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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情

  善桐根本莫名其妙,她觉得自己和桂含沁好像说都不是一件事儿。要不然怎么两个人根本是个人说个人,虽然一间屋子里说是一样话,但却是你也不明白我,我也不明白你。

  只是桂含沁末那句话,到底还是击中了小姑娘心扉,她想到桂含春、喜欢,一下就又想起了那天自己握着桂二哥手,桂二哥忍着笑,说自己是大姑娘样子。

  自己是大姑娘了么?原来已经有人把自己当成了大姑娘……可喜欢不喜欢,又是什么呢?

  似乎有些朦胧而酸涩,涩中又带了些甜东西,从善桐心底流了过去。可一想到桂二哥可能是大姐夫君自己将来姐夫,这东西又退了回去,善桐皱眉道,“喜欢不喜欢,我不知道,我就觉得——”

  她多少带了些逆反地道,“我就觉得,你简直要把你二哥都夸出花来了。他真有那么好啊?”

  桂含沁摸了摸善桐头发,笑道,“小姑娘说话惯说反话,我是知道。”

  又摸着下巴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道,“嗯,我知道了,眼下哥哥没事,人就屋里歇着呢。咱们找他玩去,你自己看着,看看他好不好就知道了。”

  善桐别倒没听到,就听到一个玩字了。她摸了摸头发,见头发已经干透,心思顿时加活动。又踌躇道,“可我要又胡乱出去瞎跑,娘知道了,越发要骂我——”

  “你这就是胡说了。我会把你带出去瞎跑吗?”桂含沁笑嘻嘻地道,“和野小子一道玩叫瞎跑,和表哥一道玩,就不算瞎跑。”

  善桐一想也是:其实族中很多兄弟亲缘关系,还要比含沁远,只是沾亲带故,和他们往来就少了顾忌。表哥带着出去玩玩,确不算什么……

  想到善榴和善樱此时多半正刺绣,不能陪她玩耍,善桐是心动得不得了。她一骨碌翻起身来,兴奋地道,“那你等我一会儿,我换一身衣服,梳个头发!”

  一边说,一边又扑入了东次间,死活求了望江打发她换了外出斗篷,又打了两条辫子,这才掀帘子进来催促桂含沁,“走走,没玩一会,又要去给祖母请安了。”

  桂含沁划着脸羞她,“不害臊,你赶着相女婿呀?才这么大人,就惦记这事儿了。”

  善桐真是不明白桂含沁意思,她隐隐约约,觉得桂含沁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但又感到很难说明:毕竟人家也没有明说,可能只是打趣自己,要郑重其事地解释母亲打算把大姐说给桂含春而不是自己,似乎又有些过分了。再说,也可能损伤到大姐脸面……

  她只好跺着脚道,“我惦记可不是这个——”

  一下又有了些不好意思,“我、我惦记是玩……”

  桂含沁哈哈大笑,“亏你说得出口!”一边和她斗嘴一边就出了屋子,又向望江保证,“一定不让表妹摔着。”

  做表哥要带小表妹出去逛逛,有什么不能?望江千叮咛万嘱咐,又请桂含沁,“无论如何别让我们小妞妞又蹭了一身泥。”这才让桂含沁带走了善桐,两个人并肩走路上,桂含沁还感慨道,“原来女儿家要养得这样娇,都十岁了还同五岁一样,似乎一出门就要蹭一身泥,不然就不算出门!”

  善桐满是不好意思,“是我……是我不懂事。其实别家姐妹们,也不会这样。”

  桂含沁看着她笑了笑,忽然道,“不要紧,你虽然稚气些,可大方坦诚,这样也挺好。我二哥就喜欢这样人。”

  他满口我二哥喜欢,你喜欢我二哥,似乎已经把两人婚事当了真。善桐心底倒觉得怪怪,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扭着身子,略带不悦地道,“说了没有事,表哥你还这样说我要生气了——”

  又不禁问他,“奇怪,你干嘛对我这样好,还说要帮我。”

  桂含沁转了转眼珠子,“我乐于助人成不成呀?路边看到一头狗,我都给它饭吃,别说你是我表妹了,我不帮你帮谁?”

  善桐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桂含沁,桂含沁自己都掌不住要笑起来时,她才慢悠悠地道,“总算表哥还知道心虚呀。”

  一边说,自己一边也掌不住哈哈大笑,两个人笑了一会,桂含沁才正了脸色,慎重地道,“昨儿晚上事,我还没有谢你呢。”

  昨天桂含沁认了亲,其中或多或少有善桐只言片语帮助,要不是她说让桂含沁留下来吃饭,这亲当然也能认,但未必会认得这么顺。只是为了这点事要谢自己,却有些小题大做了吧?善桐不禁踌躇道,“我又没做什么,就是留你吃饭嘛……就是一头狗送我回来,我都会留它吃饭。”

  桂含沁却没接这个话头,他望着善桐,一双似乎永远也睁不开丹凤眼也睁得大了些,顿了顿,才慢慢地道。“你和我素昧平生,为我说这一句话,又处处惦记为我圆过场面,怕我得罪了你祖母被她老人家训斥……这是你情分。我桂含沁做人,从来是恩怨分明,滴水之恩,我涌泉相报。三妞,这份情,表哥真记心里了。”

  善桐一时不禁一怔,可没等她反应过来,桂含沁又道,“眼下就咱们两个人,表哥就和你说句心底话。我二哥人真不错,出身人品,长相前程,那都是千里挑一。”

  他环顾周围,见巷子里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便放低了声音。“越发和你说穿心窝子,就是许家那个少将军,一品国公府世子,我看做他媳妇,也没有做二哥媳妇有滋味。人家京城名门,人口多架子大,媳妇多受搓摩。上头是几个庶兄压得死死,各有各能耐,大哥简直是转世小诸葛,三哥就是世猛张飞,还有四哥、五哥……哪里比得上老九房,一家子三兄弟,什么嫡庶那是没有事,全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

  他笑容就带了几分苦涩,“唯一一个庶子还被过继出去了,家人兄弟亲密得很,又有钱——这门亲事,真是千里挑一。你是个聪明娃娃,懂得为自己打算,要是还喜欢我二哥呢,那就不能错过了。你得和我说……我帮你!这亲事虽然好,可要成,可也不是那么容易……”

  虽说桂含沁一贯嬉皮笑脸,满嘴里跑舌头,但这番话分量,善桐还是掂得出来,她一下怔住了,一时间心中竟有了感动:自己不过是为他说了几句话而已,人家就这样掏心窝子地回了这么一大长篇……

  她本来一直觉得桂含沁为人轻浮不大可靠,虽然也有精细一面,但还是给人以浮动之感,心中其实并没有把桂含沁太当回事。此时却觉得他心里其实什么都有数,而且——而且也确是个好人。

  “其实被过继出去也没什么不好。”她就不假思索地安慰桂含沁,倒是把桂含春事放到了一边。“本来你是庶子嘛,我倒不是看不起庶出,不过嫡庶之分也不小,这一过继不是就变成嫡子了?说不定老九房太太也是为你好呢……”

  桂含沁露出一抹笑意,只是走路并不说话,善桐话说出口自己也是心中大悔:她是嫡女,这样说话真显得有些站着不腰疼。她恐怕自己伤到了桂含沁,忙小跑着赶到桂含沁前头去看他脸色。却见这一脸迷糊相少年脸上非但没有怒火,反而带起了微微笑,他似乎是沉浸到了自己思绪之中,这才一时没顾得上搭理善桐。

  “嫡庶之分,差别是大。”过了一会,桂含沁才轻轻地道,“就是因为差别大,大家心里才都记得清清楚楚。谁肚子里爬出来,都明白着呢,过继了,那也是庶子承嫡……”

  这话虽然说得轻飘飘,但不知怎么回事,落到善桐心里,却好像重达千斤,压得她几乎都喘不过气来……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已经近了杨家村中心,靠近祖祠一片建筑。这里因为是祖祠所地儿,不论是路口还是空地,都要比别处多些。打从宗房大院门口开始,处处可见孩童玩耍身影。桂含沁就转头对善桐道,“到了夏天吃完晚饭,不少人这里唠嗑吧?”

  善桐嗯了一声,“从前常和祖母来这儿,这儿到夏天凉!”

  她一边说,一边咦了一声,高声招呼道,“哥哥!”又向桂含沁解释,“那是我——我大哥,你四表弟。——他怎么会和大少爷搅和到一起!”

  大少爷这三个字,简直和许凤佳太过切合,他虽然行六,但来头大、年纪少、做派又很大爷,因此虽然只听过人家这么一叫,再看到许凤佳时候,善桐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叫起了这略带调侃外号。桂含沁不禁一笑,他跟善桐身后徐徐踱到一株大榆树下,和许凤佳打了个招呼,漫不经心地道,“天气怎么冷,你怎么蹲这个地方?”

  许凤佳看着桂含沁同善桐一道过来,也闪了桂含沁一眼,他说,“我看这人手巧,做小弓弩有意思,就看住了,让他给你看看——哎,那个谁,你手里弓呢?拿出来瞅瞅。”

  他虽然和善榆几乎是一般年纪,但不论是谈吐还是做派,都要比善榆成熟了何止一星半点。此刻神态傲慢衣着华贵,偏偏又是站善榆身侧,就把个身穿棉服,冻出了些鼻涕善榆比成了个小厮样。又因为说话口气居高临下,善榆还没觉得什么,善桐已经怒道,“怎么说话呢,你不懂叫名字么?哥,咱们不给他看!”

  善榆本来已经拿出了手里小弓箭,听到善桐这样一说,只好听话地又把弓箭塞回了怀里。几个小伙伴们本来左近玩耍,见到许凤佳这样气魄逼人少年贵公子,或许是都有些害怕,渐渐地都散开了,只留这一行人站榆树下头。

  许凤佳左右看了看,面色倒有些难看:众人这一散开,倒显得他是个恶少,一直欺负善榆,眼下他家人来出头了,众人唯恐遭池鱼之殃,这才次第走开似。偏偏他语气确也轻慢了些,按善榆身份,怎么说一个世弟是要,你你我我,那谁这谁,也挺说不过去……

  桂含沁摸了摸鼻子,还没说话,善桐白了许凤佳一眼,一把拉起哥哥怒道,“走,咱们回祖屋去,谁要这里被个外来借粮穷亲戚,当个小厮看。”

  许凤佳还没说话,善榆已经为难道,“三、三妞!不好这样话里带刺!”

  桂含沁也笑嘻嘻地道,“三表妹你怎么说话呢,不懂得叫人名字?”

  他看了许凤佳一眼,见世子爷脸上又黑了几分,心中暗笑,口上却又做起了和事佬,因为拿善桐话堵了善桐口,气氛已经松动,他又和气地向着善榆道。“这是四表弟吧?今儿我上你们家认门呢,我是你外房表哥,要叫你祖母外姨祖母。”

  善榆刚才斥责妹妹,虽然结巴,但气势却还是足。善桐被他一说,立刻就嘟着嘴不讲话了,此时听到外房表哥、外姨祖母几个字,却一下无助起来,拉了拉妹妹衣角,低声地问,“外、外姨祖母——”

  ……说话结巴,反应似乎也不,难怪野丫头一戳就跳,护哥哥倒像是护弟弟……桂含沁心思是一闪即逝,他又放慢了语速,解释给善榆听。“去世先母,是贵祖母内房侄女儿。”

  “内……内房?”榆哥还是晕得厉害,他对这些弯弯绕绕亲戚关系,确一向也实很不行。善桐叹了口气正要解释,许凤佳眼神一闪,慢吞吞地道。

  “内房,是说你祖母和含沁外祖父是亲生兄弟姐妹。”

  他一语道破,话说得极为浅显明白,善榆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外房,那说就是堂兄弟姐妹……”

  他脑子并不灵光事,到这里已经俨然真相大白,虽无一语提及,但众人心底已经全明白得很了。善桐只觉得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抓挠,一时间又是烦躁又是难受,她虑着以许凤佳性子,必定会出言讥刺善榆脑子,便先恶狠狠地盯着许凤佳,只等着他一开口,立刻连珠炮一样地回口过去。一时间心里却又酸涩得不得了:自己就是把许凤佳说得再难听,一样年纪,一个是世子爷少将军,手底带了兵,帮父亲出了差事,已经前程无量。榆哥呢……

  许凤佳目光连闪,一时还没有说话,桂含沁才要开口时,他忽然也蹲下了身子,问榆哥,“刚才那把弓,你自己做?我看射程要比别人远些!”

  他居然是若无其事地将这一页给揭了过去。

  善桐怔当地,要说话又说不出什么来。心中那难受抓挠感却是骤然一轻,她正讷讷不成言时,桂含沁一下也蹲了下来,两个少将军都听榆哥认真地道,“是我画图,请、请人做。”

  他似乎一下兴奋起来,清秀脸上神采飞扬一派得意,“你看,倘使寻常弓箭,拉到了这样满……”

  几个男孩子就兴致勃勃地捣鼓起了善榆手里小弓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