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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薰衣草恋人

1

祝希尧一直不能忘记那次旅行。

整整三个月,他没有见到碧昂,思念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不顾她曾经的叮嘱,也没事先跟她打招呼,一个人悄悄坐上飞往巴黎的飞机去找她。

打了那么多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佛罗伦萨,她都一直在推辞,为什么?即便再忙,也应该有句安慰的话,可是她没有。语气一次比一次冷漠。难道她变心了?当他向她表示质疑的时候,她却又反过来安慰他,说忙完几场紧要的演出后就赶过来跟他相聚。

但是等了一个月,她还是没有来。什么演出,需要一个月?

而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胆怯的人,还在飞机上他就酝酿见到她后该说什么话,可是下了飞机在酒店滞留了一个下午他也没酝酿好情绪,一直挨到傍晚,他挨不下去了,就忐忑不安地赶去她演出的那家剧院。事先他打听过了的,她今晚正好有演出,而且好像还是很重要的演出,据说有很多政要名流会到场观看。

剧院就在巴黎著名的奥斯曼大街上,他以前也来过,可自从认识她,他不敢轻易来这座城市,她已明确表示过不会欢迎他来找她。

为什么不欢迎,她一直没具体说明。

相爱这么深,她对他而言,仍然是个谜。

剧院门前很多人,还有警察,每个进去的观众都要被严格检查。他是临到演出快开始的时候才被放行的。果然是不一般的演出。但是当找到位置坐下后,暗紫色天鹅绒幕布徐徐拉开时,他立即就被华丽的舞台布景所震撼,演出的剧目是《胡桃夹子》,一群美丽的姑娘在音乐声中翩翩起舞,优美是没话说,可他根本无心看演出,整个过程都在搜寻她的身影。可是很遗憾,因为前面的位置都被重要人士坐满,后排的角度又不好,加之舞台灯光忽明忽暗,台上那么多身着一样纱裙的姑娘在跳舞,个个脸上的妆容也都一样,他完全不可能认出她。

他忽然就理解了她说过的话,"舞台上的我不是真正的我,你认不出我的",他果然是认不出她,她也同样没看到他,这个浮华美丽的世界的确没有他和她。

演出结束,他最后一个离场。想进入后台,却被保安人员制止。他只得写了张便条,要工作人员交给后台的她。便条上写明了他所住的酒店。他不敢想象她看到便条后会是怎样的反应,一定不会高兴,肯定。因为他没有听她的叮嘱,贸然过来打搅她。

果然,他在酒店等了一夜,也不见她来找她。连个电话也没有。他彻底绝望,第二天一大早就退房,黯然离开酒店。他差不多是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撞倒了她,他低着头下台阶,她奔着上台阶,两个人都撞得倒退几步。

整整两分钟,谁也没说话。

巴黎的天空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卸掉舞台的油彩妆,竟然是这么苍白。眼底还有深深的黑眼圈。眼神空洞无神,整张脸写满疲惫和憔悴。他在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怜惜,这时候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反对他来巴黎找她了。

"对不起,我……"他伸手抚摸她冰冷的脸。

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早上才看到便条,就赶了过来,差一点就错过了。"

塞纳河畔的风景浪漫无限。

他和她在一家临水的咖啡厅边喝咖啡边说话。

她始终低着头,话很少。他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又不好盯着她看,目光只好落在远处的艾菲尔铁塔上。雨是停了,天空却阴沉得要塌下来。

她的话很直接:"你不该来找我。"

他点头:"我知道,但我实在太想你,碧昂……"他伸手握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她躲开了,冷冷地说,"你会失望的,何必呢?"

"可我怕我等不到你回佛罗伦萨就会在思念中死去,"他哀伤地看着她,完全没有了从前的坚强和镇定,面对她,他会失去所有的坚持和抵抗,"你知道吗,我在佛罗伦萨买了一栋房子,就在你小时候住过的房子的附近,我说过要等你回来的,可我好害怕等不到,想你的时候感觉心口疼得要窒息,我知道你会生气,但碧昂……"

"我不是生气,而是怕你会失望,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美好,我爱你,只想给你最美好的一面,这样你才会感觉幸福,那些连我都不愿意面对的事情若让你看到,你只会痛苦,我更痛苦。"

她说着就掩面抽泣起来,身子还在微微地颤抖。

他正欲起身过去拥抱她,旁边的座位上忽然坐下一个妇人,衣着华贵,皮肤保养得非常好,简直年轻得不可思议,很不客气地质问她:"你就不怕我痛苦和失望吗?碧昂,你竟然连上午的记者会都不参加就跑来见这个男人!"

"妈妈!"她惊叫。

"你是越来越放肆了,昨晚的演出就心不在焉,差一点就出丑,这么重要的演出你都敢怠慢,你是不想在巴黎混了吗?"妇人恶狠狠地质问完她,又侧过脸质问目瞪口呆的Jan,"先生,想必你知道我是谁吧,连个招呼都不打,这是一个有教养的人所为吗?我女儿可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我不想她也变得没教养,连她妈的话都可以不听,跑来见男人,她才十八岁,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情,即便是爱情,可大好的前程在等着她,你想毁了她的未来吗?"

"伯母……"他紧张得冷汗直冒。

"不要这么叫我,先生,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你和我女儿在一起,否则你会很难堪,在我还没有翻脸之前,你最好马上离开,现在,马上!"

好厉害的女人,完全让人没有反击的余地。

"伯母,我想您应该听我说几句。"

"我凭什么听你说,你是谁啊?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

"妈!"碧昂叫。

"闭嘴,你还敢叫我妈,我辛苦把你培养到今天,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吗?我费尽苦心安排你跟巴特尔将军见面,你竟然逃跑,早上的记者会你又逃之夭夭,我说了多少好话院长才把主角的位置给你,可是你竟然不争气,差点就搞砸演出,你给我回去!"说着她就拉碧昂,不顾碧昂的哭叫,众目睽睽下把她拉出了咖啡厅,一直把她拖上停在路边的豪华奔驰。

Jan追出咖啡厅,眼睁睁地看到一个手臂上文着刺青的威猛大汉给那女人打开车门,碧昂被强行塞进了车后座,疾驰而去。追了半条街,他还是没能追上那辆车。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他无力地瘫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仰望天空,乌云滚滚,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袭了上来,猝然揪紧了他的心。

但是就在当晚,碧昂突然敲开了他酒店的房间,一身睡裙,显然是逃出来的,"快,Jan,赶紧带我离开这,别问为什么,现在就走,现在!"她气喘吁吁,抓住他的手臂就往门外拖。他反应很快,马上回房间收拾最紧要的东西拉起碧昂就狂奔出酒店,考虑到她母亲可能会去机场拦截,就改坐火车,运气很好,赶上了里昂车站最后一班TGV。

"我们这是去哪儿?"他问她。

"你别问这么多,跟着我走就是了。"

三个小时后,火车抵达一个山村,他们又改乘巴士继续前行。天亮的时候,巴士还没停下来,经过金斯兰城后,沿着航斯特恩特的公路,一路都有淡紫色的小花向他们招手。下了车走在花丛里,他这才发现置身于一个山谷中,紫色的天际是连绵的山脉,天空蓝得通透明澈,空气像新鲜的冰镇柠檬水沁入肺里,感觉心底最深处如有清泉流过。而他早已认出那漫山遍野的紫色小花就是薰衣草,让他更是狂喜不已,整个山谷弥漫着熟透了的浓浓草香。田里一垄垄四散开来的薰衣草和挺拔的向日葵排成整齐的行列一直伸向远方,不远处还有几栋石头砌成的房子,古朴原始,浑然天成。

他深深地呼吸着,四处张望,问她,"这是哪儿?"

她身上披着他的外套,挽着他的胳膊,笑着指着遍野的薰衣草说:"你连这都猜不到吗?全世界哪个地方会有这么多的薰衣草?"

他怔了怔,试探着问,"普罗旺斯?"

她点点头,"对,就是普罗旺斯!"

"你怎么带我来这儿?"他也笑了起来,眼前的景色实在太迷人,阳光洒在薰衣草花束上,是一种泛蓝紫的金色光彩,他完全陶醉在一片紫色的海洋中。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清香,带有浓郁的紫色的味道。大片大片的薰衣草像是一个个的包厢,而包厢的围墙就是花丛,她牵起他的手朝花丛中走去,"这里很美,几年前我住过一阵,你会喜欢这吗?"

"那还用说吗?太美了!"他情不自禁地抱住她拥吻起来,她顺从地贴着他,身后的紫色花田,无边无际地蔓延。他们的爱情也在蔓延。此前他对她的一切不满和猜疑瞬间烟消云散。后来他才知道,他们所处的地方是普罗旺斯的鲁伯隆山区,是最著名的薰衣草观赏地,也是《山居岁月》一书的故事背景,号称全法国最美丽的山谷之一。山上有一座十二世纪的修道院,叫做塞南克修道院,碧昂带着他在修道院住了两晚,随后赶赴阿维庸。还是选了一个修道院,旁边有间旅馆,他们借住在旅馆内,每天清晨和傍晚,他们就到修道院前方一大片的薰衣草花田里散步,那些薰衣草是由院里的嬷嬷栽种的,有不同的颜色,蓝的紫的。多年后它成了他梦境的颜色。

还是那可怕的预感,太美的东西都不能长久。在阿维庸住了一个礼拜后,下起了大雨,碧昂有点感冒,他就到修道院里找嬷嬷拿药,拿了药还没到家门口,就发现几个威猛大汉架起碧昂往门外拖,他意识到是她母亲派人追过来了,想去救碧昂却被那几个大汉踹倒在花田里,他哪是他们的对手,几个人围着他用脚狠狠地踢、踩,头上,胸口,腹部,包括身体要害部位都成了他们袭击的目标,碧昂在旁边哭叫,他看着她在大雨中哭泣,拼命挣扎,却无能为力。最后她被那些人拉上了一辆黑色轿车,他躺在花田里,动弹不得,眼睛鼻腔里全部都是血,他仰望天空,暴雨如注。碧昂,碧昂,他呼唤着她的名字,渐渐迷离,直至失去最后的意识。

"Jan,如果有一天我死去,而你还活着,请将我葬在普罗旺斯。"这是她生病的时候对他说的胡话。

十年后,她死了,果然是死在他前面,他却无力将她葬到薰衣草的故乡。

因为他在她死去之前就失去了她,没有了她,哪里都是他的坟地,而她的坟地,他想都没想会去看。爱是杀人的毒,恨是弑人的剑,爱恨纠葛这么多年,他和她之间早已僵成了一座冰冷的碑,她倾城的美丽也只留一座碑,孤独地伫立在佛罗伦萨的山冈,她没有实现对他的承诺,相伴到老,他又如何实现对她的承诺,将她葬到普罗旺斯?

2

普罗旺斯的天空早已远去。

远去了这么多年,已化作梦境中一抹残忍的紫。那是薰衣草的颜色。梦中的清香呢?为何又突然来袭?祝希尧努力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是在飞机上。他身边坐着的是正沉浸在梦境中的冷翠,清香正是来源于她身上。

她睡着的样子真是很好看,跟碧昂极其相似。长长的睫毛,小嘴嘟着,做梦都像是在跟人生气。而粉红的脸蛋让她像极了一个熟睡的婴儿,凑近她,薰衣草的香水味从她的脖颈深处散发出来,他的心一阵抽搐,赶紧坐直了身子。

冷翠一路都在做梦,梦很深,她深陷其中差点睡死过去。"醉生梦死"这话真是一点也没错。但梦境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她被甲壳虫叫醒的时候,除了深深浅浅的紫,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到了。"甲壳虫说。

"到哪儿了?"她揉着眼睛,思维尚未完全清醒过来。

祝希尧看她一眼,自顾起身朝机舱口走去。

"喂!"她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跟在了他后面。

出机场的时候,他忽然问她:"你睡觉喜欢做梦吗?"

"嗯,有时候会做。"她老实回答。

"都做什么梦?"

"你是问刚才吗?"她紧跟在他身边,周围都是清一色的鬼佬,她很怕自己跟丢,"我刚才梦见好多的紫色小花,好多好多,满眼睛都是紫色,到现在都是紫的。"

他身子顿了下,停住脚步,侧过脸诧异地看着她,"薰衣草?"

"你……你怎么知道我梦见薰衣草了?"她更诧异。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样子有些恍惚。

而她僵在原地没动,他的目光,像夹了银针般,直刺入她的心底。这个男人,竟然让她有心痛的感觉。只是一瞬间,却痛得那么清晰。为什么?

出了机场,来接她的是个中国人,她认识,叫丁晖,去国内找她来继承遗产的就是他。但甲壳虫却直接把冷翠拉上了他的车,并冲目瞪口呆的丁晖说:"她是我的人。"

冷翠听见丁晖在车窗外边喊:"冷小姐,请于明天来晓园,我们在那里等你。"

甲壳虫是有名字的,叫祝希尧,第一次从同事的嘴里听到这名字,冷翠听成了"祝西药",怪怪的,跟他的人一样。

跟祝希尧在一起,冷翠老大不高兴,一路都板着脸。他也板着脸。车里的气氛非常沉闷。但很快她就被车窗外的城市美景吸引住了,好多的雕塑,还有教堂,看得她眼花缭乱,不愧是文艺复兴和欧洲文化的发源地,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浓郁的艺术气息。来之前她就听文弘毅说过的,这座城市可是大有来头,在意大利,乃至整个欧洲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文艺复兴的伟大先驱诗人但丁、科学家伽利略,以及天才艺术家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等都在这里生活过,现在则是举世闻名的皮革之都,地图上的意大利就像一只高筒皮靴的样子,可能就是意大利酷爱制作皮具的原因吧,听说佛罗伦萨有数千家皮革作坊,街上的皮革商店多过米店,世界顶尖品牌的皮草行几乎有一半都在意大利,而且大多都在佛罗伦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车子在狭隘的街道缓慢行驶着。

暮色苍茫中,经过一座圆顶的大教堂时,冷翠吃惊得叫出了声。好壮观的教堂啊,在暮色中宏伟得让人叹为观止,雍容华贵,线条流畅而优美,尤其是外墙,远看简直就像披了件宝石镶嵌的华丽外衣。

"那里是圣母百花大教堂,过两天有空了我会带你游览的,现在不必急。"甲壳虫,不,祝希尧不冷不热地在旁边说了句。

冷翠不以为然,心想我要游览,还需要你带吗?我自己又不是没腿。但她很快意识到,车子好像驶出了市区,立即慌了:"你要把我拉到哪儿去?"

祝希尧自顾自地用手机写短信,根本不理她。

"喂,我跟你说话呢!"冷翠叫。

祝希尧冷漠地瞅她一眼,很不耐烦,"你能不能安静点?我不会把你卖了的,你是我的人,没人会要。"

冷翠气得直翻白眼。她狠狠地呼气,却又不敢跟这只甲壳虫闹僵。人生地不熟的,闹僵了对她没好处。

暮色更深了,车子已将富丽堂皇的宫殿和教堂甩在了后面,冷翠感觉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爬行,一会上坡,一会下坡的,贴着车窗看外面,发现周围的地形像丘陵,树影重重,一栋栋造型别致的乡村别墅掩映在树林中,这里应该是富人居住的地方,偶尔还能听到狗叫声,而山脚下处于一片平川的老城开始闪烁着灯火。

冷翠开始发晕,胃也翻起来。

见鬼了,好不容易出趟远门,竟然晕车。

祝希尧也注意到了她痛苦的表情,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再忍一会儿,就快到了。"

"我想吐。"冷翠脸色煞白。

"知道,我是不喜欢住酒店,否则会留在城里过一夜。"祝希尧说。

"你的家就在这山窝窝里?"

"山窝窝?还好,不是很偏的,再上去一点就是,"祝希尧把车窗打开,一边要司机开快点,一边跟冷翠说,"很多年没回来了,很多年,只有我姐姐守着那栋宅子……"

冷翠一听到"姐姐"两个字忽然就伤感起来:"明天我要去看我姐姐,不知道她葬在哪里,我要看她,替我妈看她……"

祝希尧马上就缩回了手臂,脸陡然就拉了下来。再不说话。

如果车子再晚两分钟到达目的地,冷翠就会吐到车上。一下车,她就蹲在一堵墙边哇哇地吐了起来,很痛苦。等她吐完了站起来时,眼前一阵发黑,摇摇晃晃,根本摸不清门在哪个方向。马上有个温软馨香的女子过来扶住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是花园,有路灯,冷翠无力地看着她,好美丽,虽然年纪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的样子,但气质很高贵,优雅端庄,尤其身上的香水味,淡淡的,尤显得她温柔迷人。冷翠当下就猜测她是不是甲壳虫的姐姐。

"她没事,有点晕车而已。"

祝希尧在一旁说,末了跟冷翠介绍,"这是我姐姐安娜。"

说完自顾进了屋,根本不看半死不活的冷翠。

他姐姐将冷翠扶了进去。

房间里灯光不是很亮,带点华丽的昏黄。冷翠四处张望,感觉进到一间小教堂,高大的圆形屋顶,除了正对着大门的旋转楼梯,四面墙都是拱形的窗户,颇有点哥特式建筑的味道,窗户和窗户之间挂着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油画,多是人物肖像,镶着流苏的米色窗帘安静地垂到地上,甚是华贵,柔软的地毯铺向房间每个角落,而靠近楼梯的墙那边还有个壁炉呢,典型的欧式住宅。

冷翠靠在壁炉边的沙发上好半天才缓过劲。

祝希尧跟他姐姐在一旁亲密地交谈着,透着久别重逢的欣喜,说的是意大利语,叽叽咕咕,冷翠一个字都听不懂,怎么不说英文呢,好歹还能听懂几句吧。而他姐姐安娜时不时地打量着苍白孱弱的冷翠,眼神中透着惊奇,转过脸再看她的弟弟,却无限忧伤的样子。

然后是吃晚餐。冷翠尽管是没胃口,也被安娜拉到餐厅。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周墙上挂着的人物肖像,都很逼真,栩栩如生。铺着方格桌布的餐桌很长,桌上错落有致的烛台上燃着烛火,中央摆着怒放的玫瑰。用餐的只有三个人,在身后服侍的佣人却有五六个。冷翠觉得很不适应。

但安娜很体贴,怕她不习惯,就用不太流畅的中文跟她交谈,理所当然是赞她美,然后介绍各式佳肴,道道都是意大利出名的美食。

"知道你们要来,早几天前就准备了。"安娜笑起来格外的优雅。

"干吗这么费心呢,又不是外人。"祝希尧也难得地冲着他姐姐微笑。

而冷翠却被对面墙上挂着的一个外国老太婆盯得很不高兴,灯光的暗影里,高高挽着发髻的老太婆脸上的皱纹耷拉着,目光阴冷,像前辈子欠了她八吊钱没还似的盯着冷翠看个没完,冷翠一抬头就跟她的"目光"撞上,弄得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哦,那是这栋房子原来的主人贝鲁齐伯爵夫人。"安娜见冷翠老瞟那幅画,以为她对那幅画很有兴趣,忙跟她介绍。

"原来的主人?"冷翠不解。

安娜说:"嗯,是的,这房子以前是一个老伯爵的祖业,家族成员这几十年都陆续迁出了意大利,房子换了几任主人,十年前希尧才买下来。"

"是十一年前。"祝希尧纠正。

安娜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哦,上帝,都过去十一年了,瞧我这记性,冷翠,你不会介意吧?"

冷翠傻傻地笑,表示不会。

安娜则意味深长地又开始打量她,欲语还休。

用完晚餐,冷翠实在疲惫不堪,就在安娜的带领下到楼上的卧房休息。房间显然早就布置好了的,欧式的挂着帷幔的大床看上去像古董,躺上去非常舒适,精致的梳妆台上摆放着玫瑰和百合,不大的房间弥漫着浓郁的芬芳。可人一旦极度疲乏,反而睡不好,加上又是陌生的环境,冷翠没睡多久就醒了,睁开眼睛,看看漆黑的房间,很费力地思量着,哦,我这是在意大利,佛罗伦萨!

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走道有壁灯,不是很黑。隔壁的一扇门好像是半开着的,透出灯光。她蹑手蹑脚地凑到门边往里一瞧,昏暗的灯光中,卧室的窗边背对着门口站着个身着蓝色睡袍的男人,正是祝希尧。他好似在抽烟,烟雾缭绕在头顶,让他的背影尤显得寂寞和孤独。这个男人,很孤独。

"唉……"

一声长而深的叹息。

祝希尧在叹息,冷翠听见他在自言自语:

"我回来了,你却已经不在了,但我带来了她,是天意,还是命中注定?你想让我如何待她?我还真不知道!看着她,就想起你,有时候一清醒,又知道不是你,就会觉得她很陌生,样子长得像你,感觉却很陌生。但无论如何,我会把她留在身边,如果她能让我感受到从前你给予我的那种爱,或许我也会给她爱,就当是你将她送到我身边,过去的恩仇或许就算了……但是,若她不爱我,要执意离开我,那么我就绝不会放过她,我会把对你的所有仇恨转嫁到她身上,我会认为是上帝将她送到我身边,替你来赎罪!赎罪!懂吗?所以你求她吧,看她如何继续我跟你的爱情……"

冷翠震惊得无法呼吸,他说的那个"她"是指谁啊?

"你这样不对的,去了的人上帝都会宽容她……"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很不流利的中文,正是安娜。她坐在最里边,冷翠竟没看到她。

祝希尧回答道:"我不是上帝,姐姐。"

"她其实也很可怜,真的,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去年的圣诞节,下着雪,她一个人在山路上往家走,冷得发抖,看上去很憔悴,瘦得不像样子了。"安娜黑暗中继续说,"听说她欠了很多债,四处躲,最后死的时候是躲到了罗马,在一家酒店的房间里躲了一个星期,听人说是喝了不少酒,一个人在房间里哭到深夜,最后一针把自己给打死了,第二天酒店服务生发现了她的尸体,才报了警……"

"酒店?哪家酒店?"

"好像是纳佛那广场的那家。"

"……知道了。"祝希尧的身体开始摇晃。

"你怎么了?"安娜从黑暗中走出来扶住他的肩膀。

"知道那家酒店吗?"祝希尧的声音突然哽咽,侧身看着他的姐姐嘶哑着说,"是罗马的落日酒店,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我知道她肯定是住在我们住过的那个房间内,她说过的,如果最后活不下去,她会死在那里,她终于做到了……"

"亲爱的,别这样。"安娜带着哭腔安慰弟弟,拥抱住他。

冷翠缩回了身子,轻轻回到自己的房间。

祝希尧说的那个"她"跟自己有关吗?为什么我如此心痛?

冷翠躺到床上,莫名地心痛。翻来覆去很久,终于睡去,朦胧中是在做梦吧,看不到人,只听到有人跟她说话,轻轻的,像一阵风吹向她的耳畔:

"宝贝,求求你,替我爱他,从现在开始,就去爱他……"

3

早上醒来,连早餐都没吃,冷翠光着脚就跑下楼找祝希尧,嚷嚷着要去墓地拜祭姐姐。祝希尧当时正坐在一楼客厅的窗户下看报纸,确切地说,是在发愣。阳光透过拱形窗户照在他身上,让他显出几分温暖,但眉心间仍然郁结着深深的忧郁。

他抬头看冷翠,这丫头光着脚不说,还穿着白色绣花长睡袍,泡泡袖,款式很可爱,黑亮的长发蓬乱地披了一肩,眼睛还是雾蒙蒙的,眯着眼睛,哀哀地瞅着他。他恍然有些失神,好似她脸上有另一个人的叠影,拼命摇了摇头,大清早的感觉很虚弱。

"我要去,我现在就要去!"冷翠跺着脚嚷。

她的脚真是很好看,线条秀美,白皙如玉,裙摆露出来的一小段小腿纤细挺直,跟碧昂一样,天生的芭蕾美腿。

"你就这个样子去吗?你忘了昨天在机场人家约你去晓园的吗?"祝希尧说。

冷翠一怔,这才记起那个丁晖的约她今天见面的。肯定是跟继承遗产有关。她连忙说,"那好,你送我去晓园吧,我又不知道在哪儿。"

祝希尧冷笑,"那还真得赶紧去,肯定会有很多钱,去晚了可就飞了,你拿什么赎自己呢?"

冷翠撅起嘴巴横他一眼,这家伙,跟她一样,损人不打草稿。

就是她这表情,又让祝希尧瞬间的失神。他叹口气,面对这丫头真是很头疼。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阴影总让他头疼,她不是"她",却又酷似"她"。

他叫来一个满头白发的意大利老伯,可能是管家,叽里咕噜跟他说了几句,大意应该是要管家派车送冷翠去她要去的地方。

"你不跟我一起去吗?"冷翠问。

"我不去,那个地方,我一辈子都不想去!"说完他就阴着脸起身上楼了。

冷翠耸耸肩,不去拉倒!

上了车,意大利的司机大哥并没有送她下山回城区,而是沿着更远的丘陵地带驶去。晓园不在城区?她想问司机,可又不会说意大利语,只能干着急。怎么办呢?语言不通,来这就跟哑巴似的,甲壳虫也不给她安排个翻译。

好在距离不远,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她下了车,无意识地四处一张望,顿时愕然,甲壳虫的住宅就掩映在远处一个较高的山丘上,暗黄色屋顶就是她刚才出门时看到的,同样,站在那里也应该可以望见这边。原来这么近!

而眼前的这栋房子,却是典型的中式院落,红墙青瓦,看着都觉着亲切。没想到在遥远的意大利,还有这样的中式房子,门口停了好几辆车,都还很高级,紧闭的大门的墙边挂着个铜质牌子:晓园・徐宅。

哦,姐姐姓徐,这里应该就是她的家了。听母亲说过,小姨到意大利没两年就跟那个当教授的老头子拜拜了,嫁了个华人医生,据说很富有,想必就是这个姓徐的,姐姐无疑是随了这个医生的姓。

想来小姨还是觉得中国男人比较适合自己吧。老外,粗毛野兽似的,看着都不舒服,何况还是跟他过日子。冷翠想,她这个小姨很聪明。而且母亲拿出照片给她看了,年轻时候的小姨漂亮得惊人,跟母亲端庄娴静的美完全不同,漂亮得不知怎么有点妖媚,至少照片上给冷翠的感觉是如此。

但是怎么回事,这屋子的墙角长满荒草,还有蛐蛐在叫,大门的油漆都剥落了,很颓败的样子。敲了门,开门的正是丁晖,冲她礼貌地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姿势。进了门穿过花园,冷翠更感到这里迎面扑来的颓败了,花园里的荒草比外面还多,原来的假山爬满青苔,水池绿得发黑,几只蛤蟆在漂浮的浮萍上跳来跳去。走在院落中,感觉冷飕飕的,莫名的凄凉和压抑。

这就是姐姐住的地方?冷翠的心揪在了一起。

穿过花园跨进一道中式大门,里面竟坐着十几个鬼佬,男的女的都有,见她进来,齐齐地起身迎向她。怎么这么热情啊,他们应该都是姐姐的朋友吧,冷翠连忙露出笑脸跟他们用英文打招呼。

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她的笑脸,个个凶相毕露,将她团团围住,叽里咕噜说的全是意大利语。冷翠听不懂,但隐约意识到情况不妙。还是一边的丁晖厚道,连忙将她从人群里拉了出来,用意大利语劝那些人冷静,这些个鬼佬才渐渐坐回自己的座位,丁晖回过头再用中文跟冷翠说:"冷小姐,他们都是您姐姐的债主,知道您来继承遗产,都是来讨债的……"

冷翠的嘴巴张成了个大大的"O"形。

"债……债主?"她倒吸一口凉气。

"是的。"丁晖给予肯定的回答。

"等等,你是说我姐姐欠了他们债?"

"没错,而且是很多的债。"

"可,可我是来继承遗产的。"

"您是来继承遗产的,但您全部的遗产都在这里,就是这栋房子,"丁晖指着又旧又暗的客厅说,"我是您姐姐生前委托的律师,就是处理这栋房子,去中国找您来继承,但继承后,您必须将所得还给他们……"说着,他指了指那些黑手党一样的鬼佬。

冷翠完全傻了,结结巴巴连话都不会说了,问丁晖:"那这栋房子可……可以偿还我姐姐的债务吧?"

"这个,我很抱歉地说,您姐姐的这栋房子仅够偿还她所欠债务的三分之一。"丁晖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了冷翠的脑门上,她摇晃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脑子里嗡嗡乱响,完全搞不清自己身处何地,意大利?佛罗伦萨?继承遗产?上帝,她是来继承遗产的还是来还债的啊?

姐姐,你可真不厚道啊,我们虽然素未谋面,可毕竟是姐妹,血浓于水,难道我飞越万水千山跑过来,竟然是为了给你还债?姐姐啊,如果妹妹有钱,有这个能力,帮你还也是应该的,可你知不知道,妹妹我也是欠了一屁股债,连人都卖给了甲壳虫,我拿什么帮你还啊?我的姐姐,你真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吗?还是地狱之神派来的魔女啊,我前辈子欠了你吗,老姐……

回来的路上,冷翠在车里哭不出喊不出,嘴里念着姐姐待她真是"好",知道没什么给妹妹,送她一堆阎王债。

车子驶回祝希尧的家时,已经是中午。

"哦,翠翠,正等你回来吃午饭呢。"安娜笑意盈盈地迎出来。

冷翠无力地摆摆手,"谢谢,我什么都不想吃。"

说着穿过客厅准备上楼,祝希尧正坐在壁炉边抽雪茄,跷着二郎腿饶有兴趣地打量她,笑道:"怎么样,你姐姐给你留了多少遗产?要不要请客啊,真是很为你高兴,可以有钱给自己赎身了。"

毫无疑问,这家伙早就料到了她的下场。

冷翠咬牙切齿地还击:"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姐姐的遗产就是一口棺材,我大老远的跑过来,就是为了躺进这口棺材,这么多债,我只能躺进棺材自行了断……"

"放肆!"祝希尧当下板起了脸,"竟敢跟我说这种话,只要我没躺进去,你就休想躺进去,别想步你姐姐后尘,她一死了之,你就别想!"

冷翠大为诧异:"你认识我姐姐?"

祝希尧一怔,目光尖锐如寒冰:"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

冷翠懒得理他,怏怏地上楼将自己关进了房间。

时差还没倒过来,她困得要命。

偏偏这时候电话响了,紫凝打过来的:"翠翠,到了吗,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报平安啊,人家担心死了,怎么样,你姐遗产的事不是很麻烦吧?"

冷翠气若游丝:"不——麻——烦——"

"那就好,听说国外对遗产处理管得很严的,手续很多,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哦,那么多的钱,脑子会一下子转不过弯的……"

"是啊,转不过弯,太转不过弯了。"冷翠答道。

"真的啊,很多钱吗?你姐姐是干什么的,这么有钱,"紫凝完全搞不清这边的状况,"别高兴过了头哦,悠着点,来日方长,处理好遗产回来好好计划……"

"我确实是高兴过了头。"冷翠又答。

"真是的,你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啊,冷静冷静,你会转过弯的,实在转不过来就掐掐自己,狠狠地掐,一疼就知道不是梦了。"

冷翠哭丧着脸:"狠狠地掐,是要狠狠地掐,我恨不得掐死自己。"

挂了手机没到两分钟,又响了,文弘毅打过来的。

"丫头,现在在哪呢,意大利好玩吧,绝对出乎你的意料。"这小子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格外好听,非常有磁性。

冷翠吸着鼻子连连点头:"是啊,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慢慢享受,钱这东西多了也是麻烦的,"文弘毅在电话那边兴高采烈,告诉冷翠,"我大概还过一个星期就可以去意大利跟你会合了,威尼斯,怎么样,我就约在那里见面……"

"威尼斯?"

"是啊,非常浪漫的一座城市,我在那里有公寓的,公司是在佛罗伦萨,但除了工作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威尼斯。"

"威尼斯很好玩吗?"

"那是肯定的,绝对让你流连忘返,圣马可广场啊,叹息桥啊,都是很著名的景点,对了,我们就约在叹息桥见面吧,到时候我再给你打电话。"

"叹息桥?"

"也叫落日桥,是个有着特别意义的地方。"

"哦,知道了。"

又扯了些闲话,冷翠这才挂了电话,转过身,冷不丁吓了一跳,甲壳虫英姿挺拔地站在卧室门口,蹙着眉头瞪着她,额上青筋暴跳。

"你,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冷翠一看他这样子就怕。

"落日桥?谁约你?"他答非所问。

冷翠不明所以,嘴巴一撇:"谁约我有必要跟你交代吗?"

"你必须跟我交代!"祝希尧大吼一声,几步跨过来一把将冷翠从床上拽起,好似吃人的野兽要吞了她,"你给我听好了,你是我的人,如果让我知道你背着我跟别的男人见面,我杀了你!"

"那你杀了我好了,我现在正是不想活了!"冷翠也不是省油的灯,倔强地瞪着这个魔鬼。

祝希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粗声粗气地说:"如果杀了你可以让我解恨,我早就杀了你,也会在五年前杀了她,你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爱我,听明白没有,你要爱我,而不是跟别的男人去约会,还是去落日桥!"

"落日桥怎么了,我偏要去!"冷翠就是那种越压迫越反抗的人,无论面对怎样的狂暴,她从不轻易妥协。

"希尧,放开她,你这干什么啊?"安娜很是适时地跑进房间,将冷翠从祝希尧的魔爪里解脱出来,"好好的怎么就吵起来了,饭都没吃呢,希尧,翠翠刚来意大利,时差都还没倒过来你就跟她吵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祝希尧也知道自己过了火,冷冷地站到了一边。

冷翠跌坐在床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妈,姐啊,你们快来救我啊,这可让我怎么办哪,我还不起那么多钱,把自己卖了都还不起那么多钱,欧元哩,汇率本来就高,比美元都高,还好几百万,这可让我怎么活啊……"

整个下午,冷翠都在房间里干号。

到了傍晚,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饱饭哪有力气跟那只甲壳虫吵啊?她从房间里溜出来,往楼下一瞄,没人,赶紧下楼找到厨房的门,跟个贼似的摸进去,顿时吓得她倒退几步,好大的一间厨房!四个厨师在里面忙得热火朝天。都是清一色戴着白色厨师帽,跟大酒店里的厨师一个样。而冷翠一眼就敲见最近的一张台面上摆着诱人的甜点,显然刚从烤箱里端出来,还冒着热气呢。她连连吞着口水,猫着身子端起一碟蛋糕就溜出了厨房,一边走一边用手抓着吃,草莓味的,香滑如丝,太好吃了,冷翠觉得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可是刚想上楼,祝希尧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刚送了一块蛋糕进口,手指还没拿出来呢。

他居高临下地站在楼梯上,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凶恶,表情黯然,显得很无助,目光飘忽不定地望着满嘴满手都是奶油的冷翠。

"你,你干吗?"冷翠用手抹了把嘴巴,结果拭得满脸都是奶油了,样子非常滑稽。

祝希尧走下来,站到她面前,掏出手帕给她擦拭脸上的奶油,冷翠本能地往后缩,可是他又拉近她几步,继续帮她擦,动作非常地轻,目光温柔得瞬间融成了水,让冷翠很不适应。她第一次见他这么温柔地注视自己,第一次跟他如此接近,他呼出的气息扑在她脸上,仿佛带着大自然的气息,透着一种独特的树木的清新,冷冽直入心脾,冷翠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一片雨后的密密的树林,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照进来,洒了他们一身。

而他依然那么望着她,眼神伤感得不忍直视,她听见他游离的声音从胸腔内闷闷地发出来,他问她:"你……真的要去落日桥吗?"

4

"就当我没有来过这世上。"

这是刻在姐姐墓碑上的一句话。

灰色的碑石上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就这一句话。然后就是她的生时和卒时。还有碑文正上方的一张黑白照片。据丁晖说,这是她在遗书中特别交代的,"请别在碑上刻我的名字,只愿全世界的人都将我遗忘,所有爱我的人和恨我的人,我也不想记起他们。"

丁晖亲自操办了她的后事,尊重了她的遗嘱。"叫我阿丁吧。"丁晖跟冷翠说。他是姐姐生前为数不多的一直保持来往的朋友之一。尤其是在她落魄的时候。即使阿丁不说,冷翠也知道,姐姐生前最后的日子很落魄,四处躲债。

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阿丁却不愿详谈。

冷翠站在墓园,盯着碑上的那句话,泪流满面。照片中的姐姐侧着脸冲她微笑,厚厚的刘海下是一双比天空还纯净的眼睛,感觉竟跟《罗马假日》里的赫本有几分神似,透着令人神往的高贵和优雅。

"她成名得早,也毁得早。"旁边的阿丁说。是他带冷翠来到墓地的,点了支烟,却不抽,放到了墓碑上。

他看着墓碑说:"碧昂,我把你妹妹找来了,你交代的事情我都完成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我肯定不是你爱着的人,是不是你恨着的人对我来说也无关紧要,只愿你地下安息,很多事情不必去太过追究,这样对活着的人抑或对死去的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除了上帝,没有人能拯救罪恶的灵魂,你该明白。"

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冷翠侧脸看着他,愣了愣,也连忙鞠了一躬。

一连数天,她情绪都很低落。祝希尧看她这样子,就说:"我带你去城里转转。"难得他这么好心,来意大利这些日子,他是很难有好脸色给冷翠看的,冷翠也没好脸色给他,两个人之间的冰墙大有越结越厚的趋势。

佛罗伦萨市区就在山冈下。冷翠本没有多大的兴致去游玩,但既然他有意打破冰墙,她也不好太扫他的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这个道理到了国外一样通用,在他的地盘上,冷翠可不想和他犯冲。

早在来意大利之前,冷翠就听文弘毅介绍过,佛罗伦萨在意大利语中有"鲜花之城"的意思,市区遍布博物馆、美术馆和教堂,还有很多宫殿,收藏着大量举世闻名的艺术品和珍贵文物,因而又有"西方雅典"之称,是世界上最丰富的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品保存地之一。应该还是值得去看看的吧。大老远的跑这来,好不容易出趟国,回去紫凝问起来,总得有点谈资才对。

这天的天气不错,气温却有点低,祝希尧穿了件深棕色仿古皮夹克,里面是橘色羊毛衫,下面配了条米色灯芯绒休闲裤,很有秋天的味道。这是冷翠第一次见他没穿西装的样子,酷酷的,再戴上墨镜,非常有型。

冷翠则穿了一袭奶白色羊绒连衣裙,裁剪非常得体,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加上外面罩了件橘色棒针开衫毛衣,肩膀上搭了条色彩反差很大的蓝色绒线围巾,头上还戴了顶赫本式的米色淑女帽子,气质超然。

这一对璧人走在人流如织的佛罗伦萨街头,俨然一对情侣,吸引无数回头的目光。冷翠很是郁闷,很随意挑的衣服,却跟甲壳虫撞上了,都是橘色系,简直就是情侣装嘛。

祝希尧显然很满意她的装束,时不时地拿眼神瞟她。"跟我在一起,你应该学会快乐。"他看着她说,满意她的装束,却不满意她郁郁寡欢的情绪。

冷翠"哼"了一声:"快乐是学得来的吗?"

祝希尧问:"你有什么不快乐的,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满足你。"

冷翠瞅着他,耸耸肩,自顾朝前走。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位于佛罗伦萨市中心的西尼奥列广场,这里有一座建于十三世纪的碉堡式旧宫,现在是市政厅。旧宫侧翼的走廊,当初为修道院院长和行政长官宣读文告的会场,现在连同整个广场成了一座露天雕塑博物馆,广场上的鸽子很多,各种石雕和铜像作品栩栩如生,形象传神,冷翠大多都不认得,但那个光着屁股的大卫像她是认得的。祝希尧在旁边介绍说,这个大卫只是个复制品,原件保存在阿卡德米亚美术馆。冷翠听着就拗口,叹着气说:"唉,大冷天的,也不给他穿件衣服。"

祝希尧奇怪地瞅着他,又好笑又好气,这个女孩子怎么一点都不懂得欣赏,说话也没谱,稍微优雅一点的小姐,在这种场合,面对这种举世闻名的艺术品应该面露虔诚、无比欣赏崇拜的样子才对。

而冷翠这时候正盯着大卫像边上的一个铜像歪着脑袋琢磨。

祝希尧连忙介绍:"这是雅典王子普休斩女妖梅杜莎。"

冷翠晃晃脑袋:"不认识。"

两人所处的山冈之下是一条蜿蜒的河流,祝希尧说那是阿尔诺河,流经佛罗伦萨市区,就像塞纳河将巴黎分为左岸右岸一样,它也将佛罗伦萨一分为二。冷翠顺着河流望过去,看到在河对岸直到远处一脉黛色的山前,是一片绵延不绝、红白相间的建筑散布在河岸。而在广场到阿尔诺河之间几百米长的窄窄的街道上,简直成了个艺术殿堂,很多街头艺人在表演,供游人欣赏、合影,也有一些兴致颇高的游客静静地坐在画摊前,由摊主给他们画肖像。

冷翠都是匆匆走过,并不细看。祝希尧见她没什么兴致,就领着她沿着阿尔诺河走上一座廊桥,两边满是金银首饰店,很多的游客围着店铺选购,"这里是维奇奥桥,也叫金桥,"祝希尧这时候完全充当着导游的角色,"七百多年前,桥上全部都是肉铺和皮革厂,臭气熏天,当时的统治者费尔南德一世觉得这座桥和桥两侧辉煌的宫殿实在不相称,下令在桥上只能开金银首饰店,从此以后,这条街上就只有贩卖精美首饰的店铺了……你要不要去选些首饰,很精美的……"

"不要。"冷翠的兴趣还是不大。欠了一屁股债,还买首饰?

祝希尧于是领着她继续往前走,"可是这座桥很有来头的呢,传说但丁就是在这座桥上邂逅他终身热恋的贝娅特里丽奇,两个人演绎出一段千古传诵的情缘……"

"嗯,知道,"冷翠眨巴着眼睛点头,"就跟咱中国的白娘子一样,她也是在西湖的断桥上邂逅许仙的,从而水漫金山,演绎的故事比这什么丁的要动人多了。"

祝希尧瞪着她,着实受惊不小,这个女孩子,扯哪去了……穿过廊桥,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红色圆顶的大教堂,刚到佛罗伦萨的那天经过的,冷翠对此显出几分兴奋来。祝希尧介绍道:"这座教堂是为了纪念圣母马利亚而修建的,所以叫做圣母百花大教堂,其实是一个教堂群,由好几座教堂组成。建的时间很早,1296年就开始修建了,大约建了一百四十年,你看,那些华丽的外墙装饰,据说从十六世纪就开始招标,用了近三个世纪才找到最合适的方案,再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装饰完成……"

冷翠又是连连摇头:"真是劳民伤财。"

祝希尧说:"这在任何一个国家的民族历史中,都是存在的。"

走进教堂,祝希尧继续介绍:"你看到没有,这里是用绿、白和红三种颜色的大理石建成,意大利国旗的颜色就是沿用这三种颜色的,再看我们头上的大圆顶,这可是世界上最大的不用柱子支撑的圆顶之一,在几百年前从设计到施工可说是个奇迹,是不是很壮观?"

冷翠这次老实地点点头。确实很壮观,高耸的大穹顶,仰望着,让人倍觉自己的渺小。人类的智慧真是无穷无尽啊!

接着,祝希尧带冷翠参观了教堂左面同样高耸入云的乔托钟楼,建于十四世纪,是意大利天才艺术家欧洲绘画之父乔托的杰作,钟楼方方正正,细细长长,像一个坚固而华丽的旗杆,在狭隘的街道里更是有直刺云天的感觉。隔着不远的是圣约翰洗礼堂的一座铜门,全由金箔包裹而成,金光熠熠,门上有十来个方格,雕刻着奇怪的画面,精美到极致。祝希尧介绍说,那些方格中雕刻的是《圣经》的十个故事,这门就是著名的"天国之门",只有每年复活节的时候才会开启,有幸到此门开时从其入内者,将来能入天堂,据说是由当时的艺术大师吉贝尔蒂花了整整二十五年时间才完成的。

天国之门?

冷翠忽然神思迷离起来。姐姐有没有经过这扇门,她上了天堂吗?她长得像天使,应该会上天堂的吧?对于冷翠来说,姐姐就像是一个谜,直觉告诉她,她的人生会因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而改变。事实上,现在已经改变了,虚无的遗产,巨额的债务,冷翠的生活再无可能恢复到昔日的平静。

一想起姐姐,冷翠好不容易被祝希尧带起来的游兴又荡然无存了。

而祝希尧也怔怔地望着那门,神情恍惚,好似在自言自语:"如果谁死了都可以入天堂,那还要地狱干什么,做了那样的事,把别人钉入地狱,这样的人会入天堂吗?你入了天堂,我怎么办?我还在地狱,我也想入天堂,可是我并不想见你,见了你,我怕我会心软,面对你,我常常心软,你做过的那些事是不值得别人心软的。可是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还是会让我不开心,怎么样都不开心……"

"我也不开心。"冷翠咕噜着说。

祝希尧侧过脸看她,表情忽然变得异常冷酷:"你开不心那是你的事,你应该做的事就是让你身边的人开心,这样才可以让我心情平静,或许,我也才会尝试着去让你开心,你懂我的意思吗?"

"……莫名其妙!"

冷翠当然不懂,气鼓鼓地转身就走开了。

两人一路就再无话。冷翠不肯再游览,非常倦怠地嚷着要回家。祝希尧好似也没兴致游览了,带上冷翠径直回了山丘上的住处。

晚上,冷翠接到阿丁的电话。

"冷小姐,请尽快处理你姐姐的房产,这边的债主都催得不行了,如果再不还债,我怕那些债主会采取过激行动,我无能为力的,虽然跟你姐姐是多年的朋友,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处理完遗产,也算是对你姐姐有个交代了。"

"怎么处理?"

"拍卖。"

"我,我不懂,语言也不通,丁律师,麻烦你全权代理吧,"冷翠一听要把姐姐的房子卖掉,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我……我也是无能为力的,我姐她怎么欠了这么多债啊,就一栋房子,怎么还债……"

"这个,目前看是一栋房子,但以前听你姐姐说过,她家里有很多她养父的收藏品,据说大多是名画,我没见过,不过就算是确有其事,也不知道你姐姐在这几年经济拮据的时候有没有变卖。"

"她养父……就是那个华人医生吗?"

"是的,是当年本地很有名的华人医生,但已去世很多年了,他名下的财产就全部继承给了你姐姐,确切地说,是你姐姐的母亲。"

"她母亲?她母亲是我小姨,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具体在哪我不清楚,因为你姐姐跟她母亲已经很多年没来往了,她母亲在徐医生去世后的第二年就改嫁到法国,据说是个大酒庄的老板。"

"法……法国?"

"是的,听你姐姐讲过。"

接完电话,冷翠陷入巨大的震惊中,姐姐和小姨很多年没来往了?发生了什么事,让母女可以不通往来?还改嫁到法国,上帝,怎么又是这么远!冷翠隐约觉得,她们母女间肯定发生了什么。她的这个姐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经历了什么人生变故,竟然毁掉自己美好的芭蕾前程,落魄到四处避债。回来也是偷偷的,她去世前就是在罗马躲债,死在酒店里。

有些事情,她很想去弄清楚。

冷翠决定在房子拍卖前搬到那里去住,姐姐住过的屋子,肯定留有她的气息和味道,姐姐有生之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妹妹,妹妹却要在有生之年搞清楚姐姐为什么会沉沦到这个地步。

但是她的这个决定立即遭到祝希尧的断然拒绝。

"你是我的人,凭什么搬过去住?"这只臭甲壳虫脾气还真够臭的,平静的时候倒还耐看,一动怒就变了脸。

冷翠不甘示弱:"什么你的人,我只不过欠了公司的钱而已,并不算真的卖给你了,而且那种合同也未必符合国内的相关法律,回去我还要咨询律师的,你可要搞清楚,我冷翠也不是吃素的,我卖楼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别想用吓唬小孩子的那套吓唬住我。"

祝希尧冷笑:"就算我不逼你,你姐姐的那些债主也会吞了你,就凭你,还得起那些债吗?"

"也不一定啊,实在不行大不了把自己卖了,女人终归是要嫁的,嫁给谁不是嫁呢,只要他出得起价钱,我就把自己卖给他!"冷翠狠狠地说。

祝希尧马上接过话:"你觉得你可以把自己卖到什么价位?报个价来,我可以考虑。"

"拉倒吧你,我就是被那帮债主劈死也不会卖给你,回去了,如果那个合同真的具备法律效力,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按合同把钱还给你!"

"如果你回不去呢?"祝希尧又冷笑。

"难不成我还会客死他乡?"

"哦,忘了提醒你,你的护照在我这,我不让你回去,你就回不去!"

"甲壳虫!"冷翠尖叫。

这家伙眉头一皱:"甲壳虫?你是在叫我吗?"

冷翠拔腿就奔回了自己房间。

"死丫头,你竟敢骂我作甲壳虫!"祝希尧在楼下咆哮。

但是冷翠最终还是搬到了姐姐的住处,她学聪明了,没有再跟这只臭虫死杠,而是来软的,眼泪巴巴地跟他诉说自己的苦衷:"你也知道的,我姐欠了一堆债,房子过阵子就要拍卖了,我跟姐姐没见过面就给她还债,我也没怨言的,但我不甘心,姐姐过去的生活我一无所知,我就想搬过去住几天,感受一下她曾经的存在,想象着是跟姐姐同住一个屋檐下,见不着面,却可以感觉她的气息……"

祝希尧望着她,半天无语。

"房子什么时候拍卖?"他问。

"具体的时间没有定,我都委托了丁律师的。"

祝希尧就再不说话了,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算是默许了冷翠搬过去。晚上冷翠睡不着,起床到花园里透气时,却发现祝希尧站在卧室窗前遥望远方,石像一样的,看不到表情,冷翠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正好是姐姐那边的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