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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唐黛处理完公开亭的事务,再次去了兰若寺。

禅门依然残破,谁能想象这些瑰丽磅礴的文字、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竟然是出自这零落破败的野刹呢?

唐黛仍是带了酒食,推门进来时蒲留仙不在。她将东西放在室内旧桌上,室内很整洁,她闲极无事,仍是扯了案间的书稿翻看,及至看到一篇书稿,名字竟然真的唤作聂小倩。

当时的大荥并没有倩女幽魂这个故事,是以她捏造这个名字也只是个玩笑,不料他真的写了出来。唐黛捧着书页,这明明是部短篇,她却一直看到天色擦黑。内容其实就是个书生、人鬼相恋的故事,果然历史的脚步,其实是阻挡不住的么?

她反复看文中聂小倩对宁采臣道的那句话——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

妾堕玄海,求岸不得……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

蒲留仙回来时便见她坐在案前,手里执了那几页书稿。他脸上一红,忙是上前夺了那稿子顺手搁到案底的纸页里:“些许玩笑之作,见不得人。”

唐黛歪了歪头:“这是我看到的第一本以我为主角的文章,咳,当然以前有一篇不提也罢。我帮你出短篇集好不好?”

蒲留仙却仍是藏了那书稿,他不能肯定唐黛看了多少:“不用,这篇不出的。”

此话一出,气氛冷场得有些诡异了,他忙道:“你带了这么多吃的?去哪里玩了竟然一去半年。”

唐黛又高兴起来:“去了长白山,啊我本来想给你带点特产的,但是动物我捉不到,植物我不认识,想带点泥呢,一抓全是雪,都融了。”

蒲留仙笑容便明朗很多:“你就继续编吧。”

唐黛却自怀里掏了两本书出来,说是书却也不是书局出的,不过就是她自己的两本游记见闻:“这本是游记,记了些山水风景什么的,这本是见闻啦,一些人文趣事,我装订了好久才弄好的,送给你了!”

蒲留仙将手在衣衫上拭净方才将两本书都接过来,只是翻看了两页便赞:“文笔不错呀,就你这水平,要写小说,怎么着也能超越黛色烟青呐!”

唐黛捧腹:“超越她我岂不更成了欺世盗名之辈了?”

蒲留仙拿书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半年多未见,两人似乎未曾生疏。他将外面的柴薪抱回来,唐黛才惊觉原来他方才砍柴去了。

他本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这一番折腾下来,手上可留了不少印子。

唐黛便有些个惋惜,这双手,若是主人愿意,实在不必如此操劳:“留仙,要么你还是跟我们书局签约吧?”她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劝说:“钱和你又没有仇,反正都是你挣的,收一点有何不可呢?”

蒲留仙将锅吊上,开始热唐黛带来的吃食,闻言依然微笑:“小倩姑娘,人各有志。在蒲某眼里,打柴也是生活的乐趣之一。蒲某倒是贪恋这里的清贫。”

唐黛熟门熟路地找着了木筷,递了一双给他:“那我在长安西街尽头处有座小楼,地方虽简陋,但好歹也能遮风避雨……”

话未完,便被蒲留仙打断:“小倩姑娘,蒲某在这里过得很好,不需要同情……”

唐黛便不好再多言,蒲石头的性子有多固执?那当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两人一直聊到夜深,蒲留仙自然不会在这般深夜放她一人回去的,便只得任她留宿了。荒山之夜,一勾新月模糊地挂在天边。

两人在窗前生火对坐,都不觉疲惫。写手大多是昼伏夜出的动物。大半年没见,二人各自都有好些趣事待说,竟然相谈甚欢,浑然不觉长夜漫漫。

倒是天亮后,唐黛临走时软磨硬缠着想要蒲留仙《聂小倩》的手稿。蒲留仙被她缠得无法,只得重新誊了一份给她。那短篇不足三千字,他却足足誊了一个时辰。

临了时,蒲留仙掏出一方小小的私印,轻呵一口气,在稿纸末页右下角印上红色的章印。

唐黛在兰若寺一直呆到辰时,也不回浮云小筑,她径直去了公开亭,刑远果真撤去了暗卫,是以她倒是自由起来。

那时候公开亭早已开始开馆,唐黛在馆中转了一圈,发现论坛的新闻版人气甚低,她细看了半天,发现这版块真成了“你看不见我”版了。究其原因,怕是里面的内容太过空洞无趣,大多是某人的牛走失、某人的钱包丢了、某人在西街被人骗了之类论坛内容也被发布在这里,消息发布人并没有什么语言组织能力,这个版块,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意义。

唐黛思谋了一阵,决定公开招聘记者五十名,散往大荥各处,专门采集每日见闻趣事。她向沈裕提出申请,使得这些人能够依附广告站,使用广告站的消息传递渠道,大大缩减消息传递时间和成本。

于是论坛的新闻版,慢慢也兴盛起来,这日下午,唐黛接到编辑重点推荐的一本新书稿,名字叫做《邪灵录》,写的便是盗墓题材。作者文笔非常不错,但是在大荥王朝,私人盗墓依然是犯法的。唐黛左右想了想,终是将这部书稿挡回。

次日,该作者便找着了编辑部,竟然是从前那位冒用《鬼吹灯》的时光机器。

他的姿态可称桀骜:“早料到你不会通过,我也并不想签约你们公开亭,写这部小说只是想让你看看,我也不是只会盗用别人的东西。”

话落,他大步走出去,颇有“我辈岂是蓬蒿人”的风范。

唐黛便乐了:“你现在在做什么?”

时光机器头也未回:“我在福远酒楼调酒。”

“待你再出新作的时候联系我吧,”无理的人唐黛已多年不见,监国大人沈裕的情人,谁会无端得罪来着?是以偶尔出现一个,她觉得还不错。

而时光机器还在赌气:“我并不打算和你签约。”

唐黛含笑:“整个长安城可以做VIP连载的地方,只有公开亭一家。而且这里关联着长安城最大的实体出版机构——万象书局。你是和公开亭签约,并不是和我。有必要因为一个我,而错失这么好的发展机会?”

时光机器最终签约公开亭,管理人员一直很可惜那部《邪灵录》,唐黛有意无意地笑他:“盗墓题材朝廷肯定会禁,你要真想出,让作者改成风水阴阳之类的题材吧。”

于是不日,唐黛接到《邪灵录》的改良版,名字叫做——《茅山后裔》,唐黛掀桌:“瞧你那点出息!!”

她大笔一挥,将书稿改名《古墓艳尸录》。

管理员俱都满脸黑线,但此书也过了终审,在公开亭进行VIP连载时反响出乎意料地好,很快万象书局也最终过稿,定于下半年上市发行。

唐黛不遗余力为其造势宣传,当时公开亭的知名作者已经很多,甚至科举考生中,绝大部分都签约过公开亭,有些人或许不会真写什么作品,但是依然千方百计想要挂着公开亭签约作家的名头。

唐黛亦经常收到些莫名其妙的礼物,她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她的生辰,是以没有人知道她生于何日。但是这些人总有各种名目送来礼物。

比如公开亭开馆纪念日,比如元宵节、比如中秋、比如重阳……甚至还有清明节……

其实这与他们的官途不会有任何用处,但他们依然送礼送得不亦乐乎。唐黛便都一一收下,到相熟的铺子里折成现银,年头岁末什么的,也就给公开亭的写手们当茶钱了。

时光机器最初是不喜欢唐黛的,他是一个男人,冒用别人的作品被一个女人指出来,他恼羞成怒之余自然也恨唐黛毒舌。

他开始向唐黛示好,是在他人气渐旺之后。

其实人大多这样,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可以有铮铮傲骨,而当他有了一点家底时,反倒变得小心翼翼了,并不是势利,只是顾虑多了而已。

时光机器穿来大荥的时间也不短了,黛色烟青是什么身份,他心里自然有数。其实他并不想得罪唐黛——他必须在大荥存活下去,而这里的很多人,他是真的得罪不起。

何况他签约公开亭之后,公开亭对其也算看重,可见唐黛其实并没有对他此前的无礼耿耿于怀,是以他对唐黛也就消了那点介蒂。

偶尔对新的作品、情节构思有什么疑惑之处,也经常向唐黛讨教。

这是一个穿越亦不能减其狂傲的写手,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三年之内,时光机器必超越北美狐狼,跻身公开亭排名前五的当家台柱,五年之后,我会越越寒锋,成为公开亭真正的大神。

那时候唐黛总是笑他:“什么是大神呢?”

时光机器便犹豫了一下,然后给出很肯定的回答:“真正的大神,就是新书一写必红、一写必出、一写必成经典之作。站在排行榜最高处,笑傲苍穹。”

这时候唐黛便总想起兰若寺的蒲留仙,想起他笔下那些个光怪陆离的故事,不跟风、不媚俗,字里行间,淡泊写意,一如初时的无欲无求。

时光机器的人气果真飞速上涨,在公开亭十强作者的排行榜上,竟然也能占上一席之地了。于是各种羡慕、嫉妒、恨,也都蜂涌而来。

作品下面的评论也变得十分诡异,时光机器不断地与读者发生磨擦,而事实上他很难辩赢他们,因为抹黑永远比洗白容易。

终于一场大战之后,他发唐黛递申请书:禁止任何读者对本人作品予以评分、评星级等等。因为绝大部分所谓评星级、评分的人根本不具备审核一部作品的能力,他们其实就是一个普通读者,有的人甚至连读者都算不上,凭着对作品的一知半解将作品分成1星、2星、3星、4星、5星,以此来区别作品的可读性。

而实际上,这些可读性,不过是他们自己的喜恶,他们懂得一部好的作品的要素是什么?他们懂什么是人物塑造,什么是内容架构,什么是伏笔线索?

唐黛每每便笑他:“你若是想要彻底杜绝这些读者,我倒是有个办法——你把你的作品全部下架,丢你书房里你自个儿看吧。”

时光机器气结,唐黛却依然含笑:“每一部作品,从你决定发布它那刻起,你就必须有心里准备,接受横来的赞扬或者批评。你也是穿来的,一句话你想必还记得,无则加勉,有则改之。你的目光为什么只注意无理的批评,忽略那些可以给你以进步的建议?”

时光机器自然是不服的,其实很多事都是说得容易:“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么你自己去试试?”

唐黛便不怎么说话,其实每一个写手的成长都是一个残酷的过程。

初写文字时只是为了和人分享,虽然每个写手都想,但却不是每个新人都有一炮而红的机会,大多数需要经历一段漫长的寂寞时日。寂寞过后,如果坚持下来,便会慢慢聚集人气,从以前空气般的透明变成粉红色。这时候你听到的应该全是赞美,因为你无势无靠,真正肯留评论的,都是出自真心的喜欢你。

这时候或许便会飘飘然,但至少会聚集一些自信。

到后来你的人气越来越高,读者越来越多,负面的评论也就接踵而来。这里面羡慕、嫉妒、恨者固然有之,但更多的却是因为众口难调,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如此而已。

身临其境时未必能淡定处之,这时候棱角分明,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尘,于是辩解、争执、郁闷、愤怒,最后落下一个心胸狭窄、人品低下之名。

待时间一久,棱角被慢慢磨去,再遇到负面的评论,即使无礼无理,也都不再跳脚相争了。郁闷多少会有,但那分锋芒毕露的锐气,终是磨灭了。

于是后来时光机器的申请书便被驳回,上面批着唐黛的回复:“公开亭宗旨:第一、读者永远是对的。第二、如果读者错了,请参照第一条。所以以上申请驳回。但是有一个办法也能解决此事——当你有一百个读者的时候,可能九十个八是喜欢你的作品的,于是便有两个不喜欢。而当你有一万个读者时,就有九千八百个读者是喜欢你的,那么就有两百个是不喜欢你的。你每天去数一下那些不喜欢你的读者,再算算这笔帐,就会觉得很快乐了。”

时光机器被这种阿Q精神气得暴跳如雷,他跳将起来,飞起一脚踢在公开亭的镇馆神兽上,然后在他的脚趾与兽身接触的零点零一秒,他想起这是青铜浇铸的。

“我靠!”他俯身抱了脚,原地蛙跳了五十下,边跳还带配音的:“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