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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闯祸

  嫁出去女儿泼出去水,就算娘家这里还有好些琐事,甚至连长辈们都没能为善桐商量出对策来,桂家深夜送了这么一个口信,也没说为是什么事,善桐顿时就忙了起来,着急上火地收拾了包袱,善柏、善桂伴她骑马,又带了几个小厮扈从,连桂家派来接人几个亲卫一道,一行人星夜上路。因天黑路少,这一行人又是人强马健,一路自然平平顺顺,待到天明时,正好赶上第一批进城,善桐赶着洗漱过了,换了一身衣服,便去给桂太太请安。

  桂元帅两口子显然也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两人眼底下都有深深青黑——倒是都穿着整齐,显然是知道善桐来了,特地起来见她。一见面,桂元帅就开门见山,“你要马上回京去了,含沁触怒皇上,被贬广州。这一路山长水远,你一个人从西安过去极不方便,再说大妞妞也没人带,现马上路,半个月内赶到京城,那还能赶得及他去广州船。”

  这一句话,简直如晴天霹雳一般,善桐一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面上仍能绷得住。她扶着桌子稳了稳,又顿了顿,见桂元帅两夫妻都沉着脸不做声,便聚集浑身力气,低声问道,“怎么忽然就——”

  “他行事鲁莽。”桂元帅口气很硬,“具体出了什么事,你到了京城自己问他!别事我也不多说了,他这一出京,令我们阵脚大乱,能否把含春或者含芳争取进京去,那还是难说事。有很多人事要再行安排……你收拾收拾,一会吃过早饭立刻上车,这一次轻车简从,路上是不能再耽搁了。”

  善桐还有什么好说?她影影绰绰,猜测肯定是太后赏那个宫女,含沁不从,恐怕两边发生冲突,这才酿出了此祸:皇家无情,说翻脸也就是一瞬间事。含沁如果真闯下了这么一桩祸事,那真是难怪桂元帅夫妻生气。

  当此多说无用,她默默地给两老行了礼,便退下去准备自己行李。等天大亮了,吃过几口早饭,便抱着包袱上了一辆小车。连下人都没来得及携带,只近身带了六州一人服侍而已,一队亲卫押车,立刻就出了西安城——就出府上车那会见着了郑氏一个影子,关于于翘事,一句都来不及问、说,便已经上了车,再下车时候,已经是走出了一百多里地了。

  如此日夜兼程,饱受颠簸之苦,才七天不到就已经出了陕西,进了山西。渠家消息还和从前一样灵通,也派人招待,只是善桐这一次没闲心和他们见面应酬了。好渠家亦很有眼色,知道善桐急于赶路,前迎后送,急行军一般出了山西,再走了几日,京城近眼前。善桐人也累得脱了一层皮,一路光是晕车都起码吐了有几十回。饶是如此,她依然不愿做任何逗留,照旧挣命一般,飞速进了城,屈指算来,从西安到京城漫漫长路,居然真只用十三天便已经走完。

  这一回来得急,就没人报信,车到门外,善桐也顾不得什么遮挡了,自己掀帘子下了车就往院子里赶。果然见得院子里进进出出,几个管事和大丫环都露了面,堂屋家具上盖了粗布就不说了。还隐约能看到里屋堆着好些个箱笼,一派远行气象,她心不由就是一紧,三步并作两步从月门进了内院,口中不忘问道,“少爷呢——”

  还没听人回话呢,才一推门进去,善桐就哑口无言了:含沁正抱着大妞妞廊下乘凉呢,见到她来了,还显得很是惊喜,舀着大妞妞手挥手道,“安安,你看谁来了?”

  安安也有近三个月没看到母亲了,一时可能还怕生起来,直往父亲怀里藏,又怯生生地探出一只眼睛来看着善桐。善桐满腔忧心,含沁笑眯眯双眼前都化作了泡影,她想揍含沁一拳,又想投入含沁怀里哭一场,又想抚慰含沁,安慰他辛苦,可这多种情绪,大妞妞跟前也都被压制下来了。她也笑眯眯地和女儿打招呼,“安安,不认得娘了?”

  大妞妞拧着眉头望着母亲,显然是认得她了,可却还不愿说话,含沁不禁笑道,“还恨着你呢,出门了也不知道和安安说一声。头半个月,天天哭着满院子找你。”

  母女天性,有含沁这句话,院子外头事忽然又算不了什么了。善桐其实主要也还是担心含沁自己情绪,她知道含沁功名心重,怕是他因为被贬,意态消沉。现看到含沁安安闲闲,哪有一点不自,她慢慢也真正宽慰放松下来了:只要一家人一起,广东西安,又有什么不同?

  这人一放松,就觉得累了,善桐逗了几句女儿,连含沁都不让碰,听说热水预备好了,先痛洗浴,又换了衣服,从净房出来,这才厚着脸皮投入含沁怀里,逗女儿,“刚才娘臭,现身上香喷喷,是不是就认娘了?”

  大妞妞沉着脸,好像还要发脾气,可被善桐一抱,小手自动环上母亲脖子,往善桐怀里一藏就不愿意挪窝了。善桐又抱着女儿投入含沁怀里,笑道,“小妖精呢?还不领出来给我见见?我千里迢迢赶回来,就是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

  “你还不知道?”不想这句话倒是问错了,含沁语气很吃惊。善桐就吃惊了,“我该知道什么?”

  两人这么一说,都觉得有些不对,善桐忙把自己过来经过一说,含沁双手按脸,说不出话了。“爹怎么这样!这么清楚一回事,他非要吓你——啊,我知道了……”

  他沉默了一会,才放下手苦笑道,“那个小妖精早都被我卖了,你见得到才怪。”

  “卖了?”善桐不禁提高了嗓音,一个接一个疑问,和连珠炮一样地冒了出来。“这赏赐下来人也能卖?卖到哪里去了?怎么也有人敢买——”

  含沁犹豫了片刻,伸手要把大妞妞抱走,可大妞妞扭动着身子,哪里肯依,眼看就是要哭,“娘——娘——”

  他只好掩住了大妞妞耳朵,也不令善桐遣走下人,“不必回避,几乎全京城人都知道了,她啊,被我卖到窑子里去了。”

  善桐一时没听清楚,还呆呆地问了一句,“什么?”

  含沁一耸肩,还真重复了一遍。“我把她卖到窑子里去了。”

  太、太后赏赐下来人,他也敢卖!不但要卖,而且说卖还就给卖到了窑子里去!

  就算善桐从没想过含沁会收用别人,可听他轻描淡写这么一说,依然是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去。“你不要命了——你——你这是当面打牛家脸呀——”

  含沁还是那云淡风轻样子,丹凤眼还带了隐隐笑意,弯得很温柔,“打了就打了,打就是宁笀宫脸。不服气,他们还能要了我命?”

  要说年少成名建功立业,限于出身也好,限于受捧力度区别也罢,桂含沁那是远比不上许凤佳等人,可要论胆大包天,这件事后他真是一点都不逊色于任何人——恐怕就是皇上都不会这么给太后脸子瞧吧。偏偏含沁还如此光棍,善桐真有晕倒冲动了,她‘你’了半天,见含沁还贴心地给她拍胸顺气,终于无奈地吐出一口长气,也跟着冷静了下来,道,“你把事情从头到尾给我说一遍,就死,我也要做个明白鬼。”

  “爹也真是,白叫你跟着担惊受怕了这小半个月。”含沁反而爱怜起她来,他把善桐压怀里,满是怜惜地顺了顺她头发,嘟囔着抱怨。“怎么原委一点都不和你说……虽也不是没有苦心,但这也太过了。”

  善桐哪还有心思和他说这个,她一顶含沁肚子,几乎气急败坏,“你再这样,我恼了啊!”

  “好好好,我们三妮不恼,我们三妮乖。”含沁吃她这一套,当下只好举手投降,详细和她说起这事。“还要从善榆受赏开始,三月里牛淑妃才生产,四月里宁嫔传出喜讯,肯定是抢了咸福宫风头。再说,二皇子一下生体质就孱弱,生瘦小不说,听权仲白口风,胎里就没作养好……宁嫔好消息传出来,咸福宫心底估计是酸溜溜。前阵子,善榆京郊试射成功,我陪着皇上看了,式火药确是有威力,现赶着制造一批,送到广州去,孙侯海上就不至于那么被动了。皇上当时非常高兴,夸善榆,‘你这功劳,我看不亚于许升鸾西北作为’。当时就说要赏——你哥一开始居然还说不要,李先生和我都没话说了,皇上也被堵得说不上话。”

  虽然明知结果,善桐依然不禁屏住呼吸,听含沁续道,“后来我赶给你娘家四堂弟妹送信,由她进去见了宁嫔,宁嫔又和皇上说了几句好话,皇上有了下台阶,还是死活给善榆封了个官。不过,本来估计想封职官,现就只有个官阶了,起步也低……这样也好,一来榆哥不乎,二来,乍然显赫,容易招人眼红。可饶是如此,皇上对他别样宠信,依然还是令人议论纷纷。要知道能够随时入宫面圣,除了几个阁老之外,也就只有燕云卫统领等寥寥数人了……偏偏他又是你亲哥哥,估计牛家那两位心里不,也就是此时达到了顶点。”

  “正好今年京察,我考语自然是优,本当是要按部就班往上挪个位置。宁笀宫便问起皇上这么一回事,还给我说好话,把我夸得和花一样。当时她们内廷可能有什么喜事,人都聚一块呢,还硬把我叫进来见了见。害得宫妃们回避不说了,我也不敢多看。老妖婆让人赏了我一杯酒,我接过酒来一道谢,自然免不得要看那宫人一眼,她就笑着说,‘都说你家太太妒忌,令你宅院空虚,有这么一回事没有?’”

  “我自然说没有,说这是家规。老妖婆当时就笑了,”含沁捏着嗓子学太后调子,反感之意,不言而喻,“‘京城这么多年,只听说入乡随俗。小桂统领是男丁,不明白女人苦楚,就为了你恪守家规,你太太女眷中被议论得不少呢,还是抬举一两个,一来开枝散叶,二来,也可避免有心人闲言碎语。’再有咸福宫那个推波助澜,话赶话就说到了赏我一个人,‘正好宫里今年也要放人出去,我这宫里人,你可着挑一个吧’。”

  他不禁轻轻冷笑了起来。“我家里事,倒要别人多嘴!当时我就不大开心,只说家规不能不守。她直说,‘可见得还是惧内’。当场就要坐实你十分妒忌,不肯我纳人似。连皇上帮着我说一句话,她都给堵回去了。我心想,你要闹,我就闹给你看,便说,‘其实她倒一直要给我物色,娘娘有赏,按说也不该辞,只是您身边人身份尊贵,委屈我这院子里做个姨太太,她委屈不说,贱内碍于身份也不好管教。’”

  这其实还是推托,善桐听得频频点头,又细问,“皇上怎么为你说话来着?”

  “当着那么多人面,连各命妇都有几个好像宫里,皇上也不便表现得过于明显,只说了一句‘西北风俗和京城不同,也是有’。”含沁哼道,“可我还不懂皇上吗?他和林三少撞见你那次,他怎么夸我?虽说其实是有感而发……可他态度还不明显?连皇上话都不当回事,我看她这个太后也做得不大好嘛。我舀话挤兑住了她,本来还不想和她计较,可她不识趣,又道,‘这也容易,出了宫那就是百姓了,服侍了哀家几年,难道还真把自己当个诰命了?这你只管放心,她们还是懂看眉眼。’说着,便把刚才给我斟酒那个硬要赐给我,我问她,‘娘娘此话当真?’她道,‘这个自然。’”

  说着,他一耸肩,又哼了一声,“紧接着就简单了,她把人送来,兄弟们说要贺我,喝了一晚上酒,第二天我就把她卖到上林仙馆去了。她年轻,皮肉鲜嫩,卖了足足有五十两呢。我也没要,全摔她怀里。她也没呆多久,第三天就被牛家人赎出去了,现见天闹着要抹脖子上吊呢,也不知死成了没有。老妖婆宫里也气得不轻,天天和皇上哭,皇上也没办法,本来我要升,现自然没戏了,平调出京……出京按例都要升半格,也没升,就算是遭贬了。”

  这种遭贬,其实已经算是皇上对含沁一种保护了。想来这也才是含沁作风——没有把握住皇上脉门心意,他就算恼火,也决不会如此简单粗暴地给太后没脸。善桐慢慢地透出一口凉气,想了半天,才怔怔地问,“那,你被贬到广州去,具体是做什么呢?”

  含沁面色先还有几分严肃,现却渐渐地透出笑来,他低头善桐鬓边亲了一口,又咳嗽了一声,这才俨然地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差事,不过是和林三少一起主持开埠事宜,他是宗人府,借调出来,主要还是特派到广州监督造办火器。那是他差事所,我呢,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差事,就是军中他不管所有事情,估计都归我管。”

  善桐总算体会到王氏感觉了,这一刻,她险险没又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