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妈站在一个小花亭旁边等陈叔开车过来。
已经是下午四点半,大半天霏霏细雨后,草坪上的雨露还没干透,天边倒是挂出来半轮太阳,不过透过云层的光并不耀眼,反而带了一种秋冬季特有的冷淡。
我妈打量眼前的小花亭,那是用铁木搭建而成的一个简易木亭,上面缠绕着某种藤蔓植物,枝叶恣意却有姿态,看得出来园艺师费了心思。
我妈端详一阵,应该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果然,半晌后她开口:“今天不应该带你过来,那件事……”她没将那个句子说完,停在那儿叹了口气。
我仰头看小花亭顶部,正中好像孕了一只白色的花蕾。我斟酌了两秒,说:“埃文斯是我恩师,他母亲是个挺极端的基督徒,受不了那个,那件事我会帮他保密一辈子。”
我妈停了一会儿,问我:“那你的名声呢?”
眼看我妈才刚从怒气中平复过来,这场谈话却又要走向沉重,我攀住她肩膀逗她开心,我说:“妈,是这样的,我给自个儿的定位是个富有争议的艺术家。您说我一富有争议的艺术家,我还在乎这个?”
我妈瞥我一眼,拨开我的手:“富有争议的艺术家就不会受伤害?上次你和聂亦分手的时候不就颓废了挺长一段时间?”她叹气:“最后还是靠背德语单词才勉强撑过来。”
我沉默了五秒钟,我说:“……军座,这显然是个误会,我觉得我不是靠着背德语单词才撑过来的,我是靠着自己达观的天性和……”
我妈挥手打断我的话:“要是这次聂家听信流言要悔婚,你就还得受伤。”她继续打量眼前的小花亭,自顾自下结论:“悔婚就悔婚吧,那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要这次受伤了,就再去学个希腊语,听说那是仅次于汉语最难学的语言,比德语难多了。”
我手揣裤袋里望天,颓废地跟她说:“军座,照这样下去我还干什么摄影师,不知不觉就学了这么多门外语,我该从政走外交官的路子才不负党国栽培啊。”
我妈的心情已经完全恢复过来,笑骂了我一句:“贫嘴。”目光突然落在远处停了几秒,开口问我:“那是聂亦?”
我回头。
聂家的车道两旁种满了蓝花楹,高大的落叶乔木们正迎来第二次花期,花开满枝,遥望就像连绵古树间点缀了蓝色云彩。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停在车道分叉口,熟悉的身影正从车上下来。
我跟我妈点头,我说:“是聂亦。”
我把包挎肩上,双手插裤袋里,沉着地看聂亦在车旁站定,微微偏头和他身旁一位黑白套装的高挑丽人说话。
我妈紧皱眉头,分辨我表情,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安慰我:“我理解你的心情,虽然当着外人的面是要全力维护他,但一定还是气他,没关系,你可以不理他,就当没看到他,别主动接近他,先给他一点教训,让他……”
我踌躇地问我妈:“您有没有觉着……”
我妈立刻说:“觉得他和那穿套裙的小姑娘离太近了?是太……”
我说:“有没有觉着聂亦他瘦了?”
我妈说:“……”
我喃喃:“您说他最近是不是忙得厉害?他还挺挑食,刚从飞机上下来也不知道吃东西没吃东西。”
我妈说:“……”
我说:“我过去问问啊。”
我妈:“……”
走过去时两人谈话还没有结束,高个美女正说到什么靶向制剂的药效和毒理,基本上属于我听不懂的范畴。我在离他们四五步远时停住,聂亦淡淡道:“今晚十点视频会议,让他们依次做陈述,每个人五分钟。”高个美女忙不迭点头。
聂亦转头看我:“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我贤惠说:“你们不是谈工作?”
他缓声:“已经谈完了,过来。”
我走过去,他将手里的风衣递给我:“不耐烦听?”
我跟他胡说八道,我说:“我是个高尚的艺术家,关注的是这个世界的精神内核,人类肉体健康这类渺小的问题,就留给你们世俗的科学家好了。”
高个女秘书眼里流露出不赞同,一副想要立刻反驳的模样,出于职业操守硬给忍住了。
聂亦已经习惯了我胡扯,抬眼打量我,声音平和:“没有我关注你的肉体健康,你怎么去关注世界的精神内核?”
我说:“前二十三年好像都是我爸妈在关注我的肉体健康……”
他说:“我记得你菠萝过敏。”
我说:“所以?”
他说:“你近年过敏时吃的最新那代抗组胺药,是我参与研发的。”
我说:“所以……”
他客观陈述:“这应该也算是种间接关怀。”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我们对视了得有五秒钟,我说:“哇哦~”将双手交握放在锁骨处,嘴角挑起弧度赞美他:“好崇拜你~”
他奚落我:“一个世俗的科学家有什么好值得你们高尚的艺术家崇拜?”
我无奈摇头:“聂博士你怎么这么记仇?”
他轻描淡写:“记性太好。”
我耍无赖:“那你也不能记我的仇。”
他好奇:“为什么?”
我说:“因为《圣经》里说丈夫应该无条件纵容妻子的无知、愚昧、傲慢、还有小脾气。”
他优雅挑眉,嘴角带一点笑:“别唬我,我看过《圣经》。”
我说:“哦,那就是《古兰经》说的,要不就是……印度教的经典是什么来着?《吠陀经》?”
几步开外聂亦的女秘书突然轻咳了一声,我们一起回头看她,女秘书有点尴尬,脸上挤出来一点笑容:“不好意思打扰一下,那聂院,我先走了?”
聂亦点头:“让小周送你。”
女秘书临上车时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高深,我跟她挥手道再见,商务车扬尘而去时聂亦一只手伸过来搁我脑门上:“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跟他抱怨:“工作累的。”又问他:“怎么在这个地方就下车了?”
他看向会客厅:“听说有人等我。”
我心里一沉,半小时前会客厅的闹剧立刻重返脑海,看到他的好心情瞬时烟消云散,我拽住他胳膊:“她们等你没安好心,不要去见她们。”
他安抚我:“无聊小事而已。”
我有点惊讶,问他:“你知道是什么事?”
他点头:“大概。”
我想起表姨妈的疯言疯语,太阳穴又开始疼起来,我说:“你别去,我表姨妈不讲道理,你一个逻辑严谨的科学家根本没法和她沟通……”
他完全没在意我的话,拨开我刘海:“你脸色实在很不好。”
我说:“被她们气的。”
逻辑严密记性又好的科学家的确不好糊弄,他问我:“到底是气的还是累的?”
我说:“好吧,一半被她们气的,一半是工作太长时间,有点睡眠不足。”
他顿了一下,问我:“连续工作了多长时间?”
我观察他神色,斟酌了一下,抬手捂住耳朵,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四十八小时,好了想教训我就教训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他双手揣裤袋里,看了我得有五秒钟,什么也没说,拿出手机来调出计时秒表。
我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抬眼:“帮你计时,看你能保持这个动作多久。”
胳膊的确已经开始酸痛,我说:“……聂博士,你这是体罚……”
他收回手机:“你可以选择把手放下来。”
我从善如流,但仍保持了态度的严峻,我说:“我可以自辩一下吧,你看我熬夜也是有原因的,我们搞艺术不比搞其他,灵感是很重要的,但灵感这个东西……”
我话还没说完,脖子上多了一副耳机。他靠近我,耐心拨开我的长发,将耳机正确戴到合适的位置,电源打开,一阵熟悉的海浪声。
我疑惑问他:“这什么?一种惩罚工作狂的新设备?”
他埋头调整耳机音量:“开完会去汤加录的鲸歌,你不是很喜欢这个?”
我愣在那儿。海浪一层一层铺近,是熟悉的韵律节奏,水的层次和声音的层次在耳朵里合二为一,有风吹过来,头上的蓝花楹花枝颤动,似雾色又似摇曳的游云。
我们离得很近,黑色的音频线在聂亦指间晃动,音控面板上有许多复杂按钮,他调整完毕和我解释每一个按钮的功用,又补充:“后期按照助眠的频率对海浪声和鲸歌进行了调整,可以单听一种,也可以合起来,”指给我看:“通过这个按键进行操作。”
极轻的海浪声中传来座头鲸忧郁的歌声。我没有说话,微微抬头看着聂亦。
这样近的距离,伸手就能触到他的胸膛,张开手臂就能抱住他,如果要圈住他的脖子,就需要踮起脚尖,因为今天穿了平底鞋,所以得用力踮起来,就像那些跳天鹅湖的芭蕾舞女演员。
他伸手重新帮我调整耳机的佩戴位置:“现在你可以戴着这个去睡觉了,后面的事我会处理,我的房间你……”
我抱住了他。搭在手臂上的风衣落在地上,世界安静了三秒钟,他似乎愣了一下,就着被我抱住的姿势摘下贴在我耳朵上的耳机,声音里有一点困惑:“非非?”
我只是突然想抱抱他,可每一个和他的拥抱都必须有一个借口,我只好又给自己找了一个。我说:“嘘,我妈在后面,我们分别十多天了,得抱给她看一下。”
十秒、二十秒;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不远处的草坪边上长满了红花醡浆草,微风拂过,细长的叶子轻轻晃动;三十秒、四十秒,他手指捋顺我的头发,低声道:“好了,非非,让我去会客厅。”
我放开他,却握住他的手,我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不赞成:“你太累,现在最需要的是睡眠。”
我跟他开玩笑:“我们家家教严,要让我爸知道我只能和你共富贵不能和你共患难,非把我逐出家门不可,我被逐出家门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道:“只是无聊琐事,非非,你不用担心我。”
我僵了一下,良久,我说:“聂亦,你曾说我是你的家人。”
他点头。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我说:“那么当你遭遇指责和污蔑时,我只有一个位子,就是站在你的身边,因为我是你的家人。”
我妈在小花亭等我,聂亦过去和她老人家问好,最后演变成我们三人一起回了会客厅。
那时候古董座钟正指向五点二十,会客厅里的格局和我们第一次进来时相差无几,只是对峙双方脸上都现出明显的疲色,毕竟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中间还闹了一个小时。
窗外天色有些暗下来,窗内灯火通明。
刚转进会客区,一只茶杯就朝我砸过来,还没反应过来聂亦已经挡在我面前。啪,茶杯碎在地上,茶水溅了他一身,幸好杯子里水不多。
客厅里有一瞬间寂静,我赶紧检查聂亦:“有没有被砸到?”
佣人小跑过来,聂亦面色如常,淡淡道:“没事。”
我拿过佣人手里的毛巾帮他揩拭毛衣上的茶水,主位上聂太太神色冰冷,声音简直透着寒气:“冯韵芳你……”
表姨妈打断聂太太的话,脸上疲色尽扫中气十足:“我什么我!我就教训这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了!想英雄救美?没门儿!”
聂太太从座位上站起来,看样子是要过来看看聂亦。
表姨妈唰地一声也站起来,拦到聂太太面前声色俱厉:“想走?郑丹墀我拦不住,你我还拦不住?今天要么你给我个交代,要么我们两母女死这儿!”
我妈竭力控制情绪:“冯韵芳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太难看?”
表姨妈讥讽:“难看?聂家青天白日仗势欺人就不难看了?聂亦欺负我女儿就不难看了?”坐在沙发上的芮静抖了一下。
聂太太单手扶着沙发扶手,表姨妈气势逼人地站那儿挡住她。聂太太不复最初的冷静,眼底怒火尽现,但也没让佣人过来帮忙,也不知道我和我妈走后表姨妈怎么在这儿折腾了一番。
整个会客区剑拔弩张,空气像被拧成了无数节丝线,紧紧绷在近百平的空间里。
聂亦站一旁安静看了一会儿,开口向管家道:“让安保过来。”
表姨妈蓦地转头,目光落在聂亦身上:“你谁你?想要我们母女出聂家的门,除非把我们抬出去!别以为聂家家大业大就欺负我们母女,再家大业大,还能不讲王法不成?!”
管家已经拨通电话,芮静小声嗫嚅:“妈,是聂亦……”
表姨妈愣了一下,仍拦在聂太太面前,狐疑打量了聂亦两秒钟。
今天聂亦穿棕色毛衣黑色长裤,他一穿编织毛衣就一副书生样,气质尤其斯文温和,完全看不出跆拳道黑带五段。大概是聂亦看上去毫无杀伤力的气质令人感觉安全,表姨妈气势不减,哼出声来:“哟,正主还知道来啊,那事儿就好办了!”脸色陡然凌厉:“聂亦是吧?一张支票就想打发我们母女?你打发要饭的哪!我冯韵芳的女儿几个臭钱你就想打发?告诉你!不把我女儿娶过门,这事儿没完!”
一番诘问气势汹汹,聂亦却没说话,会客厅里出现了一段短暂而奇妙的冷场。两三秒后,四个高头大马的黑衣青年突然出现,大家还没反应过来,表姨妈已经被带回她的座位,和芮静一起被拦在沙发区的逼仄一角。
表姨妈惊魂甫定,连连叫嚷:“你们要干什么,”可刚刚站起来又立刻被强制坐进沙发里,表姨妈大怒:“你敢这么对我们母女,聂家还讲不讲王法?!聂亦,你欺负了我女儿,你还敢这么对我们母女!”
芮静似乎有点被吓到,缩在沙发里脸色一片空茫。
聂亦坐下来打开随手带的微电脑,我知道他懒得和她们说话,但一直让表姨妈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说:“表姨妈你冷静点。”
表姨妈尖叫:“聂非非,你还知道我是谁!让他们给我滚开!你们这么逼我们母女,就是想让我们死在这儿!聂亦他这是默认了他欺负静静,你还帮着他来欺负我,欺负静静!聂非非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我头痛道:“让您冷静是我的错,您随意。”
芮静突然开口:“聂亦你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不说话?”
聂亦没理她。她莫名激动起来:“就是你欺负了我聂亦!你做了什么你不要赖账!我去看你,你开了门,然后你……就是你欺负了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聂亦终于从键盘上抬头,微微皱眉:“芮小姐,我跟你不熟。”
芮静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猴子,用力握住拳头:“我们见过两次!你说跟我不熟?你……”
我妈被吵得不行,放下茶杯道:“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事情又是在家里发生的,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总该还有人可以证明。”
芮静看向我妈:“表姨妈,连你也不相信我?”
我妈欠身问聂太太:“照顾聂亦的管家呢?”
聂太太道:“清湖那边只有沈妈一个人照顾小亦,”她轻蔑地看了一眼芮静:“沈妈说芮小姐提着粥汤来看小亦,称是替非非送的,又说非非结束工作会过去亲自照顾小亦,让她先回去,沈妈问了小亦后就回去了,谁知道芮小姐惯会说谎。”
芮静昂着头:“那时候我是喜欢聂亦,我想要和他独处,”她捂着胸口:“你们谁没有说过谎?凭什么因为我说了一次慌就指责我?我喜欢他,想和他独处,可谁知道他会伤害我!”
她眼神疯狂地看向聂亦:“你说你没有欺负我,你就是欺负了我,谁能证明你没有?那栋房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要是没有欺负我,又怎么会开给我一张数额巨大的支票?!”
我妈说:“那张支票……”疑问淹没在表姨妈的骂嚷声中。
表姨妈恨恨:“证据摆在眼前还要抵赖,你们聂家的下作我也是见识了!”她撂狠话:“今天你们别让我活着出了你们聂家的门,否则……”
“否则”后面的内容还没来得及出口,右面的墙壁上突然缓缓落下来一方投影幕,影幕中现出一幅静止的彩色画面,是某座别墅的大门口,画面右下角标注着日期和时间。
大家疑惑地看向投影幕,五秒钟后,一身好人家女孩儿打扮、提着个保温桶的芮静出现在画面中敲开别墅的门,右下角显示时间十九点三十二分;紧接着是个管家模样的中年妇人离开,右下角显示时间十九点三十七分;下一个画面是芮静提着保温桶离开,右下角显示时间十九点四十五分。
聂亦合上电脑,淡淡道:“沈妈是提前下班了,不过二十四小时监控摄像头没有。”
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看向芮静:“十三分钟,聂亦伤害了你,还给你开了张支票,而他那天还病着。”
芮静脸色煞白。
我妈不可思议,目光落在芮静脸上。
表姨妈突然道:“这录像是假的!是你们做了手脚!是你们合起来陷害我们母女俩!”
聂太太忍无可忍道:“住口!”
门外有两声轻微的交谈,我回头,管家引了两位新客人进门,一位是褚秘书,另一位客人三十岁左右,西装革履,面目清秀,从没见过。
陌生客人打量一眼屋子里的阵仗,笑道:“以合理手段防止肇事者伤害他人或者自我伤害;控制双方情绪,避免冲突升级;剩下的交给律师。做聂家的律师在这点上倒是很轻松,每件案子前期总是处理得够专业。”
聂亦站起来,将电脑随手交给褚秘书,清清淡淡道:“非法入侵他人住宅,诽谤、寻衅滋事、故意损坏他人财物,”看了一眼不远处那摊碎瓷片:“剩下的你们处理好。”
表姨妈有些着慌,却强自镇定:“演得倒是挺像,非法入侵?那可是你们亲自给我开的门!诽谤?到底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毁坏财物?哼,一个破茶杯!”
褚秘书点头:“的确是个破茶杯,不过没破之前是国意堂周老先生毕生最珍视的珍品之一,索赔,”他故意顿了顿:“能让你们倾家荡产。”
表姨妈脸色泛白,静了好一会儿:“不用演戏来吓唬我,我可不是被吓大的,要不咱们就来撕扯撕扯!看看传出去谁的名声好听!”
聂太太招呼我妈出去散会儿步,两人先走了。
褚秘书客气道:“芮太太,不会有什么事传出去,我们并不担心。”
表姨妈绷不住:“你们别把事情做绝!”
褚秘书笑:“芮太太,起诉您毁坏他人财物并不算把事情做绝,真正把事情做绝有很多种方法,但我觉得您应该不会想知道。”
表姨妈颓唐地跌进沙发深处:“你们……”转头看到芮静,气全撒到她身上,点着她的额头骂:“死丫头,他到底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你倒是说呀!”
芮静被点得直往后退,突然大哭起来:“我只是不想让聂非非嫁出去,凭什么她得到的都是最好的,明明她那么坏!”她边哭边细数我的罪责:“私生活不检点,乱交男朋友还和她老师乱来……我只是不想让她嫁出去祸害别人!”又看向她妈:“是你说只要我坚持聂亦欺负了我,你就一定有办法让他为我负责,是你说的是你说的!”
表姨妈气得直哆嗦:“你、你这个……”
芮静没管表姨妈,满脸是泪地看向聂亦,声音几近哀求:“我是在帮你聂亦,你看清聂非非的真面目!你要是娶了她你一定会后悔,她不过是看上你的家世看上你的钱!”而可笑的是她做这一切时我就站在她面前,这种勇气也实在令人钦佩。
聂亦靠在近门口的置物架旁,正背对着我们自个儿给自个儿调冰水,闻言甚至没有回头。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我认真地看了芮静好几秒钟,我说:“芮静,我对你不薄。”
她瞪着我,愤恨简直要溢出眼眶。
有一瞬间心里直发凉,我说:“我没你这个妹妹,就这样吧。”
她倒是先爆发:“谁稀罕你谁稀罕你!”又向聂亦:“聂亦,你看清她的真面目!”
终归还是不甘心,我双手揣裤兜里走过去问她:“芮静,小时候你做错事我帮你背黑锅,长大后你闯祸我帮你收烂摊子,我不是个好姐姐,但也不坏,你让聂亦看清我的真面目,我有什么真面目好让他看清的?”
她咬牙切齿:“别以为自己多好心,你那么做是因为你妈欠我们家!而你,聂非非,你是个婊……”
我一耳光给她扇了过去,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我。表姨妈见势就要扑上来,被黑衣安保拦住了,她歇斯底里:“你打你妹妹!聂非非你敢打你妹妹!”
另外两个黑衣青年制住芮静,我将她拽到墙角,两人立刻要跟过来,被我挡了。我一只手撑在墙上将芮静困起来,我是真的很困惑,我问她:“所以那几封匿名信也是你写的?你都没有亲眼看到过那些事,你就觉得我做了,还编得惟妙惟肖,你知不知道那叫造谣?”
她被那一耳光扇得彻底发了疯:“你就是做了!做了就不要怕被别人说!我让你再也骗不了人我有什么不对!聂非非你就是个婊……”
我没让她把那个字说完,抬手又给了她一耳光,她大声哭,拗劲却上来了:“聂非非你说不过我你就打我!你说不过我你就打我!”
我将她两只手都制在墙上,靠过去,我说:“芮静,你只有我一个表姐,你闯了祸,连你的亲姐姐也不管你,我是会骂你,但哪次我没有帮你,当然你不用记我的好,但每次害我的时候,你就没有觉得良心不安过?”
她推我,手脚并用地踢打我:“你可以不帮我呀,你帮我难道是因为你喜欢我?因为我是你妹妹?你才不是,你不过是为了秀优越感秀成就感,你帮了我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你帮我是你应该的!”
写匿名信诬陷我;当着众人的面撒谎诬陷聂亦;无理取闹;还拒不认错。
这世上是不是就是有这样的人,外人的一点小恩小惠她能铭记一生,亲人给的照顾和宽容她却认为理所应当。
她踢打得我心烦,一心烦就没控制住拳头,表姨妈在一旁尖叫,芮静跪倒在地上痛哭:“谁救救我,聂非非她疯了,聂亦救救我,聂非非她疯了!”我背对着聂亦,并不知道他有什么表情,只知道他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头一阵一阵疼,芮静在地上自保式地蜷成一团,我蹲下去问她:“觉得痛是不是?痛就对了,我也挺痛的。”
芮静的脸一塌糊涂,哭得一抽一抽地问我:“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想打死我吗?我没有做错!聂非非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既虚伪又糟糕,可凭什么大家都喜欢你,你得到的东西还永远是最好的?!”
表姨妈也在一边哭着嚷嚷,嚷得我头直犯晕,我没太听清她嚷的是什么,正想站起来喝杯水清醒清醒,眼前突然一黑,隐约听到一声“非非”,我都没功夫去分辨那是谁喊的就倒了下去,后面的事彻底记不太清楚了。
中间似乎有醒过来一次,隐约记得是聂亦照顾我,告诉我我是太累,时间还早还可以再睡很久,又拿来温水扶我起来吞下几片药片。我躺下去抱怨枕头太硬,他去衣帽间拿来软枕芯帮我更换,坐在我旁边陪我入睡。
彻底醒过来时首先想起这个,但印象太飘渺,总觉得是不是做梦。然后想起下午的会客厅里表姨妈的蛮不讲理和芮静的哭闹。
我在脑子里将所有的事情都过一遍,想应该是睡在了聂家的客房。
睁开眼睛,房间里居然留了光源,虽然暗,但足可以视物。佣人实在有心,应该是怕我半夜醒过来找不到灯控开关。
我坐起来准备给自己倒杯水,调亮床灯下床,倒水时又想起换枕芯的事,疑惑到底是不是个梦,突然想起还能记得枕套的颜色,端着杯子回到床边确认。目光刚落到床上我就愣住了,心脏漏跳好大一拍。
下床时我没注意到,那张床非常巨大,足够一次性睡上五个人,深蓝色的床单上有两条同色的被子,一边一条。一条被子刚才被我掀开,留下一个凌乱的被窝,三人远的距离外是另一条被子,聂亦一只手放在被子外面,正在熟睡。
我才来得及打量这房间。空间极大,厚重的窗帘将自然界隔绝在外,进门的墙壁被做成砖纹墙,中间隔出来一个一个不规则的小空间,摆放了各式各类的模型。床的对面则绘了一副巨大的壁画,占满整个墙壁,是梯卡坡浩瀚的星空。
并不是什么客房,这是聂亦的卧室。
我踌躇了两秒钟,把整杯水都喝下去,又将床灯调暗,然后轻手轻脚走到床的另一边。
暗淡的暖光覆上聂亦微乱的额发,闭上的双眼,浓密的长睫毛,高挺的鼻梁,好看的薄嘴唇。我鬼使神差地俯身,看着他的脸在我眼前放大。那些光像是突然有了生命的精灵,多靠近一分,它们就更明亮一分。
聂亦熟睡的脸在我俯身而下的阴影中变得格外出色,而我终于感觉到他绵长的呼吸。
他没有醒,我却停在那个位置再也不敢俯身。我妈说我爸睡着时最可爱,就像个小孩子。是不是所有的男人睡着时都像小孩子,温柔静谧毫无攻击性?他可千万不要醒过来。
我屏住呼吸,拿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视线滑过他的脸、他的喉结、他的锁骨、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睡衣袖子挽上去忘了拿下来,现出一段小臂,肌肉的线条修长又有力。我着魔似地将手掌覆上去,顿了三秒钟,手指按照肌肉延展的线条一路抚摸,直到他的指尖。有一点光站在他半圆形的指甲盖上,跳跃着似乎就要爬上我的指头,不过是幻觉,却让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我赶紧收回手,屏住胸口剧烈的跳动,慢慢站起身。
窗户外面是个露台,我重新给自己倒了杯水,关了床灯,端着杯子踱到露台上。
一觉睡醒发现心上人就躺在身边,一番周折我却只敢摸摸他的头发,摸摸他的手臂,现在连初中生都不这样谈恋爱。可想想又觉得挺浪漫,有多长时间?两分钟还是三分钟?也许聂亦一生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黎明,不会知道我在他熟睡时充满热望地看着他偷偷抚摸过他。我胡思乱想,如果他一生都不知道,那实在是有点可惜,所以……要是有一天我先他一步离开人世,其实可以把这件事录在一只录音笔里告诉他,告诉他曾经有那么一个黎明,有那么一个三分钟,以及我觉得那三分钟的时光非常温柔,值得珍惜。
其实我有很多事情都想告诉聂亦,只可惜我们俩的关系,很多话只要开口就是结束,很多事只要开始就是结局。
喝完水又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手脚都被夜露浸得冰凉,我才做贼似地推开落地窗,又做贼似地将窗户关上,再做贼似地拉好窗帘。屋子里登时漆黑一片,突如其来的黑暗把自个儿吓了一大跳,我赶紧将窗帘重新拉开一点。
床边突然传来一点响动,墙灯乍亮,聂亦靠着一只靠枕屈膝坐在床边,姿势和动静都不像是刚起来,显然已经在黑暗里坐了有一阵。
我将玻璃杯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问他:“你……什么时候醒的?”
他答非所问:“听到你在外面哼歌。”声音里带一点刚睡醒的沙哑。
五分钟前我的确哼歌来着。
我松了一口气,踱步到吧台给他倒水,边倒边抱怨:“我哼得应该很小声,看来窗户不太隔音。你喝温的还是凉的?刚睡醒还是喝点温的吧……”
他拿灯控器调开吧台灯,道:“你没有必要为她们感到难过。”
我抬头问他:“什么?”
他答:“岳母说你一难过就一个人待着哼玫瑰人生。”
我语调欢快:“笑话~别听我妈胡说~我十七岁才学会唱玫瑰人生~~”
他道:“幼儿园时唱蓝精灵,小学唱外婆的澎湖湾,初中唱明月千里寄相思,高中学会了玫瑰人生,之后就一直唱玫瑰人生。”
我沉思:“这么说起来,我还真是会唱好多歌,还是不同类型的,”由衷感叹:“我真厉害。”
他平静道:“转移话题这一招对我不起作用。”
我嘴硬:“有些歌难过的时候可以唱,高兴的时候也可以唱一唱嘛。”喝了口水:“笑话,我会为芮静难过?”
他看着我:“你喝的那杯水据说是倒给我的?”
我低头一看,赶紧另拿杯子准备重新倒,他隔着老远指挥我:“不用换了,就那杯吧。”
我捧着杯子把水给他送过去,他抬手接过杯子,示意我坐旁边。
聂亦向来作息规律,生活健康,从不抽烟,偶尔饮酒,注意维生素和水分的摄入,几乎精准地保持着每天3000ml的水分摄入量。
他从容地一口一口喝水,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道:“好吧,刚才的确有点难过。”我一派轻松:“不过现在已经想通了,我难过的东西也很无聊,你一定觉得可笑,所以没必要说给你听,再说我也揍了她,这事儿就过去了……”
他打断我的话:“不,说给我听。”
我顿住:“说什么?”
他放下杯子:“让你难过的东西。”
我怔了好一会儿,他微微抬眼,耐心等着我,墙角的加湿器悄声运作,袅袅水蒸气似薄雾又似轻纱。
我撑着头,良久,我说:“聂亦,我很感谢你。”
这次换他怔了一下,他问我:“谢我什么?”
我说:“那天芮静去找你,你给她开了门,我知道你为什么会理她,不过因为她是我表妹。昨天表姨妈和芮静一起来你们家,为什么婆婆会让她们进来,让她们在会客室一闹就是几个小时,也不过因为她们是我家亲戚。而昨天下午,”我抬眼看他:“可能连面都不出现,让褚秘书和律师直接处理这件事更像你的风格,但你出现了,还亲自给了解释,也不过是因为她们是我家的亲戚,就算再无理取闹,起码的尊重还是要给予。”我总结:“所以我要感谢你,聂亦,你很尊重我的家庭。”
他道:“我出现并不是出于对芮太太母女的尊重,但需要让岳母安心,她并没有把女儿托付错人。”他看了我两秒钟:“不过,我觉得这应该不是你凌晨一个人跑出去待着唱玫瑰人生的原因。”
我懊丧:“好吧我的确对芮静很失望也很不理解,不过只是一些可笑的情绪。”
我终于绷不住,拿起他的杯子灌了一大口,又灌了一大口,我说:“谁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可芮静她怎么能那么想我,对我做那样的事?我从来没觉得她坏,只是觉得她不懂事,不过能撒这种谎也的确是挺不懂事,也许她年纪还小,表姨妈…………”想起表姨妈怎么和聂太太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良久,我说:“表姨妈虽然不是个让人尊敬的长辈,但我也从没想过她会在别人面前那样恶意中伤我,实在没法理解她们为什么对我有那么大的恨意,但她们恨我总应该有个原因。”我停了一下,看着聂亦:“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是困惑。”
他耐心听我倾诉,手指搭在玻璃杯杯沿上,平静地回答我:“你之所以困惑,是因为你基于正常人格来假设她们的思考轨迹和行为轨迹,想要找出一个你能理解的逻辑体系。这当然是没法找到的,你也当然没办法理解她们,非非,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具有正常的人格。”
我沉默了三秒钟,消化了五秒钟,诚恳地说:“我没太听懂……”
他解释:“喜欢将失败归咎于他人,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习惯性歪曲理解他人的善意举动;病理性嫉妒,有强烈报复心;忽视或不相信与其想法不符的客观证据;自我中心;富于幻想,喜欢通过预感和猜测对事情做出判断,甚至用幻想和想象补充事实。这是典型的偏执型人格障碍和表演型人格障碍。”
我试探道:“你是说表姨妈和芮静是有人格障碍,所以我应该宽恕不用太放在心上?”
他严谨道:“前半句总结得很好,后半句,你是怎么得出我让你宽恕这个结论的?很多杀人犯之所以行凶也是来源于他们的人格障碍,我看不出来有需要宽恕他们的必要。”他看着我:“空手道二段足以让你能够自保,似乎我不必要为你遭遇危险而担心,但非非,你从小生活的环境异乎寻常地单纯,你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是好的,坏人是什么样你可能都没有见过,”
我争辩说:“现在不是已经有了一个了?”
他嘴角微微翘起,像是一个笑:“芮静还不算是坏人。”他停了停:“所以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个世界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好,会有很多人,也许是基于人格障碍、也许是基于其他你无法理解的原因,他们可能打击你、伤害你,你必须对这些事情有所了解并且有所准备,这样当它们真正发生了,你才不会受到更大的伤害,所谓坚强,不过就是如此。”
我怔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说:“所以这才是你不将那三封匿名信给我看的原因,你担心我无法接受,受到伤害?”自己都无法理解内心到底涌动了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墙灯的暖光匀称地铺在他的脸上,铺在他的身上,他的眼睛是夜幕一样的颜色。他没有说话,神色间涌出了一点怔然与困惑。
我觉得自己是被蛊惑了。
我跪在他的身边,左手轻轻搭上他的膝盖,睁大眼睛,右手攀上他的肩,他微微抬头。
凌晨,静夜。那么合适的时间,那么合适的角度。心中一瞬间涌起无尽的勇气,眼看就要吻上他的嘴角,他却突然往后一退错过了那个吻。
我们依然靠得很近,他微微皱眉:“可能夜晚的确让人容易情绪冲动,非非,我们似乎,都有点过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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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一,刚写出来还没来得及从头到尾检查一遍,送给聂男神一句话,今天你有多傲娇,明天你就会多后悔。各位春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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