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保庆跟菜瓜也只是听过“金王”马殿臣的名号,那马殿臣是一跺脚整个关东都得颤上几颤的人物,然而一个人的是非功过本就难以说清,再加之多少年来口传耳录,难免有夸张不实的成分,再从二鼻子嘴里说出来,那可就更邪乎了。马殿臣乃女鬼所生一事,全是说书的信口编造,根本就没有那个事儿,说书的为了挣钱吃饭,当然是怎么耸人听闻怎么说,到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了炕头儿上吓唬孩子的鬼话。实际上马殿臣出身于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家,祖祖辈辈都是看天吃饭、土里刨食的庄稼把式,一家三口在泰安老家种地为生,早年间这日子也还过得去。马殿臣的爹名叫马成,在地方上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汉,论起庄稼把式,马成一个顶仨,他那个身子板儿,真可谓“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往那儿一站跟半截黑铁塔一样,典型的山东好汉。不种地的时候,马成专好打拳踢腿、耍枪弄棒,弓刀石马步箭、十八般兵刃,不敢说样样精通,却也没有他拿不起来的。以往有这么几个地方出练家子,泰安是其中之一,虽说跟河北沧州、河南登封比不了,练武的人可也不在少数。保镖的路过此处都不敢喊镖趟子,镖旗也得收起来,蔫儿不出溜儿地过去。因为这个地方练武的人多,你来这儿“叫号儿”不是找打吗?
习文练武都不容易,全得下苦功夫。尤其是练武,讲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功夫不亏人,你对得起它,它对得起你,但是一天也不能撂下,一撂下可就拾不起来了。乡下的庄稼汉练武,大多是为了强身健体,身上有力气,下地干活儿才轻快。然而马成没赶上好年景,那几年经常闹饥荒,连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树皮都吃没了,地上连根草都见不着,饿死了很多人。马成一看这可不行,堂堂七尺高的汉子,空有一身的力气把式,有劲儿没处使,养活不了一家老小,为了找条活路,马成思来想去,牙一咬心一横,决定只身一人去闯关东。俗话说得好,人挪活、树挪死,出去闯一闯,总好过在家饿死。关东指山海关的东大门,出了关是东三省的地界,为什么叫“闯”关东呢?因为出了关便是大清朝的龙兴之地,朝廷颁布了禁令,严禁在关外开荒动土,以免破坏皇家的龙脉,而关外的黑土地又肥得流油,种什么长什么,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插根儿笤帚苗儿转年就长出一片高粱地。连年的灾荒以及战乱,迫使许许多多的山东人不顾朝廷禁令铤而走险,冒死去关外求生。
马成此一番去闯关东,抛家舍业丢下孤儿寡母,为的可不是开荒种地,他要去长白山挖野山参,东北话叫“棒槌”。曾听说有逃荒的人在长白山找到一个“棒槌窑”,大大小小的野山参数都数不过来,俗话说“七两为参,八两为宝”,一斤以上的大棒槌连皇上都没见过,可那棒槌窑里的棒槌个儿顶个儿都跟大白萝卜似的,挖出一根卖了钱足够一家子人吃香喝辣一辈子。此一去虽说是九死一生,可只要有朝一日回到山东老家,那准是发了大财,衣锦还乡。
马殿臣他娘听完丈夫这一番话,苦笑了两声摇了摇头。别看她是个村妇,可也有几分见识,心知马成说的天花乱坠是为了让自己有个盼头,可去关外挖棒槌的人有几个能回来,还不是大都死在了外头?当即说道:“人家闯关东开荒种地求一碗饭吃,你却胆敢进山挖宝?想那长白山是大清朝的龙脉所在,一向有官军把守,你只身一人哪还有个活啊?也罢也罢,反正也没活路了,你头前给我们娘儿俩探好了路,在下边等我们一等,等我们娘儿俩饿死了,咱一家三口在黄泉路上重逢!”
话是拦路虎,衣裳是瘆人的毛,媳妇儿一句两句连三句,句句说在理上,问得马成哑口无言,一句话都答不上来,怎么呢?说得太对了!其一,关外的龙脉有八旗兵将严密把守,你挖棒槌等于在龙脉上动土,挖皇上家的祖坟,那是什么罪过?非是一般的偷坟盗墓、欺君罔上,那叫意图谋反,天大的罪过!一旦让守军擒获,问都不用问当场就杀,按王法这叫斩立决。“咔嚓”一刀人头落地你还得认便宜,敢刨皇上家的祖坟,万剐凌迟、挫骨扬灰、全家抄斩、株连九族也不为过;其二,那地方杀人越货的土匪太多了。关外称土匪为“胡子”,也叫“绺子”,因为这些人大多一脸胡子,积年累月洗不上一回脸,胡子贴在脸上打了绺,并且身穿黑衣,下山打家劫舍之时一字排开,从远处望去一绺子一绺子的,故此得名。在关外挖棒槌,侥幸躲得过八旗军,未必躲得过土匪,落到土匪手里也不比落在官军手里好多少,照样是图财害命,躲过了土匪,山中还有那么多吃人的虎豹豺狼,备不住就给野兽填了肚子;其三,马成一个山东汉子,从没离开过老家,更别提千里之外的长白山了,不识关外深山老林中的路径,就算是误打误撞闯了进去,却又如何走得出来?
马成心里明白这条路往好了说叫九死一生,往坏了说必是有去无回,无奈眼下吃不上饭了,横不能待在家等死,左右是个死,不如豁出命走上一趟,万里有个一,要是老天爷开眼,让自己挖到个宝棒槌,一家三口就再也不用挨饿了。眼下这日子大人还好说,只可怜儿子马殿臣,还指望他日后“殿上称臣”,给老马家光宗耀祖,为了这个孩子也得出去奔命,他出去这娘儿俩也许还能活,他不走一家三口都得饿死,家中有他这七尺多高一把扳不倒的汉子,要饭都要不来。旧社会的妇女讲究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纵使心中千般不舍万般无奈,丈夫的话也不得不听。马成心意已决,收拾好行囊包裹,与妻子挥泪而别。
当家的一个人去关外挖棒槌,留下马殿臣娘儿俩无依无靠,赶上大灾之年,村头的树皮草根都让人吃光了,哪里讨得来饭,哪家还有饭舍给你?娘儿俩无奈只好逃难进城,马老夫人用一块蓝布将马殿臣背在身后,手托半个破碗,东讨一口残羹,西讨一口剩饭,对付着过日子,拉扯着马殿臣长大。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白天要饭,晚上在城西头的破庙中苦挨。
可也不能总要饭,赶上年景好的时候,当娘的就在破庙里给人家缝缝补补,干点儿针线活儿,过去管这一行叫“缝穷的”。很多穷汉光棍儿一条,衣裳破了舍不得扔,自己又不会缝补,干惯了粗活儿的手连针都捏不起来,只得麻烦这些大嫂子来做,也花不了多少钱,一两个大子儿足矣,缝补好了,这衣裳又能穿上大半年,赶再穿破了,就接茬儿送过来补,那衣服都是补丁连着补丁,补丁摞着补丁,三环套月的补丁。马殿臣他娘手巧,在家的时候,炕上一把剪子、地上一把铲子,就没有不会干的活儿。如今母子二人无以为生,除了缝穷之外,夜间在破庙中点灯熬油捻线,预备过年的时候换点儿钱,好歹把年关对付过去。有钱人叫过年,穷人过年那叫过关,尤其在老时年间,打一进腊月,大街小巷的年味儿就出来了,从腊八一直到正月十五,天天有例儿、顿顿有讲儿,杀猪宰羊、白面馒头都得提前预备下。穷苦人则不然,平时还能要饭,但是年关难过,过年那几天没地方要饭去。按照要饭的规矩,婚丧嫁娶、红白喜寿事可以登门乞讨,唯独过年不行。大年初一要饭的登门,搁谁不别扭,这一年还有个好吗,那一堵心还不得堵心一年?还甭说是要饭的,过年那几天大户人家的下人都不能进主人屋,怕让这些穷人冲了财气。马殿臣的娘知道年关不好过,到时候连缝穷的活儿都没有,吃什么喝什么呀?过去有老例儿——正月不能动针动剪子,不吉利,但是进了腊月,要准备过年的新衣服、新铺盖、新鞋、新袜子,免不了用线,因此提前捻下几捆线,等到腊月换点儿钱,买点儿米面过年。
这一年眼瞅过了腊月初八,马老夫人把马殿臣叫过来,交给他两捆线,一捆是两百股,让马殿臣拿去长街之上卖了。说话这时候还是大清朝,封建社会规矩多,山东乃孔孟之乡,尤重礼教,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抛头露面都不成,当街做买卖成何体统?因此只能让儿子出去卖线。临走告诉马殿臣,卖了钱去买上三斤白面、一棵白菜,再买点儿最贱的剔骨肉,大年三十儿那天包顿饺子吃。马殿臣听了娘的话,小心翼翼把两捆线背在身上,又带上一个盛米装面用的空布袋子,高高兴兴出门而去。
马殿臣出了破庙,心中高兴脚底下走得就快,一边走一边摸摸身上这两捆线,心知当娘的捻这两捆线不容易,他们住的这座破庙,残垣断壁加个顶子,连门板都没有,勉强遮风挡雨,天黑之后点不起油灯,有个蜡烛头照亮都是好的。马老夫人捻这两捆线,眼都快熬瞎了,没个好价钱,这线可不能卖。没成想还挺顺当,两捆线转眼卖光了,价钱也不错。腊月里的线好卖,缝新衣、做新被、纳新鞋,少不了用线。马殿臣揣上卖线的几十文钱,估摸过年这顿饺子里能见荤腥了,心下十分快活,脚步也轻盈了许多,拎上面口袋大步流星直奔粮店。高高兴兴进了店门,把布袋递到柜上,告诉掌柜的来三斤白面,说话掏出铜钱,一个一个拈出来往柜台上数。当时的白面九个大子儿一斤,三斤面二十七个大子儿,他手上这钱有富余,剩下钱还能买菜、买肉回家剁馅儿包饺子。怎知掌柜的一伸手把铜钱都抢了过去,又将布袋往外一扔,大声说道:“马殿臣,你们娘儿俩这一年从我这赊的欠的可不少了,按规矩三节两供一拢账,我见你母子二人可怜,五月节、八月节都没找你们要,这眼瞅过年了,咱这账也该归拢归拢了。我还别不告诉你,你这点儿钱刚够利息,本钱一个大子儿也没减,还在账本儿上白纸黑字给你记着呢,有了钱赶紧还啊,滚蛋!”说话一脚将马殿臣踹出了粮店。马殿臣一个孩子,如何与粮店掌柜的相争?打也打不过,骂了还得招拳脚,无奈从地上爬起来,掸去身上的尘土,捡起装面的布袋子,垂头丧气往回走。越走这心里边儿越难过,一边走一边掉眼泪,自己跟自己说:“娘的头发熬白了、眼也快瞎了,多半年才捻了这么两捆线,平时舍不得拿出来卖,全指望年底下卖几个钱吃顿饺子,而今我两手空空,线也没了,钱也没了,回去如何跟娘交代?”他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也没看路,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等到抬头一看,才发觉自己进了一个大坟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