下来,草草给太后磕了头,起来迫不及待道,“老娘娘!奴婢今早听闻——听闻了一个极荒谬、极卑鄙的消息——”

“快说!”太后心头一沉,也顾不得再理会乔姑姑了,她沉喝了一声,“出什么事了?”

“如今坊间传言……”李内侍一咬牙,直说了,“传言大行皇帝——实在是被您害死的!”

太后先惊后怔,过了一会,又怒又笑,“此等荒谬之事,也值得来报吗?哪一次改元,不是谣言满天飞——”

“今次又有所不同!”李内侍慌忙道,“您、您请听奴婢道来……”

说着,便将如今的流言,仔仔细细地给太后说了出来,最终道,“如今那刘胡琳,就在东厂手中。奴婢进来报信前听说,三位相公已经派人去太医院档库查证,此事是否为真了。”

历来谣言,多数都是空穴来风,压根都无法查证。可今日之事,条理分明、逻辑严密、人证物证俱全,最关键,是和皇帝临终前那一病的奇怪表现非常吻合,这哪里还是谣言?哪怕是乔姑姑,都听得一愣一愣,满面惊疑。太后虽然面上掌着,还能挺住,但心里也是又惊又痛:难道,真是自己一句话,才害了大郎?

她在心底,将此事来回思索了几遍,竟都寻不出一丝破绽。再想到大行皇帝去世之前,那一惊一乍、神神秘秘的举动,心里亦是信了七成,一时间心痛如绞,思及大行皇帝的音容笑貌,记忆中他的每一言每一语,每一笑每一哭,都像是一把尖刀,往她心里只是乱扎。

“老娘娘!老娘娘!”乔姑姑和李内侍慌乱地将她扶住时,太后才发觉,自己已经是站不住了。

她顺从地由着内侍们摆布着,将她放到了榻上——却是心绪烦乱,压根也不在意这些细节,心中只一径想着方才李内侍的话。

‘便是这虎狼之药,已经损害了大行皇帝的根本,再一由细微寒暑引动,便发了大病,这又哪里能治呢?刘太医当时就说了,医者是医病不医命,皇爷的命,夏天时就已经注定了……’

恍惚间,又想起大行皇帝才刚出生时候,在产婆手中嚎啕大哭的样子。那时他皱皱的、红红的、小小的,踢蹬着腿,虽然不比一节竹筒更大,但哭声洪亮,小小身躯里,又是蕴含了何等勃发的生机?

“老娘娘!老娘娘——”身周喊声越发焦急,却又渐渐遥远,黑暗渐渐侵袭了上来,体贴地掩盖去了那沸腾的痛楚……

下一刻,一股冷流,激得她迎面生凉,太后猛地呛了一口,惊醒了过来。她茫然地望着四周,见乔姑姑端了个杯子,手里还有水迹,心下略微转动,已经知道大概。

“都——都别说话了。”见两人都有说话的意思,她疲倦地挥了挥手,“让、让我好生静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