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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密室佳人

清虚观知观容尘子的卧房里有一处密室,内置红罗帐、象牙床,床头放多宝格,床外摆了一副牡丹仕女图样的曲屏风,屏风外间又置衣架、盆架各一副,镜台一张。西南角落里设镂空鎏金香炉一座,香烟袅袅,俨然女子深闺模样。

密室的开关设在外间卧房的山松图上,夜间无人时分,容尘子隔三岔五便会到这里来一趟。

此时正值三更,容尘子沐浴薰香后独自进得密室,用火折子将壁上的罗汉灯点燃。光线渐渐明亮,榻上重重垂落的纱帐后竟然隐约躺着一个人。

他往香炉里加了两勺驱邪避难香,以水净手,缓缓撩开纱帐。红色的锦帐中竟然躺着一个女人,着白色纱衣,曲线玲珑曼妙,此时她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美目紧阖,如同熟睡。

容尘子以锦帛覆其皓腕,仔细为她把了脉,遂凝神画符,冲了一杯符水给她。她没有睁开眼睛,却紧闭双唇死不肯饮。容尘子摇摇头,又往符水里调了两勺砂糖。再喂时她微张樱唇,乖乖地喝了。

容尘子搁了杯盏,这房中再无旁人,他却衣衫整齐、举止得当,绝无半点逾矩之处。见榻上人并无醒转的迹象,他翻了翻多宝格里的经书,随手抽了一本《枕中经》,替她念了半个时辰,女子依旧不语不动。容尘子念罢经,将经书放回原处,再度净手,放下纱帐,离开了密室。

容尘子乃紫心道长高徒,是个守礼君子,行事更是光明磊落、刚直方正。他任清虚观知观多年,其下弟子众多,常年来一直降妖除魔、广济四方,在百姓心中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平素里整个道宗提起这个人,也要竖着大拇指赞一声品行高洁。

然但凡君子,总易受质疑,是以这一晚的清虚观不甚清静。四更天后,一帮道宗打扮的人直逼凌霞山,大有擅闯清虚观的意思。

容尘子得报,微蹙了眉头,也不多言,披衣去到山门前。天色未亮,夜雾粘稠。山门前无数火把连成一条长龙。

有人运起传音的功法,声音浑厚如洪钟:“容尘子,你素以正直表象欺瞒众人,如今私掳海皇,是何居心?”

容尘子这时候方手持拂尘缓步而来,衣冠整齐、神色从容:“原来是九鼎宫的掌剑浴阳真人,深更半夜,道友何故擅闯?”

这浴阳真人虽已年过半百,但因修道者擅于练气,看上去依旧仿若盛年,再兼之身形瘦小,更显年轻:“容尘子你少装模作样!有人看见你在卧室里私设密室。年初道宗攻进海皇宫为民除害时,你是第一个进到宫中的,海皇栖身的大蚌壳也是你打开的。海族圣泉水尚在,独独不见了海皇,而今你突然建此密室,莫非是想挟持海皇,统领海族吗?”

此话一出,人群中便是一阵骚动。来人都是道家,涵养甚好。但海皇的下落实在重要,怨不得诸人行事反常。

“这……”容尘子眉头紧皱,面上现出了几分难色,“道友,贫道打理一个清虚观已是吃力,又岂会妄图染指海族?”

然浴阳真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又岂会听信他一句推托之辞?他越众而出,直视容尘子:“哼,那么知观在卧室私设密室,囚禁的究竟是何人?或者知观的卧室,根本就没有密室?”

他笑容微嘲,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容尘子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面上是真现了尴尬之色:“密室……确实是有。内中匿人……也是事实。”他哪能不知道眼前情况——九鼎宫的人必定早已将此事查明,否则绝不敢轻举妄动,与其让他搜出来,不如坦白承认。

果然那浴阳真人现了几色喜色:“容尘子,你竟然敢……”

容尘子微微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人虽然是有,但绝非海皇。诸位道友若仍有质疑者,请随贫道入内一观。”

他如此坦率,道宗的人却有些将信将疑。一众人随他进了清虚观奉茶,不多时,几个在道宗有些声望的长者在他的带领下进了容尘子的卧房。房中摆设古朴大方,然而诸人哪有心思细看?一心都只想着海皇的事。

容尘子按下山松图,穿过极短的密道,诸人都在凝神戒备,只恐遭了暗算。他轻车熟路地点燃了壁灯,一间密室出现在众人眼前,只见烟罗纱帐、镜台银屏,满室淡香。

重重罗帐内,一个女子正在熟睡。

来者俱是修道之人,乍见罗帐低垂、佳人高卧,顿时便起了回避之意。容尘子微微摇头,反倒撩起纱帐,让众人看了个仔细。里面确实是个女子,依旧着白色纱衣,海棠春睡,恍若沉睡不醒的仙子。

“这……这是什么怎么回事?”说话的是正一道的于琰真人。

容尘子微垂了眼睑:“这……晚辈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

浴阳真人知道上了当,这容尘子将密室布置成这般模样,只怕早已想好应对之策。他立刻就接话:“哼,这些年海皇深居宫中,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说不定……”于琰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容尘子,你素来不是贪图权欲富贵之人,但今日之事关乎海皇,不可儿戏。还是解释清楚得好。”

容尘子微微侧脸:“真人,实不相瞒。”他咬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她是贫道的……鼎器。”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而后几张老脸一齐红到了脖子根。

双修之法、房中秘术本是道家养生练气的法门之一,若单论这法门,倒也算不得邪功。比如民俗中的寿桃,其实桃果在道教中本就有处女的意思,其间凹缝更有指女性阴处的意思。寿桃之所以与长寿扯上关联,无非也就是道教中人认为成熟女性的体液有助于男子长寿。

是以民间常见的寿星捧桃图,往往有一发白脑门凸的高寿男子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寿桃凹缝处的画面,其中手指隐喻男子性器,寿桃凹缝处隐喻女子性器。

只是道门中人也分三教九流,时日一长,这些房中术、双修法门渐渐地成了纵欲腐败的源头,也就被人视为歪门邪道。

而在道宗,男人的炉鼎大抵跟女子的月经带差不离,都是太过隐私的东西,若是让人看见,难免无地自容。

当然,半夜三更有觉不睡,聚众前来看人家月经带的人更加无地自容。更何况人老了,作了太久的正人君子,脸皮也越来越薄了。几位长者出得密室,茶也没喝上一口就铁青着脸走了,走时恨不得用宽袍大袖罩住脸。

好事不出门,囧事儿传千里。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向清虚观捐出一大笔香油钱,并向容尘子讨教房中秘术的修炼法门。来人还自带了两名清纯少女,希望容尘子面授机宜。容尘子羞恼之下,恨不能掘地而去,而这件事在清虚观瞬间闹得沸沸扬扬——原来我们家知观居然使用鼎器啊。

清虚观小道士们茶余饭后,多了许多谈资……

次日夜间,容尘子带领弟子做完晚课,堪堪入睡,突然面前一阵异样,他猛然睁开眼睛,右手掐了个诀,正欲印上对方脑门,突然停了手。

他夜间入睡不点灯,卧房里一片漆黑。面前的家伙离他很近,温软的呼吸喷在他脸上,微微地刺痒。他伸出手,摸到她柔软若细羽的衣角,顿时就知道,是密室的家伙醒了。

容尘子是个中规中矩的君子,实在不擅与女子相处,他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她说话,所以他不得不问了句废话:“你醒了?”

那女子埋头在他颈间深呼了一口气,像一只馋猫看见了一条最美味的鱼:“你真香!”

她整个人都趴在身上,容尘子以手格开她:“饿了?想吃什么?”

她口水都滴进了他扣得严实的领子里,答得倒是坦白直接,且毫不犹豫:“你!”

容尘子将她推开,起身去厨房,临走时想想,又安抚她:“我马上回来,你别乱走。”

黑暗中一只手扯住了他中衣的衣袖:“我跟你一起去。”

容尘子不许:“天色已晚,孤男寡女惹人闲话。”

“啊?那你把灯点上,我怕黑!”

……

片刻后,容尘子的卧室里亮起了一盏油灯,他身后清玄、清素两个弟子捧了两盘糕点、几碟素果进得房间。容尘子在圆桌前坐下来,是想要和她好好谈谈的意思:“贫道道号容尘子,敢问海皇名姓?”

那货坐在桌前狼吞虎咽,半天才抽空道:“汝可称吾陛下,是尔等将本座从海族皇宫里弄到这里来的?”

容尘子一脸黑线:“少废话,名字!”

这家伙在吐出一枚果核之后终于答了:“哼,宵小之辈,冒犯本座已当天诛,竟然还敢问本座本名?!”

这话她说得威风凛凛,当然如果不是嘴里塞着馒头和苹果、面前堆着一堆果核的话,配上她海皇的身份,想必会有些效果。无奈这时候她两颊鼓得像包子,效果是没有,笑果倒是明显!

清素捂嘴偷笑,清玄比他老成些,也微弯了嘴角,两个人跟着打小跟着容尘子,是他的心腹,平素里什么事都不避讳。容尘子轻咳了一声,这货确实是他从凌霞山一带的海域里刨出来的海皇。前些年海族一直安分,极少在地面上惹事,和道宗的人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近两年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频频兴风作浪。凌霞海域一带渔舟翻沉者不计其数。渔民无法,只得凑钱委托道宗除妖。

道宗也知道这事非同小可,故而联合一气,以辟水珠开路,入到海底一探究竟。而平日里甚为警觉的海族竟然显得一片混乱,令道宗的人轻而易举地攻入了海皇宫。海底珠宝瓷器无数,道宗诸人收获颇丰,但归根到底,最重要的还是海皇!

海皇是凌霞山一带海族的精神领袖,若是掌控了他,说不定便可以控制这个海域的整个海族。届时深海奇珍秘宝,岂不唾手可得?

容尘子倒真是没存控制海族的心思,只是道宗诸人品性良莠不齐,一旦海皇落入道宗,必起纷争,届时又是一场道门劫难。这次突袭海族,伤亡本来不大。但抢夺海族宝物时起内讧,伤亡人数甚至大于战亡人数。

何况海族异动,定有内情,如不查明缘故,只怕海境也不得太平。故而在众人争相抢夺珊瑚珍珠的时候,他抢先找到海皇寝宫,将她藏匿,秘密带回了清虚观。

只是……这货真的是海皇?

容尘子将果核一颗一颗收拾到篮子里,看着桌前风卷残云的家伙,这位道宗圣师多少有点困惑。但他的语态还是十分严肃的,言行之间尚余三分客气:“海族与道宗向来互不相干,近几年为何频生事端?”

周围糕点渣横飞,容尘子自知事态严重,神色冷凝,对面的人却丝毫不觉:“陆上美食,本座多年不曾品尝,仍然美味如初。唔唔,不过这个糕里面再多放点糖就好了!这个果子味道也不错,唔唔,晚两天摘估计味道会更好……”

“……”看来不待她吃饱,是问不出什么消息了。容尘子看着桌上越来越瘦弱的两盘糕点,也发了狠,示意自己两个徒弟,“去看看厨房还有什么,一并搬来。”

不多时,清玄、清素将馒头、花卷,连带素馅包子都搬了过来。这货吃得肚子圆鼓鼓的,终于一抹嘴,暂缓了进食的速度。容尘子再次咳嗽一声:“海族……”

话刚起了个头,这货不乐意了,一手剔牙,一手还拿着个花卷:“日你个仙人板板!本座堂堂海皇在这里,你一不问我吃得饱不饱,二不问我穿得暖不暖,就一门心思地打听海族!海族海族,张口闭口就是海族,到底你是海族还是我是海族?”

容尘子被呛得火起:“你也知道你是海族!你身为一族之主,不思种族兴衰,反倒任由小妖兴风作浪!这些年……”

他历数近年来海族的不是之处,半晌无人应,定睛一看,只见对面椅子上那货靠着椅背,正睡得口水横流。

……

清玄清素也是目瞪口呆,这这这……有皇如此,海族人民也不容易啊。这样的海皇,真的不会给人推翻吗……

第二天,容尘子天不亮就领着诸弟子做早课,回来时那货还在睡。他摇摇头,吩咐道童不得擅自进入他的卧房,随即又去了道堂。清虚观收留了十来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容尘子得空便教他们念书、识字。

两堂课之后再回房里,那货还靠在椅子上熟睡。容尘子有心将她弄醒,终究顾忌男女有别,没有扰她。不多时观里来了两个香客,特意找容尘子求平安符。容尘子一番应付下来,就到了午饭的时辰了。

他再到房里,见那货终于醒了。

“你……”容尘子张口欲言,这货却十分不耐:“又来了,你还有完没完了。好吧好吧,海族前些年一直挺好的。后来海龟祭司老死了,换了个祭司叫淳于临。本座对这厮也算是恩宠有加、百般礼遇了吧。但这厮竟然将本座软禁在海皇宫里,还说他要造反!”

容尘子听得终于进入了正题,也微微松了口气:“原来海族还有一个祭司是正常……呃,看样子这些年海族异动是这个祭司在作怪了。”

“可不?嗷嗷,肚子饿了。你们道士就这么待客啊?!本座的午饭呢?”

“……”容尘子也不好让她出门,只得再命两个弟子送了饭菜过来,也是个有旁人在场,避嫌的意思。

而那河蚌还在谦虚:“客居在外,午饭就不要太麻烦了。就随便做个葱烧海参、海胆黄、鲷鱼籚笋卷、冰糖木瓜炖雪蛤(以下省略菜名若干)……就行了。”

容尘子嘴角抽搐。

片刻后,清玄、清素从膳堂搬了一桌素菜过来,容尘子也在桌边坐下来。正要举箸,这货已经将他面前的两个盘子清空了。容尘子挟了一筷子豆腐,他自然还是念着正事:“既然如此,海皇有何打算?”

那货又扫空了两个盘子,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一句:“先吃饭先吃饭,饿着肚子能有什么打算!”

桌上八碟菜,很快就清洁溜溜了。容尘子啪得一声搁了筷:“海皇陛下,你的子民如今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竟然……”

一番说教之词尚未出口,这货指着他碗里的白米饭:“你不饿?”她端起容尘子面前的碗,一把扣到自己碗里,沾着碟子里的汤汤水水又猛吃了一气。

一碗饭尽,她搁了碗,终于现了三分忧色:“唉,其实你说得也有道理,近年来海族人才凋零,如今更是奸人当道。本座其实也是食难下咽,唉,连饭量都大减了。”

“我#·¥%……#·#·”容尘子气得额头青筋乱跳,一怒之下摔门而去,清玄和清素收拾狼藉杯盘。那海皇却又翻到容尘子的罗汉床上,将被子往身上一卷,作忧国忧民状深深地叹了两口气,然后……她头一歪,果断睡了。

清玄把桌子擦干净,临出门时看看床上呼呼大睡的货,他一脸感慨:“我想我终于知道海族的祭司为什么要造反了……”

海皇占了床铺,容尘子晚上睡不好,却终是顾忌着她海皇的身份,怕走露风声,也不敢外宿。好在房中卧榻宽大,他在床边打坐,尽量连衣角也不沾到她。

这货睡相极其不雅,在床上蜷成圆圆的一团,不多时一个翻身,露出一双小脚。她的足生得极美,小巧的指甲上仿佛涂着一层膏脂,泛出珍珠般温润细腻的色泽。肌肤更是莹白通透,右脚足踝间系了根红色编绳,绳上串了一串精致的铃铛,宛如人间少女般活泼俏皮,全无一星半点海皇的威严风采。

非礼勿视,容尘子侧过脸,微挑被角,将她遮盖严实。

门外有细细的风声,像是风吹过窗纸。容尘子猛然睁开眼睛,伸出右手,指盖微微一屈,从榻边的案间挑了些许朱砂。略略念咒,食指轻弹。只见朱砂激射而出,点点艳红若火光。

窗前竟然飘着几只纸鹤,朱砂一触即着,燃起幽蓝的火光。此火又似冷火,并不牵扯其他易燃物什。顷刻之间,几只欲靠近窗户窥探的纸鹤俱都化为粉末微尘。

容尘子神色凝重,看来道宗始终还有人心存怀疑。

次日清晨,容尘子刚刚洗漱完毕就有村民惊慌而来,说是自家二弟妹生了邪病,特地来请容尘子。自清虚观在凌霞山落成之后,附近妖邪大多走避,故容尘子闻说这事,也很有些惊诧,就进门更衣,打算即刻前往。

榻上那海皇还在熟睡,她怕黑,睡也不肯去密室睡,总占着容尘子的床榻。容尘子严守礼节,自然不能在房中更衣,只得去了密室。正系着衣带,却见她蹦蹦跳跳地跑进来,白色羽衣轻薄却不透明,让她看起来很纯净。对这位道门圣师,她也不客气,直接就呼其道号:“容尘子,你要去哪里玩?”

容尘子没空理她:“下山。”

她赤着足踏在地上,脚踝上铃铛轻响,其声清悦:“我也要去!!”

容尘子对镜整装,如果说前几日他还对这个家伙保持着几分海皇的礼貌的话,那么现在已经视她为废物了:“贫道去驱邪治病,你去做甚?”

这货不高兴了,她一跺脚:“不管!我就是要去!!”

容尘子一身道袍雪白,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似药似花:“下山的路不好走,你去所为何事?何况清虚观乃道门圣地,你于其间出入,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我不管!”海皇扯着他宽大的衣袖,大有“不让我去我就不许你走”的意思。容尘子顾忌男女有别,不好伸手触碰她,百般挣脱不开。最后他无法,咬破食指,迅速在掌中画了一个定身咒,二话不说摁在她脑门上。

这下这货终于消停了,呆呆地站着不动。容尘子拿被子将她严严裹住,这才抱回榻上。目前为止他还没发现这海皇有任何本事,怕闷到她,又将她的头露出来,这才放下罗帐。

他一去一天,岂料傍晚返转的时候,就不好了。

容尘子沐浴更衣之后进得密室,就见这货哭成了泪人。那禁咒还没解开,她哭也出不了声音,眼泪把枕头都湿了半边。容尘子顿时就有些手忙脚乱。

他自幼出家,若论斗法,他不怕,讲经更是游刃有余。所以若是这货和他动手,他完全能够应付自如;若要和他讲理,他也有一马车的说辞。可是这货哭他就束手无策了。

他取来湿毛巾将她额前的禁咒擦净,搓了搓手,想半天说了句:“别哭啊!”

这货仍是躺床上,丝毫不理他,眼泪淌得更凶了。容尘子啼笑皆非,想想这观中俱都是男弟子,平素里自己师妹也离得远,实在找不出人安抚她。他手足无措:“我……我去看看厨房有什么吃的,别哭啊。”

他去得快,回来得也快。手里托了几个大托盘,怕清玄、清素看见这情形,也没好叫上两个徒弟。年轻人思想跳跃,见她哭成这样,保不齐以为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

他把盘子端到榻前,尽量把声音压低:“呐呐,吃块糕点,不哭了啊。”

那货偏过头,只是哭,什么糕点也不吃。容尘子愁得头都大了,他师尊当年传授师门秘法给他,他独自参悟之时也没有这么纠结。他坐立不安,在屋里走动了一阵,看看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终于咬牙:“好好好,带你出去,带你出去!起来我们下山,去买蜜饯。快别哭了!”

这货闻言,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抬起头,眼睛里还泛着泪光,神色将信将疑:“真的?”

容尘子叹气:“真的真的!”

他返回自己卧房,找了件黑色的斗蓬给她披上,将她严严实实地遮好。海皇低头嗅了嗅那斗蓬,衣服是他穿过的,沾染了他的味道,余香似药似花,美味得紧。她睫毛上还隐隐带着水气,眼睛却又笑得仿佛初升的月牙。

凌霞山说高也高,普通人下山少说也要走一两个时辰。但容尘子脚程又自是不同。身后那货久居海洋,对山上花花草草都觉得新鲜。晚上她眼神也好,经常见着个蝴蝶都走不动路。

山上有刺梨子熟了,黄澄澄的。她兴高采烈:“容尘子,那个可以吃吗?”

容尘子一看,得,这也别下山了,估计在山上转转已经不错了。这样一想他也松了口气:“能,只是扎手。贫道去摘,你在下面等着,别乱跑。”

那货转了个圈,足上的金铃丁铃作响:“啊啊,我要那个最大最黄的!”

容尘子摘了好些刺梨,左右看看无人,解了束腰的腰带。那腰带展开来很宽,他将刺梨全部兜里面,纵身跃下来。那货跑过来,抢先尝了一个。刺梨味道酸中带甜,又微微有些涩,是很爽口的野果。

容尘子摸着刺梨上面密密的小刺,也不吱声。见她半天不说话,终于开口:“如何?”

这货咂了半天嘴:“还行,就是有点扎嘴。”

“……”

后面的路程,容尘子就专门往有野果、清泉、乱石的地方带,发现她玩得高兴,也就把要下山的事儿给忘得差不多了。见到山泉,这货很开心,脱了斗蓬,翻身滚到瀑布里,就变成了一只四尺来长的大河蚌。

容尘子百思不得其解,一只河蚌,它到底是怎么修成海族的?!最后竟然还成了海皇。

这简直就是个不解之谜。

容尘子正费解,突然周围一阵厚重的妖气冲天而起。他第一时间是去看瀑布里的大河蚌,那货似乎也察觉到不对,正惊疑不定地四处张望。

不是她。

容尘子一手暗暗掐诀,不多时夜空中一团白色的雾气缓缓凝结成一个人形。看影象倒像是个妙龄女子,声音却忽男忽女:“素闻容尘子道长严持道义,不近女色,原来也不过欺瞒世人而已。”她飘到容尘子面前,转而又换了轻柔女声,“道长这般品貌,什么样的妖怪找不到,居然找了只蚌精。”

容尘子不胜其烦。

他乃禄存星君转世,生来即具神之血脉,其血肉香味对妖物而言具有绝大的诱惑力,更有一说,据传得食神仙肉者,可长生不老。是以历来他周围就有妖怪无数,为了尝到这神仙肉,虚情假意者有之,出手强夺者更不在少数。

先前有其师百般保护,日子久了,容尘子也就炼就了一身的本领。如今再见到这些妖物,不论其本体再如何美艳,他也难生半丝绮念了。

眼见雾妖越走越近,他右手屈指微弹,突然祭出宝剑,那雾妖往后一退,声音又变成了粗哑的男声:“道长好无情,可以带蚌精出来共浴,就不肯让人家近身半步。人家哪里不如这蚌精啦?”

容尘子额前炸起无数鸡皮疙瘩,飞剑凝出一道金光。瀑布中的河蚌这时候已经爬到一块巨石上,旁边还搁着容尘子的腰带,腰带里面包着半包刺梨子。她重化为人形,用腰带将刺梨上的刺抹干净,丢了一个到嘴里,还捣乱:“容尘子,它要同你洗澡,你就先同它洗嘛。”

容尘子不理它,和雾妖战成一团。他以金光困住四方,但雾妖本不是实体,它散为雾气,很快逃离。临走时以低哑的男声留下一句经典台词:“容尘子,我一定会再回来哒!”

那河蚌坐在巨石上,一边吃刺梨子一边乐。

第二天,清虚观有弟子行戒礼。容尘子接连几天没有睡好,却仍是强打起精神,主持斋戒之仪。这是入道之礼,清虚观素来看重,场面也极是热闹。

仪式开始之前,还得先活跃一下气氛,清虚观诸人全部到场,由主持法师领唱经文,光唱不热闹,还要配上乐器,除了钟、磐、铃等法器,还有笙、箫、笛、二胡等,搭配齐全。

河蚌觉得很有意思,趴在道场旁边枝叶繁茂的桃树上偷看,听得心花怒放。容尘子望了她一眼,仍是肃首唱经,倒是心无旁务的样子。

音乐用了《三皈依》,容尘子唱腔宛转,并不拘泥于曲谱,花音极多,倒是十分悦耳。待经文唱罢,受戒弟子上前听训。

道门戒律甚多,什么《太上老君戒经》《老君音诵戒经》《三洞众戒文》等等。那河蚌先前还勉强听着,到后来就跟听催眠曲似的,小脑袋开始一点一点不断嗑头。

待容尘子讲到三皈五戒的时候,她终于趴在树上睡着了。

“第一皈身,太上无极大道,永脱轮回,故曰道宝……”容尘子衣冠如雪,举止庄重肃穆,树上那只大河蚌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人间天上。

“第二皈神,三十六部尊经,得闻正法,故曰经宝。”容尘子音色低迷,那些道家典籍他娓娓道来,熟悉如掌纹。

只是抬头望望树上,他突然微微弯了弯唇角。

——这货不能唱,越唱她越精神!所有的经都得念,一念她就会睡。

河蚌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她抱着树杆滑下来,摸摸咕咕叫的肚子,正欲回房,就看见道场上,容尘子盘腿打坐。夜色很浓了,所有的弟子都散了。

他双手掐诀,不言不动,拂尘放在右手边,这位高道如同一座石像。

河蚌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去,她足踝上的金铃叮铃作响,容尘子睁开眼睛。这河蚌睡得死,他又不好叫醒她,只得在这里等她醒来。

因着他体质特殊,清虚观外多有妖物盘恒,这河蚌不论有没有本事,终归是个女子,他不想发生什么意外。

只是料不到这家伙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如今都快三更了。

那河蚌却十分地不自觉,整个人都倚了上去,感动得泪流满面:“容尘子,谢天谢地你终于念完经啦!!”

容尘子以拂尘格开她,晚风轻送,整个风里都飘散着他的香气。那河蚌就更饿了:“嗷嗷,晚上有什么吃的,我饿了!”

容尘子摇摇头,仍是回了卧房。里面已经摆上一桌斋饭,考虑到这河蚌的饭量,容尘子特意叮嘱弟子多做了几个菜。

膳堂有细心的小道士自然也留意到知观最近食量大增,但碍着他素来严厉,不敢问。

桌上河蚌穷吃海喝,容尘子拿了个馒头,细嚼慢咽,举止优雅。那河蚌很快就解决了桌上的菜,然后她开始盯着容尘子手上的半个馒头。容尘子觉得这目光很熟悉——他在外面用饭时,路边的野狗经常这样盯着他看!

“……”他轻轻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半个馒头递过去,那河蚌咧嘴一笑,“就知道你吃不了!别浪费,浪费……咯吱(可耻)!”她咽着馒头,口齿不清。

容尘子叹气,起身去到膳堂,又寻了些菜包、糯米糕来喂她。出来时怕不够,把厨房里的几根黄瓜、两个鸡蛋都给捎上了。

河蚌来者不拒,比潲水桶都威武!

这几天她霸占了容尘子的卧室,容尘子连梳头都要避开她,沐浴更是不方便。偏生他极爱干净,也就只得去后山山泉里沐浴。好在他是修道之人,身体素来强健,不惧山泉水冷。

夜色幽深,风撩山林,草木窃语。容尘子缓缓褪下道袍,将外衣连同里衣一并搁在泉边的青石上。月亮娇羞地露了半张脸,又隐进浮云深处。山泉水浸透每一个毛孔,他长吁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

岂料安静了不过片刻,那河蚌就寻了来,一边跑还一边嚷:“容尘子,原来你在这里!”她奔过来,慌得容尘子不顾着中衣,径自先披了道袍。还来不及说话,那只河蚌已经气喘吁吁地开口,“容尘子,格老子的,你帮我也洗洗呗!”

容尘子闻言就是一阵恼怒,他本就是个不解风情的,平生极厌恶搔首弄姿、卖弄艳色的妖怪,此刻闻听这话,他不知怎的竟想到那双绑着红线金铃的精致小脚,顿时对这河蚌的态度就急剧转恶:“你这说的什么话……”

怒斥还没出口,那河蚌已经扑嗵一声栽进山泉里,然后它一翻身,变成了只四尺来长、黑黝黝的大河蚌。它蹭到容尘子身边,毫不自觉:“知观,帮忙擦擦壳!”

……

这是多么纯洁的洗澡啊!容尘子觉得脸上发烫——容尘子,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他扯了一段风干的丝瓜襄,给这个河蚌擦壳。

不过这事儿说来河蚌也有责任,擦壳就擦壳么,还洗澡……

近四更时分,容尘子把河蚌两扇壳都擦得油光瓦亮,这河蚌却又睡着了,还在水里吐泡泡。容尘子将她抱回卧室,他打了几天坐,白日里要做科仪,晚上又睡不好,铁打的人也有几分疲惫。此时看看睡得正香的河蚌,心里难免便找了个由头——她不过是只河蚌,或者,也可以不用那么讲究吧。

这么一想,他很快又醒过神来,将这河蚌抱到密室里,想想又扯了被子给她盖上,这才回得卧房。

他累了几天,这一沾枕难免就睡得熟。及至那河蚌是什么时候摸上床来的也不知道。待醒来后他也吓了一大跳,好在那家伙仍旧是一只四尺大河蚌,他略略松了口气。

自此,他与河蚌约法三章——若是要在他的榻上睡,就必须变回河蚌。若要变成人身,就回密室睡牙床!

这河蚌的密室里那张床其实甚为考究,但河蚌明显对容尘子更感兴趣,日日睡在他榻上。真要睡也罢了,但她一变成河蚌就合不拢壳,经常睡着睡着就流口水!而且这家伙是水生物种,体内绝对水分过剩,一流口水就流半盆。

以至于最近前来铺床叠被的道童看着雪白床单上泛滥的痕迹……总是神色微妙……

这天,容尘子受邀参加一场法会,要离观三四天。他决意带二弟子清素一并前往,临走时怕河蚌又要跟着去,就没告诉她。交待完观中琐事,他又嘱咐清玄:“为师房中……那只河蚌估摸着要睡到未时末,若她醒来,记得送饭。她是妖身,易感人间浊气,喂食之前要先喂祛邪符水,房里的驱邪避难香不要停。”

清玄不怕主持观中事务,可是一提起这个吃货,他就一个头两个大:“师父,万一她醒来见你不在,又闹将起来……”

容尘子也是叹气:“有甚办法,她要什么你哄着她就是了,莫起争执。符水里面记得加砂糖,实在不行就喂蜜饯,她喜欢甜食。”

清玄点头记下了,他这才下得山去。

河蚌一直睡到申时初,清玄就怕她捣乱,赶紧地就送了四人份的饭菜。她左右观望,很快就发现不对:“容尘子呢?”

清玄陪着小心给她挟菜:“师父外出,很快就回来了。”

她倒是没闹腾,悻悻地往嘴里填东西。

傍晚时分,清玄领着观中师弟做晚课,冷不丁一抬头,就见这家伙蹦蹦跳跳地行来。她黑发及腰,羽衣纯白像天鹅的羽毛,平日里吃得虽多,腰身却极纤细,更糟糕的是赤着足,行走时踝间金铃声若金玉。

观中都是男弟子,何曾见过这般风情,立时所有的眼睛都瞪成了乌鸡——这这这,这就是师父传说中的鼎器?啧啧,别看我们师父平日里清心寡欲,欣赏女人的眼光却也是一绝呀……

清玄叫苦不迭,也顾不得念经,忙不迭迎上去,低声问:“怎的出来了?师父走时说了,叫你莫要乱跑。”

“谁让他出去玩不带我!!”河蚌冷哼,声音也渐渐大起来,“格老子的,前些天睡觉时说得好好的,一起床就不着数!我再也不相信他了!!”

“……”观中诸人经也不念了,苦于大师兄没有吩咐,不敢起身,耳朵却竖得老长。乖乖,原来我们一向冷静自持的师父,在榻上也有信口开河的时候……

清玄几乎昏倒:“小声!你先回去好么,这次师父就是去念经,一点都不好玩。下次出门的时候肯定带你。他老人家不带我也求他把您带上成么?”

河蚌柳眉倒竖、杏眼圆瞪:“不稀罕!”她气哼哼地在空出的蒲团上坐下来,羽衣的裙摆层层铺开,如同盛开的百合。清玄赶她不走,又恐真惹恼了她,只得任她坐着。

那一日,诸弟子念经念得特别有劲。

夜间,这货要和诸人一起在膳堂用饭。膳堂有点类似于后来宫观里的食堂,一个大厨房,外面一排石头的大水缸,里面有个可供百来人伙食的大灶台,有个陶制的大米缸,面粉、豆子应有尽有。

厨房外有个菜园子,观中弟子每天早上轮流挑水、劈柴,还要经管菜园子。

与厨房一墙之隔,就是十余张大圆桌,旁边的案台上摆着巨大的木桶,里面是米饭。她以前的饮食,都是由厨房里单独做了送到容尘子卧房的。今日要在这里吃,火工道人也不敢含糊——就算是鼎器,也是师父用的呢。真要论起来那可是师娘哎,且她看上去娇滴滴的,平素里师父面子上严肃庄重,私下里肯定也疼爱得很。

如今师父不在,万万不能饿着了她。

因着这层想法,几个掌勺的火工道人拿出混身解数,做了些拿手菜,另外替她摆了一桌,自然也没人敢和她同席。周围弟子三不四时就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清玄悲苦地摇头:“你们别看了,会幻灭的呀……”

结果这货在百来双眼睛之下,竟然只吃了半碗饭,随后她搁了筷子:“他们老看我,我吃不下!”

清玄松了口气:“那你先回师父房里,待会我送过来。”

河蚌点头,出来半天,她又有些犯困了,蹦蹦跳跳往容尘子卧房方向走。

而当天晚上,容尘子不过前脚离开清虚观,后脚就有妖怪来捣乱。河蚌睡得正香,就听外面闹得厉害。她打了个呵欠爬起来。见清虚观内灯火辉煌,诸小道士四处贴符。

她漫无目的地在观中逛了一圈,清玄正和领着两个得力的弟子四处查看,其他弟子就不好与她搭话,只得任她乱晃。

三清殿、四御殿、玉皇殿这些地方,妖邪之物是不敢轻易靠近的,偏她修的是正道,倒也不畏真神。

四下里逛了半天,发现原来清虚观里还养着许多被人遗弃的小猫小狗。她蹲在地上和它们玩了一会儿,天更晚了。清虚观里已经安静下来,殿里的灯火也开始熄了。

她瞅见一个小道士在黑暗里踽踽而行,脚步蹒跚,立时就上去拍拍他的肩:“你们在抓什么?”

那小道士猛然转身,项上竟然空空荡荡,他声音阴森:“我的头……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头……”

“……”那河蚌一愣,随后摇头,“你在找头啊,那我们分头找吧。我找吃的顺便帮你找头,你找头的时候顺便看看有没有吃的……”

无头鬼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满意,当下就伸手欲掐她脖子,她似乎没什么法力,却好在一时半刻也掐她不死。挣扎了半天终于叫了一嗓子,把清玄给嚷了出来。

清玄睡前去房里看她,见她不在也正在四处找。他是容尘子的大弟子,对付个无头鬼还是小菜一碟的,瞬间就用坛子将那东西收了。

这河蚌还在叫嚷,清玄也纳闷了——这海皇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些!好歹也是妖吧,被一个小鬼吓成这样!

然后河蚌不这么认为,她拼命地擦着自己的脖子,一脸不敢置信:“清玄,它掐我的脖子!!呜呜,它掐我的脖子!!”

清玄用黄符封住坛口,随口安抚她:“我这就去把它烧了!”

那河蚌一把扯着他的衣袖,一脸愤慨:“它掐我脖子!!日它仙人板板的,它怎么能掐我脖子,它都没洗手呢!!”

清玄绝倒。

天色快亮了,在清虚观的树林里,两个道人收好法器、黄符和小鬼,悄悄潜走——看来那个女人,确实不是海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