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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卓

  第二日起来,王氏就没让善桐跟着自己出门,只是带了善榴,到诸姑奶奶夫家坐了小半个时辰也就回来了——官场上行事素来是有规矩,虽说诸姑奶奶所适这一户肖家,也有四品世袭将军之职,但如今空头将军也多。这户人家并不算多么显赫,以王氏身份,上门拜访是杨家行事客气处,若还久坐,未免就太把自己看得低了。

  “为人处事,就是细微处见学问了。”得闲了也教导善桐。“都说低头娶妇,抬头嫁女。当然诸家人也客气,燕生那孩子还特地到定西给你爹相看过了再回甘肃。但我们也不能太跌你姐姐面子,娘家人一言一行,关系着女儿婆家脸面,因此是需要慎重。”

  到了第三天,诸姑奶奶又上门回访,王氏也不摆长辈架子,和和气气地留她吃了一餐饭,又放她和善榴闲话了多时,这才亲自送出门去。回来和米氏说起来,都很满意,“诸家这才是真正大户人家做派,说起来这位也是四品夫人了。虽说没有实权,摆架子也不是摆不起来。可大家都这样客客气气好来好往,才是做亲戚正道呢。”

  米氏就想到自己成亲没有多久,还老家居住时,同自己娘家来往事情。按了按眼角才道,“就是这个理了,也是因为素日里看着她家教不错,诸家这门亲,我才没有说话。不然,甘肃那样穷,倒不如说回老家去,好歹虎老威风,我们王家说话,还是有几分管用。”

  她又压低了嗓音,略带了一线诡秘地道,“听说大军陷边日久,未建寸功,皇上很不满意。已经命令大皇子京郊操练禁军,竟是大有临阵换将,取而代之意思。若是真有这一天,恐怕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日子,还后头呢!”

  虽说自己这一房和大皇子素来往来得不够频密,即使大皇子上位,也未必会重扶植大哥。但堂哥也是亲戚,自然都是盼着家里好——可王氏想到小四房大爷隐隐约约,也是个不大高调东宫党,一时间却是又喜又忧,沉默了一会才道,“算了,男人家事,管不了那么多。这一次来西安,我看诸家对善榴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回头再往来几封信,好今年秋天就把事情办了。到时候大哥来不了,大嫂一定要来宝鸡吃喜酒!”

  米氏沉吟片刻,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王氏心中一紧,又低声道,“家里真难到这份上了?”

  “不是不是!”米氏忙道,“就是王时那孩子,平时他爹也不管着,饶是我呢,他还东奔西跑没个正形。我要一走半个月,只怕是又翻天了。你也知道,你大哥没带姨娘通房身边,什么都是我来打理,我要走了,爷俩起居还真怕没人管着!”

  她叹了口气,又带了几分推心置腹地道,“你大哥今年四十岁了,心里有数。王时呢,虽然浪荡,但我们管得严,他也不敢到花街柳巷里去走动。成亲前又不好给丫头开脸,眼看着孩子一天一天地大了,我是怕我一走啊……”

  王氏会意地点了点头,“这可要看紧了。要不然,以后说亲也难看。”

  姑嫂相得,自然有说不完话,米氏嘀嘀咕咕,“我也给他看中了两个,不过这都是日后事了。要是媳妇懂得做,我也乐得不开口……我看着这一次善榴过来,她身边两个丫鬟也大了些,又都生得平常,你心里也要有数,及早预备了送到孩子身边,让她降伏上一年半载地再跟着过门,也不至于要用人了还不凑手,要到外头现买,那就没什么大用了。”

  这实是老成之语,实是世家大族害怕公子哥儿们按捺不住寂寞,孕期出外沾花惹草,惹了一身病回来。因此一旦媳妇没有预备,婆母赏人,根本是顺理成章,容不得一丝抱怨。王氏想到自己提拔了两个通房,却偏偏还受到婆母埋怨,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叹了一口气,才懒懒地道,“老太太性子,嫂子也不是不知道,是古怪。我怕这边预备了人,那边她看见了,面上不说,私底下对我又添埋怨了。”

  米氏也苦笑起来,正要说话时,外头又来人道,“卫总兵太太下了帖子来,说问太太并姑太太明日得空不得,若得空,她带少爷并表小姐上门拜访。”

  王氏心中一动,顿时就想到了牛姑太太对善桐那特别喜爱。——就是米氏也看出来了,她打发了来人,便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道,“西北行事,从来没人越过桂家,桂太太对三妞发生兴趣。就算卫家也有意说三妞,那也得先让桂太太挑完了再说呢……这位卫太太,心急了点吧?”

  “三妞今年才十一,顶上还有一个姐姐呢,现提婚事,也还太早。”王氏就像是从来不知道桂太太几个儿子都到了说亲年纪一样,恬静地笑了。“桂家和杨家,毕竟也是大家了。没有这姐妹嫁兄弟,他们家二少爷不是去江南了?你看桂太太满口小四房七姑娘,是做什么去,不用多提啦。要是二少爷说了小四房七姑娘,三少爷便不会说杨氏女。不过年纪还小……先这么拖个一年半载,也还无妨了。”

  米氏隔着窗户,望了眼亭子中两姐妹,见善桐手执玉管正襟危坐,屏息静气地描红练字,一边善榴垂头做着针线,便不由羡慕道,“我真是没有女儿福分,就连姨娘生了两个也都夭折了。不然,真恨不得有这两个玉娃娃身边做伴,多陪些嫁妆我也甘心。”

  一时又指点王氏,“不过卫家倒确殷实,和牛家走得也近。怎么说那是皇后娘娘,要活得久,将来一个太后跑不掉……就命薄,牛家也败不了。要是卫少爷没那么顽皮,西安城内想着和他们说亲人家要多些,就是现,也并不少……”

  “你总是旁观者清。”王氏就笑了。“可我看那天桂家,话怎么就那样少——”

  米氏脸暗了下来,“虽是姑嫂,可她们看得起你,未必看得起我。唉,还不都一样,到了京城,她们要挖空心思和一品太太们来往,也会照样被看不起!”

  这话简单朴素,倒是将王氏心头一个水泡一针戳破了,她又沉默了半日,才淡淡地道,“会好!时来运转嘛。连权神医都能等到西北,还有什么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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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王氏心急着要动身,第二日就要回去,偏偏牛姑太太说要来,也只好等了牛姑太太一天。顺便就又给桂太太发了辞行小笺,不想桂太太很当真,迅速回信,请善桐明日到桂家,履行一道骑射诺言,才肯放她回去。王氏无奈之下,只得又把行程往后推了两天,米氏倒很高兴,“——正好王时也该从法门寺回来了,索性见一面再走。”

  牛姑太太这一次来,来得很客气,她带了一匹八宝缂丝料子来做登门礼。

  “虽说也不是什么难得物事,但西北市面上也是少见。是今年娘娘刚从宫里赏出来,花式呢又巧,一般缂丝料子,多半都是福寿纹。这样花花草草,据说都是给小公主们、小皇子们做大节下鲜亮衣裳,我们也难得见到。”牛姑太太一脸笑,一边就冲善桐招手,“偏巧我们家又没有女儿,表姑娘呢,也不爱这些花儿草儿,我一拍脑门,正好给大姑娘、三姑娘做几件衣服穿。”

  牛姑太太和桂太太一比,真是被比得无比懂事文雅,就是赔罪,都赔得很体面。

  王氏见善桐有一丝犹豫,便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色过去,善桐也就挪动到了牛姑太太怀里,一边被她揉搓,一边乖巧道,“多谢伯母赏赐。”

  “真会说话!”牛姑太太搂着善桐,简直一脸开怀,又瞥了儿子一眼。“这个小孽障,回家我就放下脸说他了。杨太太您别往心里去,他从小性子野,我要管教,他爹还说,这要上战场男孩子,宁可是调皮些。如今也就是他爹不,才有些没规矩,等他爹回家,知道他外头炫耀武艺,他就有得疼了。”

  王氏略带掂量地瞟了卫麒山一眼——也不好意思打量得太明显,她握着嘴笑了,“不妨事,都是孩子嘛。等到大了,上了战场了,渐渐也就懂事了。现是有劲没处使,这才调皮些。”

  这话是说到牛姑太太心坎里去了,她一拍大腿,“杨太太就是有见识!”

  就笑眯眯地望着卫麒山道,“你要是再淘气,就把你送到你爹旗下,做个大头兵让你上阵杀敌去,看你怕不怕!”

  卫麒山脊背一挺,病恹恹态度顿时一扫而空,那股漫不经心精致,也为跃跃欲试取代,他双目晶亮,朗声道,“娘要是舍得,我明日就走!”

  可牛姑太太又如何舍得?几个长辈都对视一笑,牛姑太太又拉过身边一位小姑娘,向着米氏道,“今日来,还有一件事是想托您。知道您针线好,据说当时福建也是极有名,我这里这个小姑娘呢,平时没事也就爱刺两针,西安城里找遍了,都没有看到好绣娘可以教她。一时半会也请不到什么好,知道您懂行,还想请您福建给物色一两个,我这里先让她谢谢您了。”

  这是个极其清俊优雅小姑娘,今年大约十二三岁,同善桐是一样年纪,只是出脱得极为超卓,瓜子脸上一双大得都有些惊人眼睛黑白分明,眨一眨就是一个故事。漫说长辈们,就是善榴善桐,一望之下都大为倾倒,通了姓名才知道,这是牛姑太太堂弟女儿,因母亲早逝,父亲没有续弦,牛姑太太不忍得她无人教养,特地从老家接身边抚养,闺名唤作琦玉。此时听了堂姑说法,便站起身徐徐一礼,轻声道,“麻烦王太太为琦玉操心。”

  王太太自己没有女儿,一见之下,早忍不住拉起来一阵夸奖。又细细地问了琦玉出身年纪,因查知她父亲并无官职,母亲也非系出名门,心下暗叹了口气,却也爱不释手,笑道,“我真是没福分,没能生个这样女儿呢!”

  又向牛姑太太道,“放心,这件事举手之劳,一定为您办好。如今捎信回去,若是得便,一两个月就有回信。”

  牛姑太太笑着点了点头,自然和王氏等人说话。她像是很疼爱琦玉,见她站着多少有些害羞,便打发她,“和姐妹们一道玩去吧。仔细别给人添麻烦了。”

  善桐忙笑道,“哪里话呢!琦玉姐姐生得这样好看,就是看都看得心旷神怡,又哪里会添麻烦!”

  她就像是完全忘记了前一天低沉,拉起琦玉手,就同善榴一道进了里屋。牛姑太太看了卫麒山一眼,嘴唇动了动,倒不曾说话。王氏和米氏一律微笑,只做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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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善桐心底记恨卫麒山,今日连眼尾都不肯看他。但对牛琦玉,她却没有多少妒忌心思,稍微交谈下来,只觉得对方又文雅,说话又大方得体,又博学得很。琴棋书画,虽不说专精,但似乎书画上极有心得。她这半年来每日里也临字帖,一来练字,二来磨练心志,近正觉得怎么练都没有进益,十分枯燥。才说了几句,就拉着牛琦玉去看自己写字,又请教她,“都说得了神韵,才算是能够出师了,可我一向也练得用心,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不但没有进益,似乎反而越写越差了。”

  牛琦玉先还有些怕羞,如今说到书法,反而容光焕发起来,一点羞涩,也丢到了九霄云外去。她一边徐徐研墨,一边柔声细语地解释给善桐听,“这练字就是这样,讲究一个水磨工夫,又要用心,又不能着急。我走火入魔时候,成日里只想着,这一横要怎么写才好看。反而进益不,后来心思缓下来,只是想着陶冶情操,渐渐倒有些样子了。正好我和你练都是前朝唐六如唐大家字,我看你写得有些样子了,只是转折处还透了着急,你看——”

  一边说,一边挥笔写了一个杨字,果然是柔媚中隐含机锋,以善桐眼光来看,已得唐寅字体几分真传。

  两人说得兴起,善榴倒落单了,她也不意,嘱咐丫鬟们上了茶点,自己打点了针线来埋头绣花。小姑娘们说得热闹了,善桐又大笑起来,拉着牛琦玉手笑道,“琦玉姐,你虽然只大我一岁,字倒是比我写得好多了!我要向你学呢。”

  牛琦玉本来害怕善桐高门嫡女,年少气盛,觉得自己写得不好,暗地里生气。见善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坦荡荡地称赞自己,不禁也大起好感,抿唇一笑,红了脸向善桐透露,“爱写,多练,就写得好些。我不爱绣花,每回都要堂姑过问了,这才拈起针来……”

  “可不是了,我也正是如此!”善桐一拍大腿,觉得投缘了。“有空闲时辰,我是宁愿多看几本书!”

  与牛琦玉又说了几句闲话,牛琦玉与她也熟惯起来。究竟这两个小姑娘身份地位大不一样,彼此间毫无利益冲突,因此交好得也。没有多久,牛琦玉就红了脸,羞怯地打听起了前几天那场冲突始末。“表弟还从来没有气成这样呢,回了家愤愤然,只说你口出不逊。还说,下次要给你颜色瞧瞧。”

  善桐不屑地喷了一口气,“我怕他呀?”

  就连说带比,将桂家那场小风波告诉给牛琦玉知道。

  牛琦玉顿时蹙起眉来,“你可别小看了他,大家都知道他厉害,又有桂家三少爷跟他一道。平时很少有人这样回他嘴……把他性子挑起来,你吃亏呢!”

  善桐已非昔日只知逞勇斗狠吴下阿蒙,想到若是卫麒山一再挑衅,自己多半也难免麻烦,一时间也有些烦恼,并不曾嘴硬,只是伤脑筋道,“唉,这可怎么办,总不成还要我和他赔不是吧?”

  牛琦玉握着嘴想了想,大眼里闪过了一丝狡黠,她伏善桐耳边,轻声道。“他啊,什么都不怕,怕女孩子眼泪了。平时专拣男孩们吓,就是怕惹得女孩子哭起来,偏偏呢,有时候又忍不住,嗐,还是个孩子罢了。我刚到西安时候,他也吓唬我来着呢,我当时倒不怕,可故意哭起来。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个劲给我赔不是呢。下回呀,遇到这样事,你就……”

  善桐一边听一边笑,“没想到你也这样坏!”

  她又叹了口气,“唉,可惜,也不能做得太过分,不然回了家,娘又要数落我了。”

  牛琦玉面上掠过了一丝得几乎难以发觉羡慕,她略顿了顿才道,“说也是,不比堂姑倒是宠我,我怎么欺负麒山,她都笑眯眯不说话……唉,有娘真好……”

  虽说似乎是夸耀牛姑太太对她偏疼,但小姑娘周身,显然就多了一丝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