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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齐本安觉得陆建设是个奇葩,在他的印象中,陆建设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属于那种扔到大街人流中就再也找不到的平庸之辈。现在不得了,抱上林满江粗腿,做了京州中福党委书记后,俨然封了圣,显得比大人物还大人物。看着他的眼光,仿佛大象看蚂蚁:……老齐,你怎么来了?要请示啥?快说,你看我这忙的,你们留下的烂摊子啊!

  齐本安在陆建设对面坐下:老陆,估计你也听说了,市里把24号文件给否了,矿工新村棚区拆迁要启动了,我这边工作也得启动了!

  陆建设批着文件,头都不抬:好啊,老齐,好好干!说着摸起电话:老吴,过来一下,我找你!放下电话,又说:老齐,说,你说!

  齐本安继续说:我聘请了两个拆迁协理员,得发些工资补助啊!

  陆建设仍批文件,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这别找我,找皮董去!

  这时,办公室主任吴斯泰匆匆进来了:陆书记,您……您找我?

  陆建设当着齐本安的面大骂吴斯泰:老吴,你看看你,还能干一点人事吗?还作家呢,还吴尔斯泰呢!我的这份辅导报告材料出现了六个错别字!六个啊!这样啊,一个字罚一百元,一共罚六百元!

  吴斯泰苦着脸:陆……陆书记,这……这报告不是我写的……

  陆建设道:这我不管,我就罚你,你该罚谁就去罚谁,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松松垮垮的了!你们过去的好日子过完了,永远过完了!

  齐本安冷冷地在一旁插话:没那么绝对,也没啥永远的事!

  吴斯泰似乎这才看见他,谨慎不安地打招呼:哦,齐书记!

  齐本安自嘲说:你还敢喊我“齐书记”?小心老陆再罚你六百!

  陆建设没好气:行,行,老吴,你走吧,老齐正向我请示呢!

  吴斯泰偷偷看了他一眼,扮着可怜的笑脸,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齐本安夸张地拍着手,讥讽陆建设说:老陆,现在你很威风啊!

  威风啥?为人民服务!哎,老齐啊,说事,说事,说你的事!

  皮丹和你说了吗?得给我们拆迁协理办事处批五万办公费!

  陆建设一脸的糊涂相:办公?老齐,你上哪办公?你是工会副**吧?工会有你一张办公桌吧?就算要经费,也不能找我要吧?你得找工会**老刘去!老齐啊,你可别为难我了,我这儿谢谢您了!

  说罢,陆建设离开办公桌,郑重其事地向齐本安鞠了一躬。

  齐本安泰然受之:老陆,你看你,这么客气!平身,平身!

  陆建设像没听见,走到门前,拉开门:老齐,你请回吧,不送!

  齐本安稳稳坐着,根本不动:老陆,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工作是协助矿工新村棚户区拆迁吗?我要的就是办公费用,得给两个协理发补贴!这块经费不属于生产经营性支出,皮丹说,得从党政口子上出。

  陆建设说:对不起,老齐,党政口你得去找李达康、吴雄飞!

  齐本安火了:陆建设,刁难我是吧?皮丹就没和你说过这事吗?

  陆建设摇头:没有!老齐,你别在我这儿泡了,你看我这儿忙的,你和石红杏扔下的烂摊子啊,一个死了,一个走了,都坑死我了……

  齐本安只得起身走了,上楼找到皮丹办公室。皮丹刚上班,正在泡茶,见了他,笑着迎上来:齐书记,这么早就来了?辛苦辛苦!

  齐本安自嘲说:没齐书记了,我下台了!皮丹仍口称“齐书记”:齐书记,有事吗?齐本安说:当然有事,办公经费没落实啊!你们还乡团实在太威风了,连口饭都不给我吃了!皮丹生气了,不像装的:财务没给办吗?大胆他们!齐本安说:是陆建设没给批,皮丹,这是不是打击报复啊?皮丹退避三舍:齐书记,你别多想,我来批吧!要多少?齐本安道:不是说好五万吗?皮丹说:那我先给你批五万,不够你再来!齐本安乐了:哎哟,我们皮董就是大方,到底是有大别墅的人!

  皮丹苦起了脸,声音低了下来:二哥,别和我开玩笑行不?我求你了!齐本安声音也低了许多:不开玩笑!你找张继英谈过了吗?皮丹煞有介事:谈过了,做了些说明。我妈的别墅,和我有啥关系?齐本安说:可师傅不承认有这幢别墅,这事恐怕糊弄不过去!皮丹说:你抬抬手,我就过去了!齐本安说:我抬什么手?我都下台了,现在归你和陆建设管。你知道吗?我天天提心吊胆,就怕你们打击报复。皮丹说:哪能啊,石总走了,我眼前就二哥你了,你有啥事只管找我!

  从皮丹那里批了五万元,齐本安给两个下岗的部下一人发了两千元工资。两个部下也不是外人,一个三喜子,一个高小朋,都是当年老同学家的孩子。两个孩子对他也挺热乎,三喜子叫他“老板”,高小朋称他“齐叔”。齐本安让他们公事公办,一律叫他“齐主任”。办公地点设在矿工新村街道办事处的一间杂物房,桌椅沙发都是新买的——本来倒想从京州中福公司搬点旧办公家具过来凑合用,但陆建设偏不准许,齐本安只得从五万办公经费里掏了七千元,让三喜子当天去置办。

  现在,一切就绪,棚户区改造指挥部的钉子户名册也送来了。齐本安和两个部下开始办公,决定先来一个重点突破。头号重点不是别人,正是三喜子的爹老喜子。齐本安就分派任三喜去动员他爹,从他家开始签拆迁合同。齐本安许诺,事成后给三喜子五百元特别奖金。

  三喜子双手直摇:不行,不行,齐主任,别说五百元,你就是给五千元我也办不成这事!三喜子夸张地说,他爹拳脚功夫扎实,他这个跆拳道黑带根本不是老爹的对手,搞不好要挨揍的。老爹家里刚搭了三间房的违建,弟弟结婚就住在里面。拆迁给的补偿款太少,新房根本买不起!三喜子说:我爸就是我师傅,他的厉害我最清楚。老东西一个扫堂腿就能扫倒我们三个,咱不知深浅切莫下水!高小朋赞同说:齐主任,柿子得拣软的捏,我看,还是找一个好说话的下手吧!

  齐本安挨着花名册往下看,第二名是老寡妇。寡妇肯定不会扫堂腿,但很钉子,据说,街道干部就没人能进得了他的家门。齐本安不信这邪。高小朋提醒:寡妇门前是非多啊。齐本安说:三人从众,不怕风言风语。

  关上简易房门,齐本安一行沿着小街七拐八弯去寻寡妇。

  进入一处阴暗的过道,墙壁四处贴满小广告,盖着广告章。齐本安看着小广告,不无惊异:我的天,这没人管?任三喜说:谁管?每栋房子都这样!齐主任,这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办不到的!瞧这面墙,专办各种证件,从哈佛大学毕业证,到身份证、军官证;这一堵墙呢,美女代孕,上门服务;要***,找小三呢,您这边请!想抓小三,请这里看:各类私家侦探,不捉奸在床,分文不取。齐本安道:城管都干啥吃的?高小朋说:城管不敢来这里,来了就回不去了!

  这时,三喜子轻车熟路走到一户人家门前,敲起了一扇生锈的防盗门。齐本安问高小朋:老寡妇就住这儿?高小朋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点,别“老寡妇”了,人家是男的!齐本安不免诧异:男的?那怎么叫……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一个女声女气的老男人问:找谁呀,你们?任三喜招呼道:祁大爷,我们齐主任找您老呢!齐本安满脸笑容走上前去:老同志,你好啊?老男人脸一拉:不好!砰的一声关上门。

  任三喜啥都明白:齐主任,看来您得破点财了!齐本安心里也有数,给了高小朋一张百元大钞:你去门口小店买桶油吧!

  待得高小朋买了桶花生油回来,任三喜又去敲老寡妇的防盗门:祁大爷,组织上来给你送温暖了!

  门又开了,老寡妇再次露出了婆婆脸,一眼看到了高小朋手上的油桶。他脸上现出了笑意,赶紧移步,让开用身体堵着的防盗门:哎哟,这多少年没人来送温暖了,难为组织上还记得有我这位老同志!他握着齐本安的手探问:你是街道新调来的主任吧?

  齐本安也不解释:老同志,“九二八”家里损失怎么样啊?老寡妇扳着手指头数落:损失不小,摔坏了俩暖壶,两个碗,三个盘子。说自己屋子刚翻修过,花了三万多块钱呢!他坚决反对拆迁:领导,你别和我谈拆迁!我们上个月投过票,都反对拆迁!政府不能为了政绩就不管老百姓的利益,这房子是我买下的房改房,你钱再多我也不卖!

  齐本安迂回道:是,你不卖,目前也没人来买,你就放心好了!老寡妇瘪了瘪嘴:这里多方便,要啥没有?齐本安讥讽说:是啊,我看到了,你这过道的广告栏里啥都有。老寡妇炫耀:就是,还有替人报仇的,打断一条腿才五千块,便宜!齐本安苦笑:老同志,你这该不是吓唬我吧?老寡妇说:不是,领导,你给我送温暖,我吓唬你干啥?我也想温暖你呢,让你接上点地气,多了解这里的情况。别像李达康,尽想着搞政绩工程,将来被人唬了,在这里弄个折沙沉戟!

  任三喜笑了:哟,哟,祁大爷,你学问见长啊,都知道折沙沉戟了!是折戟沉沙!意思知道不?就是你的老戟吧,断了,沉到沙子里了!老寡妇眼皮一翻说:你的小**才断了呢!折戟沉沙,我能不知道?我现在上网,地球村里的事知道得不比你少!高小朋直咂嘴:听听,听听,地球村,地球啥时变成村,连我这种消息灵通人士都不知道!祁老头,请教一下,地球村村长是哪位啊?老寡妇眼皮一翻:连这都不知道啊?联合国秘书长嘛,是吧,领导?齐本安摇头:你考住我了,老祁,你学问大,你说!学问学问,就是要学会问!老寡妇摇头晃脑地说:你不知道,就得问我呀!领导,我告诉你,地球村的村长是联合国秘书长,咱中国呢,是联合国的常任理事国,这个,就相当于地球村的一个村委!要说这村委,也有大有小,比如美国……

  齐本安扭转话题,不让老寡妇乱开无轨电车:老祁,如果棚户区赞成拆迁的居民总数超过政府文件规定的百分比,那你怎么办?现在24号文件废止了,只要百分之七十赞成就行!老寡妇瘪瘪嘴:我才不管它啥百分比呢,我的房子我不拆,怎么的了?它铲车敢往我屋里开?李达康吹牛×,我等他吹炸!齐本安劝道:老祁啊,你不能光想着自己,也得考虑大家的利益!老寡妇说:大家的利益你们去考虑,关我屁事!棚户区拆迁上面有补贴,让政府赶快把补来的钱分了,让大家自己修房子,这比啥都好!领导,请你把我这意见带给李达康,就说我说的!

  两个小伙子有点恼火。任三喜说:哎呀,你脸真大,你说的?你以为你是谁?高小朋也道:就是,祁老头,你对着镜子照照,看看自己算老几!老寡妇火了:我算老几?我算人民!任三喜乐了: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还人民呢,人民没你这样的!齐本安劝道:都不要吵了。老祁啊,这我得说一句了,人民是个复数,知道复数是啥意思吗?就是指一个很大的集体,你一个人不能代表人民,知道不?老寡妇没好气地说:所以我们一个个的都让你们这帮家伙给代表了!齐本安笑道:让我们代表,总比让那些贪官污吏代表好吧?老寡妇哼了一声:谁知道你会不会也是个贪官污吏?现在当官的有几个好东西?!

  高小朋叫了起来:祁老头,你敢说我们领导是贪官污吏!老寡妇说:我说了,怎么了?小兔崽子,我就知道你们俩不安好心,你们是俩汉奸啊,带着鬼子进了村!任三喜也火了:祁老头,看来你是一个很反动的家伙,敢骂齐主任是鬼子,还敢骂我们是汉奸!行,温暖不送了,咱们走人!老寡妇双手赶鸡似的轰他们:滚,滚,赶快滚!哎,三喜子,把你手上的油给我留下!任三喜推开防盗门:祁老头,你做梦吧,我们汉奸的油,得留给鬼子炒菜!老寡妇欲上前夺油桶:这是领导送我的油,把桶放下!

  任三喜根本不睬,一把推开老人,夺门而出。齐本安哭笑不得,出门时,连连向老寡妇抱拳: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老寡妇气哼哼的:领导,你钓鱼是吧?见鱼不上钩,你就把鱼饵撤走了?齐本安冲着任三喜和高小朋背影喊:快把油拿回来!

  两个部下谁也不听他的,提着油桶走远了,这弄得齐本安实在狼狈不堪。齐本安出了老寡妇的门,追上二位不听招呼的部下,批评道:你说说你们俩,啊?这叫什么事?咱这是送温暖啊,不是钓鱼!一桶油也就几十块钱,给我送回去!任三喜脖子一梗:送啥送?齐书记,就是钓鱼嘛,说吧,下一户去哪儿钓?咱这里就这样,该钓鱼就得钓!

  生活就是这么油腻,这么无可奈何!齐本安真没想到,他自以为了解的老家竟然变成了这种样子。整整一个下午,他和两个部下提着油做鱼饵,跑了三家钉子户,一无所获,还另搭进去两桶油,白扔了两百二十多元。最离奇的是一王姓钉子,违建开了个小店,非要政府还他三间门面商业房,当着齐本安的面,把鱼饵油给卖掉了……

  外部环境不好,内部也很腐败。筋疲力尽回到办公室,齐本安突然想起来,家具办公用品让任三喜办的,任三喜垫了七百多,就让任三喜把账算一算,把钱付给他。不料,任三喜却说:齐叔,你别给我钱了,家具办公用品花了四千多,我开了七千多的发票,替你挣了三千!说罢,掏出发票,还有三千元现金,递给他:留着你喝酒吧!

  齐本安接过钱,勃然大怒:任三喜,你敢贪污啊!任三喜被骂愣了。高小朋说:齐主任,别大惊小怪,咱这儿就这样!过手不沾油,谁给你过手?齐本安不理高小朋,再次重申:任三喜,这是贪污,性质很严重!任三喜这才火了:齐本安,我要贪污就不和你说了!没见过你这样的领导!齐本安一拍桌子:我今天让你见一回,任三喜,明天别来了!任三喜说:你啥意思?为这点事把我开了?齐本安道:这事还小?贪污腐败!任三喜顶嘴说:你小题大做,无事生非!

  高小朋赔着笑脸劝说:哎呀,齐主任,三喜子不能开啊,他可是您的人啊!任三喜说:就是,齐本安,你不用自己人,换了别人,贪了你三千你还不知道呢!不说了,固得您那个拜吧!齐本安仍在气头上:固得您那个拜,你明天别过来了!高小朋恳求道:齐主任,三喜子是跆拳道黑带,您的保镖啊!我武功不行,不如三喜子……

  从棚户区滋生出来的腐败分子任三喜就这么被他赶走了。临走还顺走了一卷没用完的糊墙纸,说要回家封窗户,冬天到了,窗户透风。

  任三喜走后,齐本安对高小朋发狠说:你们这里的坏风气,我非得好好整整!高小朋说:整啥呀,你都下放劳动了,别太认真了!齐本安斩钉截铁说:必须认真,大家都不认真,这腐败就没法反了!高小朋叹息说:那我也固得您那个拜吧!实话说,你让我置办这些办公用品,我肯定也会帮你省钱,没准省得比任三喜还多!咱这地儿就这样!齐本安怔了一下:高小朋,难为你暴露活思想,发人深省啊!

  回家吃晚饭时,齐本安对范家慧说了今天发生的事,不由得大发感慨:老范,你说这叫什么事?!一个下岗工人,只要有机会也学着腐败!触目惊心啊!范家慧说:啥触目惊心?贫穷的情况下,人的思维和行为方式都会发生极端变化。贫穷会引发认知和判断力的全面下降,导致人格的不完善!这不是我说的,是专家研究出来的结论。齐本安说:你别给我扯这个,别管什么人,都得清正廉洁,所以我把任三喜给开除了!

  范家慧怔住了:什么?你把人家开除了?齐本安,你真是个彻底的完蛋分子!让林满江弄到这种鬼地方了,还张牙舞爪,你活腻歪了是吧?连保镖都不要了?老牛还说呢,石红杏走了,让你小心!齐本安说:我小心着呢,但我再小心也不用腐败分子!范家慧说:行,那你好自为之吧!说罢,碗一推,出了门,去为秦小冲开复盘平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