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大院里的炮手,在炮孔中瞧见马殿臣和匪首在门口聊上了,说的全是黑话,还越聊越近乎,忙跑去告知东家:“东家呀,可了不得了,你快看看去,马殿臣和胡子是一伙儿的,咱们赶紧逃命吧!”
东家大惊失色,心想:这马殿臣在我们家干了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出过门,几时跟胡子勾搭上了?当时冷汗可就下来了,私藏土匪按律当死,这可如何是好?稳了稳心神,告诉手底下人先别急,看看情况再说。等马殿臣回到院子里,找到东家将情况一说,怎么来怎么去,那匪首是我结拜的兄弟,我不在您这儿干了,跟他上山也当胡子去。这一番话把东家几乎吓尿了裤。马殿臣说:“东家待我不薄,我马殿臣并非无情无义之辈,这一去虽是落草为寇,可到死也不会来砸纪家窑,不仅如此,倘若有别的土匪敢来造次,东家托人给我捎个信,我必定下山相助。”
东家纵然万般不舍,上哪儿找这么好的炮手啊!这些年纪家大院安安稳稳,那可都是马殿臣的功劳,无奈马殿臣去意已决,拦也拦不住了。马殿臣辞别了大院中的东家、伙计、一众弟兄,出门跟迟黑子上了山。到了地方一瞧,是高峰上的一片屋子,仅有一条险路上去,可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官兵进剿势比登天。山上这几排大屋,盖得比马架子强不了多少,屋子里盘着火炕,土匪们盘坐在炕上耍钱、喝酒、抽大烟,屋外有人擦枪磨刀,一派的杀气。迟黑子带马殿臣进了聚义分赃厅,这是个连三间的房子,打通了一明两暗,正当中盘了一个大炉子,四周围有些桌椅板凳,迎面墙上挂十八罗汉画像,画像底下是一个大铁槽子,里面满是香灰,画像下边摆了一张交椅,上铺虎皮,这是迟黑子的座位。相传十八罗汉是土匪的祖师爷,所以关外的土匪都拜十八罗汉。老时年间的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当中,没有“匪行”却有佛主,上九流是:一流佛主,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员外,六流客;七烧,八当,九庄田。这十八罗汉说起来乃是佛道的化身,因此在上、中、下九流之中列为一流,由此可见,拜十八罗汉为祖师爷的土匪还是上九流。
书要简言,且说马殿臣和迟黑子一前一后进了聚义厅,迟黑子吩咐手下把小的们都叫来,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落下,全都得来。不一会儿,屋子里挤挤插插站满了人,老土匪、大土匪、小土匪加起来将近二百来号,这全是亡命之徒,一个个拧眉瞪眼,有的脸上还带着伤疤,都好似凶神恶煞一般。迟黑子看人都到齐了,一指马殿臣,对群匪说道:“这位熟脉子,是大当家我的挨肩儿,传正管直,称得起英雄好汉,今天前来挂柱,往后在咱这个绺子上啃,不必找支门子,大当家的我来担保,弟兄们,摆香堂吧!”他这黑话是什么意思呢?大致上是说马殿臣是他的兄弟,胆子大枪法好,此番上山投靠,以后他跟咱们在一个锅里吃饭了,由我亲自担保。
咱得说说什么叫“挂柱”,孤家寡人想当土匪,上山找绺子入伙投靠,必须有绺子中的人引荐担保,不知根不知底的绝不会要,即便有介绍人,也得用黑话盘问一番。土匪们疑心重,本来就是刀头舔血、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勾当,不得不谨慎小心,对来人刨根问底,有一句话说错了,掏枪就给毙了。马殿臣乃是迟黑子磕过头的结拜兄弟,大当家的自己担保,自然是谁也不敢说二话。可上山的路上迟黑子也跟马殿臣说了,别看咱们弟兄当初一个头磕在地上,一个坑里尿尿,穿一条裤子,但是山上的规矩不能破,否则难以服众。马殿臣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迟黑子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才打下了这番家业,既然要在绺子里吃饭,就得守人家的规矩、遵人家的礼数。他又不是外行,明白挂柱的规矩,告诉迟黑子:“咱俩兄弟归兄弟,但是到了绺子,别人怎么来我就怎么来,别因为我伤了众兄弟的和气。”
厅堂之上,迟黑子跟众人说马殿臣前来挂柱,择日不如撞日,命人开设香堂。别看是土匪,也讲究“行高人不低”的绺子规矩,取过纸笔写了字据,无非是些“走马飞尘、不计生死”的江湖话。马殿臣按上了手印,交给字匠收好了。有人站出来高喊了一声:“过堂!”旁边另有一个人递给马殿臣一只瓷碗。马殿臣知道自己要背对众人走到门口,停下来把碗顶在头上,单有绺子里枪法最好的“炮头”一枪打碎头上的碗,自始至终不许回头。打碎了碗之后有人过来摸裤裆,没吓尿裤的就叫“顶硬”,相当于闯过了这一关。如果说吓尿了,免不了挨上一顿打,然后抱上脑袋滚下山去,再也别想吃这碗饭。这可难不倒马殿臣,当初从军打仗,头皮子上子弹乱飞,他也没在乎过。
过完了堂,接下来是“拜香”,一共十九根大香,其中十八根指十八罗汉。土匪杀人越货,却偏偏拜佛主为祖师爷,很多人胸前都挂一个布袋和尚,有的土匪头子还在山上设佛堂,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拜完了佛出去该杀人杀人、该放火放火,什么事儿都不耽误。有拜十八罗汉的,还有供奉二十八星宿的,无非往自己脸上贴金。第十九根香指土匪头子大当家的。往香炉中插的时候,十九根大香分五堆,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当中再插一根,这叫“十八罗汉在四方,大掌柜的在中央”,然后跪下起誓,这都是一整套的规矩。
马殿臣按照山规插完了香,当即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高出左肩,口中说道:“兄弟我蹬局晚、出局早,山规局势没学好,大当家的绺子人强马壮、局红管亮,如今兄弟马高镫短,特来挂柱,今后跟大当家的绺子上啃,前打后别、冲锋陷阵,不反水不倒灶,倘若行出横推立压的事儿来,任凭兄弟们插了我!”起完了誓,还要拜过绺子中的四梁八柱和一众“崽子”。
“四梁八柱”相当于土匪的组织机构,四梁分为“里四梁”和“外四梁”,里外合起来并称为“八柱”,除了四梁八柱以外,其余的弟兄都称为“崽子”,崽子必须绝对听从大当家和四梁八柱的号令,让打东不打西,让赶狗不撵鸡。不过大当家和四梁八柱也把崽子当兄弟对待,轻易不敢得罪,怕他们躲在背后放黑枪。马殿臣见过一众兄弟,行罢了匪礼,迟黑子也得给他报个字号,上山落草的没有人用真名,大多胡乱报号,大当家想起什么是什么。比如看这位长得瘦,就叫“山猴子”,个头儿矮,就叫“滚地雷”。这匪号也非常重要,小蟊贼可以胡乱叫,大土匪却讲究个报出去的字号响亮,比如说,有的土匪把老祖宗留下的姓都扔了,就因为他本姓杨,可是羊在山里是最受欺负的,就改了姓狼。迟黑子抓着头发想了一想,告诉众人:“我这个挨肩儿在纪家窑当炮头儿,全凭他枪杆子直溜、弹无虚发,因此挑号‘打得好’!”如此一来,马殿臣也有了匪号。
刚上山入伙的土匪,都从最底层的“崽子”做起,出去砸窑也好绑票也好,不给发喷子,只能使“青子”,也就是刀。砸窑的时候还得冲在前头,窑里的炮手火力再猛,也得往上冲,遇上官军还要断后,给大当家挡枪子儿,这叫“前打后别”,再危险也不能退缩,否则不被官军打死,也得让绺子里的兄弟们“插了”。
迟黑子又对众人说:“如今咱这个绺子人强马壮,四梁八柱都是英雄豪杰,无奈头些日子秧子房掌柜出去砸窑掉了脑袋,山上缺了一根狠心梁,‘打得好’传儿正管儿亮,以后让他来当秧子房的狠心梁。”这话一出口,群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谁都想当这根狠心梁,不为别的,年底分大饷的时候,狠心梁的钱可比崽子多得多。马殿臣刚入伙就当四梁八柱,肯定有人不服。迟黑子却不忍心让自己的结拜兄弟当崽子,反正山上只有他一个当家的,他说什么是什么。马殿臣在一众土匪的面前不好推托,怕给迟黑子丢脸。他知道这秧子房掌柜的在四梁八柱中称为“狠心梁”,因为必须心黑手狠,否则压不住茬儿,当即说道:“兄弟我刚上山,以前还真没拷问过秧子,往后遇上嘴紧的,咱给他们来这手儿怎么样?”他一边说话,一边找来一根铁丝,扔到炉中烧得通红,褪去上衣,赤了双膀,将红铁丝从火中拎出,捅进自己的肋下,出来进去穿了好几趟,红铁丝一挨上肉,“嘶嘶啦啦”直冒白烟,皮肉焦煳的气味弥漫。马殿臣若无其事,穿完咬住牙一较劲儿,又把铁丝抻了出来,土匪们全看傻了眼。拷问肉票并非顶个脑袋的都能干,往别人身上下狠手的时候,真有手软吃不住劲儿的,而这位“打得好”自己用红铁丝穿肋条骨,不仅“哼哈”二字没有,大气都不喘一口,这是什么人物?看了马殿臣这一手,那些个心里不服嘴上却没敢说的,都在心里翻了个个儿,心说:这个我可来不了,可见大当家的这位挨肩儿非是常人。当下里一众土匪连同迟黑子在内,一齐赞道:“真金不怕火炼!”
迟黑子格外高兴,自己的兄弟挣了大脸了,有了马殿臣辅佐,何惧官军剿灭?过几天下山砸个硬窑,把字号报出去,周周围围的小绺子都得来靠窑。迟黑子退去众人把马殿臣带到里屋,先敷好了药,又取出一身新衣服给他换上。土匪有土匪的打扮,尤其是成了名的匪首,讲究春秋季戴巴拿马的礼帽,夏天是瓜皮帽或者草帽,到了冬天换水獭绒的皮帽子,也有戴狐狸皮或者大叶子皮的,不论什么皮,脖子后边都得长出一截子,以免骑马的时候灌进风雪;上衣是对襟黑布的棉袄或夹袄,一排疙瘩扣儿,但是从来不系,用一条青布腰带扎好了,土匪的腰带用处很大,除了别枪挂刀以外,内侧还可以藏金卷银,这条腰带出奇得长,在腰里来来回回缠好几圈,关键时刻能当绳子用,遇到紧急情况,一头儿拴在屋里,另一头儿甩出去,蹿房越脊、上树下树都使得上;裤子多是紧腿马裤,下边裹绑腿,绑腿中暗藏“腿刺子”,那是一种短刀,到了冬天的时候,外边再穿上套裤,用来藏刀藏枪;最外边是一件宽袍大氅,脚下一双牛皮靰鞡鞋。迟黑子让马殿臣穿上这一身土匪的行头,又给了他一个木头盒子,里边是一支锃亮的德国造镜面匣子枪,带快慢机的二十响,这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能单发能连发,连发的时候二十发子弹一股脑儿打出去,可以当冲锋枪使,这是迟黑子自己压箱底儿的家伙,整个绺子只有他和炮头才使这样的德国造。马殿臣是爱枪之人,接过来装好子弹挎在腰带上,红绸子穗甩下二尺多长,再配上这身行头,那真叫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迟黑子越看心里越痛快,吩咐手底下的弟兄大摆酒宴,今天要一醉方休!
土匪们平时吃饭没有多讲究,跟普通老百姓差不多,顶多炒菜、做饭、蒸窝头,非得赶上年节或者重要的日子,大酒大肉才敞开了造。不论什么东西,讲究吃一次就得吃过了瘾,比如想吃鸡,不预备别的菜,全是鸡,这叫“百鸡宴”;想吃羊,不论是烤是炖,全都是羊,这叫“全羊宴”。今天迟黑子兴致高,命令手下的崽子们,大摆“牛头宴”,在过去来说,这可了不得,以前的老百姓耕地种庄稼全靠牛,往重了说那牛就是家里的一口人,舍不得吃牛肉。迟黑子这个绺子中有几头牛,还是之前砸窑抢来的,土匪们不种地,抢了牛留下吃肉,至于什么时候吃,可不是你想吃就宰了吃,那得听大当家的。崽子们一听今天能开荤,七手八脚忙着去准备。想吃牛肉先得剥牛皮,土匪剥牛皮的方法与众不同,讲究剥活的,因为活剥下来的牛皮做靰鞡鞋最跟脚。剥皮之时将活牛拴在树上,用刀在四个牛蹄子上划一圈,再把牛头上的皮剥开卷到脖子,用铁丝一道一道钩住了系在树上,几个崽子抡棒子打牛屁股,把牛打急了往前一蹿,“刺啦”一声整张皮就剥下来了。
当天夜里,聚义分赃厅中摆好了桌椅板凳,点上一个火堆,牛肉炖熟了不切,一个人面前一大块。因为是给马殿臣接风,迟黑子和马殿臣的面前一人一个牛头,迟黑子端起酒碗说道:“今天‘打得好’上山入伙,咱这个绺子如虎添翼,比过年还喜庆,崽子们海搬海啃。”群匪轰然称是,在厅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酣畅无比。酒席宴间迟黑子跟马殿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告诉马殿臣:“你别看这是一群乌合之众,可咱们干的买卖不丢人,咱这绺子是耍清钱的。”土匪的绺子分耍清钱和耍混钱两种,耍混钱的土匪,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放暗枪、砸花窑,无恶不作,百无禁忌,天底下的坏事儿没有干不出来的。迟黑子这等耍清钱的绺子不同,有“七不抢、八不夺”的规矩,喜车、丧车不抢,背包行医的不抢,出家之人不抢,鳏寡孤独不抢,还有一些土匪们用得上的行当不许抢,例如摆渡的船老大、供他们藏身的大车店,等等。除此之外最忌讳“横推立压”,“横推”指的是超出人俗的恶事,比如人家已经告饶了,就不许打杀,纵然身为土匪,也尽量避免杀人;“立压”专指糟蹋女眷,土匪们管睡女人叫“压裂子”,这是绝对不能干的。耍清钱的绺子里有规矩:冻死迎风站,饿死腆肚皮,老百姓家的闺女不许糟蹋。谁坏了规矩枪毙谁,把人拖到低洼之处,脸朝枪口跪下,当面开枪射杀,不能从背后打,这叫不打“黑枪”。枪毙之外还有活埋、背毛、挂甲、穿花、看天等处置方法。“背毛”是用绳子活活勒死;“挂甲”是冬天把人扒光了绑在树上,身上泼凉水冻成冰条;“穿花”是夏秋之季给人扒光了绑树上,让林子里的毒虫小咬活活吸干了血;“看天”更为残酷,把一棵碗口粗细的小树拉弯了,树顶削成尖儿,插进肛门里,再一松手人便被弹入高空。马殿臣听迟黑子讲完暗暗叹服,觉得自己没跟错人,虽是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可不祸害老百姓,只做劫富济贫的行当,称得上绿林好汉。