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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

  二姨娘被送走事,当然没能小五房内再激起任何一点波澜。非但村中没有出现一点闲言碎语,就连十三房这样邻居,也就是隐约听说了一点风声。

  “也该杀杀那一位威风了。”善喜谈起二姨娘,语气里就满是不以为然,“一个姨娘而已,不是奴才那也是奴才,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少了那个事儿精,你们家就安稳得多了,你娘也能少操点心。”

  就是当时多操那一份心,恐怕也是母亲心甘情愿吧。

  善桐就含蓄地微笑起来,就算是对着善喜,她也没有一句多余话,而是扯开了话题。“眼看着夏天都要过了,你这件衣服怎么还没绣好呀?”

  “就是知道我绣得慢,所以这可不是提前大半年就做起了冬衣?”善喜很也就转了话题,和善桐闲话。“再说,家里事情也多,平时得了闲还要和娘一道打算盘做帐。娘本来还要让我去庄子、铺子里走走,不知怎么回事,这几个月也没听提了,要不然,没空做活了。”

  随着年岁长大,以及大伯母回归,善桐如今能够度时村子里散散心,到村边亭子里坐一坐,都是因为老太太纵宠了。善桃就算生活西北这样宽松环境里,也还是坚持了京城闺秀作风,几乎是不出二门。听到善喜能够出门到自己田庄、铺子里巡视,她不禁好一阵羡慕。“还是你好,现麦子刚打下来,再过几天,天气一凉,那秋高气爽,骑着马出去走走,岂不是美事?再说,你们家铺子都西安,能够进城走走也挺不错呀。你还没去过西安吧?”

  “打小到大就没有出过远门。”善喜也憧憬地道,“就是也慌呢,虽说就是一百多里路,但从前爹还生时候,娘也很少出门。我们两个女眷一出门,出了事可不就是抓瞎了?娘也就愁这个。”

  “庄子上不敢说,顶多从我们家借个管家陪着。”善桐随口道,“进了西安你慌什么,肯定住我们那儿啊,难不成还忽然见外了起来?让祖母知道,又要顶你脑门儿了。”

  善喜自小出入小五房,也算是老太太看大闺女,虽然肯定比不上嫡亲孙女,但也颇得老太太喜爱。她人又机灵,时常送些手抄佛经给老太太诵念,有时候半个多月不上门,见了老太太,还要挨她脑崩儿。小姑娘一听就笑了,“谁和你们见外了。就是……”

  她顿了顿,面上掠过一线惆怅,似乎有千言万语口边要诉说出来,可打了个转,却又被咽了回去。“就是咱们家人口少,很多事确也不方便安排。”

  “人口少,可不就指望你生几个来开枝散叶?”善桐心底不禁也有些感慨:几年过去,小伙伴们大了,也都有了各自心事了。很多时候也不是不想倾述,只是或者有些心事还是停留心底为安全。

  她就笑嘻嘻地逗了善喜一句,“亲事说定了没有?十里八乡老少爷们,怕是都等着登你们家门呢!你可要仔细留神,擦亮了眼睛来挑啦。”

  善喜眼波流转,正欲说话时,又侧耳听了听院落外头动静,过了一会才道,“唉,我娘说,我年纪还小,并不着急……”

  善桐耳朵倒没她那么灵敏,细听了一番,才隐约听到了两个妇人对话声音,她噢了一声。“我四婶又来了,这几个月她倒是经常过来陪你娘说话。”

  两个小姑娘又闲话了一番家常,善桐便要回家用饭了,善喜也跳下床道,“嘿嘿,给伯祖母请个安去,免得她又抱怨我懒。”便和善桐一道手牵着手,两人一起出了院子,进了小五房堂屋,老太太和善喜闲话了几句,忽然屋外来人道,“他伯母,你们家四孙子还没回来?我们中午驿站打尖时候还和他遇见了,要不是咱们东西多,还能和他一道进村。”

  说了几句话,又放下了一个麻袋,笑道,“这是田里打上来麦子,您尝尝甜不甜,要甜我们这还有呢,管来拿。”

  这一年半年以来,小五房天天都有人送这送那,众人都已经惯了。老太太见来人家境一般,忙道,“大侄子有心了!”

  便吩咐张姑姑,“上回从西安买那一蒲包口蘑……”

  就和那人你来我往地客气了起来,来人磨蹭了半日,才道出来意:家里有喜事,一时凑不开手,是来借钱。

  长辈们这边说话,那边善桐心思却早就飘远了。她和善喜打了半天眼色,有了个话缝,便双双告辞溜出了屋子,自己小院子里急得团团乱转。“中午都打尖儿了,眼下怎么还没到家,他要是骑马,半下午就能到了不是?”

  善喜就看着善桐笑,“都到了这附近了,还能丢了?你就安心等着吧,今晚是必定到家!”

  话虽如此,可善桐却还是坐立不安,又是兴奋又是期待,又怀了一丝隐隐担心,和一点不该有又难免会有期待:要是哥哥病情遇到转机,要是针灸居然奏效,哥哥真可以痊愈……

  她虽然不能出门,但却不断打发六丑、六州两个丫鬟到村口去打探消息,到了晚饭时分,老太太那边送了客也问起了榆哥下落,连王氏等人都到祖屋来请安了,六丑才急匆匆跑回来,喘着气笑道,“老太太、太太、姑娘,四少爷进村口啦!”

  不要说王氏,就连二老爷都站起身来,善桐是坐立不安,虽然极力拿捏着稳重,却还是禁不住一脸恳求地望向了祖母。大太太看眼里,不禁就道,“三姑娘,仔细举止。把喜悦露面上,可不是大家闺秀所为。”

  善桐也实是怕了这个大伯母了,她一缩脖子,讪讪然地坐正了身子,王氏看了大太太一眼,便起身笑道,“我这个当娘可实是忍不住啦,说来也有一年多没见到榆哥了……”

  老太太便抬了抬手,“去吧,几步路事,想接就接进来呗。”

  王氏面上顿时一喜,她转过身迫不及待地走了几步,才回头盯了二老爷一眼,二老爷咳嗽了一声,这才俨然地站起身来,犹自低声道,“这个小畜生,也不知道先打发底下人回来报个消息,现倒好了,晚饭怎么安排?”

  话虽如此,脚下却也走得不慢,同王氏一道并肩出了屋子,转眼就看不见了。屋内二房这几兄妹,人人脸上也都露了笑:榆哥虽然迟钝些,但生得好看,为人又温厚敦实,兄弟姐妹间感情从来都是不错。

  没有多久,王氏就搂着个高个儿少年进了屋子——这少年虽然面上还沾了一路风霜,打扮得也朴素老实,身上穿居然是一件蓝布大衫,肤色是要比从前糙黑了不少。但个子高挑、眉清目秀,重要是有一股勃勃生气笼罩周身,哪管他似乎心情不大喜悦,但振奋活跃气息,依然几乎扑人而来:虽然长相没有变化,可一望即知气质变化极大。这小伙子年纪虽轻,但阅历定然已经十分丰富,用通俗话说,那就是这小伙子虽然年纪轻,但可不是一般娇养家温室子弟……这孩子,靠谱。

  “祖母。”果然,从前见到祖母,就像是见到吃人野兽一样畏畏缩缩榆哥,如今却是大大方方地,王氏满面笑容,和一屋子人或深或浅笑意中,他先朗声给老太太问过了安,又跪□磕过了头,才站起身来道,“这就是大伯母了吧?”

  大太太眼中飞地滑过了一丝讶异,她安坐不动,受了榆哥礼,才笑道,“是个大小伙子了!看着很干练嘛!”

  就算两妯娌之间一向是不远不近,这句话还是夸到了王氏心坎中,她一下笑逐颜开,就打开了话匣子,“跟着神医塞北漠南折腾,也不是没有好处,才一年多工夫,长了这么高!看着也老成多了,像个大人了!”

  还有重要一点,她没往外说:榆哥已经问了半圈人好了,口齿清楚,声调虽然还有些缓慢,但却一点都没有结巴……

  老太太城府这样深沉老人家,也不禁带上了微微笑意,她细致而喜悦地观察着榆哥一举一动,手中烟袋熄了火都没有留意,干抽了几口这才发觉,索性就搁下烟袋锅子,叫榆哥坐到自己身边。“这一次回来怎么这样突然,事先也没捎信。要不是同村人遇见,都不知道你要回来!”

  “噢。”榆哥挠了挠后脑勺,到底还是带出了一分残存天真,“神医要回京城去,我们一路马,到天水他后给我扎了一针,便分了手。天水那一带家里也没什么亲戚,要找人送信,恐怕信走得还没我们,这就索性一路自己回来了。”

  这么长一串话,说得也是明白清楚……

  善桐轻轻咳嗽了一声,踱到母亲身边,往她手里塞了一条帕子,王氏这才知道去拭眼眶。二老爷看了看善桐,两父女也都颇为欣慰——看来一家人分手之后,榆哥病情又有进展,结巴终于得到根治。

  就是善樱、善梧这两个仅存小辈,面上也都情不自禁,笑容满面。梧哥笑里有许多东西,有他藏住了,有却没有藏住,所幸全家人注意到他也没有多少,还是善桐一眼看见,这才轻轻地扯了扯哥哥衣袖。

  当晚自然是小开宴席,一家人聚一起吃了一顿洗尘宴,席间榆哥又细说了许多跟着权仲白四处游走见闻。众人也都听得入神:盖因当时西域和中原隔绝已久,权仲白之前只是前线几个市镇游走,其实大家也都还熟悉那片地区,可之后说地点,就是老太太都只是听说了。什么蒲昌海、孔雀河,什么楼兰古道、青海戈壁……善榆其实跟随权仲白也没有太久时间,却走了这许多地方,可见权仲白行程是有多紧凑了。虽说各种险阻,他多半只是一语带过,但王氏也听得心惊肉跳,面色数变。倒是老太太很高兴,“好,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咱们榆哥走了这么多路,可说是家里学问高一个了。就是这学问做不是一般人学问,是脚下学问!”

  大太太关心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今年乡试是赶不上了,明年童生试可千万不能错过了,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再动弹,休息几天,就该进宗学去读书啦!”

  她又略带询问地看了老太太一眼,“是不是家里也请一个老师回来坐馆……”

  毕竟是长媳,虽然也有许多不如人意地方,可长媳风范也是摆那里,老太太满意地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先看着王氏,见王氏会意地点了点头,才含糊道,“小地方人才少,好先生也都各族族学、宗学里,不大好请……他肯定是要跟着爹娘去西安,到了当地,让你小叔子、弟妹自己安排吧。”

  善桐紧接着说了几句闲话,便把话题岔开。她倒是额外看了大伯母一眼,见大伯母也不以为意,心下也自嘲一笑:要能看得出不妥来,大伯母也就不是活规范了……

  虽然已经被母亲训练出了敏锐观察力,和遇事多想三分深沉,但善桐还是将这点心事推到了一边,吃完晚饭,便和祖母打了个招呼,又一路粘着榆哥回了二房小院子。自然早有人备下了清水衣,榆哥梳洗过后,重又出来和大家见过时,二老爷和王氏已经盘问着他随身带着那个小厮儿,盘问了有半日了。

  见榆哥梳洗过后,加容光焕发,竟大有气宇轩昂意思,原本那畏畏缩缩怯懦之感,竟是荡然无存。王氏眼眶一下又红透了,她什么都顾不得了,禁不住就站起身来,一把将榆哥搂进怀里,哽咽着道,“天可怜见,天可怜见!娘真是恨不得要给权神医立个生祠才好呢!”

  榆哥倒被她闹得有几分尴尬,他虽未挣脱母亲怀抱,却也红了脸,嗫嚅道,“娘——”

  一家人都欢笑了起来,善樱又缠着榆哥说了好些路途见闻,二老爷才咳嗽了一声,威严地道,“这一番路上花了多少钱,心里有数没有?可曾随手乱花,或是过分俭省?都交待来我听听。”

  大家长开口,一家人顿时也就都不说话了,王氏面上显然有些不以为然,但当着孩子们面,也不曾落丈夫面子。倒是榆哥不以为意,掰着手指头就道,“从和爹何家山分手那天起,身上带一千多两银票,如今还剩了一半。其中零星打赏……”

  竟是一笔笔跟二老爷交待了起来,二老爷听得也很入神,倒是王氏,似听非听,只是一脸喜悦地望着儿子口若悬河样子,一心满意,那是再别说了。

  好容易等榆哥说完了,二老爷闭着眼想了想,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王氏便又迫不及待地问。“怎、怎么样,现还是一读书就犯恶心吗——”

  就算已经被榆哥回归喜悦给冲刷得飘飘然了,这一问中,依然不禁带了上了少许颤音。

  榆哥犹豫了一下,而只是这一犹豫,便令得王氏面色惨变,她却依然不曾移动,只是固执地盯着榆哥,见榆哥低头望向自己脚面,眼圈一下便又红了。就是善梧、善樱等小辈,也都有落寞之色,倒是二老爷泰然自若,起身道,“读不读书,什么要紧。你跟我到书房来,我有话问你。”

  一边说,一边就带着不断回顾榆哥,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