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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脸

  到底年纪小,善桐这一场病虽然来势汹汹,但一旦心病去了,自然也就慢慢地一天比一天见好。王氏村里没住几天,待得二老爷信送回了村子,便带着榆哥先回了西安,“也该开始给榆哥相看人家了!”

  粗粗一算,今年除了已经定下婚事善桃要赶着成亲之外,还有善檀几兄弟其实也都到了可以说亲年纪,因善檀是小五房宗子,父亲怎么说也是三、四品大员,官声又一向都好,虽然还只是举人功名,但也有好些西北大家族写信过来,有说亲意思了。大太太也要或是托人相看,或是自己亲自见一面再说,又兼要为善桃备嫁,老太太也发话:亲事就西安城里办方便。因此才出了正月,本来热热闹闹小五房一下又冷清了下来,男丁们走得是一个都不剩,倒是善榴带着诸燕生留了下来,村子里就近照顾妹妹。

  有了回信,亲事底定,母亲那边听姐姐意思,虽然也是伤心难过气得不轻,但至少是发了话不会再闹了,家中诸事也就办得有条不紊。善榴每天来看妹妹,不是说,“又给你送了东西”,就是说,“媒人已经上门请期,想着等檀哥兄弟们都上京赶考了,婚事就办得不热闹,索性把你和桃娘前后脚出嫁,就定了六月婚期,可赶得急了点,你要还不些好起来,看你陪嫁怎么预备!”

  见妹妹每每若有所思,她心底也不是没有叹息:真是大姑娘了,再不能被自己随意糊弄过去,只听这婚期安排得这样着急,怕是就已经猜出了端倪……

  当着善桐面,她肯定是不会透露出王氏冷淡态度,甚至连王氏那句话,因为怕刺激到妹妹,都没有细说,只是含含糊糊地嘱咐善桐,“娘气得不得了,见了你难免冷淡,你也不要勉强和她凑近乎,不然两个人闹拧了,还不好下台。”

  私底下免不得也和丈夫抱怨两句,“娘也实是老了老了,反而老糊涂起来,那天桂家请媒人上门,她就能把人撂那儿!要不是大伯母城里,人还没过门呢,亲家那儿就要落下不是了。你说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回去。”

  又和诸燕生商量,“少不得你委屈点儿,独自先回甘肃去了,不然公务那头你撂下了一个多月,虽然大家看公公面子上不和你计较,但我们自己也要知道分寸……”

  诸燕生点了点头,又同妻子谋划了半日,过几天善榴去给老太太请安时便道。“燕生反正也是要回兰州去,我让他取道天水走,亲眼看看十八房境况,再遣个小厮星夜送信回来……”

  又从怀里掏出了两千两银票送到老太太手上,“知道家里近手头也紧,才给舅舅家送了四万两过去……我和燕生虽说是自己当家做主,但家里产业还是向江南奉帐,上头又还有祖父母,实也没有多少结余。本待再多拿些出来——”

  越是到了这种时候,兄弟姐妹间真情就越发显得可贵了,老人家本来还捧着账本发愁呢,倒是被善榴闹得有点动了情绪。“好孩子,从前看你不好,是祖母没有眼光,你是要比你娘强得多了!”

  回想起没出嫁之前种种事情,善榴也不禁有几分感慨,她正要把银票送到老人家手上呢,没想到老太太手一缩,又道。“可你这媳妇才过门几年,现被你妹妹绊住脚不能回去侍奉两老,恐怕家里人口中不说,心里也有意见吧?这一下又拿出两千两来,姑爷跟前可好做人不好?你不要光顾着心疼你妹妹,含沁这孩子我心里清楚,他那个粮号一年就是多少出息,不贪这点陪嫁!家里没长上没兄弟,也有没长上没兄弟好,善桐陪多陪少,那也没人和她去比——”

  毕竟是祖母,一样是偏心,母亲这心是真偏到胳肢窝底下了,老太太对住自己,还晓得讲两句贴心话……善榴心中一暖,忙道,“燕生虽说也很少和您们见面,但心里是一直惦记着三妞妞好。这门亲事能成,还不是多亏了三妞妞从中穿针引线为之斡旋……”

  一时间也不禁感慨,“那么小小孩子,就那样有主意,也难怪——”

  祖孙俩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都跳过了这个话题,善榴又道,“再说,家里事一向都是我做主,燕生他从来不管。这一次倒是管了,我说补贴一千两吧,是他主动要多补贴些。——不过这件事,您也别告诉妹妹了,悄悄地贴补进去我看就很好……”

  善榴因为是长孙女,并且当时小五房喜事办得不频密,官中给陪嫁多不说,二房自己陪嫁也不少。善桃陪嫁官中就出得少了,可好有老太太私房里分出来那几千两,也能置办出一份体体面面嫁妆。唯独善桐嫁妆,就只有官中这些份额,老太太自己手头私房也就剩个棺材本了,那是留着办丧事,这份钱给了善桐,她是要落下一辈子埋怨。二房那边,王氏又不闻不问,还真就当没有善桐这个闺女了,六月婚期,眼下都二月头了,她也没想着帮忙置办嫁妆,指望她出钱添妆,恐怕希望渺茫。这时候善榴给陪嫁,就显出做姐姐体贴来了:连妹妹都不叫她知道,唯恐知道了母亲薄情又要伤心,这样悄悄地置办出来,全了妹妹脸面,贴了妹妹心情,还落不着姐姐一句好,不是亲姐姐,舍得这样为妹妹着想?

  老太太不免又是一番感慨,家里这连番风波,似乎也使得老人家多添了几分憔悴,她态度要比从前柔软多了,握住善榴手都舍不得放,又彼此感慨了一番,才看似不经意地问善榴。“含沁上次过来,为了避嫌也没往家里走动……可我看姑爷那晚没回家里,是和他一道去宝鸡了吧?”

  真是什么事都没瞒得过这个不动声色老人家!

  善榴才一怔,就想起了外九房海和叔——她一下明白过来了,便不好意思地道。“我知道我们小辈这胡闹,您是看不上眼……是我们两个离乡多年,上次见到含沁时候他还小呢!这一回来怎么就闹出了这么大动静。这没相一相他人品,我是不放心把妹妹交到他手上。这男女有别呢,我外九房见了他一面,限于场合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觉得行动倒是挺乖觉。和姑爷一商量,就打发他们俩喝一盅去——这酒桌上是见人品不是?让您见笑了!”

  没想到老太太是一点都没有责怪她不知分寸意思,反而握住善榴手,现出了几分急切,“那你们看着他——这个人如何呢!”

  “听姑爷说起来,倒是很喜欢他!”善榴忙说,“就说这小伙子虽然面上油了一点,但私底下掏心掏肺地说起话来,什么事都有主意,看着也确是个老道人……应该是委屈不了三妞。”

  见老人家显然松了一口气,善榴心也提起来了:虽然母亲坚决不肯,但父亲和祖母都持赞同态度——这父亲也就罢了,祖母可是个有主意老人家,自己也就觉得含沁自然是可靠了,至少,是得到了祖母首肯。可看祖母态度,居然也透了吃不准……

  “嘿嘿。”老人家见孙女儿投来了疑问眼神,也不禁微微露出苦笑,“这孩子,看不透啊!连我都有些吃不准,他究竟是忠是奸。一个人能厉害成这样,也算是胎里带来根了,他也实是能折腾……罢了,这条路就是你妹妹自己选,头破血流她也要走,做家里人还能说什么?只盼着她生了双慧眼,看得比我们都准,不至于所托非人吧!”

  人生就是这样,任何一种选择,只要事关终生,什么时候都是一场豪赌。善榴出嫁多年,已经见识过不少风雨世事,已经觉得妹妹非常幸运。她点了点头,便也不提此事,只是和祖母商量。“反正是六月成亲,我就厚着脸皮多住几个月了,把妹妹送出门了再走。我看,指望娘置办嫁妆,那是……大伯母又忙不过来,您要是觉得我办事还牢靠,就把这事儿交给我了,也免得您还费心——”

  老人家其实也就是等着孙女儿这一句话,当下又和善榴商量了几句细节,两人又携手去偏厢看善桐,善桐本来昏睡了十多天,脸都瘦干了,现一点点养回了精气神儿,却依旧赶不上从前那青春洋溢样子,闲着没事就炕上昏睡,等两个长辈进来了,才直起身子,笑着和祖母、大姐说了几句话。得知大姐不日要到西安给自己置办嫁妆,她神色分明一怔,便又露出苦笑:很多事就是这样,不需要只言片语,只看安排,聪明人也就能把内情给猜得□不离十了。

  事已至此,善榴安抚了善桐几句,私底下也就劝她,“按娘性子,起码要一年两年才能消气,你别和她较劲斗气,出嫁了就是天南海北,你肯定是跟着含沁走……你就多想想含沁,别想家里事儿了!万事有我呢!”

  见妹妹听到自己提起含沁,不禁展颜一笑,本来略显干枯眸子顿时盈起了丝丝水汽,叫整张脸一下就生动妩媚起来。善榴想到自己出嫁前那段辰光,也实是感慨万千,摸着妹妹额发,不禁又低声道,“你心里只别忘了这一刻就行了,咱们姐妹有幸,都嫁到了中意人家,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到夫家和姑爷有了什么争执,你想想这一刻,也要把日子给往好了过。”

  又和妹妹说了好些诸家内事,善桐也给姐姐出了几个主意,一时疲倦起来,便靠姐姐肩上睡了过去,善榴抚着她长长辫子,望着她苍白侧脸,咬着牙想了想,又从随身带细软里数出了五百两碎银票,第二日一大早,便由家人套车送去了西安巡抚府。

  她这一次过来是要给善桐置办嫁妆,少不得要和大太太商量着一道采买才划算,王氏只是不管不问,因为榆哥就善榴到第二天感了风寒,她也无心出门,亲身到榆哥院子里照看儿子。善榴倒也免去敷衍母亲苦差事,和大太太一道见了好些长辈,二老爷又拨空出来,叫善榴到书房去,私底下塞给她二千两。“你祖母给我带了信,你也真是胡闹,出嫁了,又管着家里钱,就不能再这样补贴娘家。五百两就算你给你妹妹添妆了,剩下一千五百两你拿回去。”

  又不禁自己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么多年做官,现手里也就只有这点活钱。还想着为你妹妹多陪一点儿,看来她是没你这个福分了。——你听你爹话,姑爷面上不计较,心里有数,帮一点是帮,帮多了那就是扶了。我们家还没到这份上,要你这个出嫁女儿来扶!嫁妆开销账目你要拿给我看,不许私底下补贴你妹妹!”

  这话里字字句句,也不知道有意无意村都是王氏,善榴这个做女儿可不是两头为难?只好轻轻地叹了口气,并不往下追问,回头自己想了想,依旧只是把次回拿出五百两收了回去,余下银票贴身藏好,预备等善桐出嫁前为她压箱。

  如此忙了十数日,已经是找好工匠,开始打家具了。她毕竟还是诸家宗妇,诸家西安城三亲六戚也要度时应酬一番,偏巧肖太太又巧立名目,下帖子请诸位贵太太吃酒,杨家女眷们自然都要给她这个面子。善榴和大太太那是一身是事,也不得不盛装出席,一家人管私底下几乎并不说话,到了面上也还是言笑晏晏。王氏才从儿子院子里出来,也是两眼一抹黑,全不知道肖太太怎么又生出事来宴客。大家一路走一路说,看到卫太太来了,她就忙招手过来,大家互相打了招呼——大太太和卫太太虽然是亲家,但倒是王氏和卫太太熟,就压低了声音和卫太太打听,“怎么回事,忽然又要请客,这回还连喜事都没提,份子钱都免了……”

  卫太太倒很有几分尴尬,看了看杨家人,便轻声说。“她是心里高兴呢,说是请大家,还不如说就专为了请桂太太——您还没听说?桂家和您们小四房说那门亲事,本来不都要成了?城里是风声都传出来了……可又黄了!说是总督府嫁到平国公府那个闺女命薄,才生了对大胖儿子没有几天,月子里就没了。京城人老例子,姐姐去了,妹妹过去续弦也是常有事。这不就把亲事给搅黄了?说是等世子爷出了丧就定亲,是过门带孩子去……桂家这一次,可实是落了脸子啦……”

  这话出来,杨家几位女眷都是面面相觑,善榴心底一下就放松下来:那位七姑娘就是再好,也是庶女出身,和善桐之间相处起来,肯定是疙疙瘩瘩。现这门亲事没成,也算是好事了,至少善桐过门后能放松一些,地位不至于立刻就尴尬起来。

  王氏面上不动声色,和卫太太又敷衍了几句,那边一声桂太太来了,众位女眷全都唿地转过头去。善榴却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面上有些忧色,她心中一动,便扯了扯母亲袖子做询问状。王氏一时不察,顺口就低声道。“按她那个性子,说个一品总督家上太太名下女儿回来,没准对桂含沁媳妇还好些,现……”

  话才出口,便觉出了失言,她瞪了女儿一眼,猛地闭上了嘴,又回过头去,同众人一道,望向了桂太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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