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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离

在那人去世以后,柳知恩没有第一时间回到京城,其实倒也不能说是他不敢——是因为那人在法理上的身份,不过是个戴罪之身,即使是死在路上,朝廷也不能对此咨询什么,包括他这个人的丧礼,都是无人过问的。身为东厂厂公,他当然犯不着为了一个人犯的去世承担什么责任,甚至都无需呈上公开的奏章,可以直接对皇帝或是太后回报,那么有包时雨来处理这件事也就够了。之所以没有立刻回去,的确有避风头的考虑,但第二个,还是皇帝也需要他去南京取回一部分三宝太监当年下西洋留下的海图。身为当年带船出海的老臣之一,没人比他在此事上更有发言权了。

一般来说,为了彰显君王德政,树立自己的权威,做皇帝的都会选择在自己任上做些大事,比如说修书、封禅,越是势弱的君主对这些事就越怀有向往,比如文皇帝得位不正,即位后就修《文献大成》,遣三宝太监下西洋,包括远逐鞑靼,迁都北平,或是部分或是全部,都有一定动机是为了进一步地巩固自己的统治。宋太宗有斧声烛影之议,又有北伐幽燕失利的阴影,返回开封以后便修《太平广记》——这也都是做惯了的套路。

当朝皇帝,得位虽然算是正当,但始终也有个逼杀亲兄的淡薄阴影,而且现在国朝国势,也不能说是很旺盛,他的威望就更不能说极为高隆了。大臣忤逆皇帝意思,不听指挥的事情,也是时有发生,为了给自己面上抹点金粉,动念想要再下西洋,也是很正常的事。虽然这几年似乎都没什么钱,但不妨碍他惦记着吧?等到若干年后,皇帝把该收拾的大臣收拾了,该培养的人才培养起来,位置也坐稳了,国家也有钱了——在最理想的状态下,瓦剌也平定了,这时候再来个万国来朝,那么在史书上,谁还会记得他和息宗之间的那点事?只怕是歌功颂德都来不及了。

当然,这一切现在也就是他的想法而已,虽然看得懂的人不少,但谁也不会在皇帝提出此事之前就去给他泼冷水,连徐循都不会,反正等他真正异想天开要这么搞的时候,大臣肯定拿出性命来阻止,他可不比息宗,究竟是权威淡薄,不可能镇压住所有反对的声音。

说起来,虽说是息宗已经死了,但他给皇帝留下的麻烦可一点都不少,有王振这个前例在,宫里内侍,现在都是缩手缩脚的,说话都不敢大声,唯恐被栽了个权宦的帽子,立刻惹来众怒,皇帝只能被迫牺牲掉他来平定事态。起码在二三十年内,宫里应该是出不了王振级数的大貂珰了。

随便聊了两句在南京的见闻,柳知恩特地去雨花台看望过徐氏族人,“娘娘请放心,个个都是安居乐业、耕读传家,三代内,必定能出进士。”

读书三代,可以出一名进士,对于不是科举大族的氏族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徐循听说,心里也是欣慰,若是当日由得徐氏族人横行霸道,她又能荫庇其多久?只怕不过五十年,徐家便要败落,但现在,走上了读书科举的线,三四代人里可以断断续续出些秀才、举人,甚至还有数名进士的话,那就是数百年的传承了。

“倒也好——去南京船厂看过了,那些宝船如今都还堪用么?”她又问了起来——若是宝船全都不能再用,必须重造,那估计在十年内皇帝都不用提下西洋的事了。

“二十年没出海了。”柳知恩回答得很保守,“虽然当时还用的是上好木料,不过肯定也有所损耗,要经过多少修补才能下海,却是不好说了。”

虽然他一直恭谨地低着头,声调也没什么起伏,但徐循还是捕捉到了柳知恩话里的信息,她不免会心一笑,“该怎么说,你自己做主吧,此事我是不会多管的。”

谁说皇帝的言路不能蒙蔽?那是他还没到这层次而已,似柳知恩这级数的大貂珰,本身又是领域内的专家,他说船能修好,那就是能修好,说要重造,也没人敢和他唱反调,说到底,船的情况到底如何,就看现在的政治局势是怎么需要的了,当然,也得看柳知恩本人的政治倾向,究竟是偏向激进还是保守。

“奴婢谨遵娘娘吩咐。”柳知恩好像没听懂徐循的意思似的,还是那么不露声色地回道。

徐循嗯了一声,仗着柳知恩没抬起头,她的视线在他身形上来回游曳了几圈,心中实是五味杂陈。——经过这些风风雨雨,能让她动感情的人事物,着实已经是少之又少,可今日此刻,她却像是回到了数十年前,由不得便是心潮起伏,不知多少遗憾、多少悔恨,多少难言的情怀,终是从深不可测的心渊中泛出了一点余味——就只是这么一点,也已经是苦涩得像是泡不开的茶,让人难以下咽。

“这一次的差事,难为你了。”她低声说,到底还是揭露了正题。

“奴婢还是半年前那句话。”柳知恩平静似水,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徐循回道,“奴婢行事,全凭本心,并非是为了谁。奴婢若不愿意,娘娘也差使不动,既然情愿去做,那么有什么后果,奴婢自己也是情愿去承担。”

他此言此语,近乎悖逆,但徐循又哪能不明白柳知恩话中的意思?她用力吸了一口气,也是佯装着宁静,低声说,“不错,你一向都很有风骨……瓦剌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可能还不知道那人去世的事。”柳知恩说,“毕竟,他们也做好了那人回国以后行踪成谜的准备,而朝廷这边的消息,要传到瓦剌王庭,怎么都得四个月以上。”

也就是说,四个月以后,瓦剌那边才会收到国朝正式举行丧礼,给息宗上庙号、为他的儿子封藩王等消息,才能从这些消息中推测出那人可能的确已经死了。至于之后要不要再闹事,声称送回来的是真货,息宗其实是被害死的,那就都随他们了,反正朝廷这边说法确定了,瓦剌也翻不出多大的水花来。

徐循沉吟着点了点头,这会儿,她的多愁善感渐渐消褪,那个多年观政的太后,又回到了她心里。“怎会绕到蔚州那边去,又多带了个包时雨呢?”

她给柳知恩的命令,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途中这些枝节,徐循事前也并不知道,当然,这些小事根本动摇不了她对柳知恩的信任,有些安排背后的缘由,她也能猜得出个所以然。只是去蔚州这一节,她是无论如何都没想通。

“当时天气不好,恐怕长城边上会有风雪,”柳知恩不动声色地回道,“若是遇雪,在驿站中逗留过久,走平素惯走的广灵线,就怕那里官太多了。”

徐循也想过怕是因为这点,她不疑有他,“原来如此。包时雨便是你选出来的见证了?”

“包氏这人,胆子最小,瞻前顾后,必不敢有违上峰安排。”柳知恩说道,“奴婢在大同拣选了数日,觉得他最为合适,本来看好的廖十九,有马十那番回话,便干脆就没和他说。”

徐循已经全明白过来了,事实上,因为大同是边关重镇,只怕里头混有瓦剌奸细,一开始她也就是不要在大同下手的意思,反正不让息宗抵达京城就可以了。在哪里怎么下手,她都让柳知恩安排,只没想到柳知恩能力出众,居然真的安排得很像是病逝,也是因此,现在朝堂中的谣言也就是影影绰绰而已,并没有到朝野间言之凿凿,都说是她害了息宗的地步。

至于柳知恩用的是什么药,徐循并不感兴趣,也就没有多问。反正,在停灵期间,找各种借口探视过息宗遗容的官员里,见过他本人的占了九成还多,她也只需要朝廷上下都明白并认可息宗已经去世了就好。

“如此甚好。”她发自肺腑地道,“这差事,辛苦你了,除了你以外,别人也办不得这么妥当。”

“娘娘谬赞了。”柳知恩简单地说了一句,便不再开口,只也没有告辞的意思,而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等着徐循的下文。

应该是早就料到了……徐循心中也是雪亮——又怎么可能没想到?只是他当日答应得太过云淡风轻,才让她有些许犹疑而已。以柳知恩的心智,又怎料不到这一天的出现?

“这回去南京,可觉得天气舒适?”她问道,“说来,离南也已经三十多年了啊……大慈恩寺的琉璃宝塔,我走的时候还未造好,如今该是有多光辉灿烂?却是再也看不见了。”

柳知恩唇边逸出一线微笑,平静地道,“回娘娘的话,奴婢老家扬州,也已经是去家多年了,虽然尊卑有别,不过思乡之情,却也是上下如一。奴婢心中,也是时常惦记着家乡的风物,只是公务繁忙,还不知何时能回老家看看呢。”

这两人都是多年来浸淫政事的人精,许多话,又何必说得这么直白?或者说,说到这程度,其实已经是很直白了。徐循心中知道,她不必再多表白,无需任何解释,柳知恩也会明白她的意思。

虽然皇帝现在已经表过态,领了这个情,但他毕竟是皇帝,人都是会变的,皇帝变起来,尤其更快。

徐循是他的养母,他亲自尊奉的太后,不论将来皇帝如何后悔,如何需要表白自己对息宗并没有必杀之心,他动不到徐循头上,削减不了她的待遇,也许日后皇帝会尊奉上圣太后胜于徐循,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态度,但徐循会在乎这个吗?

柳知恩就不同了,再怎么德高望重,他也终究只是个内侍,执掌的更是东厂这个臭名昭著的特务部门,即使他当政期间,东厂并无劣迹,但职位,已经是他的原罪,内侍身份,更是罪加一等,他这样的人,本来就被造就成皇权的草纸,需要揩拭脏污的时候,不用他,用谁?

现在卸下一切职位回到扬州,将来就是皇帝想起他,想要拿他定罪,天高皇帝远,他也早离开京城,淡化在大家的视野之中,比起留在京城,继续身处漩涡中,随时可能因为又一场政治风波被翻起旧账,哪个风险更大?及早离开京城,也是对柳知恩的保护。

早在立下决心的那天,徐循便预测到了这一刻的到来,这件事,她只放心让柳知恩去办,尽管代价是断送柳知恩的政治生命,她依然别无选择。弑君本来就不是儿戏,又有谁能够全身而退?柳知恩,不过是她要付出的第一个代价而已。

“待你回了扬州以后,”她说,强忍着呼吸中的哽咽。“山南水北,只怕此生是再难相见了。”

其实,这一天终究是会降临的,柳知恩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即使今日不走,再过十年,他也很难在东厂这个事务繁剧的衙门里再呆下去了,又或者,根本不到十年,羽翼渐渐丰满的皇帝,也会需要他自己的心腹,来掌管这个重要的机构。

没有职司的内侍,不是退出去养老,就是去南京担任闲职,以柳知恩的身份,也不会去尚宝监担闲差,不论如何,即使不去南京,他也不可能再进内廷请安问好,终有一天,她将再难见到这个……这个知己。如今也不过是将这离别,提前了几年了而已,既然已经提前预料到了这一点,又有什么好伤心的?

徐循清了清嗓子,力图若无其事地往下续道,“柳知恩,你我二人虽说是主仆,但我其实亏欠你许多……”

“娘娘过誉了。”柳知恩却还是很平静,他唇边甚至出现了一抹笑意,“能为娘娘效力,是奴婢的荣幸。”

他就这样恬静地仰着头,看似卑微地叮嘱徐循,“娘娘此后,必定是一片坦途、尽享晚福,也再用不上奴婢的服侍,奴婢——惟愿娘娘清静自守、善自保重,日后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徐循深深地注视着这张丝毫不露破绽的面孔,深吸了一口气,也强笑道,“好,我一定清静自守、善自保重。你……”

她本待说,‘你也该找个伴儿,收个养子’,但话到一半,想起柳知恩的屡次回应,又收住了,轻声道,“你也尽管放心保重。”

有她在一日,必不会让朝中有针对柳知恩的攻讦声音,这一点,即使不言明,双方也是心知肚明。

柳知恩唇畔的笑弧,渐渐扩大,徐循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来啊,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柳知恩这样开朗愉悦的笑容。他没有行叩头礼,只是对徐循微微点了点头,站起身倒退了几步,便转过身去,徐徐地出了屋子。

他的步速不快,但每一步都是这样地轻松而解脱,他要走了——他要离开这宫廷了,徐循明白,柳知恩正为此快乐。

而她坐在这里,坐在这美轮美奂的清宁宫中,目送着生命中又一个人离开了宫闱,何惠妃、章皇帝、太皇太后、安皇帝、顺德公主、常德公主、善化公主……那么多人来了又去,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这座宫城,只有她始终都在这里。

“娘娘。”花儿掀帘子进了里屋,她低声问,“可要用茶?”

徐循看了她一眼,忽然问道,“花儿,你想出宫吗?”

花儿毫无准备,立时被她的问题吓了一跳,她不解地眨巴着眼睛,“娘娘的意思是——”

“我意稍改宫制,此后,宫中侍女,服役十年以上,便可放还回家。”徐循说,“女官也是一样,自然,若有无去处情愿留下的,也可以继续留下服役。”

在这些德政上,皇帝绝不会和她唱反调,如今宫中事体,她是真正一言可决。

眼看花儿表情变化,徐循强迫自己露出笑来,“出了宫,又不是以后都不能进来了……下去吧,和你的姐妹们商量商量,有不愿去的,也尽可让我知道。”

花儿飞快地退出了屋子,给徐循留了一片清静,她抬起头望着华丽的藻井,命令自己维持着嘴角的弧度。

这宫廷,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长留的善地,虽然她永远也不能离开,但却可以放别人出去。

就让他们都飞出去吧,徐循想,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这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中她回到了很小的时候,牵着父亲的手在街坊闲步,走着走着,父亲忽然不见,徐循转过身想要回家去,只是已忘却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