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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如果你微笑

1

冷翠难以置信自己的眼睛。

整个下午,她都没说什么话,一直在听丁晖说。

"我知道我这个时候来很唐突,可是,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

丁晖一脸倦容,衣服可能因为长途旅行,显得有些皱巴巴,而他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女孩已经睡着,可怜的孩子依偎在他的怀里,做梦都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好像生怕他会丢了她似的。因为是侧着脸睡的,看不清小家伙长啥样,但感觉皮肤很好,小脸蛋红彤彤,闭着的眼睛睫毛很长,鼻子和额头睡出了很多细微的汗珠,小胳膊小腿安静地放在父亲的腿上,可爱极了。真是想象不出,大律师丁晖居然是个超级奶爸,那种父爱的眼光,无时无刻不在孩子的身上流淌。

"这不是我的孩子。"可是他开口就是这样一句话砸出来。

冷翠陡然一惊,木愣愣地,"什么?……"声音拖得很长。

"所有的人都以为这是我的孩子,事实上,我也一直当她是自己的孩子,可血缘是冒充不了的,她的确不是我的孩子……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这个秘密,安娜生前可能猜测到了,但也一直没明说。我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因为这孩子的身份太敏感,从出生就注定了她无法像别的孩子那样光明正大地成长,有人想要她的命,有人想要她作为威胁的工具,我费尽心机才让她健康地长到今天这个样子。可是我已经尽力了,我毕竟不是她的父亲,无法庇佑她一生,而且……我真的已经筋疲力尽,尤其安娜的死,让我顿悟,我的罪恶太深,我的余生全部用来跟上帝忏悔都不够……"

冷翠心跳骤然加速,"这孩子,这孩子……"

"是的,她是碧昂的孩子,中文名字叫祝遥,英文名字叫Tracy。"丁晖尽量说得平缓镇静,同时坚决地阻断了身体里可能涌上来的一切情绪和杂念,目光中透着坚毅。

冷翠瞪大了眼睛,直直地对着他,听着,却不能明白,仿佛被晴天的一个霹雳,从根上劈成了两半,听天由命地喘着,"……这是真的?"她呻吟着吐了一句。

丁晖郑重地点点头。

泪水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她摇晃着身子站起来,踉跄着,一步步走过去,颤抖着伸出双手,"给……给我抱抱……"

孩子睡得很沉,显然旅途很疲惫。冷翠抱在怀里,泪水滴落在孩子饱满的额头上,可是她浑然不觉,还在甜甜地酣睡。她是天生的鬈发,即便是睡着的样子,眉目间依然清晰可辨她爸爸的轮廓。这个孩子,是祝希尧的啊!碧昂如果知道她的孩子平安地长到今天,还会在凄冷的雨夜里徘徊吗?她应该瞑目了,这孩子,就是她生命的延续啊!

一直到孩子被菲妮太太抱上楼,冷翠还沉浸在惊涛骇浪般的情绪中回不过神,好像除了眼泪,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内心。她泪眼蒙眬地看着丁晖,搜索着自己该说的话,可是脑子里纷乱如麻,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头。

"我终于可以安心了,冷翠,谢谢你!"

丁晖看着孩子被抱上楼,如释重负般长长地松了口气,"至少,在仁慈的上帝面前,我少了一份罪过,将来见到碧昂,我也能有足够的勇气跟她说声'对不起',我帮她把孩子带大,就是想跟她说声'对不起'……"

"阿丁,你别这么说,我们全家人感激你都来不及!"

"全家人"包括了冷翠,碧昂,母亲,甚至还有祝希尧。

笑容,花儿一样在丁晖略显苍白的唇边漾开,他笑着说,"可我真正想感激的是这个孩子,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是她让我看到人世最纯真的善良,从而在堕落的深渊得以回头,我的人性还不至于完全被魔鬼吞噬。"丁晖搓着手,年轻的脸庞显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眼神忧郁,看着他的眼神,冷翠忽然想起国内一个很有名气的男演员刘烨,深邃的眼眸,透着令人心悸的无辜和伤痛。

而谈到孩子的出生,他变得凝重起来,眉心拧在一起,好像那是很不堪的记忆,"六年前,碧昂怀孕一个人跑到了普罗旺斯,她走前只跟我讲了,所以我知道她的行踪,而那个时候,正是安娜丧失理智最严重的时候,她知道我掌握着碧昂的行踪,逼迫我去把孩子找回来。她不说我也知道,她想要干什么,这孩子对她而言是个莫大的威胁,因为祝希尧一旦知道他和碧昂有孩子,必然会不顾一切地回到碧昂的身边,安娜很清楚这一点。人啊,一旦失去理智真是很可怕……安娜费尽心机地赶走碧昂,当然害怕因为这个孩子将祝希尧和碧昂再度牵连在一起,所以……"

"她就派人去杀死孩子?"冷翠背心一阵发冷。碧昂曾在日记里提到过"那个女人",却不曾想到这个女人就是安娜。

"还好,因为我提前给碧昂报了信,她安全地转移了孩子,至于孩子被转到了哪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安娜以分手相要挟,逼迫我去寻找孩子,我是做律师的,找个孩子对我来说不是难事,但是找到孩子后,我抱着这个弱小的生命,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深深刺痛了我,当时我就知道,如果我把孩子交给安娜,我怕我下到十八层地狱都不够。于是我跟安娜谎称孩子已死,偷偷把孩子藏到了法国一个老同学家里,他家在里昂刚好有个农庄,孩子稍大点后,我又把孩子接到了佛罗伦萨,请了个意大利老妈妈照顾,距我的公寓不远,以我多年的办案经验,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安娜不会怀疑到的。果然,后来她没有过问了,不知道是良心发现,还是真的相信孩子已经死了。可是让我束手无策的是,我母亲,也就是南希夫人不知怎么知道了孩子的事,她也逼迫我交出孩子,否则就断绝母子关系,我知道她想要孩子干什么,无非是拿孩子威胁碧昂,逼她交出那些画……"

"这个巫婆!"冷翠咬牙切齿。

"我当然不会妥协。那些年听任母亲的唆使,我已经是罪孽深重。更何况,这孩子跟我多少还有亲情关系,因为我跟碧昂本身就是同母异父的姐弟,算起来这孩子应该是我的外甥女。我怎么可以让母亲用无辜的孩子去要挟碧昂,我做不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我跟母亲终于翻脸了,我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就警告她,如果她再敢打孩子的主意,我就向警方揭发她以前的所有罪恶。我是做律师的,手上当然有她的证据,母亲害怕了,这才罢手,而我们母子也就此走上陌路,谁也不再认谁,直到你的出现……"

"我的出现?"冷翠愕然。

"是的,你来意大利后,她又开始打你的主意,猜测碧昂是不是把画的下落告诉了你,我千方百计阻止你去打听她的事情,其实就是为了保护你,因为越接近她,你就越危险,我担心你跟碧昂一样成为她获取财富的工具……"

冷翠再度哽咽,"阿丁,对不起,我过去那么误会你。"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被人误会。"丁晖凄然一笑,自嘲地说,"从前被人误会跟着安娜吃软饭,后来又被人误会唯利是图出卖朋友,我,好像从没有真正被人理解过。"

说着,他起身告辞,"我该走了,待会Tracy醒来,见着我会拉着我不肯撒手的……"

"你去哪呢?"冷翠问。

是啊,去哪呢?丁晖也在心里问自己。

他一边朝门外走,一边跟冷翠说,"这个世界,总该有我容身的地方吧,你不必为我担心的,你只需照顾好Tracy就好了,记住,千万别让我母亲知道孩子在这。"

"嗯",冷翠连连点头。

"还有,Tracy晚上很怕黑,睡觉的时候一定要给她亮盏小灯。"

"雨天的时候一定不要把她一个人丢在房间里,她怕打雷。"

"她最喜欢吃草莓蛋糕,别让她吃太多,怕坏牙齿。"

"她很容易发烧,尽量不要让她受凉。"

"她也很喜欢听故事,你可以讲给她听,她会很高兴。"

"……"

冷翠都一一应着,很害怕看阿丁的眼睛。

已经是傍晚了,站在花园外的草坡上,眺望着山风下翻腾的薰衣草花浪,丁晖咬紧嘴唇,一行清晰的泪水顺着鼻唇流向嘴角,"这么多年,我努力想做个好人,一直很难,可是做坏人,却更难……冷翠,无论我做过什么,请一定原谅,看在上帝的分上……"

"阿丁,别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在我心里你就是个好人。"

丁晖把目光转向她,忽闪不定,良久,嘴角牵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冷翠,你就是太善良,以后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这样你会吃亏的。"

说完,拍拍她的肩膀,径直走向山冈下的花海。

冷翠怔怔地看着他决然的背影,说不清是难过还是不舍,竟连再见也忘了说。而丁晖这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冷翠,说,"忘了告诉你,祝希尧来普罗旺斯了。"

末了,又补充一句,"别跟我说再见,我唯愿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如果见到,不是你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切记!"

2

祝希尧到达阿维庸的当天,就病倒在旅馆。

事实上,他的健康状况一直欠佳,时好时坏,每天都要服用大量的药物,身体被拖得很虚弱。Peter作为助手自然也过来了,祝希尧还是像以前一样吩咐他做这做那,只字不提南希夫人的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Peter诚惶诚恐,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愧疚,见着祝希尧就低着头,唯唯诺诺的样子终于让祝希尧看不过去了,"你不要老是在我面前低着头行不行?"

"老板,我……"在旅馆的房间,Peter站得笔直,眼睛还是盯着地面。

祝希尧一看他这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喝道:"抬起头!"

Peter一阵战栗,头是抬起来了,目光却是躲躲闪闪,根本不敢跟老板直视。

祝希尧似乎又有些不忍了,语气放缓了很多,"我并没有怪你什么,你不必自责,我能理解你的立场,年轻人要想在这社会生存,很多时候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很多事情也不得不违背自己做人的初衷,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挣扎过,但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心里不会没有我,我深信!"

Peter顿时泪如泉涌。

祝希尧的嗓门又提高了,"不要动不动就哭,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要有气概和胸怀,一天到晚哭丧着脸,我还没死呢!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Peter吸吸鼻子,"嗯"了声,这才调整状态跟老板汇报事情,"墓地已经联系好了,按您的要求选在修道院旁边的山丘上,那里可以望见大片的薰衣草花田,也联系了神父,时间上就看您怎么定了。"

祝希尧点点头,"就明天吧。"

"是,我这就去安排。"Peter说着转身欲退出房间。

"等等,"祝希尧叫住他,顿了顿,忽然问,"南希夫人那边,你给她回话吧,我葬完碧昂,就到巴黎去签字,她给画,我给公司……"

"老板……"

"先不要跟公司任何人透露这件事情,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从巴黎回去后再亲自宣布公司移交的事情……"祝希尧说着长长地吁口气,"其实,即便不是因为那些画,我也早就想过要退隐了,这么多年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我也真是累了,你放心,尽管是交出了公司,我的生活也不会差到哪去的,我想在普罗旺斯买块地,盖栋房子,好好享受我的后半生……"

"老板,要不要……告诉冷翠小姐,我打听到她就在不远的阿尔……"

"不必了,我暂时还不想见她。"祝希尧摆摆手。

Peter躬身退出了房间。

早早地用过晚餐,祝希尧到旅馆附近的小路上散步。沿途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夕阳绚丽灿烂的余晖,把葡萄园染成了一片金色。无论是如画一般的葡萄叶子,还是红色裹着的枝蔓上,均缀满金色,收获的葡萄在苍穹的寂寥中,洋溢着闲适的优雅和喜悦。

祝希尧看着那些葡萄,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是站在卡依隆酒庄的葡萄园,时光的碎片一点点的倒回来,浓郁的薰衣草清香几乎将他迷倒,不仅是薰衣草吧,似乎还有她的香气,以及伤心。他也伤心,就如六年前,碧昂在婚礼上出逃,他追到了阿尔,恳求碧昂跟他一起回去……

"Jan,原谅我,我不能跟你走!"碧昂当时卧病在床,泪流满面地拒绝。窗外正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碧昂绝美的面孔衬在黄昏里,显出无边无际的恓惶和哀伤。那种美,是不可复制的,那样的伤心,每每让他不忍回忆。

祝希尧是得到杜瓦特许才进入碧昂房间的,他扑在床头,紧紧拽着她纤细苍白的手,"为什么?碧昂,你答应过我什么,我们好不容易可以熬到举行婚礼,你却要执意离开,有什么事情不可以跟我讲的,你难道真的以为我可以等到叹息桥上去见你?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就去见了上帝,碧昂!……"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即使是在说死亡毁灭,也是如此勾魂摄魄,只是可怜他眼中的绝望和悲哀,整个儿揉碎了她的心,唯一不变的是火一样的激情,在冰冷凝滞的房间里兀自燃烧着,那份爱的坚毅无法让人不动容。她差一点就要动摇了,可是,就在她的意念崩溃的刹那,安娜的脸,宛如巨大阴森的黑影,无端地罩在了她的头顶……一阵战栗,抑制不住的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沁了出来,她绝望地拉起被子蒙住头呜咽。

他扯下被子,双手捧起她的脸,把她的头蹭在他的颈侧,哽咽得无法言语,"碧昂,你到底要我怎样啊?如果要我死,也就一句话,这世上所有的岩石都没有你的心坚硬,居然又撇下我,你还不如让我直接撞死在你面前……"

"Jan,听我说,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是遂人愿的,我这么爱你,又怎么会不想跟你在一起,我不能,就肯定有'不能'的苦衷!就让我们五年后到叹息桥上见面吧,也许时间能抹去那些不堪的过往,这样我才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你。回去吧,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活着,就为了叹息桥的约定我也要活着,你走,Jan,走!……"

她真的赶他走,索性缩进被子,不再看他。

然后杜瓦进来了,不温不火地也下逐客令:"她既然不想见你,就给她安静的生活吧,没缘分就是没缘分,强求不来的。"

他只得离开。

走下山坡的时候,他回头张望她房间的露台,果然见她穿着白色睡袍趴在栏杆上,落日的余晖给她浑身镀上了一层金光,让她看上去像极了天使。可是看不清她的脸,远远地只见她的长发在风中翻飞,弓着背,应该是在哭泣。杜瓦走出来,将她拉回了房间。

正是七月,山冈下的薰衣草花田正是绽放得最热烈的时候。

他猝然倒在薰衣草丛中,仰面朝天地瘫在那儿,惶惶然地望着天空,老天爷,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人可怜我吗?!他就那么流着泪,一直到月亮升起。

第二天,他没有坐车,一路失魂落魄地往阿维庸的方向走。他走得很慢,期待她能在后面追来。可是所有的期盼只是惘然,他终究还是孤零零地回到了阿维庸。数天后,他倒是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不长,他就记住了最后的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你前面,请将我葬在普罗旺斯。"

这话她曾亲口跟他讲过。

现在,他果然是要将她葬在普罗旺斯了。她没有兑现她的诺言,他却要帮她实现心愿。当恨一个人也无力的时候,还是以爱去铭记吧,至少可以在梦境中不再听到她的哭泣。他坐在路边的一块岩石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Jan?"有人在身后叫他。

回头的刹那,背着光,看不真切,夕阳下的她站在葡萄园的枝蔓下,戴着顶阔边的太阳帽,一身白色裙装,挽着个藤编手袋,捂着嘴看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扑了过来,"Jan!"

他木木地站起身。

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将一切的决心和理智都抛之脑后,完全听命于本能,她已经明白,任何决心理智都无济于事,无论过去经历了什么,无论她遗忘了怎样的誓言,到头来,她还是要扑向他。只要他站在她面前,所有的寒冷和黑暗顷刻间就化为乌有。她觉得她不是跑过去的,像是被一片排山倒海的巨浪掀过去的,在一片火雾热浪的拥抱中,她的心腾空而起,从战栗的躯壳里迸射出去,跟他的身体融在了一起。

"Jan,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冷翠箍紧他的脖子,号啕大哭。

晚上,旅馆里,祝希尧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支接一支。他仿佛已经力不从心,并不像从前那样急不可耐地吻她,也不像从前那样急于将她挤碎揉烂,他只是凝神地看着她,目光灼灼闪闪,如一条静静流淌的河,将全部的生命和爱源源不断地渗入她的心灵。

"你是怎么知道我过来的?"祝希尧吐着烟圈问。

"丁晖跟我讲的,他……他来看过我。"冷翠很想把Tracy的事告诉他,可一想这么大的事,还是等到恰当的时候说吧,现在说,怕他承受不了。

"他告诉你安娜死了?"

"是的。"

"永远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个人的名字。"

祝希尧始终认为安娜的死,丁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冷翠坐到他身边,把手伸到他的脸上,极温柔极细致地用指尖触摸他的脸,他的脸很凉,她顺着他的颧骨、鼻梁、眉毛和额头,一路摸上去,都是湿湿凉凉的,有一种海边岩石的感觉,苍凉悲壮中透着不可逆转的坚毅。她依偎在他怀里,就像依偎着海边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巅,唯有在这儿,她才是安全的,无论怎样的惊涛骇浪都伤害不到她,他的身躯就是她的心。

可是他给了她个下马威:"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

"……什么?"冷翠蓦地一紧。

他的脸陡然显出异样的冷酷,"三天后,你若答应跟我走,我们就一起上路,我在这个旅馆等你,若你不来,从今往后,我们就再无可能在一起,我只说一次,不会再重复!"

冷翠骇然瞪着他,从未见他这么斩钉截铁过。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

这一夜,她留在了旅馆。整夜她都唤着他,任由着他的侵入,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Jan,Jan……"她迷乱地叫着,无法抗拒那种炽烈的爱,也许是继续着往日的疯狂,也许是透支着未来的爱和希望,她分不清,也顾不上。她只知道她已经雪一样地融化了,他的声音,他的身体,他的力量,他整个儿就是一团火,让她水一样地蒸发着,直到化为乌有……

祝希尧喘息着,回应着她,把她绵软的身体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脯上,仿佛末日来临似的,恨不能把她整个儿揉进自己的胸膛。

骤然降临的幸福,对于极端饥渴的人,更像是痛苦,仿佛是在遭受极限的酷刑,痛着却无法割舍,分明肌肤相贴,却害怕对方瞬间消失,唯有流着泪呻吟着呼唤对方的名字,仿佛那名字,是彼此垂死挣扎时救命的稻草……

"三天后,你一定记得要来,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早上送她返回阿尔的路上,他再次郑重其事地叮嘱她,脸上又恢复了冰冷似铁的表情。冷翠一阵恍惚,很难想象这是昨夜跟她疯狂至极的那个男人。

她点头,"我会的,Jan!"

冷翠决定跟杜瓦摊牌,明知道希望渺茫,但她顾不上这么多了,她必须要跟他走!无论前方是怎样的狂风巨浪,她也要随他的波涛而去,哪怕葬身大海她也无怨无悔,因为那是她的归宿。他们已经错过了今生,再不能错过来世。

杜瓦不愧是杜瓦,料事如神,冷翠回到酒庄还未来得及开口,老头就先帮她说了,"来跟我道别的?你要跟他远走高飞?"

冷翠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

当得知祝希尧来了普罗旺斯,她好说歹说才求得杜瓦松了口,给她一天的时间去会祝希尧,现在她恐怕再怎么说,他也不会再放她去私奔的。

果然,杜瓦就一句话:"你想要离开这里,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我死了,你就可以走;二是你死,我把你的尸体送给他。"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跟他走!"冷翠也只有这一句话。

杜瓦冷笑,"你还真固执。"

冷翠仰着下巴,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两人随即陷入僵局。

晚上,Tracy吵闹着不肯睡觉。佣人们都拿小家伙没办法。自从小Tracy来到酒庄,整个古堡都被她搅得人仰马翻,孩子哭闹不休,一定要去见阿丁爸爸。还是杜瓦有办法,带着小家伙满葡萄园转,孩子的天性一下就显现出来,很快就把葡萄园当成了乐园,经常玩得连饭都不肯吃。杜瓦很喜欢Tracy,尤其得知是碧昂的孩子后,更是悲喜交加,派人把整个普罗旺斯好吃的好玩的都搜罗来,就差没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了,而Tracy也立即把杜瓦当成了可以变很多礼物的"圣诞老爷爷",一天到晚缠着他,在他身上打滚,咯咯地笑。

很多时候,冷翠远远地看着祖孙俩嬉闹,都不忍前去打扰。

因为只有跟Tracy在一起的时候,杜瓦才显出最本质的和蔼可亲,从前几乎不敢想象的天伦之乐突然降临身边,他笑逐颜开的同时,流露出更多的深深的悲怆。无论他多么富有,他没有属于自己的儿女。无论他多么不可一世,死后他还是带不走任何东西,包括财富。这个时候,冷翠要带Tracy走,无疑是异想天开。这不由得让冷翠心急如焚,三天啊,她只有三天的时间!

但她不想把这种焦虑在孩子的面前表现出来,大人之间的恩怨不该强加给无辜的孩子,她决定亲自哄Tracy睡觉,这个时候她不能乱了阵脚。搂着Tracy说,"乖,Tracy,过两天我就带你去见爸爸,你要听话才可以见他哦。"

Tracy眨巴着大眼睛,充满怀疑,"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冷翠捏捏她的小鼻头。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当下破涕为笑,乖乖地钻进了被窝,"翠翠姨,你要跟我讲故事才行!"小家伙也学会了提条件。冷翠笑着点头,躺到床边,将Tracy的肩膀搂在怀里,"好的,阿姨跟你讲。"一边抚摸着她的额头,一边娓娓道来,"从前啊,有一个叫碧昂的小女孩,活泼又漂亮,她的舞跳得可好了,因为她是天鹅变的哦,有着天鹅一样优美的脖子和翩翩的舞姿,上帝将所有的优点都赋予在她身上,她笑起来的时候,连星星月亮都黯然失色,她是这世上最美最善良的天使……碧昂长大后,有一天啊,她遇到了一个叫Jan的英俊王子,两人深深地相爱,可是……"

"可是怎么样?翠翠姨你快说啊!"小Tracy听得入了迷。

冷翠的心底一阵抽搐,"可是,美丽的碧昂却被一个巫婆变的后妈收养了,这个巫婆经常虐待她,折磨她,她千方百计地阻止碧昂跟王子在一起,设下圈套害他们,还强迫碧昂嫁给了一个可怕的魔鬼,可怜的碧昂只好跟王子约定,十年后在威尼斯的一座桥上见面……"

"碧昂被那个魔鬼折磨了两年,最后被巫婆送进了疯人院,关了起来,幸亏一个叫阿丁的勇敢青年将她救了出来,碧昂很快又遇到了王子Jan。他们在一起幸福地生活着,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天使,可是这时候,巫婆又出现了,她要夺走小天使,碧昂妈妈没有办法,只好把小天使送走。"

"最后小天使又被那个叫阿丁的勇敢青年所救,并将小天使藏在自己家里,不让巫婆发现,而小天使的妈妈碧昂呢,被巫婆害死了,阿丁于是将小天使送给了碧昂妈妈的妹妹,妹妹决定带着小天使去找爸爸,并且留在爸爸身边,像碧昂妈妈爱王子那样,一生一世地爱他……"

……

Tracy睡着了。

可爱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嘴角还含着笑意。人世间所有的险恶对她而言,只不过是童话里的故事。冷翠宁愿她的世界里只有童话,无论经历怎样的艰险,哪怕是粉身碎骨,她也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到Tracy。连上帝都不能!

她还是只能在杜瓦那里打开突破口。

没有他的点头,她知道她绝无可能走出普罗旺斯一步。

可是两天很快过去。毫无进展。

冷翠急得人都脱了形,杜瓦最后连见都不肯见她了,关在古堡的地下酒窖闭门谢客。菲妮太太很着急,因为酒窖里是不能久待的,何况杜瓦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这么耗下去,没准要死在里面。但她又不敢责怪冷翠,毕竟是主仆关系。</p>

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冷翠感觉世界末日般恓惶无助。

她最后一次恳求杜瓦是在第三天的傍晚,她面对着紧闭的酒窖大门,攥紧了拳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她心里很清楚。

Jan……

想起来,好像是她与他最初的相识,从一开始就已经定下了结果,茫茫人海,物欲横流,只有他和她悲喜同源,一切欢乐皆由此生,一切痛苦皆因此出。威尼斯的那个十年之约之后,他俩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摆脱这悲剧的影响,可是,徒劳无功,这悲剧的阴影无疑已经蔓延到彼此的心。他也曾说过,他将爱的种子赋予了她,希望她能好好浇灌,一直到可以开花结果。她何尝不想让心中的种子能顽强地生长,可终究因悲剧的阴影太深重,以致只给了她三天的时间,他想必是等怕了,害怕悲剧重演!

她只能向祈求上帝一样的祈求杜瓦能给她最后的机会。

"杜瓦叔叔,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才不肯放我走的,我不是傻子,你对我的好,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可是我无法左右自己的心,哪怕跟着他下地狱,我也是一定要去的!还有Tracy,她是Jan的女儿,是碧昂留给他的最可贵的礼物,可怜他这一辈子,父母早亡,到现在连个亲人都没有,那天我去阿维庸看他,瘦成那个样子,床头柜上堆满了药瓶,我好心痛啊,杜瓦叔叔!无论如何,请让我跟他走吧,亲手把孩子交给他,就像我跟Tracy说的,我既是凭着自己的心,也是以碧昂的名义,去爱他,给他温暖的,他实在是太可怜了……求你成全我们吧,无论我们将来结果如何,我一生都会铭记你的宽容和胸怀,看在上帝的分上,让Tracy回到她亲生父亲的怀抱吧,杜瓦叔叔……"

说到这里,冷翠陡然哭叫起来,揪心的痛苦在顷刻间化作势不可挡的洪水烈焰,从她的肉体和心灵上同时奔泻而下,她一只手紧抓住自己的胸口,一只手痉挛地扯着门拉手,猝然倒在门边,像只将死的小猫一样凄厉地呜咽抽泣,浑身战栗不已……

最后她是怎么被菲妮太太拉走的,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清晨,阳光照进窗子的时候,她彻底绝望。

完了,她的爱!

……

是不是还有奇迹发生?

"翠翠小姐,翠翠小姐……"菲妮太太猛地推门进来,激动得手足无措,"快,快起来,翠翠小姐,先生点头了,他发话了,你可以走了,翠翠小姐!!……"

3

然而,这世上的悲剧,一旦注定,就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冷翠不顾一切地赶到阿维庸的旅馆时,已经晚了,祝希尧早就不见踪影。只留给她一张便条,就一句话:今生我们再无相见的可能,除了天堂。尧字。

她的脸立即失了常态,双手掩面大哭起来。刹那间,所有美好的幻想和向往,被彻底撕碎,泪水和哭声,如爆发的火山,从她的身体深处喷涌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瞬间将她千片万块炸成了碎屑,没有给她丝毫生还的可能……为什么总是差一步?一步就是天涯啊,她知道他这回是认真的,所以才绝望,真正彻底的绝望,比末日来临还揪心可怕。

她几乎一路哭回了阿尔。

回到酒庄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古堡异常的安静,夕阳下宛如一座巨大的坟墓,压抑得窒息。人呢,都到哪去了?

冷翠忽然害怕起来,哭了一个下午,她疲惫至极,面对空无一人的古堡一阵心悸,她竖起了全身的神经……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一直到天黑,菲妮太太才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山坡。

她的后面,陆陆续续跟着一些佣人。

见着冷翠,菲妮太太立即像见了鬼似的一步也不敢向前,其他佣人也聚拢在她身后,十几个人成半圆状围着冷翠,巨大的压迫感让她感觉窒息,落日的余晖恍然已成了血色……

"出什么事了?"冷翠轻声问,尽可能的平静。

没人回答。

"菲妮太太,告诉我,这是怎么了?"冷翠求助似的望向那个浑身颤抖的老妇人。

"哦,上帝,翠翠小姐,"菲妮太太突然就哭出声,双手混乱地比画着,不知道要说什么,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噜浑浊的声音,但冷翠却清晰地听到了"Tracy"的名字,立即扑上前去一把拽住她,"Tracy怎么了?你说清楚点,Tracy怎么了?!"

"她,她不见了……"

"你说什么?大声点!"

"Tracy,Tracy她不见了……"

杜瓦死了,就在Tracy失踪的当晚。

事实上,在他把自己关在酒窖的两天里,就已经奄奄一息。

早上,他把菲妮太太叫进去,要她告诉冷翠,她可以走了。冷翠几乎是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古堡,本来要带上Tracy一起走,但考虑到已经错过了约定的时间,如果再带上个孩子,恐怕更加会延误。冷翠决定先去见祝希尧,碰了面跟他说明情况,再来接Tracy。是自己的女儿,祝希尧不会丢下不管的。谁知,冷翠扑了个空。而在酒庄这边,冷翠一走,杜瓦就被发现昏迷在酒窖,佣人们手忙脚乱地将他往医院送,一大群人忙着的时候,都忽略了小Tracy,待杜瓦在医院醒来,想要见Tracy时,大家才发现孩子不见了,翻遍了古堡所有的房间,酒窖,葡萄园,一无所获。

而杜瓦已经不行了……

听菲妮太太说,他四年前就发现自己患上了前列腺癌,一直顽强地与病魔抗争,除了菲妮太太,他没有对任何人透露病情,包括他的太太南希。但是,终究是年岁已高,癌细胞一点点地吞噬着杜瓦的生命,直至回天无力。而他昏迷在酒窖的时候,仆人们发现轮椅边丢了一个空酒瓶,正是他以冷翠的名字命名的那瓶1883年的绝世红酒"翡冷翠的微笑"。他果然是用了这瓶酒给自己送行。

冷翠赶去医院见了他最后一面。

昔日精神矍铄、幽默健谈的杜瓦已经很难说出话了,但脸上依然挂着不舍的笑容,握着冷翠的手,嘴角抽搐着,似乎很努力地想表达着什么。冷翠俯身把耳朵贴近他,浑浊不清,断断续续的声音地从杜瓦衰老的喉咙里发出来,冷翠顿时泪如泉涌,杜瓦说:"感谢上帝,还可以见到你……"然后又说,"那酒,真是极好,我这辈子……喝过的所有的酒都抵不上这瓶……"

接着,他又无力地四处张望,"Tracy,Tracy……"

"她睡了,先生。"一边的菲妮太太急忙掩饰。

杜瓦微笑着,把目光又转向冷翠,"替,替我吻她……"

"嗯",冷翠哽咽着点头。

"翠翠,"杜瓦叹息着,抖抖地伸出枯瘦的手抚摸冷翠满是泪痕的脸,声音轻如耳语,"宝……宝贝,你可知道,你是我这辈子最后爱着的女人,我把对碧……碧昂不曾实现的爱毫无保留地给了你,这个秘密,其实也不是秘密,当年南希把碧昂赶出酒庄就是源于这个原因,很多的事情你都不明白,我把你弄到普罗旺斯其实是想……想要保护你,翠翠……"

"我给你三封信,算是我留给你最后的礼物。"

"第一封信,一个月后拆开。"

"第二封信,三个月后拆开。"

"第三封信,到叹息桥上见了那小子再拆开。"

"记住,一定要按时间和顺序拆,不能提前,也不能延后。"

"感谢上帝,我终于可以去见碧昂了……"

……

说完这些话,杜瓦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冷翠握着杜瓦的手,感觉他的温度一点点地散去,直至僵冷。不可一世的杜瓦,呼风唤雨的杜瓦,最后的落幕竟是此等的凄凉。这就是人生吗?

葬礼那天,他那漂亮的太太南希夫人翩然而至。顺便带来了一大帮律师。毫无疑问,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她眼中迸发的光芒简直可以与日月同辉,那是胜利的喜悦,她确信她赢了!这场明争暗斗,她耗费了近二十年青春,该得到补偿了吧,她这么认为。

冷翠眼睁睁地看着杜瓦的棺材被深埋地下,那一刻,她真愿棺材里躺着的是自己。从Tracy失踪,到杜瓦闭目,她早就已经魂魄出窍,一个星期体重就骤减了十磅。所以,对于南希夫人骄傲的挑衅和极端的藐视,她毫无反应,更没兴趣。

但两个女人终究还是要面对面地坐着的。

因为的杜瓦的遗嘱牵涉到了两人。

在古堡一楼的大厅,杜瓦家族的人聚集一堂,律师开始宣布被无数人猜测了很多年的神秘遗嘱,据说这份遗嘱先后被改过数次,每改一次,都极大地吊起人们的好奇心。

满嘴大胡子的律师奥尼先生是这么宣布的:

"杜瓦先生名下的一切财产,除了这座古堡和葡萄园,全部转自南希夫人名下,而这座古堡和葡萄园中的所有一切均属于冷翠小姐,现在我来宣布,夫人您可以立即继承的遗产清单……"

在场的人目瞪口呆,这份清单足足念了半个小时。虽然大家都知道这老头很有钱,却没想到他会这么有钱。当然,为了安抚家族其他成员,遗嘱中还是分配了适当的股份给他们,但比起那半个小时的清单,无疑是九牛一毛。

南希夫人肆意地笑着,倾国倾城。

冷翠,面无表情。

毫无悬念,不是吗?

"我早说过,我南希想要的,就一定会要到手,"不老的妖精南希临走时拍着冷翠的脸蛋,温柔得体地亲吻了下她的额头,"宝贝,你也该满足的,这古堡和葡萄园够你下半辈子享用不尽了,也真是难为你,年纪轻轻就巴巴地守着个老头子,他得了那种病,又不能共鱼水之欢,你能熬到现在也真是不容易,我都佩服你!好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去巴黎找我,我绝不会袖手旁观的,说到底,也是一家人嘛,哈哈哈……"

老妖精最后扬长而去。

一个月后,冷翠拆开了杜瓦的第一封信:

"挪开地窖的第十九排酒桶,有扇门,直接进去,那里有你梦寐以求的东西。"

就这一句话?

冷翠诧异得半天没回过神。

她叫上菲妮太太,还有另外几个男仆,下到地窖,按照信上的提示,挪开了地窖的第十九排酒桶,果然见着一扇木门。是通向地狱的吗?她怀疑。

"进去吧,看看里面有什么。"菲妮太太在旁边给她打气。

就是地狱又怎样,自从Tracy失踪,心灵所受的酷刑比下到地狱十八层还惨烈。冷翠咬咬牙,屏住呼吸,吱呀一声推开那扇门。里面没有一丝的光亮,宛如黑洞。但奇怪的是,一点也不觉得潮湿,这可是地下室呢。冷翠感觉是进入了恐怖片场景,背后阴森森的,置身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整个人仿佛是悬浮着的,没着没落,她忽然明白Tracy为什么那么惧怕黑暗,因为太缺乏安全感,该不会从背后伸出一双骷髅手吧?冷翠抖抖地摸到门后,好像有开关,"啪"的一声,四周顿时亮如白昼。

"上帝!"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惊呼。

4

三天后,南希夫人以最快的速度从巴黎赶回了卡依隆酒庄。

她气势汹汹地质问杜瓦的律师奥尼先生,"地窖里的东西不属于冷翠!遗嘱里说得很清楚,她只拥有这古堡和葡萄园,所以,她不能拥有那些东西!"

"夫人,您那天没听清遗嘱吗?"奥尼先生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上面写得很清楚,这座古堡和葡萄园中的所有一切均属于冷翠小姐,要不要我再把遗嘱拿给你看?"

南希夫人脸色灰白,哑口无言。

"老东西,居然耍我!"高贵的南希夫人反应过来,不顾自己贵妇的身份,破口大骂,"你该下地狱,我早就料到你没这么好心,会乖乖地把全部财产给我,你当我傻啊,地窖里的那些画价值是你财产的数倍!不要脸的老东西,来世变狗变猪!永世不得投胎做人!!……"

"哈哈哈……"

一边的冷翠笑得浑身要抽筋。

南希尖叫:"臭丫头,你敢笑我!"

说完甩手就是一巴掌。

几乎是同时,冷翠一巴掌甩过去。

几个回合下来,两个人的脸上都是鲜红的指印,冷翠指着南希说,"你才是不要脸的老妖精,为了钱,连骨肉亲情都出卖!来世变狗变猪的应该是你!你以为上帝真会闭上眼睛吗?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还能得到什么,得到报应!你要遭报应!!……钱对你有那么重要吗?杜瓦叔叔一生显赫,到死了能带走什么?一毛钱都带不走,你也一样,就算你活一百岁也有死的一天,那时候埋进你棺材的只是一身衣裳,醒醒吧你!"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是爱钱,除了钱,我谁都不认!谁要我从小就穷,因为穷被人看不起,受人欺负,上帝赐给我美貌和智慧不是让我来受苦受穷的,即便我死后埋进棺材的只是一身衣裳,我活着的时候也要享受高贵,我不是你妈,天生的下贱命……"

"我呸,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妈?你连给她擦鞋都不配!即便你现在一身贵妇派头,你骨子里比最下等的妓女都贱,没有人格,不要尊严,残杀骨肉,你早晚要遭报应!"

"就算我遭报应,我也要拉上你垫底!"

"给你垫底的人还少吗?我妈,我姐,甚至连你的亲生儿子丁晖都被你垫了底……"

一句话提醒了老妖精,目光一闪,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脸上的粉都在抖,"阿丁,哦,上帝,谢谢你提醒我,我还有一张王牌呢,死丫头,就凭你能赢得了我,哈哈哈……"

"变态!"冷翠吐了口唾沫。

"好啊,我是变态,反正已经变态,索性变态到底,"南希夫人笑逐颜开,好像手里真的捏了张天下无敌的王牌,"你会去找我的,我敢打赌!我在巴黎等你吧,怎么样?"

冷翠咬牙切齿,"我是会去找你,变鬼都不放过你!"

"好,好,你去找我吧,我在巴黎恭候你的大驾光临,哈哈哈……"

这个女人真是疯了!

可是,冷翠觉得自己不也要疯了吗?Tracy至今下落不明,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警方搜便了酒庄附近的花田、河畔,还有葡萄园,始终一无所获。冷翠想自己真是没用,连个孩子都看不好,如果当时直接把Tracy带走,又怎么会弄得不见?"我怎么跟Jan交代啊……"即便拥有价值连城的名画,她却丝毫也快乐不起来。

她试着打电话给文弘毅。

祝希尧有没有回佛罗伦萨,他真的不给她任何机会了吗?

"冷翠,你怎么回事,走了连个音讯都没有!"文弘毅接到电话劈头盖脸就一顿骂,"你知不知道我们所有的人都快急疯了,紫凝为了你把婚期无限期延后,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做事情还是这么没头没脑,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们……"

冷翠一声都没吭,由他骂。她也觉得自己该骂。

骂得差不多了,文弘毅这才想起问她,"你现在在哪里?"

"普罗旺斯。"

"普罗旺斯?祝希尧也去了那里啊……"

"是的,我见到他了,"冷翠压抑住心底排山倒海的悲伤,"他给我三天的时间,我迟了一点点,他就不见了……他为什么不能多等我一会呢?我还有好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讲的,弘毅,你不知道我现在的状况,我只想一件事,就是找块地把自己埋了……"

晚上,冷翠独自一人下到地窖,走进了杜瓦为她留的那扇门。

是的,里面全部都是姐姐留下的名画,一共一百一十七幅,每幅作品都价值连城,尤其是毕加索和凡·高的数十幅早年的真迹,几乎是无价。南希夫人大概做梦都没想到,碧昂会把画交给杜瓦保管,而且就放在她最不喜欢的酒庄,虽然这个女人擅长算计,但她碰上的是杜瓦,她怎么算得过他?

冷翠第一次进到这个密室时,就震惊得无法言语!整个密室有近千平方米,窄窄的呈弧形,相当于是在外层将整个地窖围了起来,名画就挂在环绕地窖的回廊上,虽然是地下室,却因安装了干燥机一点也不觉得潮湿。加上其他配套的高端设备,那些画被保存得完好无损。

这里简直是个小型的艺术博物馆,精心设计的灯光打在大理石墙面上宛若明镜,厚厚的暗红色图案的地毯铺满每个角落,还有那些布置得当的复古式的沙发桌椅,每一个细节都尽显奢华和高贵。除了名画,画廊中还摆放着一些极其精致的雕塑,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漫步其中,一件件地欣赏,仿佛是置身罗浮宫的艺术殿堂,这个杜瓦,虽然已经死去,可在冷翠的想象里俨然是一个神。

而那天一走进密室,在正对着门的一张白色桌面上,冷翠发现了一封信。杜瓦留下的。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正是通过这封信,所有的谜底才一一被解开。

翠翠:

我的宝贝,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已经去见上帝了,原谅我,到现在才让你看到这些画,没有办法,因为你面对的是南希,这世上仅逊色于我的女人。虽然是仅逊色于我,但单凭你,是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她的,因为你太善良太单纯,即便你比碧昂坚强,也是无能为力的。而我对南希,实在是爱恨交加,但我从未失去过幻想,即使当年她将碧昂赶出了酒庄,我也还对她抱有幻想,以为她早晚会有回头的一天,偏偏我中风瘫痪,明知道她在巴黎不会善待碧昂也无能为力,因为她买通了我身边的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对我封锁巴黎那边的消息。而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没有绝望,幻想她有一天能良心发现,不说对我,至少对碧昂应该念及一些母女情分。可是我错了,当碧昂有一天突然跑来找我,告诉南希的种种丧失人性的行为时,我彻底对这个女人失去了信心。我决定反击!

她花钱收买了我身边的人,我又花更多的钱把她收买的人通通收买过来,也派人在巴黎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我知道她做梦都想要碧昂养父留下的那些名画,跟碧昂一商量,我们决定联手来对付她,我派人将碧昂的画偷偷运过来,藏在了地下酒窖。除了我和碧昂,没人知道这事,连菲妮太太都不知道,因为这个地下画廊施工的时候,我借故到阿维庸度假,把古堡所有的佣人都带过去了,完工后我才带着他们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一下就蒙过了南希。碧昂去世前给我写了封信,告诉我她还有个妹妹在国内,她希望把这些画留给妹妹,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在南希手里。她不说,我也会这么做。我派人密切关注着你的到来,所以你来意大利后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包括你和祝希尧的事情,我也都知道。后来在琴瑟堡,我第一次见到了你,感觉真是很好,我的夫人南希看出我对你的喜爱,于是跟我谈条件,要我以帮你复仇为由骗你到普罗旺斯来,而她坐享我一半的财产,这个女人的贪婪简直让我惊心。我也就下定决心跟她周旋到底,于是将计就计,真的把你弄到普罗旺斯来了,当然,把你弄过来还有一个原因,保护你,如果你只身留在意大利,势必还会遭到她的打击和伤害,你留在我的身边,她再猖狂也不敢轻举妄动。

为了防止我死后,她对你进行报复,我修改了遗嘱,将古堡和葡萄园之外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了她,原来我可是打算一个子儿不给她留的。但我也很清楚南希的为人,她即使得到了这些财产也不会善罢甘休,因为她这人生性多疑,肯定猜测我是不是另外在财产的分配上偏袒了你,虽然我猜不到她会对你做什么,但我给你留下的这些画,你一定可以派上用场,我说过你不会后悔来到普罗旺斯的!宝贝,无论你拿这些画做什么,我和碧昂都在天堂看着你,为你祈祷,也相信你会把这些画用在最紧要的关头,从而最终赢得这场战斗。是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呢,打起精神,无论你现在是什么处境,都要相信不会是无缘无故,只要你微笑,只要你勇敢,没有人能打垮你,宝贝!

……

现在,冷翠坐在画廊,回想杜瓦给她写的这封信,阴暗的心底恍惚照进了几缕光亮,"无论你现在是什么处境,都要相信不会是无缘无故"……是这样吗?Tracy失踪呢,也不是无缘无故?

突然之间,一种怀疑,一种发现,像夜晚的礼花一样在她的脑海里爆开……天哪,难道会是真的?冷翠一下就从沙发上跳起来。

是啊,纵然孩子出了意外,这么多天日夜寻找,活不见人死总应该见尸吧?而且为什么偏偏在她离开,杜瓦病重,佣人疏于照顾的时候失踪呢?

上帝……

冷翠倒抽了一口凉气。

果然,第二天早上,巴黎那边来电话了。首先传来的是一个稚嫩的童音:"翠翠姨,你什么时候过来呀,我这里好好玩哦,到处都是蝴蝶,我们来捉迷藏好不好?"

冷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能乱,现在绝对不能乱,可恶的女人,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誓要跟你决战到底,她压抑住自己的激动,呼唤着:"Tracy,Tracy,宝贝,你在哪?"

"巴黎呢,呵呵……"是南希!

"你想怎么样?"

"你知道的,还要我明说吗?"

"好!"事到如今,冷翠反而不急了,因为孩子还活着,"你等着,我马上过来……"

南希在电话那边得意地笑,"欢迎,记得带上你该带的东西,OK?"

"等等!"冷翠有事要问,"孩子怎么在你的手里?"

"你猜呢?"

"说,怎么在你的手里!"

"你问阿丁吧,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