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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盟

老人家毕竟年事已高,过去的几年里,风风雨雨,并未有几天真正消停的日子。去年刚出事时,凭着一股劲头还算是撑了一阵子,从去年冬天起,也许是劲儿过去了,她便经常病倒。虽不是什么大病,但也够烦人的了,不必是医生也知道,老人家体力不支,不说就此退休吧,起码也需要一段时间的荣养。

不过,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并不意味着会有人规劝太皇太后交出手中的权力。就连最该说话的清宁宫,也是保持了沉默,大家都在等着太皇太后自己的选择。是把权力顺理成章地移交给太后呢,还是选择心腹女官代她行使一部分权力?这都可以随着她的心意去办,毕竟,太皇太后手里并非握有帝国重权,说白了,就是成心都翻不起什么大浪。之前内廷分裂,两宫对峙的局面,已经给内阁提供了足够的政治把柄,不论是女官还是太后取代了她的位置,也都很难在朝政上做出什么改变。就是个名头的变化罢了,对内阁来说,由谁来都是一样,而这点权力,太后也未必看在眼里。

尽管如此,太皇太后依然选择了太后,而非是徐循料想中的六尚女官,这自然是出乎了不少人的意料,甚至就连太后,一进屋子,见到太皇太后身前摆放的皇帝大宝时,都是挑了挑眉毛,难掩面上惊容。

“来了?”对两人的跪礼,太皇太后只是回以淡淡的一个词,心情似乎是喜怒难测。徐循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情绪如何,和太后她也斗了有若干年了,到最后要亲自把摄政的权力交给她,虽然是为大局计,但太皇太后心里想必也是有几分五味杂陈。

“是。”太后也表现得很低调,很恰如其分。“您身子可好些了?夜里可还咳嗽?杜太医的药,吃得还好么?”

“好些了,就是还要休养。”提到自己的健康,太皇太后神色缓开了几分,似是认命地叹了口气,便示意乔姑姑,“取匣子来。”

她并未指明,不过,乔姑姑倒是心领神会,很快便捧回了一个并不小的红木匣子,盖是开的,徐循看了一眼,里头整整齐齐码的全是奏章。

“虽说,现在国事都是三位阁老处理,咱们这就起个盖印的作用。但规矩还是和从前一样……”太皇太后倒是不疾不徐地为两人解说起了如今的政事流程。

昔年章皇帝在位时,做了一件也不知是好还是坏的事儿,当时颇有人诟病,但如今看来倒是挺好的,那便是把批红权分享给了司礼监。又或者说是设立了一个文书部门,帮着他做抄写工作。在当时,大致上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作用,便是帮着他把大部分奏章上内阁写的票拟抄到奏章上,一般来说都是照抄无误。遇有国家大事,或者是紧急军情,司礼监和内阁都会将奏章做特别标识,皇帝也是心中有数,明白自己每日里该看、该亲自批示的奏章有哪几本。

比起前代事必躬亲的太祖、太宗,这样的制度,当然是把他从文书工作中给解放出来。将更多的权力交给了内阁,在当时,大臣诟病此事,也不是因为皇帝找人来帮着抄票拟,而是认为如此一来,权力集中到内阁,六部职权被进一步的削弱。其中许多权力纠葛斗争的细微,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徐循当时还听章皇帝说过几次这事,不过记忆也已经模糊,只记得最后司礼监的规模扩张得颇为厉害,职权也成为了二十四衙门中无可争议的第一。

现在,皇帝虽然不能亲政,太皇太后也不主政,但因为有司礼监在,朝政还是运行得有条不紊,内阁写票拟,封送司礼监。名义上太皇太后也能随时调阅,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照抄票拟,再下发回去。如有需要下诏、谕、敕书的,再请掌握皇帝大宝的太皇太后用印。如此一来,整个流程井井有条,虽然掌权的实际上是内阁三杨,但在礼仪程序上却挑不出什么错来。也不至于为后来人树立权臣乱政的坏榜样,君臣之间,恪守分野,将来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既然如此,太皇太后在这个流程中当然也扮演的是不可缺少的一环。奏疏批红,她可以不管,甚至可以不看,但是需要用到皇帝大宝的诏书等,便算是重要事务了,如果说服不了太皇太后,便不能用印。她的地位虽然远远比不上垂帘听政的摄政太后,但对于内阁也是一道制约,起码能维护住内廷的一些底线。这点权力,到底也不能轻忽赋予。

听太皇太后讲解了一番,徐循大致明白她平日里都在做什么了——虽说可以不管平时奏疏的批红,但看太皇太后的表现,她还是会查阅奏疏和票拟的,就算不是全开,起码也经常抽查,并不是真的就只甘心于做个人肉印章了。

“内廷的权力,已经被分摊得很薄了。”太皇太后看了两人一眼,语重心长。“不能再和女官们分享,再继续分薄下去。有些事,有一就有二,先例一开、后患无穷……唉,虽说我也难放下,但情势如此,也只有交到你们二人手上。”

徐循立刻就站了起来,重又跪了下去。

“老娘娘身子不适,请太后娘娘摄政,也是名正言顺之事。但妾身——”

她的推辞才刚开了个头,便被太后打断了。

“你知道国朝上下,都发生着什么事么?”她显得有些疲倦,没等徐循回答,便又问道,“且不说天下吧,就说京城内,这朝廷内外,最近都有什么纷争,又出了什么乱子?”

徐循只能哑然以对:她们宫廷女子,一直以来都按照国朝祖训行事,宫门以外的事,一概不闻、一概不管,要说宫外平民过的日子,她也许还知道一二,但朝廷里的事,她从何得知?

“也不问你,就问你吧。”太皇太后又把矛头对准了太后,“如今瓦剌掌权的是哪个贼酋,你知道么?老可汗病了,诸孙争位,你晓得谁获胜的几率大些,谁更是野心勃勃,和我国素来敌对?”

太后并未不快,而是露出深思之色,寻思着回道,“媳妇实是不知,不过,此事可询问大臣们,再同厂卫的口径相合,两厢印证,当可了解大概。”

太皇太后微微点了点头,语气宽松了些,“不错,还算是有些章法。但我再问你,三杨之中,你知道谁和谁更合得来,谁的门生都有哪些,其在哪些事上立场一致,哪些事上利益相悖?这些事,东厂告诉你的,未必可就是真的。”

她是在暗示东厂也可能和内阁有利益勾连,太后闻言,娇躯顿时一震,“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宦官内侍也是人,也要在朝中立足。”太皇太后淡淡地道,“不然,你当大郎为什么要特地从南边调个与世无争的柳知恩过来?”

她寥寥数语,倒是把章皇帝的意图粉饰得冠冕堂皇,又是话锋一转,“但也不必过苛了,和外官比,内侍终究是可以依靠的。再说,东厂的内侍终究也不多,办事的多还是锦衣卫里的人,他们要瞒着上峰,上峰就算察觉了九十九次,也有被蒙蔽的那一次。”

毕竟是多年参政的老人,随便几句话,都够把太后吓住,她本来也未对徐循参与政事有什么特别的反感,现在看来,倒更赞同太皇太后的安排。是徐循自己如芒刺在背,浑身都不舒服——名正言顺,这话也不是说假的。太后、太皇太后之间怎么闹都好,她一个妃嫔而已,甚至连亲生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底气参与国家政事?这要是被记在史书上,完全的奸妃范儿,仿佛把太后都逼到无处落脚似的……虽说到时她都死了,也不必在意这个,但这不是冤呢吗?

这以后的事,且不说了,就说如今吧,太皇太后虽然说得是天花乱坠,但她还是看不出有多少让她来参赞的必要,“老娘娘,即便如此,可妾身也毫无辅政经验,兼且学识短浅……倒不如以娘娘为主,六尚为辅——”

太皇太后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也别想太多了,让你也一道帮忙,并非是用你来牵制孙氏。”

她语带深意,“我知道,你是不会受人如此利用的。”

从前因不知徐循秉性,她的确出过不少招数,都是想要捧她和太后相争,两人形成利益联盟。不过,徐循被她一说,自己细细想来,自从章皇帝过身以后,太皇太后的确再无类似举动。——她毕竟也一点不傻,从前没看透也罢了,如今既然看透了,会调整策略,也不足为奇。

她原本的猜想,被太皇太后一语否定,而且还透得她的担心有些小家子气,不过,徐循却也并不尴尬,太皇太后的前科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她如此想实在太正常,她道,“那我就更不解了……就妾身这点脑子,说得过分点,可能连我宫里的韩女史都不如,怎么就……”

“你说你不顶事,那我倒要问你了。”太皇太后似乎早料到徐循有此一问,她呵呵一笑。“你说说,孙氏的学识才具——我也不说内阁三杨、历代状元了,只说司礼监的王瑾、金英吧,孙氏能和他们比么?”

别看三个女眷走到外头去,一个个的头衔都能闪瞎人眼,三人聚在一起说话时,这对话却是极有烟火气息,半点也无天家气派。身为天子之母,太后居然要沦落到和宦官比才具——

而且结果还很让人遗憾。

徐循被这么一问,犹豫了半晌,还是只能歉然对太后道,“也不是我褒贬娘娘,不过……”

论学识,王瑾、金英能诗能赋,论资历,每个人都多次被皇帝派出办差,塞北边疆、江南商埠,每年都有不少棘手事件发生,这些宦官内侍的能力,哪里是太后一个深宫妇人能比得上的?别说她了,就连太皇太后,在徐循私心里,只怕都未必……

太后摇了摇头,容色平静,“你也不必再推辞了,我明白老娘娘的意思。不论是你、是我,怕都没有足够的能力来压住阵脚,只奈何……”

只奈何坐到这个位置上,就必须承担起这份工作。不管别的女官、内侍才能再高,经验再丰富,不是这个身份,便不能享有这样的权力。太皇太后不放心太后,要给她找帮手,她找内侍,司礼监的权力已经够大了,再大则恐难制,找女官,女官参政这先例一开,只怕后患更是无穷……除了徐循,没有谁有这个资格来帮忙,当然,她这个先例开了以后,日后怕也有些麻烦。但再大的麻烦,还是局限于后宫,局限于皇室这个家庭之中。只要维持从寒门选秀的制度,这种麻烦,也就是昙花一现,终究不会形成心腹大患。

两害相权取其轻,太皇太后不是要制衡太后,留个后手免得她势大难制,也不是对徐循信心无比,觉得她能压住朝政……她是实在没有第二个选择了。如果说太后掌朝,就像是一根鸿毛压在宝座上,那多她徐循另一根鸿毛,也比没有要好一些。

徐循终究也明白了太皇太后的心意,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也不再多争辩什么了。

“今日以后,你们二人每日都来仁寿宫,让王瑾给你们讲讲课。”太皇太后见两个小辈都不再说话,神色也十分宁静,便也欣慰地出了一口气,她挪动一下,靠得更直了些。“也不要太害怕了,让你们掌印,不是让你们管头管脚,瞎指挥内阁的事……只求你们能看懂奏章里的含义,能明白朝政的变动。勿让这江山埋下隐患,维持这平稳局面,直到移交给皇帝——”

说到后来,她也不禁叹了口气,“唉,反正,拼命去做,事态如何,也只能看运气了。”

即使尽力做出了最好的安排,但天有不测风云,这阔大的国土上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谁又能说得清?若是从今年起,连年旱涝个五六年的,内阁那年纪不小的三位老人,又再去世几个的话,朝政一朝崩溃都不是没有可能。只怕就是章皇帝复生,都没把握能说自己可以将朝廷平稳维持到栓儿成年。

还没接过权柄,徐循已经感受到了窒息般的压力,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即使只是无意的一个举措,都可能对芸芸众生带来巨大的影响,她便觉得一双脚有千斤重,压根都迈不出去。

——而她还只是太后的副手而已。

她忍不住偷眼看了看太后。

太后的面色,却是平静如水,仿佛未曾感受到丝毫压力,要承担的,只是一桩很寻常的工作。

即使两人间恩怨纠葛,关系复杂,徐循也说不上对她是讨厌还是无感,但在这一刻,她的确对太后泛起了一丝敬意:不论她有多少缺点,此时此刻,起码她还算是很有担当。

正这样想着,太后也转过头来,望着她道。“从前的事,怕要搁到一边了……这话说来虽假,但你我二人,日后当同舟共济、尽力而为——总不能辜负了大哥对我们的恩德。”

想到章皇帝,徐循亦是心中一凛——她不敢说自己能做到最好,但如太后所说,总是要尽力而为,起码不能把个烂摊子交给栓儿,又或更惨,把江山在这几年间败掉。

遂收拾心情,对太后沉沉地点了点头。“从此以后,自当竭尽全力,襄助娘娘。”

太后勾起唇角,伸出手来,徐循再不犹豫,也抬起手,和她击掌三次,以此成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