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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招

  善桐倒是猜得不错,这一回兴许是因为桂元帅没府里,几个少爷也都各有事忙,桂太太对她态度就要冷淡得多了,把她晾大堂里小半个时辰,都没有人出来搭理她,身边两个老妈妈伺候茶水,倒是一板一眼,一双眼炯炯有神地望着善桐,似乎就等着她出一点错,便要私底下说嘴去——“巡抚府闺女,也就是这个教养了。”

  当然,只是这点程度冷落,那还是不能将善桐激出情绪来。当年伺候祖母身边陪她招待客人时候,老人家们长篇大套地唠嗑,她一边伺候茶水烟锅,虽不说正襟危坐,却也不能随意偎祖母怀里。早就惯了长时间枯坐,虽然桂太太久久没有动静,但她也是自得其乐,心中计算着含沁昨晚和她算一笔帐:家里四五万两银子,再往外凑一笔,等到今年入冬时候,足以凑成六万两,就能从老西儿手里再匀一份股出来,城里就又有一户粮号姓了桂。这么说来,单单是这些股份分红,一年也就又有近七万两银子了,不到两年,手里就又有了活钱,这利滚利、钱生钱,日子过得确舒坦……就是不知道含沁是怎么筹措,今年入冬也就是两三个月了,他竟有法子生出两万两银子来。

  因为含沁现有了差事,应酬也多,有时候晚上就不能回家吃饭了,善桐要等他回了家才和他说一小会话。昨晚商议了这些,已经到了深夜。即使含沁年纪轻精神好,也累得一个接一个打呵欠。她心疼相公,就没有多问就中细节。这时候心底咂摸起来,倒是越想越不对劲:两三个月,钱生出那么多钱,他别是去借印子钱吧?

  这念头就这么一闪,善桐不禁就上了心了:借印子钱那不至于,但放印子钱呢?

  有桂家老九房这么一株大树边上,桂太太待他是面甜心苦不错,可别人不知道啊。当时就是宗房那样人家,也免不得私底下淘空了粮库去做生意放债呢。不过利息倒是不高,也不是利滚利印子钱。可见近水楼台、借势生钱,也是人间常态。他要是出去放印子钱,别不说,钱进了大庄家手,按月就是二分利,以他身份,大庄家是肯定不会欠他。四万两拿出去,两三个月可不就是一两万利息了……

  她一下紧皱起眉头,又觉得含沁和自己谈到这事时候含含糊糊语焉不详,颇有可疑地方。再想到他多年前问自己,“要是我做了什么不光彩事……”虽说如今想来,这不光彩事,多半是指他利用礼教大防,阻止自己和桂含春见面,却多次仗着亲戚身份过来探她这么一回事。但以含沁作风,未必是避印子钱如蛇蝎——

  有了这桩心事,她倒巴不得桂太太少来烦她,自己就枯坐一天回去,好歹也全了礼,下回桂太太来叫,自己也多了个借口推托不来。前厅正襟危坐,等了一个时辰有余,也没有露出不耐来。结果没等来桂太太,倒是等来了慕容氏。

  夹桂太太和善桐之间,这个大少奶奶显然也有几分不好做人,她歉意地用眼神向善桐打了个招呼,才笑道,“刚才和婆婆里屋看《各地仕宦录》,给二弟、三弟挑媳妇呢,这可不就耽搁了?让你好等!”

  显然当着两个桂太太心腹妈妈面,慕容氏就是有话也不能直说,她瞥了那两个跟班一眼,又道,“今天公公和少爷们都出去了,一会儿掌柜们又都要进来算账,婆婆说,听说你家时候就常帮着老人家点账,请你过来帮着打算盘呢!”

  这就是摆明了要折辱善桐了:打算盘这是账房先生活计,桂太太就是再缺人手也不会缺了这个。桂太太这是要告诉她,就算含沁分房出去了,只要还是桂家一份子,还要借桂家势,那她就得受桂太太拿捏。

  当然,至于桂太太为什么要拿捏她,这个也不必问了——慕容氏这句话倒是说得不错,谁让她触了桂太太霉头,惹得她心思不顺呢?这还是她已经分房出去,要换作是正经媳妇,桂太太连理由都不要找,眉头一立善桐就要跪下来请罪。要不然说“多年媳妇熬成婆”,就是这隔房嫡母婆婆,只要沾了婆婆边,要给善桐一点气受,那都是妥妥儿,不带半点为难。

  “哎呀。”善桐也早有准备,自然不会和慕容氏生气,她捂着嘴一笑,才略带羞赧地道,“给二哥挑媳妇是正经事,我等等也没什么。就是这让我打算盘,可就有点……大堂嫂不知道,我这个人糊涂得很,打算盘是十打九错,恐怕是只能帮个倒忙呢。”

  虽说以她身份,是只能承受桂太太出招,但什么事都受着,也只会养成桂太太脾性,这受招也分受得绵里藏针软中带硬,总要叫桂太太知道她厉害才好。善桐是早就拿定了主意:你都舍得拿含沁入仕事来交换我过来受你拿捏,那我就来,可别想我就真是个任人揉搓受气包了,我打不倒你,那也得给你添点不舒服,玫瑰花儿没刺不香,您要来采那您也就受着点疼吧。

  慕容氏显然是没有料到善桐还会推却桂太太差使,甚至于对桂太太给予下马威,也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受了。她又是诧异又是钦佩地看了善桐一眼,稍微一咬唇,就笑道,“哎呀,这可怎么办,那我回去问问婆婆!”

  便又回去充当传声筒角色去了:这个桂太太也是真绝,家里男丁一不,连面子工夫都懒得做了,干脆就不见善桐,也省彼此做作。

  善桐便也就坐回去,一边笑着打量着身边侍立着,堂内穿梭着大小丫鬟,却是看过就算了。这些人肯定都是桂太太心腹,就是和她们搞好了关系,那也是一点都不顶用,一个宗妇、一个隔房少奶奶,谁都知道该站哪边……指望她们说点好话,那就没谱了。按桂太太那个刚愎自用性子,不等她自己消气,恐怕她还是得要接着她怒火。

  就不知道这给桂二哥说亲事,是桂太太托词,还是真有其事了,说起来按桂太太作风,眼下肯定是要铆足了劲儿给含春说一门上天亲事,这才能平了他性子。可现满朝能胜过小四房七姑娘人家,那也真没有多少了。一个平国公许家,那和桂家是多少有些面和心不和,位高权重将门之间,也不适合联姻搞串联,否则难免遭到君王猜忌,再说,人家这才抢了桂家媳妇……

  还有良国公权家也当红不错,可唯独一个嫡出姑娘,那已经说进杨家小五房去了。曾经红极一时达家,现是烟消云散、苟延残喘,要靠着权家大腿过活。牛家虽是侯爵,倒也当红,但宗房嫡出姑娘现宫中为妃呢,往下那就是琦玉这样条件虽好,可家世却并不显赫人家了,料着桂太太也是看不上。要不然那就是火烧富贵首辅焦阁老焦家,可焦家富贵——用句俏皮话来说,那是“糊味儿都熏天了”,正儿八经泼天富贵,桂家虽然也不是什么二等人家,但却未必能入焦家法眼。除此之外,不论是福建郑家也好,浙江石家也罢,又或者是定国侯孙家、安国侯毛家等等,总也有这样、那样不合适地方,再说桂含春又是次子,不要说胜过小四房七姑娘了,就是找一个各方面稳胜善桐一筹其实也都不容易。偏偏桂太太心气又高——只怕桂二哥亲事,那是有得蹉跎了。

  善桐又候了一会,慕容氏便气鼓鼓地出来了,她看着比善桐还不高兴,一边说话,一边往后堂送白眼儿,倒是看得善桐心惊胆战,恨不得倒过来劝她消消气。“嗐!娘说,这要是你不会算账,正好厨房里管事妈妈今天犯病,没能过来当值,就烦你居中调度,给府里掌柜们放了饭,也就算是了对长辈孝心啦。”

  到底是西北地方,虽然这心计阴微起来也是阴微,可桂太太到末了还是没脱西北粗犷,这使唤人都使唤得明目张胆:你不喜欢算账,那就去看着别人做饭吧。反正我是总有办法来折腾你,要是不想众掌柜跟前出丑,或者是落得个和长辈顶嘴名声,让桂太太有了话柄——那就乖乖地去厨房做下人事好啦。

  善桐忍不住噗嗤一笑,她站起身来,拉着慕容氏手亲亲热热地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呢,大嫂放心,这个厨房里事,我虽然也不熟悉,可看着现学也耽误不了多久。那您进去陪着婶婶吧,眼看天色不早了,要是饿了,就先垫巴几块点心!”

  慕容氏眨巴着大眼睛,似乎若有所悟,她放宽了脸色,哎了一声,便回过身进了里屋。善桐自己带了两个贴身监视老妈妈,顶着秋日里一路骄阳进了大厨房,果然见得一群婆子三三俩俩地说话,眼看着再一两个时辰就是午饭时分了,却仍旧都不动手做饭。案板上葱还是葱蒜还是蒜,就连根子上土都还是鲜鲜,没动过一点儿。善桐心里倒有数了:桂太太恐怕这也是预备了两个后招,账本那还是虚晃一手,真正重头戏,还厨房了。

  她笑眯眯地门边站了,那边两个老妈妈自然上前道,“见到十八房侄少奶奶来了,还不行礼?”

  那几个婆子便都参差不齐地道,“见过侄少奶奶。”

  却是个个惫懒,还有一人笑道,“侄少奶奶,我同侄少爷生母当年还是姐妹相称……”

  却是个又老又肥中年婆子,虽然装束还停当,但一脸无赖之色,见善桐循声望去,她面上闪过了一丝狡黠,似乎正不慌不忙,等着善桐下文呢。

  善桐瞄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身边两个老妈妈,她微微一笑,和颜悦色地道,“噢,原来这样。”

  便又冲着两个老妈妈说,“我从前也没有管过家,不知道规矩,您显见得是府里老人了,不如给我说说这家里规矩?”

  一边说,一边寻了条圆凳也就坐下来了,含着笑托起了下巴,笑眯眯地等着“老人家”下文。这两个老嬷嬷对视了一眼,都道,“俺们也是夫人跟前听用,平时不大到厨房里来,这厨房怎么管,还真不清楚!”

  善桐也不着急,又冲厨房内众婆子道,“婶婶身边妈妈们不清楚,你们肯定是清楚,一个个说给我听,这厨房里是怎么行事。”

  见众人面面相觑,她自然是不着急了,含笑随手指了一个来,道,“你说。”

  凡是做下人,只有敢阳奉阴违,命令这么明确,如何胆敢不听?那婆子便战战兢兢地说了起来,从早上起来烧水开始,说到晚上做饭,将将说了有一刻钟才算是说完。她说完了,善桐嗯了一声,又笑着指了另一个人,“你也说一遍,免得她记不清楚,漏了什么,大家做事不到位,到婶婶跟前,反倒成了我不是了。”

  眼看着已经是到午饭时分了,这锅冷灶冷,耽误了桂太太吃饭不要紧,府里等着算账掌柜还有十多个呢!众人面上都沁出汗来,见善桐笑眯眯地不骄不躁,还是先那嘴巴坏肥婆子上来说,“少奶奶,这眼看着就要放饭了,咱们还什么都没做,耽误了饭时,太太不高兴呢!”

  “你这话就说错了。”善桐打断了她,一本正经地道。“要是就这样按部就班地做饭,婶婶要我过来看着做什么,我身边两个妈妈难道就看不得了?必定是有什么事是唯独只有我能做。你们都别闹了,正经地都说几句,我也好理出个头绪来,慢慢想呢。”

  这些下人们本来也许立心要为桂太太为难善桐,如今被善桐反而摆了一道,都有些冷汗淋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不敢再说什么了:人家摆明车马,是看穿了当家太太心思。这主人斗法,做下人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本来还想着为主人拿捏这位媳妇,没想到媳妇光棍:宁可大家都饿着,她也要反拿捏长辈一招。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媳妇连太太都不怕了,难道还怕她们?

  便一个接一个地上来,又又平整地将每日里厨房程序说了一遍,善桐还故意沉吟了半日,才笑道,“倒也无懈可击了。那就按部就班只管做去吧。”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镶金怀表看了一眼,又道,“哎呀,都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掌柜们算是半个客人,耽误了他们用饭可不好。先做了席面,给他们用去。”

  至于桂太太么,那自然就只有主人靠后了。这些下人们彼此又交换了几个眼色,都有些毛毛。便有人上来殷勤请问,“给您先下碗面挡挡肚子?”

  善桐要是会被这一招骗倒,那就不是善桐了,她义正言辞。“长辈还饿着呢,都是因为我管家粗疏……怎么好意思先吃呢!”

  又让身边两个老嬷嬷,“你们年纪大了,倒是可以先吃!”

  这两个老嬷嬷如何敢当?婆子们只好彼此使了眼色,地做了一桌饭出来,先抬出去给掌柜们放了——因善桐就边上看着,做不得手脚——再为桂太太、慕容氏手炒了几个小菜,善桐命人提着食盒,亲自跟一边送到了里屋,又作出一脸自责,对桂太太请罪,“家里这都是下人活计,就是有了谁一时不到,也有人能够补上。我从没进过厨房,第一次管事,也拿捏不了这时间紧慢……倒是耽误事了,婶婶可别往心里去!”

  这摆明是笑话桂家人口少,缺了个管事妈妈就要亲戚来顶。桂太太气得脸都撂下来了,才要说话时,那边又有人来道,“太太,娘家舅太太打发人来请安。”

  她只好愤然白了善桐一眼,连慕容氏也不带,就起身出了屋子。善桐看看慕容氏,慕容氏也看看善桐,两个人眼里都有些笑意,慕容氏要说话,又被善桐以眼色止住,她便一把拉起善桐,亲热地道。“走!上我院子里坐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